【我的影子里有神明】手書續(xù)寫

一
這座城市似乎在巨大的浩劫后沉寂了很久,雪花落在地上,發(fā)出叮當(dāng)?shù)捻懧暋1甭遄咴诮值郎希脟韲∽约旱牟弊雍妥?,呼出白色的蒸汽?/p>
不遠(yuǎn)處就是自己曾經(jīng)的學(xué)校,已經(jīng)重建過的四一中,早已經(jīng)迎來了更多的學(xué)生,原先被地震毀掉的四一中只剩下學(xué)校的鐘樓還留在紀(jì)念館外。
說起來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啊……北洛閉著眼望著天空,睜眼時目光正好對上面前被光線拉長的影子。
他盯著影子看了很久,而就在這時,北洛的影子卻晃動起來,光影變換,面部變成猙獰的樣子,眼神里包含著悲傷,糾結(jié)……還有更多的釋然。
“蘑菇頭,班長,小報告,四眼兒……”他這樣念叨著不知所謂的綽號,慢慢捂著臉蹲了下去,眼淚浸潤了整個眼眶。
十年前,就在不遠(yuǎn)的四一中,那場巨大的浩劫如約而至,年幼的他差點死在恐怖的黑暗里……然而幾天后,他一個人在醫(yī)療站醒來,影子里卻多了一只怪物。
二
“喂!想什么呢北洛,你沒事吧?”女孩懷里抱著限定的TNT抱枕,旁邊坐著的身材瘦削的青年無精打采地挑著電視節(jié)目,北洛望著一臉關(guān)切的女孩,視線由女孩纏滿繃帶的腿移到窗外的月光上。
“我挺好的,就是最近太累了,沒怎么睡好……”北洛微微扯起一個笑,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燈光從小屋的頂上撒下來,光線照在北洛身上,北洛身后的影子微微搖晃出一個完全不同的面龐。
影子看著北洛,眼睛露出復(fù)雜的神情。
“你是不是又想起地震那會兒的事了?”青年一把搶過女孩懷里的抱枕,半張臉埋在枕頭里,舒舒服服地往后躺去。
北洛全身一僵,側(cè)臉上看不出什么波動,女孩卻好奇了起來:“地震?什么地震?誒北洛馬上吃飯了啊!”
北洛聽到應(yīng)了一聲,隨后便迅速轉(zhuǎn)身離開了,青年若有所思地盯著北洛的身影:
“他沒跟你講過么……十一年前十四時二十八分零四秒,他所在的中學(xué)發(fā)生了里氏7.9級的地震,他在的四一中完全倒塌,整個初二八班全部都被埋在了最下面……”
燈光搖曳,少女聽到這里不由得露出驚詫的表情,而青年的目光也收了回來,他看著眼前的電視機,對著說不出話都女孩緩緩伸出了一根手指:
“救援隊到的時候,就他一個人還剩一口氣?!?/p>
那似乎是一場噩夢。
北洛到現(xiàn)在都能想起來當(dāng)時的情景,就像是整個天空崩壞了一樣,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聽完老師說的那句“快跑”,北洛和所有的學(xué)生就從板凳上摔下來,狠狠地被摔在了泥土和磚塊當(dāng)中。
他在一片黑暗中想伸出手去抓住什么,卻冷不丁撞上了堅硬冰冷的東西;一次猛烈的劇痛順著手臂躥了上來,一瞬間驚散了沉得可怕的睡意,耳邊回響得最清晰的就是班長的喊聲。
嘶啞的喊聲還能聽得出來孤身一人的絕望,北洛也想放開嗓子回應(yīng)班長,但是他周身都是黑暗,他害怕了,小小的他早已沒有了平時壞孩子的張揚,蜷縮著,盡力把能動的部位都縮成一團(tuán)。
“喂!有人嘛!大家都還在嗎!回個話!”
哭聲,救命聲,喊話聲,時間的流逝和黑暗的永無止境在擊垮北洛每一部分身心的力量,他感覺好冷,頭頂?shù)氖瘔K搖搖欲墜。
“不能睡……”
“醒一醒……”
“救命,誰來救救我嗚嗚嗚嗚……”
北洛抖動著身體,一時間嘈雜的聲音都被掩蓋過去,更恐怖的晃動從腳下傳來。
很快,哭聲在耳邊和很多很多的聲音揉在一起,北洛聽的出來那是被自己欺負(fù)過的蘑菇頭女孩的聲音,她是被壓在下面了么?為什么感覺快要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班長呢,小四眼兒也沒聲音了……
也不知道小報告在廁所里有沒有逃過一劫……
自己這是,要死了么?
