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廠房里，炎熱的空氣幾乎凝固了一般，感覺不到一絲風(fēng)。工人們一邊發(fā)著牢騷一邊伏在流水線上干著手里的活，他們的工資比腳下機器里烏黑的機油錢還要便宜，即便是這樣，仍經(jīng)常被今天拖欠明天抹零的，這種事情在這些郊區(qū)的黑工廠里屢見不鮮。昨天又是沒有結(jié)錢的一天，工人們自然是都沒什么好氣。

一個老漢撩起衣服擦了擦臉，他皺著眉頭努著鼻子，也止不住汗水流進眼睛里。手上的活漸漸慢了下來。他斜眼看了一眼站在身邊正端著鉚槍認真地鉚著釘子的龍孩子。只見他嘴角微微揚起，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鬢角滾落下來，懸掛在下巴上，白色的尾巴在身后悠閑地搖來搖去。在這混著塵土和機油味的炎炎夏日里，他看不出一絲疲憊，反而一副十分愜意的樣子。老漢狠狠地咬了咬牙，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口痰吐在地上。

這些臨時工們都知道，金從來都是個例外，老板們從來都不會拖欠他的工資。因為臨時工多數(shù)是今天來明天走的，而金帶著的這幫孩子往往是可以一直干下去的，他們不但任勞任怨，更主要的是便宜。這幫龍人孩子，體力上每個都不輸那些臨時工人，但平均下來的工錢卻連那些臨時工的四分之三還不到，錢多一分少一毛，金也不會討價還價。但金有個底線，那就是如果一天不給結(jié)賬，第二天一定會帶著孩子們換地方。大家都知道他的這個底線，誰不想留住這些既廉價又穩(wěn)定的勞動力呢，所以當然也就不會拖欠金的工資。

自己眼看連盒飯都買不起了，結(jié)果錢全被這幫悠哉悠哉的小屁孩掙走了。想到這，老漢更是氣不打一出來。臉上的黑肉全都擰在了一起。這幫小畜生，真是吃的少拉的多。他心里越想是越生氣，這么能干，自己插釘子自己鉚去吧，想到這他索性把手里的釘子盒往旁邊一扔，不干了，轉(zhuǎn)過身朝著遠離機器的涼快地走去，不顧身后傳來那個少年驚慌失措的呼喊聲。

畢竟是長尾巴的豬玀，人怎么可能有豬玀能干，這么一想，讓他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忽然想回頭看看那個龍孩子自己端著釘子盒和鉚槍，一邊插釘子一邊鉚釘子顧頭不顧腚的狼狽樣子。于是他幸災(zāi)樂禍地回頭看去。這一看不要緊，可把他氣炸了肺。

只見他剛剛離開的位置立刻就被另一個龍孩子占去了。一黑一白兩條尾巴一起朝著他悠閑地搖來搖去。

“看起來你今天心情很不不錯嘛，白川。”烏云掂著手里的釘子說道?！皩α?，你是不是明天晚上就要和那個女孩約會去啦？”

“是呀。正好明天休息。我可以好好洗洗澡換件衣服?！?/span>

“你要去哪里找她呀？還要去蜃海城里嗎？”烏云好奇地問著。

“不是，是去一個湖邊的公園里?！?/span>

“湖邊？難道是孤兒院門前那片湖嗎？”

“不是，這附近有不少片那樣的湖，她家住在另一片湖邊?！?/span>

“哦呦！連人家家庭住址都摸清了呀！老謀深算呀！”烏云說著，用胳膊肘頂了頂白川的胳膊。

“害，這種事情再老謀深算也沒有用?！卑状柭柤缯f到?！肮馐俏乙宦段舶停缓镁鸵阉龂樑芰?。”

“哦！她還不知道你是龍人呢呀！”烏云嘆口氣?！鞍?，這條尾巴什么時候都是道坎呀……”

