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嫦娥此刻十分希望自己真如傳言形容的那樣，是個冷心冷情的女人。

　　余氏滿心歡喜地以為她能和吳剛永遠(yuǎn)在一起，哪怕成為一尊石像?？墒沁@樣的機(jī)會都被嫦娥殘忍地剝奪，就在他二人化作石像的那一刻，吳剛便已經(jīng)煙消云散，再也無法陪在她身邊。

　　而她唯一的慈悲，只是給余氏編造一個謊言，讓她以為自己終于能夠和丈夫廝守。

? ? 畢竟誰能料到區(qū)區(qū)一個嫦娥仙子，竟然有這樣的能力，可以消除就連玉帝也束手無策的煞氣呢？

　　嫦娥伏在地上，自嘲地一笑。

? ? 對于殺掉吳剛這樣一個只是因?yàn)樯窳P而產(chǎn)生的煞氣而言，由她這個受天譴折磨了數(shù)十萬年的人出手，簡直再簡單不過了。

　　這件事，只有她可以，而且只能讓她來做。

　　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玉帝恰好是其中一個。

　　嫦娥閉上眼，一滴淚滴在地上的花瓣中，沒有人注意到。

　　怪不得別人，恨不得別人。

　　自作自受罷了。

　　起身時，嫦娥的神情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任由楊戩再三打量，也看不出半分端倪。嫦娥從容地清理衣裙上沾著的零碎花瓣，仿佛方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不管怎樣，吳剛的事情總算告一段落。眼下，就只等將他的女兒恢復(fù)人形送往下界，此事便全部了結(jié)。

　　嫦娥轉(zhuǎn)身走到楊戩跟前，說道：“當(dāng)初那孩子是被真君封印，就請真君出手解了吧?！?/p>

　　楊戩深深地看了嫦娥一眼，便將視線挪向那塊不起眼的石頭，手中三尖槍輕輕一抬，一道光柱打向那石頭，眨眼間，石頭便化作一個小丫頭的樣子顯現(xiàn)在原地。

　　嫦娥看著躺在地上的小女孩，穿著粗布衣裳，衣服上這一塊兒那一塊兒的血漬已經(jīng)干涸成黑色，頭發(fā)一邊扎成髻一邊披散著，光著一雙腳，看這模樣便知那時必然受了不少罪。

　　嫦娥走上前，將還在昏迷中的小孩子憐愛地抱在懷中。卻沒料到原來她竟是裝睡，就在嫦娥伸手時，狠狠地咬住嫦娥的手。

　　身后傳來一道金光將這孩子吊起在空中，玉綾沖上前扶起嫦娥，低頭一看，嫦娥的手臂上被扎扎實(shí)實(shí)地咬出了一個大印子，萬幸沒有流血。

　　嫦娥先是看向楊戩，對他方才出手相助想要表示感謝，卻見楊戩根本就沒有看著自己，只得無奈地?fù)u搖頭。又回身看向被楊戩禁錮在空中的那個孩子，這一看，嫦娥才發(fā)現(xiàn)了異樣。這孩子的眼睛像兔子一樣通紅，長長的門牙像兔牙一樣的伸在唇外。

　　難道說，她當(dāng)初服下的是兔妖的內(nèi)丹？

　　嫦娥不懂查看本相的仙術(shù)，只好求助楊戩。

　　楊戩走上前，將三尖槍立在身側(cè)，說道：“她吞的是一只三百年妖齡的兔妖妖丹，如今妖丹還未能完全融合，因此只顯露了紅眼嚙齒的外形。若這小丫頭有命在，過幾百年便完全與兔妖無異?！?/p>

　　“若她還有命在？”嫦娥不解地看向楊戩，“真君此話何意？”

　　楊戩看著嫦娥，緩緩解釋道：“她年紀(jì)小，強(qiáng)行吞下妖丹，可是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妖力，后來又被帶到廣寒宮，雖然被我封印，但是受這廣寒宮寒氣日夜侵蝕，很快就不能活了?！?/p>

　　玉綾猛地抬頭，震驚地看向楊戩。楊戩瞟了她一眼，對同樣吃驚的嫦娥說道：“難道仙子就沒想過，就算她此刻無恙，回到凡間同樣也是死路一條嗎？她一個小娃娃，身上卻帶著妖丹，早晚會被那些大妖吃掉。就算她僥幸得生，一個服下妖丹的人，還是人嗎？”

　　楊戩說的這些話，嫦娥自然是明白的。她本來打算將這孩子留在身邊，她已經(jīng)愧對吳剛夫妻，不能再讓他們唯一的孩子流落在外?？墒?，她卻不知道廣寒宮的寒氣對她會有傷害，這下可真是進(jìn)退兩難了。