“同學(xué)們!同學(xué)們!”那個平時嚴(yán)厲的班主任此刻卻像是護(hù)崽的母雞一樣發(fā)出焦急的聲音,大多數(shù)同學(xué)聽到老師的聲音都慢慢平靜了下來,但是很快就又是哭聲一片。
“別哭了!哭是沒有用的!我們應(yīng)該找機會出去!”平日里嬌蠻的班長此刻卻像一個小大人一樣,但是透過細(xì)微的光,北洛還是能看的見,小班長的腿已經(jīng)被卡在石縫里,完全動彈不得。
“各位同學(xué)!各位同學(xué)!不要驚慌,我現(xiàn)在來點名,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祝宇慶!”
老師的聲音回蕩在廢墟里,卻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
“焦北洛!”
“到……到!”北洛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稚嫩的聲音回響在廢墟里。
一個又一個名字,就像是每天上課前最無聊的工作一般,但是每一次回應(yīng),都會敲打在這些孩子們心上,告訴他們他們還能活下去。
“有沒有能看到光的人!告訴我一聲!”
北洛愣了一下,他現(xiàn)在的位置似乎正好能看得到外面細(xì)微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意間挪動了身體,外面的光絲絲縷縷地從小縫里照在他的臉上。
久久,無人回應(yīng)。
“同學(xué)們!聽我說!我們現(xiàn)在需要找一個人,找一個最靠近地面的地方發(fā)出信號,這樣才能讓救援隊的人找到我們!”
北洛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回答后,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就是最靠近地面的那個人。
但是頭上的石塊這么厚,自己透過一層又一層的鋼筋才能勉強看見陽光,自己就算是用盡全力也不一定能造出很大的聲音吧,再說了說不定也有人和自己一樣,只不過還沒聽到而已……
北洛心里這樣想著,周圍搖搖欲墜的碎石像是利刃抵在他的四周,他縮得更緊了,像是受驚的刺猬縮成一團(tuán)。
突然間巨大的震動從腳下傳來,余震就在這時如約而至,北洛一邊慶幸自己剛剛沒有貿(mào)然行動,否則自己可能就被埋在更深的地方了。
巨大的震動蓋過了所有的聲音,北洛打了個冷顫,陰冷的風(fēng)吹拂過他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了,他猛然察覺四周安靜得詭異,似乎無盡的黑暗里只有自己一個人。
“喂!有人么!老師,老師你還在么!”
“小四眼兒!班長大人!”
“蘑菇頭……小報告……嗚嗚嗚嗚,你們說話啊嗚嗚嗚嗚……”
北洛用手去刨開頭上的碎石頭,他這才開始后悔為什么不回應(yīng)老師的話,他們在下面是睡著了么,都這種時候了為什么還能睡著啊!
北洛心里想著,手上的傷口被灰塵感染,但是他感覺不到疼痛,一點一點地刨開頭上的石塊。
太累了,沒有力氣了,大家不知道還活著么……都怪我,都怪我沒有早一點回答,都怪我沒有早一點往上爬,都怪我,都怪我……
北洛閉上了眼睛,他聽得到聲響,卻聽不懂它其中的訊息——他只能像襁褓中的嬰兒本能地尋覓聲音的方向,那聲音像億萬光年外的電碼,朦朧虛幻而微弱。
然后宏大的鐘聲突然敲響,聲音突然變得讓人震耳欲聾,和平時聽到的上課鐘聲完全不同,那是一種讓人身心寧靜的鐘聲,仿佛整個靈魂都安靜下來了,北洛迷迷糊糊地想要睜開眼睛,黑暗中他看到了很多人在結(jié)伴往前走。
班長,四眼兒,還有小報告……
你們?nèi)ツ?等等我啊!北洛想要看清楚他們到底去往了哪里,但是眼前所有的一切突然就像泡沫一樣崩碎開來,露出黑暗背后一道長長的身影。
“安心吧,與你有關(guān)之人……我一定會安頓好他們的?!?/p>
他這樣說著,北洛望著眼前仿佛帶著面具一般的紅臉人,不知怎么的,巨大的疲憊沖垮了他的全部防御,他在夢中聽到大喊,感受到頭頂巨大的震動,陽光就像是箭矢刺破他的眼睛。
無數(shù)的嘈雜離他遠(yuǎn)去,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躺在擔(dān)架上少年的影子,慢慢睜開了眼睛。
三
北洛出生在兩個大人劍拔弩張的時間,他從小就跟著父親生活,而父親隨著事業(yè)做大逐漸忘卻了照顧幼小的北洛,所以從上學(xué)開始,北洛就跟著爺爺奶奶過活。