“不過我今天晚上就準備告訴她了。”白川低頭沉思了片刻。“你說能成嗎？”

“這怎么好說?！?/span>

“哎這幾天我是又激動又發(fā)愁。唉！”白川嘆了一口氣。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興奮地抬起頭來?！鞍α?！你不是會算卦嘛！”

“??？”烏云驚訝道。他剛想繼續(xù)說話，忽然，午休的電鈴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白川甩了甩酸痛的手，長時間用力按著鉚槍，震得他的手又酸又麻。午休的時間不長，工人們撂下手里的活各自散去。一大群龍孩子聚到了金的身邊，領(lǐng)到了各自的盒飯后，便都跑出炎熱的廠房。外面好歹空氣清新，偶爾還有一點微風(fēng)吹過，不似車間里那般又悶又熱，他們在陰涼下的一摞工字鋼上坐下，各種顏色的尾巴耷拉在半空中。

白川領(lǐng)到盒飯，老遠就看見烏云在平時午休的工字鋼堆旁興奮地朝他招手。

“算一卦還不簡單！來來來！”

只見烏云右手拿著一根小木棍，左手拿著三枚墊片。

“這是什么？”

“這叫起卦。沒有銅錢，我看這墊片也是金屬的，上面也是一個洞。功效應(yīng)該差不多。來來來” ”說著，烏云把手里的三枚墊片放進了白川的手中，將他的雙手合攏，有模有樣地說道：“算卦靠的是天人感應(yīng)！你現(xiàn)在要閉上眼睛，去想明天的事情，想楓。想的越仔細越好！“

白川閉上眼睛。烏云一邊念念叨叨一邊顛動白川的雙手，忽然，他將白川的雙手一掰，三枚銅錢落在了工字鋼上。

“怎么樣？“白川道。

“哎別睜眼睛呀，還沒完呢。還要再這么搖五次呢！”

白川再次閉上眼睛。等搖夠了六次卦，烏云用樹枝一道一道地將每次的爻畫在了地上，他搖頭晃腦地掐著手指關(guān)節(jié)一通擺弄。

“嗯！不錯！此乃大吉之卦！”

“這就完啦！就大吉之卦了？”

“哈哈哈，反正確實是這樣，信不信由你。”烏云把墊片一片一片地收回手中。

“真的？”

“當然。”

白川盡管明知是假，似乎還真的覺得心中踏實了不少。

“話說你之前不是不信算命的嘛？”

“害，我這不是束手無策了嘛，就像在學(xué)校里做選擇題，哪怕瞎蒙也要拿橡皮當骰子扔一下?！?/span>

“啥是選擇題呀？”

“emmmm害?！卑状o奈地一攤手?！澳銢]上過學(xué)，跟你說也不好說清楚。”

烏云撕開了飯盒蓋。

“你說，人真有你們算命相信的已定的天數(shù)嗎？”白川吃著飯喃喃地問烏云道。

“我?guī)煾悼隙ǖ卣f是有的。但我給自己算是從來也沒算準過，看他自己似乎也算不太明白?！?/span>

烏云往嘴里塞了一口飯，看白川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繼續(xù)道：“要我說，是沒有的！”

“哦？”白川沒想到烏云這樣一個從小算命的孩子居然說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

“就比如說，那天那個人被打的時候，我們要是沖過去了，也許就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當然后來想想，渡言說的也有道理，那也不一定是更好的結(jié)果，大概率我們會被執(zhí)行者一起帶走。”

“唉，其實當時我也想過是否要沖上去幫忙來著，但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特別是看見周圍那幫人的反應(yīng)之后。”

“害，你不必管他們。人群之中往往最不缺的就是蠢蠢欲動的旁觀者了。比如說你對不對~”

這話倒是很有道理，白川心想。

“話說怎么聽起來你這么有經(jīng)驗的樣子？”

“那當然，我可是過來人！”

“過來人？你沖上去過嗎？”

