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到校時，她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稀松平常地跟周遭的朋友聊天了。開心談笑的她，在我眼中卻跟過去有很大的差距。她一看到我，就筆直朝我走來。

　　「天野同學(xué)，方便談?wù)剢?？?/p>

　　由于單方面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卻完全沒意識到我的心情。這種一如往常的模樣，看起來特別令人難受。

　　我被她帶到空無一人的教室，只剩我們單獨相處。雖然不清楚細節(jié)如何，但她的病嚴重到讓媽媽露出那種苦澀的表情，想到這里，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昨天為什么沒回我訊息？」

　　「抱歉……」

　　「討厭，我等很久耶──」

　　她就跟平常沒什么兩樣，我甚至覺得，把昨天從媽媽那里聽來的消息當(dāng)成一場夢還比較自然。

　　「我問你，你為什么無時無刻都在笑？」

　　得知她生病之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搞不懂她為什么整天都能這樣笑嘻嘻的。

　　「因為我無時無刻都很開心啊──」

　　說了「很開心」的她，彷佛真的很開心似地笑了起來，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

　　她生病這件事，難道真的只是誤會一場嗎？我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用最明朗的語氣問她：

　　「你的病還好嗎？」

　　我希望她能用「這什么問題啊」這種否定句回答我，但她笑容依舊，有些困擾地說：

　　「……啊──你知道啦？」

　　她還是帶著微笑。不對，那種僵硬又不自然的表情稱得上是微笑嗎？

　　「還好還好，別擔(dān)心。」

　　「真的嗎？」

　　「……要開始上課了，放學(xué)后來頂樓一趟吧。今天別去社團了，我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她這么說道，還是平常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一整天的思緒都系在她身上。見面時我該說什么才好？她又要跟我談些什么？這些無解的疑問在我腦海中不停打轉(zhuǎn)，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打鐘了，鐘聲提醒我一天的課程到此結(jié)束。

　　我依照她的指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頂樓。來到最高樓層后，我打開學(xué)校規(guī)定禁止進入的頂樓大門。

　　她跟平常一樣在這里仰望天空，夕陽映照在她身后，讓我想起第一次被她叫來那天。

　　但我之所以會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因為我跟她的關(guān)系與當(dāng)時已大不相同了吧?？赡芤驗槲覠o意間得知了她的重大秘密，對她的理解也越來越深。

　　「今天的星星看起來也在笑嗎？」

　　「沒有，今天好像有點悲傷，感覺無精打采?！?/p>

　　「這樣啊?！?/p>

　　我們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此刻的我們都是演技奇差的爛演員，還試圖演出平常的模樣。

　　「你要跟我說什么……？」

　　「當(dāng)然是生病的事?！?/p>

　　待會兒要談的話題，跟以往那種輕快的談話完全不一樣。

　　「我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希望你能聽一聽?！?/p>

　　我沒辦法立刻給她答案。她等等要說的一定是我不想聽的事，也不是我該聽的事。

　　可是……

　　「好，我會聽?！?/p>

　　沉默許久后，我這么回答。

　　我雖然不想聽，卻也不得不聽。我已經(jīng)觸碰到她的禁忌，所以有義務(wù)聽她說。

　　無論聽或不聽，我都一定會后悔。于是我對自己說：現(xiàn)在就學(xué)學(xué)她的座右銘，與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

　　我的回覆讓她有些訝異，但她立刻切換表情。

　　「謝謝。」

　　隔了一會兒，她態(tài)度平靜地娓娓道來。

　　「我生病了。簡單來說，是血液方面的病。」

　　從她口中說出的這些話，跟她本人實在太不相符，所以我依然不敢相信。不對，我應(yīng)該是不想相信吧。

　　「我的血液不肯認真工作?！?/p>

　　「……」

　　「必須移植骨髓才行?！?/p>

　　然而，聽到這句不像她會說出口的話，我只能選擇相信。

　　「但醫(yī)生說一直找不到適合我的骨髓，再這樣下去恐怕時日無多?！?/p>

　　我感受到宛如心臟被貫穿的巨大沖擊。

　　「時日無多」，這就是她的現(xiàn)實。

　　這是我最不愿去思考的可能。雖然從媽媽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但最讓我難過的是，她的病情并沒有好轉(zhuǎn)。