那時候的北洛真的可以說是無法無天,有爺爺照顧的北洛幾乎是所以小孩子心里的魔頭,他的拳頭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的小孩嚎啕大哭。
而無論北洛的爺爺奶奶三番五次地教訓(xùn)北洛,北洛都會用“你有本事讓我爸來管我啊”這樣的話搪塞他們,而隨著年齡的長大,北洛自從上了初中開始就是辦公室的???。
打架,逃課,戲耍老師……北洛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最讓人來氣的是他經(jīng)常去搞鬼別的學(xué)生,班上好幾位女同學(xué)都被他揪哭過,北洛的爺爺也是為此操碎了心。
年幼的北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但是他打心眼兒里覺得自己這么做是對的,因為他每次看到他們有父母在下雨天開車打傘來接的時候,心里總是癢癢的很難受。
他也清楚自己的父親在外面不可能回來接自己,但是他是多么希望雨里能出現(xiàn)一個個子不高但是走路歡快的男人,他打著自家的大紅傘,跨過水塘來到自己面前,說兒子我來遲了。
只可惜每一次北洛都是自己回家,自己淋雨,最后一個。
然而一場地震,毀掉了北洛僅有的一切。
再醒來的時候,外面下著大雨。
北洛昏昏沉沉地在病床上醒過來,身邊都是一張張臨時搭建的病床,大雨里醫(yī)生們穿著白衣大褂跑來跑去,耳邊除了雨聲還有厚重的回音。
“你醒了?誒別亂動,你才剛被救出來,千萬別亂動啊?!?/p>
整個帳篷里只有幾名護(hù)士,甚至還有一個連衣服上都是泥水,看上去像是剛從地震現(xiàn)場回來的樣子,北洛好久才感覺到全身上下的酸痛和腫脹,但是他沒有哭出聲,只是怔怔地望著前方。
“護(hù)士姐姐……其他人呢……我們一個班都在里面啊,我們班班長還在里面,她還在喊救命……”
“他們只救了你一個出來?!?/p>
護(hù)士的話比身上任何一處傷口都要刺痛北洛,北洛一瞬間眼前閃現(xiàn)過無數(shù)的身影,他想哭,但是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嗓子里悶悶的,嘶吼卡在肺里化成了哽咽。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只有我活下來了啊啊啊啊!
大雨磅礴,北洛低著頭看著燈光下自己的影子,猙獰的面孔逐漸扭曲,兩只金色的瞳孔在影子的臉上睜開。
那眼神,和自己在地底下見到的那個人一摸一樣,就是他帶走了自己的同學(xué)們!
北洛抓起被子上的影子,嘶吼著,憤怒著,頭頂?shù)臒粼谒麆×业幕蝿酉虏粩鄵u擺,影子也隨之晃晃悠悠,最后變成了北洛的樣子。
“你還我同學(xué)!你把班長他們還給我啊啊啊怪物!”
北洛把頭埋在被子里,雙手死死地扯著被單,他身上的傷口好幾處都火辣辣地痛了起來,但是他現(xiàn)在更在意的是這個藏在自己影子里的怪物,他究竟是誰,為什么他帶走了自己的同學(xué)卻沒帶走自己。
又為什么……只讓自己活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死了,爺爺奶奶,班上的老師同學(xué)……和自己曾經(jīng)在一起生活的人們都走了,他們就在自己這么近的地方,他還能清楚的想起班長在廢墟里孤獨的吶喊……
救救我!
北洛猛然睜開眼睛,他喘著粗氣猛坐起來,身上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一陣疼痛,他望著窗外的黑夜,長出一口氣之后又倒了下去。
他在地震結(jié)束幾天后轉(zhuǎn)移到了這家醫(yī)院里做康復(fù),近幾天其實已經(jīng)恢復(fù)得不錯了,但是北洛的家正好在地震中心,清點損失還需要時間,所以北洛就被單獨安排在了這間單人間里。
他的背后亮著一盞燈,燈光照射下來,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
“你來了么……”他對著墻壁上的影子喃喃自語,影子里的人似乎能聽得到他說話一般,臉型緩緩變化成猙獰的形狀,金色的瞳孔今天也異常耀眼。
“你……”北洛低垂著眼眉開口,他也是醒來的幾秒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被移動到了廢墟上層的夾縫里,有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有超能力……不過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這個人幫了自己吧?
