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小巷的盡頭是一家診所，紅白的大字支出平面。在這條潮濕的有些陰綠色的小路上，顯得格外醒目。診所門口有塑料門簾，隔開外面的世界。里面很亮，是暖黃色的光。隱隱約約看的到有人在走動，卻看不真切。

拉開門簾走進(jìn)去，前臺坐了個穿護(hù)士服的小姐，親切的微笑迎接每一位來賓。她左臉有燕尾蝶紋身，沒有遮住眼睛。這里的前臺跟大多數(shù)普通診所的前臺沒有兩樣。因為時間久遠(yuǎn)，原本白底綠條的桌子，白色發(fā)黃，綠色也發(fā)黃，變成了黃桌子。桌子的周圍擺了一圈綠植，不同于醫(yī)院里的一個個無精打采，這里的綠籮長得格外茂盛，好像可以隨時上場打一架。

左右兩邊有各個不同門診部，都是一個個小小的隔間。內(nèi)科，外科，兒科，腫瘤科，中醫(yī)科，傳染科。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您好，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嗎？”

蘇荷捏緊了自己的包，她也是看到網(wǎng)上的帖子才來的，不知道靠不靠譜。但是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請問這里是世紀(jì)開心館嗎？”

護(hù)士小姐繼續(xù)笑著說：“您是要咨詢精神科是嗎？”

“是的?！?/p>

“請跟我來?！?/p>

她站起身來，蘇荷這才發(fā)現(xiàn)她穿的短裙。一雙白皙的腿大半露在外面，左腿上纏著白色絲帶到小腿。雖說已經(jīng)開春了，但是天還是很冷的，加上南方潮濕的氣候，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兩人往標(biāo)著內(nèi)科牌子的房間走了，在診所的最里面。

“麻煩小坐一下，我去叫許醫(yī)生，有什么事可以按桌上的鈴，可以對講的?！?/p>

“好的，阿云姐姐。”

蘇荷看到了她胸前的名牌，看她這么溫柔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阿云笑了笑點點頭就轉(zhuǎn)身出去了。白色的高跟鞋在她腳上顯得很輕靈，她出去留下了淡淡木質(zhì)香水的味道。蘇荷仔細(xì)觀察了這個房間一會兒，很普通的擺設(shè)，卻很干凈。

一個女人從旁邊的房間里走出來，看上去應(yīng)該是儲物室。一身黑色的西裝套裝顯得很利落，淺綠色的絲巾綁在黑色的包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作為點綴又有一種藝術(shù)氣息。她看到了蘇荷，又轉(zhuǎn)開了目光，匆匆往外走去。女人離開之后，她聽到儲物室里有人說話的聲音。隨后走出來一個高高瘦瘦棱角分明的男人，穿著醫(yī)師服，去了其他的隔間。后來她知道這個女人叫林妤，男人叫胡溪。

蘇荷等了一會兒，周圍沒有了聲音。她感覺有些累了，上了一天的專業(yè)課又去做了兼職，已經(jīng)身心俱疲了。她趴在桌上，輕輕閉上了眼鏡。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的時候?qū)γ嬉呀?jīng)坐了一個男人。他穿著醫(yī)師服，仔細(xì)看著手上的平板。他看起來很年輕，感覺比蘇荷大不了多少。粉紅的嘴讓他看上去很健康，也很誘惑……

“一直盯著人看可不太禮貌哦?！?/p>

蘇荷如夢初醒，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我太困了。”

男人這才抬起眼看向她，把平板放在一旁：“說一下你的情況吧?！?/p>

“我最近總感覺腦子暈沉沉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p>

“還有呢。”

“朋友叫我出去玩我也沒興趣，什么也不想吃。學(xué)習(xí)也無精打采的，老師講的東西完全記不住。最近事情還很多，爸媽又在問我出國留學(xué)的事情，感覺自己壓力也挺大的。平時莫名其妙就開始流眼淚，特別是半夜的時候，一開始就根本停不下來。平白無故就睡不著，而且多夢。反正就是一團(tuán)糟。”

蘇荷一下把這些話說出來之后好像又重新經(jīng)歷了一次那些瞬間，她感到很沉重。

“感覺你癥狀嚴(yán)重了呢。我們之前在線上交流過，好像是一個星期前了吧。怎么現(xiàn)在才過來呢？”

“我以為會自己好起來的?！?/p>

說話的時候男人一直面無表情，又或者說是似笑非笑的樣子讓蘇荷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擺出什么表情。他把平板打開找了個文件，遞到蘇荷面前，是一張合同。

“上面寫得很詳細(xì)，治療方案、周期、價格、責(zé)任簽訂、過失賠償。我之前給你說了吧，大學(xué)生優(yōu)惠69折。你要是覺得沒什么問題就在下面簽個字，錢也可以分期付款，當(dāng)然你想再思考一下也可以?！?/p>

他把手指交叉放在桌上，一口氣說完這通話之后看著蘇荷。

她感覺他直直地看著自己有種壓迫感，但介于治療費用并不比學(xué)跳舞的費用貴，自己還能承擔(dān)得起的情況下，她掃了一眼就簽下了字。蘇荷把平板遞回給他，她沒有看出來男人臉上的任何表情變化，好像她簽不簽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一樣。

“你可以叫我許醫(yī)生，之后我就是你的主治醫(yī)師了?！?/p>

他站起來對她伸出手，蘇荷也立刻站了起來，兩人握手的瞬間她感到許醫(yī)生的體溫涼得像死人，她想立刻把手抽回來。

“那今天就是我們的第一次治療了，請跟我來?！?/p>

許醫(yī)生走出小隔間，打開倉庫的門，自己走在前面。蘇荷聞到他身上酒精消毒水的味道，混合洗衣液和倉庫陳舊的也許有些發(fā)霉的木質(zhì)味道，有些好聞。倉庫很大，從一個暗門打開之后是一個向下走的樓梯。一改剛才在診所的陳舊，這個地下室又新又亮，更像是個實驗室。地下室依然分了好多隔間，卻都是單獨的一個個小房子。小房子四面都是純白色的，亮得驚人。房間頂上用透明玻璃罩住，玻璃外還有好多投影儀。從樓梯上看能看到每個小房間的布局，其實都差不多，只是一些小物品和道具不太一樣。一些房間正在使用，她看到“愛麗絲”的治療室里投影出童話般的幻影光彩，長得跟阿云有些相像的幾個護(hù)士小姐配合機器人一起，正在收拾著“青青”治療室的儀器，那是以夏季草原為主題的房間，還有“傲慢與偏見”坡像是英國田園風(fēng)光的景色。每個房間都很隔音，互不干擾。下樓梯的時候蘇荷就被眼前的場景所震驚，因為實在是太大了。許醫(yī)生對她的反應(yīng)好像見怪不怪了，繼續(xù)往前走著：