“是呀。之前我流浪的時候遇到過一次?！睘踉仆炖锶艘豢陲?，繼續(xù)說道。“也就大概兩年前吧，也是那樣圍著一大群人，我擠進去一看，被打的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似乎是因為偷了什么東西，當時好幾個人圍在那里踢打他?！?/span>

“然后呢？”

“然后我就沖上去啦！”

“然后呢？”

“然后就也一塊兒被打了唄?！?/span>

“然后呢？”

“然后就…”

烏云轉(zhuǎn)過身去，撩起了后背的衣服，一道長長的傷疤深深地刻進了白川的眼中。那是一道斜穿脊背的傷疤，幾乎是從他的左肩一直延到了右胯骨上，都快到與尾巴根一齊的位置上了。

白川驚訝得眼睛瞪得溜圓。“這也是他們干的??？”看著眼前的疤痕都能想象到當時那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場景。這樣深的刀傷，怕不是連白森森的骨頭都要露出來了。

“對，當時那些人威脅說要把我的皮扒下來，說著就拿刀在我背上割下這么一刀。這么一來，周圍的人終于都看不下去了，他們一擁而上把那幾個人揍了一頓，然后把我和那個孩子都送去了醫(yī)院。當時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大群人用擔架抬著我，我心里可高興了，因為從來沒有這么多人圍著看過我。他們還幫我付了醫(yī)藥費，難得有機會躺了一次醫(yī)院的床，還有照顧我的護士小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為我擔心?！笨粗鵀踉颇樕蠣N爛的笑容，似乎絲毫都不記得當時流的那些鮮血了一樣。

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受了那么重的傷，白川想想都覺得很后怕。

“你當時真的不怕會死掉嗎？”白川問道。

“唉，當時圍觀猶豫的時候還是怕的，但是眼看著那孩子就要被打死了。他還那么小，總不能見死不救呀?！?/span>

白川的眉毛已經(jīng)挑成了一個八字?！翱墒悄阌袥]有想到如果那幫人和前幾天那些人一樣見死不救，你有可能就真的沒命了呀。”

“當時也沒想這么多。再說…”說著，烏云仰起頭輕輕一甩頭發(fā)，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八^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呀?！?/span>

這家伙，又開始胡扯起來了，居然還會說著這么文縐縐的話。

“哈哈哈，你還想著救天下呢呀！那你想怎么救呀？”

“哈哈哈，當然是開玩笑的啦，不過我小時候還真想過以后當個大俠?！?/span>

“哦？”白川有些驚訝。

雖說小孩子嘛，小時候夢想當個英雄當個大俠都是正常的，白川回想起自己上小學(xué)的時候還常常把爸爸的雨傘從衣架上拿下來當狙擊槍架在窗臺上玩呢。但是，像烏云這樣記事起就流浪在冰冷的世界中的孩子，渺小恐怕是他們真正理解的第一個詞語。在這種無助的壓抑之下，居然還會有人去夢想當一個英雄。

“因為嘛，以前常常聽書里講到過那些古代的俠客?！睘踉铺咸喜唤^地講著?！八麄兩泶╋L(fēng)衣，頭帶斗笠，挎著寶劍，也像我一樣四處流浪四海為家，遇見不平就拔刀相助，快意恩仇……”

“你還讀過武俠小說？你不是說你一直流浪，哪里來的錢買電子書的呀？”

“哈哈哈當然沒錢，只是聽說書人講過。那時候我跟著我?guī)煾盗骼说哪亲?，里面有一家茶館，開在一個大樓的底里，旁邊的樓中間有一條很窄的胡同，下午的時候，陽光正好能照進來，而且那條胡同里面也沒什么人走過。我?guī)煾党３Ｔ谥車慕值郎蠑埳?。害，我也知道他的話多半是騙人的。于是我也不想在旁邊聽他叨叨那些虛頭八腦的，所以我沒事干就經(jīng)常跑到那家茶館的窗子下面，聽里面講評書，那個店的門口還有免費的檸檬水，偶爾蹭一蹭也不會遭來他們的反感。所以我常常在那里一座就是幾個小時，一直做到肚子餓的實在受不了才去找我?guī)煾?。我當時還在每天不停地偷偷攢下自己的錢”