“但是你能救我,為什么不幫幫班長,她能活下來才對……”
“還有張強那個小四眼兒,他在廁所里啊,他小子最機靈,怎么會撐不到……”
“還有李華,祝雨慶,王麗言,王玲……”
北洛抽泣著念叨這些名字,影子默然聳立。
“你能救他們的吧,為什么……為什么不救啊!”北洛一拳砸在墻壁上,他在影子上刻下一個又一個脫口而出的名字,仿佛要把這些名字都刻到影子身體里去。
“為什么,要把這種事交給我這個壞孩子啊,老師……”
他趴在墻上,手里的筆咣當(dāng)落地,拳頭砸在墻上大大的“為什么”上,眼淚奪眶而出,這么多天積蓄下來的情緒突然爆發(fā)出來,北洛整個人仿佛都被抽空了一樣倒在墻上,他呢喃著開口:
“你倒是……說話啊……”
而那影子依舊沉默不語,只是睜開他金色的雙眼盯著他,黑色的雙臂穿過北洛的后背交織在一起,給了北洛一個沒有溫度的擁抱。
“我恨你……該死的人明明是我!這是報應(yīng)么!為什么好孩子都死了,我這樣的壞孩子卻活了下來!為什么,為什么啊啊啊啊啊!”
影子放開了手,逐漸淡去,最后消失。
無力感一瞬間涌上心頭,北洛掛著眼淚倒在枕頭上,抽泣的聲音夾雜著些許哽咽。
我恨你。
怪物。
四
浩劫還在繼續(xù),還有更多可憐的生命在苦苦掙扎。
北洛在這場浩劫中已經(jīng)走在了很多人的前方,他的背后是倒塌的過去,已經(jīng)消逝的生命,還有那個陰魂不散的怪物。
醫(yī)院很快把康復(fù)的他轉(zhuǎn)移了出來,因為傷病員實在是太多了,北洛望著地震后狼藉一片的家園,無力感深深地涌上心頭。
就像是在很多電影里那樣,巨大的打擊之后人們總是找不到開始新生活的理由,他們沉醉在過去,無法面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帳篷休息?”
北洛抬起頭,眼前的少年帶著紅色的帽子,手臂上顯眼的“志愿者”三個字證明了他的身份,但是北洛在意的卻不是他關(guān)切的問候,而是這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龐:熟悉的雀斑,還有瘦瘦長長的臉。
“小報告……祝雨慶!是你么祝雨慶!”北洛抓著少年的肩膀搖晃,少年一下子有點慌了神,手足無措的看著眼神里帶著恐懼和期盼的少年,他四下里打量著周圍想找人幫自己解圍。
但是突然北洛站住了,他受傷的身體發(fā)出陣陣痛苦的呻吟,少年趕忙蹲下去查看他的傷口,沒想到卻被北洛一巴掌打開。
“你不是,你不是……他們都死了,早就死了……”
北洛說著,跌跌撞撞地朝著遠(yuǎn)處跑去,哭泣著,攜帶著巨大的悲傷,哭得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孩子。
“怎么了周彥?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一個中年人帶著志愿者的袖章跑到少年旁邊,盯著遠(yuǎn)處漸漸遠(yuǎn)去的北洛皺著眉頭。
被稱為周彥的少年搖搖頭,問道:“沒怎么,他剛剛好像認(rèn)錯人了……話說他是誰啊,大叔你認(rèn)識么?”
“那個孩子啊……他是四一中的學(xué)生吧,我聽隊長講過,整個初二八班就他一個活下來了,聽說隊長的兒子也……”
“那他不是很幸運嗎?”
“不,我想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下來的那種感覺,絕對不會比死了好到哪里去?!?/p>
周彥愣住了,他在原地躊躇了兩秒,一咬牙追了上去。
天空突然開始下雨,遠(yuǎn)處還有巨大的機器轟鳴,時不時有雨水打在北洛的臉上,他聽見背后細(xì)碎的腳步聲踏過水坑,回過頭時臉上早已不知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
周彥氣喘吁吁地跟在北洛后面,他伸出手:“跟我回去吧!馬上雨就要下大了!”