“歡迎來到，世紀(jì)開心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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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蘇荷進(jìn)入了“西廂”治療室，里面有些昏暗，卻有些許的日光透進(jìn)來，顯得溫馨。房間里有一股木頭味，還點了香放了些鮮花。這樣的環(huán)境讓她沉靜，她很奇怪許醫(yī)生怎么知道自己喜歡什么環(huán)境的。

喝完水，上完廁所，確保一切正常之后，阿云就扶著她就躺進(jìn)了儀器里。她感到很緊張，她再次摸了摸白色的發(fā)卡，確定帶好了。阿云笑了輕輕把儀器的門關(guān)上，她看到儀器的頂部開始呈現(xiàn)各種圖案看得她眼花繚亂。

“蘇荷，專心看這些圖案?！?/p>

耳邊傳來許醫(yī)生的聲音，好像很遠(yuǎn)又好像很近。她努力讓自己不走神，但是她明顯感覺到這些千變?nèi)f化的圖案讓自己越來越迷糊了。

“蘇荷，快走了?！?/p>

她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學(xué)校里。教學(xué)樓門口很多人，大家都擠著要出去?；谢秀便庇行┛床磺?，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腳和眼前的一切。有人擠到她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不好意思。”那男生道歉了之后往外跑去。

“蘇荷，你怎么了？”

她看清是室友趙月，才稍微放松一點。

“沒事，我剛剛腦袋有點暈?！?/p>

“那個ppt老師的課不暈才怪，而且你肯定餓了，咱快出去吃東西?！?/p>

一時和睦的室友關(guān)系讓她有些不太適應(yīng)，前不久宿舍才大吵了一架。蘇荷反應(yīng)了一會兒，她想起自己正在夢境，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周五的下午，上完西語翻譯課，通常這節(jié)課之后室友都會約出去吃飯。

她跟著人群走著，外面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教學(xué)樓外面的竹子抽了新芽，嫩綠的好看極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感覺比現(xiàn)實還真實。

和室友吃完飯后，慢慢溜達(dá)回寢室。剛坐下沒多久，夏黎發(fā)來消息了。

“你想好了嗎？”

她點開聊天框，往上翻是他凌晨發(fā)的小作文，而蘇荷一直沒回。她又看了一遍，這些她看過千百次的消息。

“你不能這么對我?！?/p>

她還是說了同之前一樣的話，她不知道還有什么能夠代替這句。

“原因我都給你說得很明白了?！?/p>

果然是一樣的回答，她突然感到好奇如果自己說不一樣的話會是什么樣子。

“我們見面吧，我來公司找你?！?/p>

“我在杭州實習(x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上學(xué)了？”

“你把你住址發(fā)我?！?/p>

“你沒病吧?！?/p>

“發(fā)我吧?！?/p>

“能別鬧了嗎，成熟點。分開是對我們倆最好的選擇?！?/p>

蘇荷愣愣的看著聊天框，她果然還是什么都改變不了。

“可以問最后一個問題嗎？”

“嗯?！?/p>

“你喜歡我嗎？”

“喜歡。但是我們不能再陪著彼此了，這樣感情很快就會消失的你不明白嗎？我離開你是為了跟你在一起。”

?

2

橙紅色的夕陽直直地灑在熙街上，把整條街照得通透。陽光燦爛的周末，街上人來人往。

林妤和周川坐在街邊的甜品店，像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做的那樣，翹著腿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時候想著這些人的前世今生，有時候想著自己會不會見過他們，有時候什么也沒想。送甜點的機器人乖巧的停在他們桌旁邊，把甜點從自己肚子里拿出來，放到兩人面前，機械的說了一句“請慢用”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林妤靠在椅背上，用咖啡匙攪拌著咖啡。冰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艉軔偠Ｒ簧砭G色碎花連衣裙是深v的領(lǐng)口，陽光剛好打在她的鎖骨上，顯得特別誘人。白色的高跟鞋有些磨破了，但在陽光的照射下還是閃閃發(fā)光，她看著周川，一邊右手無意識地擺弄著系在頭上的那根綠色水波紋的米色絲巾。

周川拿起桌上的香草拿鐵，看起來很專業(yè)的聞了聞，浮現(xiàn)起滿意的微笑，又喝了一口，滿意的點點頭，放下杯子。林妤呆呆的望著他，對他一系列的表現(xiàn)沒有反應(yīng)。周川見狀講起粵語來：“周太太，你這樣老是看著我，我也是會害羞的?！甭犃诉@話，林妤才翻了個白眼笑了起來。

桌上黑色的電話響了，來電人是他老板。他拿起電話接通了。

客廳很黑，只有熒幕里放著搞笑綜藝射出來的光線，直直的打在兩人臉上，顯得慘白。沙發(fā)兩頭坐的一男一女都不說話，無論電視里的人多么賣力表現(xiàn)，他們好像都無動于衷。

林妤眼圈很紅，試圖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婚禮……”

周川沒有給她說完的機會，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就往臥室里走去：“我明天七點到機場，我先睡了?！?/p>

“婚禮的事情都聽你的，你明天別去行嗎？”

周川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臥室，沒有回應(yīng)她。林妤跳下沙發(fā)跟著他進(jìn)了臥室，看到周川從柜子里拿了行李箱沒好氣的打開要收拾東西。她幾乎是撲過去的，把手放在周川手上，近乎乞求地跟他說話。

“明天我必須要去婚禮現(xiàn)場看看，我都跟他們說好了，真的，必須是明天。你陪我去吧，求你了。”