　　

? ? 嫦娥想了想，問道：“真君，如果逼出她體內(nèi)的妖丹，是否可行？”

　　楊戩偏著頭看著不斷掙扎的小女娃，凝視片刻后搖搖頭說道：“她當(dāng)時就是靠著妖丹才有一口氣活到現(xiàn)在，但內(nèi)里三魂七魄已有殘缺。你若是逼出妖丹，她必死無疑。除非……”楊戩拖著話音并沒有說下去，倒不是他故意賣關(guān)子，只是這法子過于陰損，乃是下策，一時口快開了個頭，待反應(yīng)過來，卻已來不及。

　　嫦娥果然被他的話吸引了注意，見楊戩面有為難，連連追問。楊戩無法，也是有心想看看嫦娥這份心能到何處，索性坦白道：“你若真想將這孩子留在廣寒宮，首先得去了這妖性。二來，她如今魂魄殘缺，妖丹雖然吊著命，卻只能讓她像個獸類一般活著。她若要正常成長，須得找個生靈取了魂魄來補(bǔ)齊才有可能?！?/p>

　　第一條對于嫦娥而言還算好辦，這第二條卻是著實(shí)為難。取生靈魂魄聽起來輕巧，但實(shí)際上這比取人性命還惡劣，性命被奪尚且有投胎轉(zhuǎn)世的機(jī)會?；昶潜粖Z，不僅性命不保，更無來生可言。這樣的法子，有傷天道、有損人和，便是施術(shù)者的命數(shù)也會受到影響，雖不是禁術(shù)，但也是被仙族唾棄的邪法。

　　嫦娥自問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可若是要她為了救人而殺人，她也是萬萬做不出的。

　　像是嫌嫦娥不夠?yàn)殡y，一旁的楊戩又說道：“就算按著這個法子保住了這女娃的命，但那時她的記憶全無，那還是不是原來那個她呢？”

　　一席話，說得嫦娥心中發(fā)涼。嫦娥走到小孩子跟前，仔細(xì)地看著她?；蛟S是受到妖力的影響，這孩子外形看起來還和人類差不多，但實(shí)際上已經(jīng)忘記了怎么說話。她大概是害怕，看著嫦娥走近，口中發(fā)出低聲的嗚鳴，不停地伸腿想要蹬她。

　　時間慢慢過去，嫦娥還是想不到更合適的法子來救這個小丫頭。沒有了楊戩封印的保護(hù)，寒氣侵蝕的威力正在慢慢顯現(xiàn)：她雖然依舊在不停地反抗，但動作幅度比之前已經(jīng)微弱許多。臉上泛著死亡的青色，嘴唇也變得烏紫發(fā)黑?？梢粤舷耄绻槐M快拿定主意，這孩子絕對撐不住。

　　就在嫦娥苦苦思索之際，身后的玉綾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嫦娥驚訝地回身看向玉綾，只見她決然地說道：“仙子，玉綾愿意將魂魄獻(xiàn)出，只求仙子救她一命?！?/p>

　　嫦娥完全沒想到此刻玉綾在此刻站出來，她心思一轉(zhuǎn)，難以置信地問道：“為了吳剛，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嗎？”

　　玉綾苦笑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她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雖然面色發(fā)白，可眼神卻十分堅定，望著嫦娥一字一句地說道：“吳剛……吳剛他其實(shí)人很好，因?yàn)樗衣犝f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我……我是很仰慕他。不過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他心里只有他的娘子。我只是一個小仙娥，我救不了他。但是這是他的女兒，我不能看著她死。仙子，我知道您心善，沒辦法害一個人來救一個人。可是我是自愿的，我?guī)筒涣藚莿?，我也不懂高深的仙術(shù)來救她，我這條命可以。仙子，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說罷，玉綾不停地磕頭哀求，只盼嫦娥能夠答應(yīng)她的請求。

　　誠如玉綾所言，嫦娥無法做出害一個人來救一個人的事情。玉綾跟著她的時間雖然不久，但嫦娥心中卻是十分看重她，她又怎么下得了手？

　　嫦娥心煩意亂地背過身，硬著心腸冷冷地拒絕道：“我不能答應(yīng)你，我這就把她送去凡間。天廷待不了，凡間總有活路?！?/p>

　　玉綾聽到嫦娥的話，驚慌失措地?fù)涞芥隙鹉_邊，她拉著嫦娥的裙角，苦苦哀求道：“仙子不要??！她這么小，去了凡間，必死無疑！仙子，求求你！”