北洛看著周彥,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鬼神差使地接住了那只手。
“快跑!不然下大了就不好了……”周彥臉上的欣喜一閃而逝,他拉著北洛往帳篷的方向跑去,北洛就像是木偶一般被牽著往前跑,身后的影子晃蕩著,轉(zhuǎn)瞬即逝。
北洛就這樣暫住在了周彥所在的救援隊里,畢竟他現(xiàn)在也算是無家可歸,而影子里的那個怪物,北洛已經(jīng)習(xí)慣他無時無刻的存在了。
他既不會說話也不能碰到自己,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是靜靜地站在影子里,用那雙如陽光般金色的眼睛審視自己,對,在北洛看來,被那雙熾熱的眼睛無時無刻地盯著是一種折磨,仿佛他在提醒自己是自己害了所有人。
而且似乎除了自己,誰也看不到自己影子里的這個人。
明明是他救了自己對吧?但是……為什么會這么不甘心,這樣活下來為什么會變得這樣不甘心?
周彥每次看到北洛對著自己的影子拳腳相加的時候都很心疼,但是他也沒理由阻止,他想在這個叫北洛的少年失去了一切之后唯有用這種方法才能緩解心中濃濃的愧疚吧。
這場足足持續(xù)了一個月的浩劫,終于在今天落下尾聲,盡管不知道還有沒有被埋葬的鮮活靈魂,也不知道那些跪在廢墟前的家人們還要哭多久,北洛已經(jīng)決定走了。
他在這里只剩下悲傷的一切,他不能繼續(xù)待在這里了,正好周彥的家人們都很愿意接納這個孤苦的孩子,他們要帶著北洛去北方,離開這個痛苦之地。
“到了別的地方,也要好好生活下去啊?!敝軓┮贿呥@樣說,一邊幫著北洛收拾東西。
北洛安靜地看著周彥前后忙碌,他在浩劫之后就變得不像之前活蹦亂跳,而是突然沉默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北洛開口問道:“喂,你覺得,把我救出來的那個人到底是怪物還是神明?”在這段時間里,北洛也跟周彥講過自己看得到影子里那個人的事情,但是每一次周彥都不以為然,以為北洛在開玩笑。
但是這一次周彥拿著東西的手慢慢放下,盯著北洛的眼睛看了很久,他搖搖頭說道:“要是真的是救了你的人的話,我想應(yīng)該不會是怪物吧……是不是神明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他想讓你好好活下去,代替其他人活下去。”
陽光打下來,遠(yuǎn)處的廢墟上被灑滿了金色的晨光,北洛的身影被拉的很長,金色的眼睛勾起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
五
北洛離開家鄉(xiāng)后輾轉(zhuǎn)北方,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過去了。
他自離開之后住在周彥家,家里只有他跟周彥以及周彥的父親三個人。
這天周彥出去買晚餐,只留下北洛一個人收拾家里的雜物。
“叮咚!”
“誰啊!”北洛放下東西去開門,但是門外卻站著一個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爸……”男人不高,神情疲憊,臉上帶著濃重的黑眼圈,腳下穿著運動鞋,手腳局促得不知道放在哪里。
北洛看著自己的父親,一時間不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甚至他仔細(xì)地望著眼前的男人,突然驚覺自己跟本不認(rèn)識這個人。
記憶里,父親的身影總是那么高大,總是走在自己前面,哪怕是在地震后被埋在地底下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渴望這個男人的到來。
但是他現(xiàn)在來這里干什么?
“焦……焦北洛……洛洛,我是爸爸啊……我來接你回家?!蹦腥擞谜麖埬樀陌櫦y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伸出被繃帶纏繞著的右手想要拉著北洛往外走。
“不能去?!?/p>
北洛的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風(fēng)鈴般的聲音,北洛下意識地往后看去,但是地上出除了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外,沒有任何東西。
是那個人在說話么?為什么說不能去?