他還是沒有理會林妤，把今晚的一切定義為她的情緒化。他往行李箱里一件一件折著襯衫，像是要把現(xiàn)在這一切都折進(jìn)箱子里。林妤一下把行李箱掀起來，衣服都被撒在地上。周川看著四散的衣服。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你平時不是這樣的?！彼隽朔鲱~頭，感覺腦袋有千斤重，“我已經(jīng)跟你解釋過了，這次出差是領(lǐng)導(dǎo)給我的機會，我必須去！婚禮的事可以推遲啊，為什么你非要急這一時呢？而且我今天陪你去試婚紗就已經(jīng)請了假了……”

“你愛我嗎？周川?！彼幌肼犎魏谓忉屃恕Ｋ膊还芩趺聪?，有什么天大的事。胡攪蠻纏也好，無理取鬧也好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了。這個問題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周川嘆了口氣，低著頭沒有說話。

四下終于安靜下來，只聽得見白色的窗簾被春風(fēng)輕輕吹起的聲音。這里沉默地像墓地。

林妤直愣愣地看著周川，聲音顫抖：“回答我。”

他終于是抬起頭，看著林妤：“我覺得沒必要把這個字掛在嘴邊?！?/p>

又是沉默。窗外有車經(jīng)過，車速并不快。只是車身滑過空氣、輪胎壓過馬路的聲音，在屋里也聽得一清二楚。

林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著他笑了，眼淚也順著流了下來。

“我還不是周太太呢！”

周川也像是內(nèi)心被戳中了什么似的，麻木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絲柔情來。他用手輕輕抹掉林妤臉上的淚珠，把她抱在懷里。林妤也緊緊抱住他，希望這一時刻可以永遠(yuǎn)凝結(jié)。

桌上正在逆時間走的時針漸漸慢了下來，最終停住了，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有人在叫林妤，這聲音一開始很模糊，逐漸清晰。她漸漸醒來，聽出來是阿云的聲音，一切都很熟悉。自己在“青青”治療室，躺在銀色的儀器里，里面是柔軟的橡膠，周圍還有儀器里漫出來的水霧。她感到治療室里的燈照在自己臉上。

“能聽見嗎？林妤?！?/p>

她虛弱地回答著：“能?！?/p>

阿云帶著口罩和工作服，熟練地檢查了她的瞳孔和感官，旁邊的助手整理著她腦袋上的貼片，裝進(jìn)醫(yī)用口袋里。旁邊的機器人來來回回的移動著擦拭和處理儀器，一切都井井有條。林妤眼神渙散，臉上都是淚。阿云把紙巾遞給她，扶她下了儀器。

穿著白大褂的治療師把珍珠耳環(huán)放進(jìn)抽屜里，他胸前別著名牌上寫了胡溪。門自動識別人像打開，他走進(jìn)治療室，遞給林妤一杯葡萄糖。阿云拿著需要清潔的零件出去了，門自動關(guān)上的時候，房間變得暖和起來。

“今天感覺怎么樣？”

“嗯，感覺不太好。”

“感覺方向還是不太對?！?/p>

胡溪在平板上迅速的寫著什么，大概是在處理數(shù)據(jù)。沒一會兒他把平板上的曲線投影到房間的一面墻上。

“你看你的情緒值從他打電話開始就劇烈的波動，后面就更是激烈?！?/p>

林妤看著圖表，不知道該說什么。

“但是比上次好多了，至少你在進(jìn)入夢境之后不會很抗拒了?！?/p>

她點點頭表示贊同。胡溪又在平板上寫了寫東西，隨后把一分文件傳到她手機上。

“這是你這周的任務(wù)，還是比較輕松，但是一定要按時按量完成，我們的治療才能達(dá)到最好的效果。你看通過上一周的訓(xùn)練，你已經(jīng)可以自己感覺到進(jìn)步了對吧。”

林妤打開手機看到又多了幾項運動相關(guān)的訓(xùn)練。同治療師閑聊幾句就出門了，出了倉庫看到一瘦瘦的女學(xué)生，穿著白色衛(wèi)衣牛仔褲，坐在內(nèi)科，想必也是來夢境治療的。

地鐵呼嘯而過，林妤在擁擠的地鐵里看著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倒影逐漸模糊成了攝影工作室電腦上給客人拍的照片，那些照片對比度很高，整體都是暗調(diào)，一張張翻過，腦子里傳來老板的聲音：

“我知道你的難處，但是工作是工作，對吧？我知道你在攝影上一直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但是我們也要滿足客戶需求對吧。這次確實是你做得不好……”

手機鈴聲響起，她掏出手機，是好朋友莫星打來的。

“喂？”

電話的背景是酒吧的音樂聲，林妤不由得摁了好幾下減音量鍵。

“喂，到哪兒了寶貝兒？”

車正好到站，車門打開，她看到了車柱上的標(biāo)簽。

“紅旗路了，還有一個站?！?/p>

黃燈亮起，車門即將關(guān)閉，忽然林妤看到對面輕軌上的一個人。那是一張她每個夜晚都想忘記卻永遠(yuǎn)忘不掉的臉。她整個人愣住了，望眼欲穿。而那個人也看向了林妤。交匯的一剎那好像那些悲傷的時間都被粉粹，灑在兩人之間變得晶瑩剔透。

“好，快來哦，大家都等你呢！”

禁通行的鈴聲響起，車門逐漸關(guān)上。林妤盯著他一動不動，好像周圍全陷入了黑暗，而對面那個男人只是看了林妤一眼就轉(zhuǎn)向了其他地方。林妤一下趴在車窗上，車開動了，吹起了淺綠色的絲巾。

“喂，林妤？聽得見嗎？”

她仿佛如夢初醒似地隨口答應(yīng)了兩聲，看著黑色的車窗和自己的倒影，默默低下頭靠在車門上，像地鐵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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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蘇荷醒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把頭發(fā)打濕了臉上也全是淚水。睜開眼的時候感覺自己四肢也不能動彈了，阿云等她緩一會兒了才慢慢把她扶下來，坐在木質(zhì)椅上。松軟的墊子讓椅子不會太硌著疼，沉香讓她慢慢平靜下來了。等她緩得差不多了，阿云才出去把許醫(yī)生請進(jìn)來了。他遞給她一杯葡萄糖。

“謝謝?！?/p>

“第一次治療，感覺怎么樣？”

他拿著平板，忙忙碌碌操作著，各種文件一直在彈出來不同數(shù)據(jù)，都是關(guān)于她剛才的夢境數(shù)據(jù)。

“不太好。”