　　「你總是頂著一張笑臉讓我傷透腦筋，結(jié)果你竟然……」

　　「無法置信嗎？但這就是真正的我?！?/p>

　　她爽快地這么說道，彷佛在告訴我她所說的句句屬實，要我接受。

　　隨后，她語氣平靜地繼續(xù)訴說。

　　某天她受了點小傷，卻莫名血流不止。

　　所以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病癥。

　　之后她就常跑醫(yī)院，也時常請假沒來上課。

　　知道自己沒剩多少時間，才決定放任自我。

　　「我接受了自己的病，也決定要隨心所欲活到最后一刻?！?/p>

　　「所以你才說要全力活在當(dāng)下……」

　　「對啊，我想在死之前做點什么，才會不顧他人的困擾，全心全意往前沖。」

　　「這樣啊。」

　　她說話的聲調(diào)并不沉重，看來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居然看破了生死，這個事實太令人悲傷了。

　　她又說了一句「然后啊」，語氣非但不沉重，還充滿了愉悅的跳躍感。

　　「我在這個時候遇見了你！」

　　「咦……？」

　　她的聲音、手指和視線都指向我，所以我不禁訝異。

　　「你還記得嗎？下雨天的煙火大會，你對我舉起相機的那一刻?！?/p>

　　我當(dāng)然記得，至今也仍歷歷在目。要說我是因為想拍下那個瞬間，才答應(yīng)當(dāng)她的攝影師也不為過。

　　「當(dāng)時的你真的好厲害，認真盯著相機的模樣非常帥氣，在我眼中無比耀眼！于是我開始好奇，這么認真的你到底在相機里看到了什么，又能看到什么樣的世界？結(jié)果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去找你搭話了?！?/p>

　　與其說是搭話，可能比較像威脅就是了──她神情有些愧疚地這么說。

　　「所以我才找你當(dāng)攝影師，這就是非你不可的原因。畢竟你之前說過『還有很多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嘛?！?/p>

　　原來她是這么想的，我難掩驚訝。

　　所以，我也把當(dāng)時的想法說出口：

　　「那時候我實在太想拍你了，才會接受你提出的攝影師邀約。這次我一定要拍出你當(dāng)天的模樣?！?/p>

　　我又說了聲「可是」。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在跟她聊天時轉(zhuǎn)移話題。

　　「我沒辦法拍攝你的病容?！?/p>

　　「嗯?！?/p>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點點頭。

　　「對不起。」

　　「沒關(guān)系。」

　　她點點頭，彷佛明白了一切。

　　我實在沒有勇氣幫生病的人拍照。

　　她也沒有責(zé)怪這樣軟弱的我。

　　我想起答應(yīng)病患的要求，不停為他們拍照的爸爸。

　　去見爸爸最后一面時，他把慣用的那臺相機給了我，還說「媽媽可能會反對，但我相信輝彥一定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得知爸爸說的「最棒的照片」是什么意思，但我還是想找到答案，才會懷著這股執(zhí)念拍到現(xiàn)在。

　　以她為模特兒的那些照片，基本上也都帶有這份心情。

　　過去的我一直在追尋「最棒的照片」，而她將部分的定義告訴了我。

　　爸爸曾經(jīng)說過，讓被攝者在相機前展露笑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由于她無時無刻都笑嘻嘻的，所以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苦惱過。可是，我搞錯了最根本的問題。

　　爸爸拍照從來不是為了留住笑容，一定是為了讓人們歡笑才會拍照。對爸爸來說，相機是讓人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對當(dāng)時那個讓我踏上攝影之路的女孩子做的一樣，拿起相機，讓人們露出笑容──這一定是爸爸想表達的意思。

　　我在跟她相處的過程中學(xué)到了這件事。她之前說的「想拍照的瞬間」，一定是這個意思吧。

　　我要拍的不是強掩在病容之上的笑容，而是她面對鏡頭時發(fā)自內(nèi)心歡笑的照片。身為她的攝影師，這就是我的義務(wù)。

　　她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才會露出現(xiàn)在的笑容。所以我要拍的不是這個，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意。

　　爸爸一直用這臺相機在做這件事。

　　我辦得到嗎？

　　雖然沒什么自信，但我不想放棄。

　　「輝彥，發(fā)生什么事了？」

　　隔天放學(xué)后，我正準(zhǔn)備參加社團活動時，忽然被壘這么問。

　　「什么？這話什么意思？」

　　「昨天放學(xué)的時候，綾部一個人在哭耶?！?/p>

　　「……」

　　今天的她跟朋友們談笑風(fēng)生，看起來相當(dāng)正常，一如往昔，或許也可以說就和前陣子的狀態(tài)差不多。

　　「我正好在教室里遇到她，雖然她沒告訴我為什么在哭，但輝彥你應(yīng)該知道些什么吧？」

　　「這……」

　　「不管理由是什么，讓女人掉眼淚的男人就是爛。輝彥，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也懂吧?！?/p>