北洛看著眼前父親懸在半空中顫抖的手,一時間竟開始猶豫了起來。
他不是不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也不是因為神秘的聲音制止了自己,而是他本能地覺得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至少要等周彥回來然后做個告別再走。
北洛心里這樣想著,卻沒想到眼前的男人突然暴起,兇狠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臉上。
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北洛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拳頭就像雨點一樣落下來。
“啊啊啊!爸!對不起,對不起……”就像是小時候為數(shù)不多挨揍的經(jīng)歷,北洛被打倒在地,雙手護(hù)著自己的頭,蜷縮在地上,一般這種時候父親就會住手,但是這一次男人的拳頭就像是機器一樣,狠厲不帶一絲感情。
但是男人的眼眶里卻閃著淚光,包裹著繃帶的手隱隱約約能看得到深可見骨的傷痕,男人一邊嘴里喃喃著“都是我的錯”,一邊在北洛身上留下更深的傷痛。
“救我啊!誰來救救我……”北洛感受到暴風(fēng)雨般的拳擊,原本受傷過的身子骨本來就虛弱,腦殼昏昏沉沉地挨了幾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了。
但就在這時,北洛背后的陽光突然暗淡了下去,狂風(fēng)呼嘯著吹進(jìn)屋子里,窗戶被吹得呼呼作響。
北洛和男人都愣住了,男人驚恐的眼神彰顯無疑,他一邊后退,一邊伸手還要去拽北洛的衣領(lǐng)。
“凡人……”風(fēng)鈴般的聲音此刻卻像是尖針扎進(jìn)耳朵里一般刺耳,北洛的影子里緩緩站起來一個被煙霧繚繞的人,那個人猙獰的面孔看不太清楚,唯有金色的雙瞳熠熠生輝。
“啊啊啊啊啊,別殺我!我只是,我只是迫不得已,我沒辦法啊……那個人,是那個叫霍獲的人叫我這么做的,不然我就死了啊!”
男人嘴里語無倫次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語,但是影子里的神明什么話也不說,就這樣用金色的瞳孔看著男人。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大吼從男人身后傳來:“喂!你放開他!”
是周彥,他提著屋子旁邊的垃圾袋就扔了上去,男人驚恐萬分的臉上被各種濕漉漉的垃圾甩了一臉,他迷茫地看著四周,那雙金色的眼睛仿佛太陽一般刺在他的眼睛里。
最終,男人大叫一聲奪路而逃,留下北洛一個人安靜地對視那雙金色的瞳孔。
周彥慌忙地打量著北洛,他焦急地打了120,一邊打電話一邊詢問著北洛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沒事……”北洛看著周彥忙前忙后,恍然驚覺周彥根本看不見自己身后的這個人。
在這三年間他曾無數(shù)次想過這個影子里的怪物離開自己,而不是無時無刻地被這樣一個人監(jiān)視著;他也想有一天自己能過上平靜的生活;他也期盼著自己的父親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突然出現(xiàn)……但是現(xiàn)在他只希望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你到底是什么?你難道是神明么……你叫什么名字?”北洛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無視了周彥攙扶他的手,伸手去抓那個人的衣角。
但是他什么都沒有抓到,原地只剩下一團(tuán)白色的云霧慢慢消散,橘黃色的陽光從身后撒進(jìn)來,北洛的耳邊只留下兩個清風(fēng)般的字:
夜猷。
六
北洛的父親離開后,北洛在他慌亂中落下的東西里找到了一張數(shù)額巨大的欠條,上面的收款人落書的是一個叫霍獲的人,也就是他在語無倫次中說出的惡魔般的名字。
? ? ? ?而 就在這之后不久,北洛就收到自己父親失蹤的消息,不過北洛也沒有和那些神色緊張的警察說太多關(guān)于父親的事,而也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北洛在北方的日子突然變得緊湊起來。
先是周彥的父親作為救援隊隊員要轉(zhuǎn)到更遠(yuǎn)的支隊工作,周彥和北洛也要一并前往更遠(yuǎn)的地方。
然后關(guān)于夜猷,北洛也只能從一些神話傳說讀本上看到他的故事:夜輶亦夜游,面目猙獰,紅紋附身,其職為天帝守夜,一說會為亡靈引路。
結(jié)果到了最后,這個住在自己影子里的還真的是神明……而且還是帶走自己身邊所有人的神明。
不過光是知道這個神明的身份還不能解答北洛內(nèi)心的疑惑,也不能讓他當(dāng)年的愧疚減少半分,所以在到達(dá)新的居住點后,北洛也申請加入了周彥父親的救援隊,作替補隊員。
就當(dāng)是為了挽回當(dāng)年的遺憾吧。
北洛就這樣在北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好幾年,直到近來不久,他才收到了自己居住地重建后完工的消息。
而此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
冬日的街道上基本上沒什么人了,北洛望了望遠(yuǎn)處的鐘樓,準(zhǔn)備離開這里了。
他習(xí)慣性地把腳邊的垃圾撿起來,丟進(jìn)身后的垃圾桶,然而他前腳剛離開能看到重建后的四一中,后腳就踏進(jìn)了一條從未見過的街道。
街道沒有兩邊的圍墻,只有一條筆直的小道,小道像是青石板鋪成的,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無數(shù)的陰影穿街而過,走過的地方都會發(fā)出輕輕的鼓聲,北洛每一步走在街道上都能聽見熟悉的回響。
“咚,咚,咚。”鼓聲像是牽引著北洛往前,街道上緩緩升起淡青色的煙霧,隨后很多的聲音穿過煙霧響起:
“明天去打球吧!怎么樣?正好明天有體育課!”