“你還不適應(yīng)，你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比大多數(shù)人好了。我們治療會迅速漸進(jìn)，通過你今天的表現(xiàn)來看……”

蘇荷好像漸漸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了似的，只看到他的嘴唇不斷碰在一起又分開。她又看著裊裊升起的煙，疑惑自己入夢的時候就有這么高，過了這么久還沒燒多少。

“夢境時間跟現(xiàn)實時間的比例是10:1?！?/p>

“不好意思?！碧K荷看著許醫(yī)生，他依然是面無表情。

“你這周的任務(wù)我已經(jīng)發(fā)到你手機了，務(wù)必按時按量完成，這樣才能保證治療效果。介于你狀況有些嚴(yán)重，還有外服藥，單子我發(fā)給阿云了，等會兒她會給你?！?/p>

蘇荷聽著點了點頭，好像這些行云流水的事他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次了。

“好，那今天的治療就到這里。保管好你的發(fā)卡，或者我們幫你保管也行?！?/p>

“不用了，我自己保管吧。”

“嗯，大多數(shù)人也會這么選。那就下次見?！?/p>

許醫(yī)生說完，就起身走出了治療室。蘇荷坐了一會兒，她依然對這個房間對這里的一切感到好奇。她甚至覺得這里的葡萄糖都好喝一些，直到阿云姐姐讓她跟自己走，她才戀戀不舍的離開。

藥袋上依然是普通診所的模樣，蘇荷把它塞進(jìn)書包里走出診所，又恢復(fù)了生活該有的模樣。初春的天氣很潮濕，陰天不下雨甚至讓她覺得更窒息。但奇怪的是今天她竟然有些開心，不知道是不是葡萄糖的作用，她現(xiàn)在只想快點回去完成作業(yè)和許醫(yī)生的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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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店員把簾子拉開，是身穿一襲潔白婚紗的林妤。她看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絲巾，四處張望周川，他正在發(fā)語音信息。

“文件我說了多少次了要備份，你怎么回事啊，你知不知道這要增加我多少工作量，我前面做的全廢了！”

林妤站在他后面略顯尷尬的低下頭，牽牽自己的裙擺。周川看到服務(wù)員的目光轉(zhuǎn)過身來，被站在身后的林妤嚇了一跳，隨后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一改剛才的慍怒，滿臉欣喜地看著林妤，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說話啊。”

林妤看著周川呆滯的模樣催促起來。

“這件比上一件好看?！?/p>

她點了點表示認(rèn)同。

“這件最好看?！敝艽ㄑa充道，仍然目不轉(zhuǎn)睛。他沉默了一會兒，“真好看，周太太”

兩人望向?qū)Ψ?，眼里滿是愛意。

從婚紗店出來之后兩人就去街邊的甜品店了。因為是周末，生意還挺好的。兩人是老顧客了，老板都認(rèn)識，提前打了招呼留了好位置，可以曬太陽。

林妤靠在椅背上，用咖啡匙攪拌著咖啡。冰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艉軔偠Ｋ粗艽?，一邊右手無意識地擺弄著系在頭上的那根綠色水波紋的米色絲巾。

周川放在手里的咖啡，講起粵語來：“周太太，你這樣老是看著我，我也是會害羞的。”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來電人是他老板。周川正拿起電話要接，林妤突然舉起左手捏拳，空中出現(xiàn)了一堆數(shù)字，時間停止了。她拿過周川的手機，掛斷了電話。放回了桌上。她再次舉起左手，張開手掌，時間又開始流淌。周川顯得有些迷糊，他目光還有些停留在手機上。

林妤也講起粵語來：“周先生，這表真好看，我先生也有一塊?！?/p>

周川回過神來，順著林妤的戲，只是顯得有些機械：“好巧不巧……巧，這綠色水波紋的米色絲巾，我太太也有一……一條，是我專門從杭州買回來的?！?/p>

林妤眨眨眼看向別處，果然她還是忍不住心顫。形形色色的人在陽光照耀下各個喜笑顏開，不久之前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牽著媽媽的小孩看到前面賣棉花糖的小車目不轉(zhuǎn)睛，小小的瞳孔被日光照得呈出一種透明的棕色。手挽手的高中生嬉笑著走在路上，八卦著哪個班的女生又和班上的男生曖昧不清了。街邊彈奏鋼琴的指尖飛舞在橘色的銀河里。

生活多么美好??！

她這么想著，抬起頭，笑臉相迎。

“走吧！”

客廳的熒幕上是費里尼的《八部半》，周川已經(jīng)眼睛微閉了。林妤再也不能專心的看電影了。她看著他微閉的雙眼，弧度溫柔，伴隨呼吸起伏，她一時分不清這是否是能夠觸碰的現(xiàn)實。她還是抱住了他，微風(fēng)吹起白色的窗簾。

“親愛的，快樂永遠(yuǎn)屬于最真實的人們?！?/p>

電影傳來這句話時，她在春日的微風(fēng)中睡著了。

在黑暗里，這一切開始逐漸崩塌。林妤驚醒，想叫醒周川往外跑。只是她無論怎么大喊都叫不醒周川。她試圖扶著周川往外走，一塊石頭砸下來橫在了兩人之間。她努力伸手去夠周川，但是他周圍的一切卻變成了一個泥潭，不斷往下沉。

林妤再次舉起左手，空中浮現(xiàn)出一串?dāng)?shù)字。她向后一揮手，時空流轉(zhuǎn)倒退，此時畫面回到了電影的開頭部分，但是此時周川卻已經(jīng)睡著了，林妤依然叫不醒周川。

“林小姐，時間到了?！?/p>

林妤回頭看到突然出現(xiàn)在坐在高腳凳上的治療師，她皺了皺眉，她趕快舉起左手林前撥時間。畫面轉(zhuǎn)到了街頭的甜品店，面前的周川依然是昏睡不醒，周圍的人群也不動了，他們麻木的看著林妤，眼神空洞。

“林小姐，強制夢醒對人體身體傷害很大，請您配合?！?/p>

林妤抬頭看到治療師向自己走來，準(zhǔn)備要往其他方向跑去，一轉(zhuǎn)身，治療師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像是中彈似的，她暈倒了。