“攢錢？干什么？”

“我想著買本原著看看！我那時候想，原著里面肯定寫的更加詳細。說不定還有什么武林功夫的秘訣！”

“哈哈哈哈你也太笨了，那后來呢？”

“后來我?guī)煾等ナ懒耍痪媚羌也桊^也關(guān)門了，我也一直沒能攢夠買電子書的錢。再后來那座城開始清理流浪的人，我也就離開了那里。”烏云攤了攤手。

“哦…唉，看來世間的武俠夢都逃不過破碎的命運呀。那個…”白川剛想說些別的，卻被烏云打斷了。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遇到一位大俠，能一睹他的風(fēng)采就行。后來聽人說，大俠都是人們杜撰出來的，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于是從那時起我就夢想著我能當一個真正的大俠，拯救身邊受苦的人?！睘踉铺痤^望望四周。他好像既在和白川說話，又好像在和他自己說話?！安贿^話說回來，其實金就很像我心目中的大俠。隱居山林，扶貧濟弱。要是他真的再能像大俠那樣有高強的武藝，最重要的是能路見不平時拔刀相助。嘖！我可就當真沒白來這孤兒院?！?/span>

白川聽著烏云神采奕奕地侃侃而談，不知不覺手中的飯已經(jīng)有些發(fā)涼了，兩只蒼蠅不知什么時候叮在了上面。白川轟開蒼蠅，趕緊往嘴里扒了兩口。

“滴滴滴！“一陣手機的鈴聲響了起來。

“什么聲音？”烏云好奇的問道。

“嘿嘿嘿?！卑状ㄐα诵?。“是我的手機，渡言把我的手機修好啦！”

白川掏出手機，只見它后蓋上橫橫豎豎纏著許多膠布，變得厚了很多。

“你父母有消息了嗎？”烏云關(guān)切的問道。

白川搖了搖頭。“不過，其實我也猜到了。”

白川抬起頭來。今天的天空上一絲云也看不見。

“不過我現(xiàn)在也可以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了，畢竟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現(xiàn)在的生活我覺得還算不賴?！?/span>

“是呀，算是不錯了。不用流浪不用受凍，每天還不會餓肚子…那也就是說，給你發(fā)消息的是那個女孩嘍？”

“嘿嘿是呀！”白川的嘴角幸福的向上翹著。

遠處有幾只小鳥互相追逐著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的叫著。

“哦對了！”白川一轉(zhuǎn)身子趴在鋼梁上?！俺眠@點時間我再改改那張畫。”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和幾支鉛筆。他打開那張紙，把它鋪平認真地畫了起來。

“咦，你哪里來的紙和筆呀？”

“是金送給我的，有一次我畫畫的時候被他看見了，于是他就送了一盒鉛筆和一打紙給我。”白川一邊畫著一邊說道。

“哎，果然還是金好。對了小白！讓我看看你的畫唄！”烏云把臉湊了過來，把下巴擱在白川肩膀上?！翱粗诲e嘛！這種黑白的鉛筆畫叫什么來著？”

“素描?！?/span>

“對對對！你是憑著你的印象畫的嗎？”

“是～”

“哎可以！蠻像的我覺得。不過…感覺這個鼻子有點歪…”

“是么？”白川把畫舉在眼前仔細的看了看。又掏出橡皮來改了改

“這樣呢？”

“emmm似乎好了一點?！睘踉仆兄掳妥屑毝嗽斨?。

畫著畫著，一只蝴蝶不知從哪里飛來，飄落在了白川的畫筆上。白川輕輕一搖筆桿，它又輕飄飄地飛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