“你們這幫人都給我聽好了,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不許隨便走動!”
“別……哥別打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語……
北洛渾身都在冒冷汗,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甚至連大腦都放棄思考,他看著自己那些在地震中喪命的同學(xué)們一個又一個從自己身旁走過去,走向前方的街道,街道上方紅色的油紙傘倒在半空,紅燈籠猶如火焰映照在北洛滿臉淚痕的臉上。
“等等我……你們等等我!”北洛抬腿就追,十年過去,他的身高在人群里仿佛格格不入,但是他越往前跑就會變小幾分,直到跑進(jìn)人群里時,早已恢復(fù)當(dāng)年同齡人的模樣。
“北洛,今天交作業(yè)了嗎?”班長插著腰,有幾分無奈地問道。
“洛哥!今兒個去打籃球吧!”小報告爽朗地笑著,身上還是那件籃球服。
“哥……你回來就好……”四眼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臉上因為緊張擠出的笑容有幾分難看。
還有蘑菇頭,小矮子,黑皮……他們都站在那里,都看著北洛,全部都帶著微笑。
“焦北洛……老師不怪你?!?/p>
班主任那張臉還是原先的模樣,但是這一次北洛卻再也不覺得她可惡了,他想好好看看這張臉,想做一個能讓她一直笑下去的孩子。
北洛已經(jīng)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現(xiàn)在的感受,他就像是被拋棄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群體,十年來一直壓抑在心底,把這個開朗的孩子折磨到沉默寡言的東西突然徹底消失了,他沖過去想要給他們一個擁抱,但是卻撲了個空。
星移斗轉(zhuǎn),周遭如過往云煙,街道在夜幕中消散,只留下又哭又笑的北洛一個人在原地跪坐著。
雪還在飄落,背后的陽光早就消失不見了,北洛看著身邊熟悉的黑夜,他想起了十年前黑暗里無數(shù)痛苦的聲音,也想起了十年里一直糾纏著自己不放的神明,他長出一口氣,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神情。
是啊,他們都原諒自己了,自己也沒有理由繼續(xù)這樣沉寂下去了。
要帶著所有人都那一份,好好活著。
北洛心里想著,他看向身后,那里站著一個身體全是骨架的人,那個人的臉和夜游一樣猙獰,紅色的花紋像是長在臉上的花一樣。
但是和夜游不同的是,這個人眼睛里總是沒什么興致,她的左手還拿著一柄煙槍,煙霧隨著她的吸入充滿了骨架內(nèi)部,看上去頗為驚悚。
“你是焦北洛?”她這樣問道,北洛點點頭想開口,但是被前者抬手制止了。
“我只是個傳話的,我叫野馬,掌管霧氣的神明,和夜游是同事?!?/p>
“十年前,夜游被派來引領(lǐng)死去的亡魂轉(zhuǎn)世,留下來這片陣法,我只不過在這里等了十年就等到你了,說明我們還挺有緣分的?!?/p>
野馬說到這里吸了一口煙,臉上露出頹廢的笑容:“不要怪夜游,她的職責(zé)只有為亡靈引路而已,她救不了任何人,甚至連幫你創(chuàng)造被人發(fā)現(xiàn)的機會就已經(jīng)筋疲力竭了……”
“當(dāng)年那場災(zāi)難,我們幾乎是忙不過來的時候,夜游一個人帶走了那片區(qū)域的所有亡魂,卻唯獨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者……也就是你?!?/p>
野馬看著北洛,眼神突然變得奇怪起來:“說起來,那個傻傻的夜游竟然會出手把你送到更容易被找到的地方,而且還待在你身邊這么久,我都有點羨慕你了呢。”
北洛聽呆了,十年來,這個迷一樣的疑惑纏在心底,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深,他至今也沒有辦法接受夜游只救了自己的事實,原來并不是她不想救,而是那些人已經(jīng)……
“她放不下你,放不下你這個可憐巴巴的孩子,所以才一直守在你身邊……她要看著你長大,看著你好好活著?!?/p>
北洛聽到這里,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就流了下來,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就在自己對那位神明惡毒詛咒的時候,神明卻用黑色的雙臂緊緊抱住了自己。
就像是安慰,哪怕被厭棄。