林妤眼神渙散，臉上都是淚。她醒來的時候覺得頭特別暈，比往常任何一次治療都難受。阿云把紙巾遞給她，扶她下了儀器。周圍護(hù)士和機器人在忙碌著收拾儀器，她看到胡溪推門進(jìn)來了。

林妤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正要開口被胡溪打斷了。

“改變夢境是改變不了現(xiàn)實的，林小姐。我之前也跟你強調(diào)過這一點，對吧。”林妤依然很虛弱，雖然她已經(jīng)沒有哭的欲望了，但悲傷的情緒還在繼續(xù)。

“嗯?！?/p>

胡溪一邊翻著前幾次的記錄，一邊對林妤說著：“這已經(jīng)是我們第三個療程了，你感覺怎么樣呢？”

林妤看著手里的水，默不作聲。胡溪用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林妤驚醒般抬起頭。她看著胡溪幾乎冷若冰霜的臉，有棱有角的面容讓她可畏，唯有眼角生出一絲憐憫。林妤再次低下頭，泣不成聲：“對不起我……太想他了。”

胡溪遞給她紙巾，等她心情平復(fù)一些了，才繼續(xù)開始說。

“林小姐，夢境治療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程度，很大一部分還是要靠患者自己。有時候，我們挽留不了的，就只能好好告別了?！?/p>

林妤又喝了一大口葡萄糖，幾滴滴到絲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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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大理的天氣很舒服，特別是日落后，紫色的天空好像是另一個人間。夏黎拿了兩杯飲料從后面抱住她，兩人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的景色。蒼山雪洱海月都盡收眼底，一切如夢似幻。

“夏黎，你說愛情到底是什么呢？”

蘇荷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但是她看著夏黎微微上揚的眼睛卻有些悲傷。紫紅色的晚霞照在他臉上那么美，她好像沒有見過第二個人的面部曲線能夠這么柔美。其實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作為這么普通的存在，而他作為院草一樣的人物，為什么會選擇跟她在一起。他曾經(jīng)說過喜歡她的眼睛，從她眼里看到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那種東西道不明，說不清，一下就吸引住他了。

“愛情就是……”

他不知道去哪兒搞了個白色的發(fā)卡，輕輕別在她頭上。

“我們，現(xiàn)在?！?/p>

夏黎輕輕吻了她，他總是能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給她浪漫和驚喜。他們把杯子輕輕碰在一起，冰塊也變成粉紅色。

“其實我最不能接受的點是，我們甚至不是當(dāng)面分手?！碧K荷看著許醫(yī)生，她現(xiàn)在終于能自如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了。

“不能接受的事很多，就算他跟你當(dāng)面分手了，也許你又有其他接受不了的事?；蛟S你接受不了的只是分手這件事?！?/p>

蘇荷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說法。

“其實你的病不只是這件事造成的，這只是一個契機把你真的壓倒了，你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沼澤，越陷越深?！?/p>

許醫(yī)生抬起頭，望著蘇荷，他的衣著在這個房間里竟然一點沒有顯得突兀，她想一定是他自己氣質(zhì)的原因?，F(xiàn)在看起來他很像一個正直的古代書生。他把手輕輕放在蘇荷手上，別于上次的冰涼，蘇荷這次感覺到他的手十分溫暖。

“會好起來的?！?/p>

她愣了愣，醫(yī)生已經(jīng)把手收回來了，只留下些許體溫和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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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機場外的人來來往往，車輛川流不息。胡溪和林妤站機場對面，看著這一切。林妤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要走。

“去哪兒？”胡溪在她身后喊著。

林妤沒有理會，繼續(xù)往前走著。胡溪一下閃現(xiàn)到她面前，林妤繞過他往前跑起來。胡溪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躲不過，索性低下頭，站在原地。

“我不想來這兒。”

“你才27歲，以后的人生還長。你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坐飛機了?！?/p>

林妤沉默了好一會兒，一架飛機從他們頭頂飛過，陰影灑在兩人身上。像是終于在沉默中爆發(fā)，她終于是說出了真相。

“那天我都沒有去送他！我連見他最后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把握！你還想我怎樣？我根本就沒有這里的記憶！”

林妤有些憤怒的看著胡溪，隨后她又為自己的無禮感到羞愧。她扶著頭，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胡溪看著她，他最會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等待，這也是治療師需要具備的習(xí)慣。

“對不起，我……?！绷宙サ椭^，可以看出她還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所以這不是你的夢境?！?/p>

林妤抬起頭，一臉迷茫的望著他。

“這是我的?！焙聊艘粫?，林妤正準(zhǔn)備開口，他接著說，“我經(jīng)常會來機場，看看互相道別的人，其實挺有意思的?！?/p>

林妤看林機場，陽光燦爛。機場吞吞吐吐，有人出發(fā)，有人到達(dá)。有人去見自己想見的人，有人拿著公文包和簡單的行李，打著電話，步履匆匆，有的牽著小朋友，拖著卡通行李箱，帶著墨鏡期待旅行的目的地。

她看到了一對情侶一起進(jìn)了機場，過了一會兒女生自己出來了，在機場外默默抽了支煙，離開了。女生前面停下了一輛出租車，又一對男女出來了。女生的珍珠耳環(huán)在太陽下十分顯眼，男生只有一個背影，但林妤看著卻很熟悉。

男生說：“你到了廣西記得跟我打電話。”

她吃了一驚，下一秒?yún)s陷入了黑暗。

根據(jù)上次的治療，林妤聽從了胡溪的勸導(dǎo)，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產(chǎn)生一些行動。于是在一個溫度適宜的下午，在大致了解雙方的信息之后，林妤在下班之后匆匆趕往一個西餐店。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面無表情直直地坐在窗邊，看到她便揮了揮手，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你好?！?/p>

“你遲了呢，路上堵嗎？”

“啊，是的?！绷宙ワ@得有些尷尬，畢竟一見面就開始指責(zé)人還是有些奇怪。

“之前都是在網(wǎng)上聊的，我來認(rèn)真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吳期剛，是一名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同時也是年級的教導(dǎo)主任。家住南濱路，有自己的房子，平時喜歡看看數(shù)學(xué)周刊和哲學(xué)書籍。運動的話，比較喜歡跑步，喜歡一個人的運動。當(dāng)然你有什么喜歡的也可以跟我說，我會安排時間陪你?！?/p>