　　嫦娥看著玉綾的樣子，心下不忍，她蹲下身子將玉綾扶起來，擦干她臉上的淚痕，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想要救這孩子，我也知道你為了救她愿意舍棄自己的性命。可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你也聽到了，我可以將它送到凡間，她一樣能夠好好活著，要讓她活命不是非要別人的性命不可的。”

　　見玉綾怔愣著不說話，嫦娥也不打算等她想通，她轉(zhuǎn)頭對一旁的楊戩說道：“真君，煩勞你解了她的禁制，我這就將她送去凡間?！?/p>

　　楊戩見嫦娥與小仙娥僵持不下，他也不愿真就傷了無辜人的性命，便左手一揮，解開了禁制。

　　禁制解開，可那丫頭的身體已經(jīng)十分虛弱，雖然仍不死心地阻止嫦娥和楊戩靠近，但根本沒辦法反抗，只能不甘心地一陣陣哼哼。楊戩擔(dān)心她撐不到凡間，便小心翼翼地渡真氣護(hù)著她的魂魄，這樣小丫頭的臉色才略微有些好轉(zhuǎn)。

　　就在楊戩和嫦娥專心地救護(hù)那女娃的時候，站在二人身后的玉綾做出了讓人意料不到的舉動。她深吸一口氣，凝結(jié)體內(nèi)的仙元，伸掌疾速在顱頂、胸口、腹部重?fù)魯?shù)下。待嫦娥聽到聲響一回頭，看到得便是她倒在地上的身影。

　　嫦娥驚愕地跑到玉綾身邊將她抱在懷中，只見玉綾七孔皆是鮮血直流。嫦娥的心猛地一抽，舉起左手想要用仙元穩(wěn)住玉綾的傷情，卻被玉綾伸手?jǐn)r下。嫦娥錯愕地看著她，玉綾的臉因?yàn)橥闯で?，但她仍然努力地睜大眼看著嫦娥，虛弱地問道：“仙子，我是不是要死了？?/p>

　　“你不會死，我會救活你的。”嫦娥急聲安慰她，生怕她失去了生的意志。

　　可玉綾卻搖搖頭，仍舊問道：“仙子，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嫦娥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恍然大悟道：“你……你是為了救她？”見玉綾依然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嫦娥又悲又氣，鼻頭一酸，兩行熱淚瞬間就滾出了眼眶：“你這丫頭，你怎么這么傻！”

　　玉綾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她拉著嫦娥的袖子，急促地說道：“我知道仙子是好人，之前是玉綾……是……讓仙子為難了，現(xiàn)在……不會了……我馬上……就要死了，仙子……救救她吧……”

　　楊戩穩(wěn)住女娃的身體后，轉(zhuǎn)身走到玉綾身旁，他運(yùn)轉(zhuǎn)心法用天眼一觀，嘆道：“她鎮(zhèn)碎了內(nèi)府，要先穩(wěn)住她的傷情，再去藥王殿取顆元丹，大概還有救?！?/p>

　　聽到楊戩的話，玉綾驚慌地使勁搖頭，她抓緊嫦娥的袖子，哭著懇求道：“仙子，不要啊……仙子，求你了……不要救……不要救我，仙子……求……求求你……”

　　嫦娥仿佛沒有聽到楊戩方才的話，她看著玉綾，伸手輕輕地擦去玉綾嘴角的血跡，悲哀地嘆息：“她去了凡間，也能活下來的?！?/p>

　　玉綾緩緩地?fù)u搖頭，艱難地將口中的血?dú)馔滔?，這才笑著說道：“她一個……一個小孩子，怎么……怎么能照顧自己呢？若是……若是遇上……危險，那……那怎么辦？跟在……跟在仙……仙子身邊，她……她一定……活……活得好。”

　　嫦娥腦中亂作一團(tuán)，淚眼婆娑地哀聲泣嘆：“你這個傻丫頭……”

　　玉綾笑了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楊戩，又將目光移到嫦娥身上，猶豫地暗示道：“仙子在天廷，要……要多加小心，不要……不要輕易相信人……”

　　嫦娥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柔聲應(yīng)道：“好，我知道，謝謝你，謝謝你玉綾?！?/p>

　　玉綾知道嫦娥答應(yīng)了自己，放松地一笑，嘴角的兩個酒窩沾著血漬，分外清晰。她松開手，輕輕地說道：“對不起仙子了，玉綾……玉綾……”話沒說完，她便帶著笑意，合上了雙眼。