“嗚哇啊啊啊!”北洛擦著眼淚,對著野馬嚎啕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北洛看著自己身后的影子,面前的野馬笑著隨風(fēng)而散,影子里的人微微笑著,金色的、溫柔的眼睛一直看著他,但是很快他就消失了,唯有野馬隨風(fēng)而逝的話語還在耳邊:
“夜游其實只讓我?guī)Ыo你一句話,不過這時候講這個道理可能有點晚了……”
“心亦地獄,心亦天堂。”
七
北洛留在了這里,他得到了政府發(fā)下來的賠償金,還有一套完好的老房子,房子一共四人住,除了他跟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周彥外,還有一對兄妹。
夜很深,北洛的雙手懸在電腦鍵盤上,最后幾個字符就要敲下去,恍惚間北洛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然而他向后望去,除了被臺燈拉長的影子,什么都沒有。
北洛嘆了一口氣,從心里浮現(xiàn)出深深的失落感。
自從一年前他來到這里,見過野馬之后自己的影子里,就再也沒見過夜游了。
他也找過那條神秘的街道,但是似乎自己失去了什么之后,他就再也沒辦法找到進(jìn)入街道的入口了。
一切都恢復(fù)了原樣,所有的一切都變成最普通不過的模樣……只不過,北洛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只會無助哭泣的孩子了。
北洛看著電腦屏幕上的故事,那是真正的,屬于他和那位神明的故事,只言片語之間流露出他飽含在當(dāng)中的,足足十年的濃烈情感:
“我的影子里有一個怪物?!?/p>
“他纏著我,他無處不在?!?/p>
……
“十一年前十四時二十八分零四秒,我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里氏7.9級的地震,而那時候我在的四一中完全倒塌,我所有的同學(xué)全部都被埋在了最下面……”
……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以為我會死在那里。”
“但是幾天后我一個人在醫(yī)療站醒過來,影子里卻多了一個人。”
“他救了我,我想他應(yīng)該是一位神明,但是那時候的我就像是沒有理智的瘋子,我責(zé)怪自己,譴責(zé)自己,所有人都死了,卻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
“我是壞孩子?!?/p>
“可是死掉的都是好孩子,只有我這個壞孩子活下來了,我想這是上天給我的報應(yīng)。”
……
“后來我認(rèn)識了和我一位同學(xué)長得很像的朋友,他叫周彥,是他的父親把我救出來的,他們愿意收留我這樣的孩子。”
“于是之后的日子,我輾轉(zhuǎn)北方。”
北洛沒有寫關(guān)于自己親身父親的事情,他覺得這件事可能沒有自己當(dāng)時想象的那么簡單,但是現(xiàn)在自己的父親下落不明,自己也沒有辦法繼續(xù)追問,更沒有動力去尋找這件事背后的真相。
“再回到那里,已經(jīng)過了十年?!?/p>
……
“那一天,在那片廢墟之上,我清楚地看到了死去的同學(xué)們……我覺得能見到他們真好,盡管這只是殘影,只是過去的執(zhí)念,但是他們的話讓我覺得我這么多年活下去是有意義的,我做了那么多能幫到別人的事是有用的,我應(yīng)該繼續(xù)活下去……”
“他們引著我來到一位陌生人面前,他似乎已經(jīng)等了我很久……”
“夜猷讓陌生人轉(zhuǎn)告給我的話,是‘心亦地獄,心亦天堂?!?,我想只有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們才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才能對生活有著新的理解吧?!?/p>
北洛看著屏幕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手在鍵盤上敲動起來。
他的窗簾被風(fēng)吹起,不知名的花正在開放,陽光從沒有溫度逐漸變成燦爛的顏色,北洛的影子被無限拉長,仿佛那里還會出現(xiàn)一雙金色的眼睛,微微笑著,看著這個已經(jīng)成長得完全不一樣的少年。
“如今我在此寫下十年奇跡般的故事。”
“以此向著銷聲匿跡的你許愿……”
“許愿你能聽見,”
“我已在你期望的道路上,走向光明無限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