林妤聽他說完之后，感覺自己有種被圣母寵幸的感覺。她喝了口茶，緩解尷尬：“那你喜歡看電影嗎？”

“電影我看得比較少，我覺得有點浪費時間?！?/p>

林妤點點頭，她看到男人依然直直地看著自己。她害怕陌生人的目光，除了通過相機的取景器看。

“是的，不喜歡?！蹦腥搜a充到，“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人把自己的生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東西上……誒，你去哪兒？”

林妤現(xiàn)在變得不喜歡跟任何人爭論了，于是她的最好選擇就是：站起來，走開。

冷飲店里，穿著花襯衫的男人靠在椅背上，摸著自己打滿發(fā)膠的頭發(fā)，深情地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對你，一見如故。”

林妤喝著杯子里的飲料笑了笑：“嗯，我比較大眾臉。”

“不！”他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很大的驚嚇，身體突然靠在了桌上，手拍在玻璃桌上差點把杯子打飛起來。這一下把林妤嚇到了，把吸管從嘴里抽出來了。

他指著自己的右手說：“你看，你眼角有顆淚痣，我右手手心也有顆痣。他們都說這是前世的情人留下的眼淚，滴在我的手心?！?/p>

他慢慢靠近林妤，林妤有些害怕的往后靠。

“你相信前世嗎？”

林妤害怕的眨眨眼，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信還是不信。

“哈哈哈，你好好玩?！?/p>

“哎喲，喜歡跟我玩?。磕墙裢砣ツ慵疫€是我家？”在逃離宿命論者的折磨之后，又來了一個穿耐克二十歲出頭的大學(xué)生。兩人聊得挺默契，莫名這么一句話讓她有些語塞。

“??？”林妤看著面前這個小男生，覺得有些可笑。

“或者去酒店也可以，AA”

林妤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人來人往。她感覺有些累了。世界這么大，遇到的人這么多，可是兩個人能夠相知相識相愛的幾率又有多少呢？面前再次坐下來人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整理心情去面對新的人了，她沒有看他。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些累了，我們改天再聊吧。”

“給我一個機會?！?/p>

林妤抬起頭，她看到他滿眼柔情似水。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見到這雙眼睛如此眼熟，卻難過的不能自已。她控制自己的情緒，反復(fù)確認(rèn)，卻都不能說出一二來。

“給我一個機會補償你，好不好?！?/p>

“什……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我理解你。你現(xiàn)在想結(jié)婚就是想逃離那個可怕的回憶?！彼Ａ艘粫海澳氵@條絲巾，也是他送給你的吧?！?/p>

林妤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的事，但是想聽他說下去。他看著林妤的眼睛，仿佛是要把她看穿：“你現(xiàn)在就把我當(dāng)作他吧，我可以一直陪你走下去的。你要是想，我們明天就可以結(jié)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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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夏黎總是在四辯的位置，每次結(jié)辯和自由辯論他都做得很好。其實蘇荷不喜歡看辯論，她不懂有什么好辯論的，有些時候只是一個事件的兩個不同角度而已。但是她來看的并不是辯論，而是夏黎穿著西裝認(rèn)真做事的模樣。每次看到他皺起眉頭她就開始擔(dān)心，看到他自信地站起來發(fā)言，又為他揚眉吐氣。

在一個下雨天的夜晚，夏黎結(jié)束了他最后一場辯論賽。盡管他們組沒有得第一，但是評委還是給予了他們很高的評語：“特別是四辯，角度和深度都很有意思?！甭牭竭@里蘇荷差點沒有控制住自己振臂高呼。

一直等到他辦完獎后，蘇荷才準(zhǔn)備離開。出門時雨突然下大了，她沒有帶傘，決定在屋檐下躲一會兒。人漸漸都走了，但雨勢還不見小。她有些猶豫要不直接跑回宿舍好了。

“嗨，還沒走？”

回頭看到是夏黎在給自己打招呼，他已經(jīng)換下了西裝，穿上白色T恤和黑色短褲。她吃了一驚，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發(fā)型。

“我忘了帶傘?！?/p>

“這樣啊，那我送你回去？”夏黎晃了晃自己的黑傘，笑著看向她。

“好啊，如果你方便的話?！?/p>

于是兩個人就在7月的雨中慢慢往前走去。風(fēng)很大，刮的傘幾乎要飛起來。她明顯感到夏黎的傘往她這邊傾斜著，他的T恤幾乎已經(jīng)打濕了。

“你經(jīng)常來看辯論吧，我看到你好幾次了?！?/p>

“嗯嗯?！?/p>

“其實你喜歡可以加辯論隊嘛，你是哪個學(xué)院的？”

蘇荷指了指右邊的路口，兩人往右轉(zhuǎn)。

“外語學(xué)院的?！?/p>

“你是什么語言?。俊?/p>

“西語。”

“哇，我特喜歡西語。我是機械的，就在你們學(xué)院旁邊。”

“對?！?/p>

“沒想到啊……”

他突然笑起來，笑得不能自已。

“什么??？”蘇荷看著他笑起來特別像個快要摔倒的企鵝，也不自覺跟著笑了起來。風(fēng)突然刮的極了些，夏黎迅速捏緊傘柄，把手?jǐn)堊√K荷。一瞬間她心都快跳出來了。兩人被風(fēng)吹得完全走不了，索性在樹下站一會兒，他才把手抽了回來。

“不好意思啊?！?/p>

蘇荷搖搖頭。她幫他拍了拍身上的水。

“你身上都濕透了?！?/p>

他笑著說沒事，又問蘇荷是不是在上張力老師的課，一下戳到她的痛點，打開了話匣子。

“那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開朗活潑自信的人，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內(nèi)心特別孤獨。他可以跟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但是沒有人可以走近他的內(nèi)心?！碧K荷又喝了一大口葡萄糖，看著許醫(yī)生。

“包括你？”

“包括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巧合，從一開始就是。恰好我出來的時候下了雨，恰好沒帶傘，恰好他走了側(cè)門看到了我，恰好他需要一個人陪著他，恰好看我順眼。僅此而已?！?/p>