　　嫦娥就這樣抱著玉綾漸冷的身軀愣在原地，直到身后的楊戩出聲提醒，她才仿若驚醒般回過神。嫦娥輕輕地將玉綾放在地上，注視著玉綾的遺容，平靜地說道：“真君之前說的法子，勞駕告訴我?！?/p>

　　楊戩不忍地說道：“還是讓我來吧?！?/p>

　　“不用?！辨隙鹆⒖袒亟^了，她平靜地看著楊戩，不容置喙地堅持，“真君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我來就好?！?/p>

　　看著嫦娥微微泛紅的雙眸，楊戩一嘆，也不與嫦娥爭，飛快地將方法說了一遍，便站到了一旁。

? ? 換魂補(bǔ)魄的方法并不復(fù)雜，在楊戩從旁協(xié)助下，不多時嫦娥便完成了。玉綾真身是凌云臺下的一株仙草，用她的魂魄修補(bǔ)之后，這女娃因禍得福，竟也有了幾分仙緣。經(jīng)楊戩查探，女娃身上的妖性也已經(jīng)除去大半。只是消除了妖性，那妖丹的妖力也被化解了大半。此刻竟露出獸形，化成一只通體雪白的小兔子躺在地上。

　? 楊戩看著還沒蘇醒的兔子，說道：“只有等到她妖性全部消除，才有可能化為人形了。不過她現(xiàn)在有了仙緣，只要刻苦修行，過個幾百年，說不定就能獲得仙籍，也不枉她遭這番罪?！?/p>

　　“是啊，也不枉她遭這番罪?！辨隙疣貜?fù)著楊戩的話，目光卻落在地上一株通體翠綠的小草上。

　　玉綾原本躺在這里，如今只留下這個真身，而那個執(zhí)著勇敢的小姑娘已經(jīng)不見了。

　　嫦娥注視著這株仙草，忽而伸手輕輕地碰觸它的葉片，就在嫦娥的手摸到葉片的那一瞬間，仿佛有聲輕響，那株仙草瞬間便化作飛塵散落在花瓣中，什么也看不到。

　　嫦娥怔在原地，許久才頹然地收回手，轉(zhuǎn)身抱起躺在地上的兔子，輕輕撫摸著她柔順的被毛。沉默片刻后，說道：“以后，就叫你玉兔吧?！?/p>

　　楊戩一直看著嫦娥，眼前的女子看起來很平靜，但刻骨的悲慟通過她的一舉一動清晰地傳到楊戩心中，無論過去她做過什么，但在這件事情上，楊戩理解嫦娥。

　　許久，楊戩開口道：“過幾日，我會將余氏送去冥府重入輪回?！?/p>

　　嫦娥知道瞞不過楊戩，以他的法力，自然知曉方才夫妻二人只有一人的氣息消失了。不過楊戩沒有當(dāng)場說出這個真相，對此嫦娥十分感激：“嫦娥自會向玉帝請罪，多謝真君通融?！彼阶跃醒和龌晔侵刈铮丛诮鉀Q了吳剛這個隱患的面子上，玉帝大概也不會對余氏的處理有太多意見吧？

　　“你……”猶豫許久，楊戩還是忍不住開口勸慰道，“今日之事，你也是身不由己?！?/p>

　　玉帝的性子楊戩很清楚，若吳剛的存在對三界真的是個隱患，他就只有這一個結(jié)果。

　　“是嗎？”嫦娥喃喃苦笑，她迷惘地望著不遠(yuǎn)處吳剛夫妻的石像，不久前才發(fā)生的事情她竟覺恍然如夢。

　　輕撫玉兔，嫦娥轉(zhuǎn)身正視楊戩，俯身一拜，誠摯地說道：“當(dāng)初吳剛是被你抓上天的，你知道他偷偷將玉兔帶上天，但還是沒有告訴玉帝。為了護(hù)著這孩子，將她封在石頭中，全了她父女二人幾百年的天倫之情。今天若不是有你幫助，我也救不了她，我代玉兔，謝謝你。”

　　楊戩側(cè)過身子，輕咳一聲道：“須臾小事，舉手之勞罷了。”

　　嫦娥彎彎唇角，直起身又道：“真君仁善。但嫦娥確實(shí)想不起自己曾經(jīng)做過什么事情惹怒真君，這并非借口，若是真君仍然介懷，那我……”

　　“我說了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睏顟齑直┑卮驍噫隙鸬脑?。不知為何，楊戩看不得嫦娥此刻露出的謙恭姿態(tài)，心中忽地冒出一股無名火，楊戩冷哼一聲，背過身去，沉聲說道，“以后，你我各自行事，互不相干?！闭f出這番話后，楊戩心中火氣不降反升，他皺眉看了嫦娥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