“所以你其實已經(jīng)想明白了?！?/p>

“可是我舍不得?！?/p>

“慢慢來。學(xué)業(yè)上的事別丟，我這邊也會給你適當(dāng)降低任務(wù)重量?？茨愕臓顟B(tài)，外服藥可以先停了。新的任務(wù)單發(fā)你了，下次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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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江水一層一層拍打著岸邊，閃著彩燈的船一輛又一輛從面前經(jīng)過，江風(fēng)里帶著些初夏的氣息。胡溪和林妤身邊散落著幾瓶啤酒易拉罐和被踩滅的煙頭。

“相親怎么樣？”胡溪現(xiàn)開口了。

“他們都不是他?！?/p>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不是說今天遇到一個心動的嗎？”

“也不叫心動，他像個算命的?！?/p>

“是那種帶黑色圓框墨鏡的那種嗎？”

兩人一齊笑起來。

林妤摸了摸手上的絲巾：“他說他知道這個是周川送的?！?/p>

胡溪看向別處：“瞎猜的吧?！?/p>

林妤沒有回答，摸著絲巾沉默了很久，接著把絲巾取下來，一把往江水里丟去。胡溪趕忙跑到江里去把它撿起來。甩甩水，擰干，遞給林妤。林妤沒有接。她重新開啟另一罐啤酒來。胡溪把它放到空的易拉罐旁邊。

“死了還留這么一大堆事，上次治療還跟他膩了一天。”她訕訕地說，看著并不那么澄澈地天空，好像看到了戰(zhàn)艦在獵戶星座地邊緣被擊中，看到了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地黑暗中閃耀。而所有這些時刻都消失在時間里，就像是眼淚消失在雨中一樣。

江水來了又去，帶走了多少人呢。

太陽很好，林妤靠在草地的椅子上看書。草長的很高，夏風(fēng)溫柔，吹起一陣陣綠色的波紋，就像她手上那條絲巾。旁邊是相親男支了一個畫架畫畫，他帶了一副圓圓的金邊眼鏡，一雙桃花眼藏在后面。棕色的貝雷帽和背帶褲，白色的襯衫，一副畫家打扮。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林妤撓撓頭發(fā)，被金屬地抓夾隔得有些生疼。

他還是埋在畫里：“你想叫我什么我就叫什么?！?/p>

“叫你畫家?！彼÷曊f著，自己笑起來。

“何桐。”他這才從畫里抬起頭來，望著林妤。真是漂亮的指尖，他這么想著。

林妤繼續(xù)看書，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有人拍了拍她左肩，她轉(zhuǎn)過去，沒看到人，她轉(zhuǎn)回來時，一幅生動的油畫舉在她面前。她很驚喜，這是第一次有人給她畫肖像畫。白色的衣裙在綠色波紋里浮動，指尖在書頁上撫摸，陽光的溫度剛剛好，仿佛畫里也透出些許青草的芳香。何桐看著林妤，林妤看著畫。

她注意到畫上的人帶了一個珍珠耳環(huán)。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空空的。

“謝謝！”她看著一道道筆觸也柔情起來。

“林小姐，你真好看?！?/p>

初夏的微風(fēng)浮動，兩人間氤氳著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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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你昨晚為什么不回我消息？”已經(jīng)一點了，蘇荷站在宿舍樓下給夏黎打著電話。四周一片漆黑，初春的氣候還沒有褪去冬季的冷意，她有些發(fā)抖。

“對不起。”夏黎那邊也靜悄悄的。

“你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我昨天跟同事出去喝酒了，聊會兒天就有些晚了?！?/p>

“這么長時間你都沒空看會兒手機？”

沉默的時間很長，夏黎嘆了口氣。

“對不起，確實是我沒有照顧到你的情緒。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下次一定不這樣了?！?/p>

蘇荷憋著笑了，又跟他閑聊了一會兒，氣氛逐漸輕松起來。但是她走回宿舍的時候，依然感覺很沉重。她好像已經(jīng)預(yù)料到結(jié)局了。

蘇荷醒來的時候不自覺流了好多眼淚，阿云依然面帶微笑的看著她，只是眼里多了些許憐憫。她在想阿云姐姐也會有這樣的時刻嗎？

許醫(yī)生走進(jìn)來的時候除了葡萄糖，手上還拿了一個白色的藥袋。

“你最近又瘦了許多，系統(tǒng)顯示你貧血有些嚴(yán)重了。把這個吃了，你會感覺好一些?！?/p>

蘇荷斜靠在木椅上，她對面前的一切有些厭惡。特別是那柱香，但是她還是按著醫(yī)生說的把藥片吞了下去。

“但是我知道從那個時候開始，或者更早我們之間就已經(jīng)有隔閡了。他每次說會改正什么的，都還是會像之前那樣。我們之間的怨氣越來越多。”

“所以分開未免不是件好事呢?！?/p>

蘇荷抬頭看著治療師，突然意識到他的性別也是男，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女人的感性和對細(xì)節(jié)的在乎。

“你根本就不懂！你重來對這些事都不在乎，根本就只是當(dāng)場戲看而已！”

蘇荷對他吼完后跑到門邊卻沒有為她打開，她四處找著開門的按鈕或者識別的地方。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一直是許醫(yī)生先走打開的門，她自己連門都不知道怎么打開。她轉(zhuǎn)過身，已經(jīng)氣急敗壞到一種極點。

“把門打開，我要走?！?/p>

“你冷靜一點?！?/p>

“讓我走??！”蘇荷沖著他大喊著，好像是要把世界掀翻。她感到背后被刺了一下，她轉(zhuǎn)過身去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阿云，微笑著，手里拿著麻醉劑。她眼前漸漸模糊，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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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敲門聲響起，何桐正在廚房里準(zhǔn)備最后一道菜。他嘴上答應(yīng)著，急沖沖跑去開門，接過林妤手上的水果。

“這么客氣，快進(jìn)來?！?/p>

兩人邊吃邊聊天，末了，何桐拿出自己囤的紅酒來，兩人一邊坐在陽臺飲酒，一邊吹著夏日的晚風(fēng)。

“我今天拍的模特特別配合我，她自己也很會擺造型。”林妤笑著看向何桐，她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把生活里瑣碎的事都講給他聽了。

何桐拿起酒杯，兩人碰杯：“大攝影師什么時候給我來一套唄。”

林妤有些醉意的掏出手機：“沒問題啊，我現(xiàn)在拿手機也能給你拍?！?/p>

何桐打趣的看著她：“行啊?！?/p>

林妤開始找各種角度，她又把何桐扯到里屋，給他找光源。林妤指導(dǎo)著何桐，自己找各種刁鉆的機位。結(jié)果不小心踩到地毯凸起來的部分，摔倒了。何桐忙把她扶起來，林妤一臉醉意地坐在地毯上，低著頭，欲哭無淚。何桐抱住她，一邊安慰著。

“沒摔到吧？”

林妤搖了搖頭，她抬起頭，看向何桐的眼睛，吻了他。何桐把她抱得更緊了，兩人愛慕對方多時，此吻只是一個契機。兩人從客廳纏綿到臥室。林妤不小心撞到了一個裝滿了珍珠耳環(huán)的抽屜，何桐見狀趕忙把抽屜推回去。她突然想起了那張畫上的耳環(huán)，突然想到她家那滿抽屜的絲巾。她一下子清醒了，把何桐推開。她看著何桐，她等他開口。何桐坐在床上。兩人都沉默了。

“林妤……”

何桐沉默了一會兒：“我妹妹也在那架飛機上。”

他看了看林妤，她還在等他說下去

“我們都是受害者，我理解你。我想走出來，你也想不是嗎？”

“你一直在等我？”

“我很早就認(rèn)識你，你和周川在一起很幸福?！?/p>

“為什么要騙我？”

“從來沒有?！?/p>

林妤看著他，兩人之間的沉默就像在墓地。她一時無法接受這一切，破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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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蘇荷趴在桌上，被一通電話吵醒，是夏黎打來的。他打來說了些莫名奇妙不著邊際的話，蘇荷隨口應(yīng)著，聽他漫長的無聊的日常匯報，感覺眼皮有千層重。她需要休息，通宵完成了一個西語單子的翻譯之后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聽任何需要思考的東西了。她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是夏黎發(fā)的一堆小作文。

她一下被嚇到了，不知所措。她趕緊打了電話過去，那邊卻迅速掛掉了。她緊接著又打了過去，無人接聽。

為此她一天都在擔(dān)心自己是否做錯了，一定是自己導(dǎo)致的。她開始自責(zé)，以至于室友叫她她也懶得搭理了。晚些的時候他終于給她打過來了，那時她剛洗完澡，匆匆跑到樓下。

“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在開會，沒關(guān)靜音還被罵了?！?/p>

“對不起。”

“沒事。你有什么事嗎？”

“我就想說我昨天太困了，打著打著我就睡著了，對不起?！?/p>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很久，蘇荷感到愧疚，正準(zhǔn)備開啟新的話題，夏黎開口了：

“帶對不起的任何一句話我都不想聽。我們就……?！?/p>

蘇荷一下把白色的發(fā)卡取了下來。她睜開眼，自己正躺在儀器里，一片黑暗。她無法動彈，只能大聲喊著。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見，幽閉恐懼癥讓她害怕得發(fā)抖。她聽到機器被打開，她又聞到了檀香的味道，但是周圍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許醫(yī)生開了白織燈，四壁反射出慘敗的光。蘇荷不禁閉上了眼睛。

“感覺怎么樣？”

蘇荷大口喘著氣，她慢慢張開了眼睛，不敢看許醫(yī)生。

“這是你自己的夢境，所以你自己掌握了主動權(quán)，可以隨時切斷。其實你知道所有?！?/p>

她還是沒有說話，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太過幼稚，掩面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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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太陽很好，兩人對坐在甜品店里。周川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林妤又舉起了左手，時間停止。即使過了這么久，她還是不知道怎么辦。在這個節(jié)點上，她依然不想讓歷史重演。

“林妤。”

她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進(jìn)入夢境的胡溪。

“你在機場看到的那個男生，就是我?！?/p>

林妤猜到了，可是親耳聽到他說出來還是很吃驚。

“我妹妹也在那輛飛機上，所以我才選擇的你?！?/p>

胡溪看著林妤，她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向前走了幾步，離她稍近了一些。

“是的，我也是何桐。那天我一直在咖啡館，你沒看到我，第三個相親的男生走了之后，我就把你催眠了，帶回了治療室。這一切都是我的夢境?！?/p>

林妤覺得有些生氣，她已經(jīng)到了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的地步了嗎？她有些瀕臨崩潰地趴在桌上。

胡溪看著林妤：“該走出來了?！?/p>

周圍漸漸傳來了人聲，車聲，時間繼續(xù)流動起來，胡溪消失了。周川接過電話：“喂，易老板?！?/p>

林妤閉上了眼睛。

客廳里放著搞笑綜藝，林妤和周川靠在一起，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笑得打滾。周川看了一眼時間：“我明天七點到機場，我得去收拾行李了?！?/p>

林妤臉上的夸張的笑突然收住了，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周川。她看到投影反射的光線在他臉上的陰影分明，她湊近一些再湊近一些，直到快穿過周川的身體了，她看到了一根根數(shù)據(jù)熒光似的線條。

“你在干嘛？”

她終于如釋重負(fù)地笑了，溫柔地看著他。

“好，我?guī)湍恪！?/p>

兩人走進(jìn)臥室，一起收拾行李后洗漱睡下，面對面?zhèn)忍芍?/p>

周川摸著林妤的頭發(fā)：“明天我就不叫你羅，周末好不容易可以睡懶覺?！?/p>

林妤緊緊抱住周川，為什么夢的體驗比現(xiàn)實還真實。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要記住他身上熟悉而獨特的香氣。

林妤：“好好的?！?/p>

周川：“嗯，晚安?！?/p>

林妤：“晚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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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想我可能……?！碧K荷冷靜下來之后看著許醫(yī)生。

他依然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想我可能需要的是時間?！?/p>

許醫(yī)生終于笑了，他放下手中的平板，起身緩緩打開門。

“你已經(jīng)不需要來了，祝你好運?！?/p>

他說完轉(zhuǎn)身便離開了。蘇荷跟著他，一步步走上樓梯。走出診所的時候又遇到了那個帶淺綠色絲巾的女人，這次兩人的目光交匯并沒有很短暫，她們像是看到了互相眼里的光，對著彼此笑了笑。

她們一起離開了世紀(jì)開心館，路上聊了很多，并且希望自己再來世紀(jì)開心館的時候，可以真的開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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