　　「……」

　　「那你就該想想什么是你真正該做的事。重點有三個：你對她是怎么想的、你希望她是怎么看你的，以及該怎么做才能讓她有這種想法。這三件事絕對不準(zhǔn)妥協(xié)?！?/p>

　　「……這對我來說太難了?！?/p>

　　「是嗎？那我示范給你看。結(jié)業(yè)典禮那天放學(xué)后，給我留在教室里別走?！?/p>

　　壘只拋下這句話就離開教室了。

　　我到底想做什么？又希望她怎么看我呢？

　　這些問題比英文文法和數(shù)學(xué)公式難多了。

　　為了找出這個答案，我給自己設(shè)下的緩沖時間是壘指定日期的前三天，我連最不擅長的數(shù)學(xué)問題都沒有煩惱到三天這么久，但我確實正面臨著史上最大的難題。

　　「香織問了我一大堆事。」

　　媽媽神情嚴肅地對我說道，她的口氣從沒這么認真過。

　　「你在幫香織拍照吧？既然你之前不知道她生病，我也無話可說，但是輝彥，你正在做跟爸爸一樣的事情喔?！?/p>

　　「嗯，我知道?！?/p>

　　「站在媽媽的立場，我不能讓你繼續(xù)拍下去了，我不想連輝彥都失去。」

　　「嗯……」

　　媽媽當(dāng)然會擔(dān)心。畢竟爸爸就是總在生死交關(guān)的地方拍照，心靈才會生病，最后甚至因為精神耗弱而病倒過世。

　　現(xiàn)在我拿在手上的相機，可以說是爸爸的直接死因，所以媽媽才會討厭相機，也不贊同我的行為。

　　「可是，站在那個人的妻子或是你母親的立場，我也希望你不要后悔?！?/p>

　　媽媽從來沒要求我放棄攝影，支持我繼續(xù)拿起相機的人也是她。

　　「我一直看著你爸爸，知道那個人拍照時抱持著什么樣的心情。我打從心底敬佩他的精神，也明白他的覺悟，忍不住重新愛上了他。明明一開始是你爸爸先追我的，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我比較愛他?！?/p>

　　她跟平常一樣，收起少有的嚴肅神情，接著又笑著聊起他們的戀愛史。

　　「總之，既然兒子要繼承令我尊敬的丈夫的志愿，身為母親，哪里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呢？」

　　「這樣啊?！?/p>

　　總覺得乖乖道謝有點丟臉，我冷冷地回了這么一句，但媽媽說的每句話都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或許爸爸就是遇見了像這樣推著自己前進的人，才能繼續(xù)堅持攝影這條路吧。

　　「輝彥，香織一定在等你?！?/p>

　　「等我？」

　　「香織跟我提到你的時候哭了起來，『天野同學(xué)』這四個字說了好幾次。就算要吃一大堆藥，準(zhǔn)備進行痛苦的治療，甚至被醫(yī)生告知時日無多的時候，香織都沒有哭過，提到你的時候居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香織哭成那樣，讓她傷心難過的人一定是你。」

　　是我害她掉眼淚。壘也這樣跟我說過。

　　「……」

　　「把女孩子惹哭的話，男生就得好好彌補才行。爸爸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好，非常帥氣呢。」

　　「別把我跟爸相提并論。」

　　被拿來跟偉大又令人向往的爸爸相比，對我來說負擔(dān)太重了。

　　「而且我認為，哪怕你一開始就知道香織生病，你還是會替她拍照?！?/p>

　　「這……」

　　我無法否認。答應(yīng)當(dāng)她的攝影師這件事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想放棄，而且她已經(jīng)教會我什么才是「最棒的照片」，我想試著拍拍看。

　　「爸爸之所以幫患者拍照，是為了讓他們露出笑容。就算被生病而不自由的生活所困，爸爸還是希望他們笑一個，所以才會替他們拍照?！?/p>

　　媽媽露出略顯哀愁的表情說起過往。

　　「每位患者都說『要上相的話就得有精神一點』，之后病況也逐漸好轉(zhuǎn)，有人還活得比醫(yī)生預(yù)估的時間還久?，F(xiàn)在我覺得，是爸爸的照片帶給患者生存的希望，這一點讓我非常自豪?！?/p>

　　生存的希望。原來爸爸在拍照時帶給患者的，竟是如此宏大的信念。過去我一直覺得他很偉大，卻沒料到竟然偉大至此。

　　我也做得到嗎？我也能給她生存的希望嗎？

　　跟爸爸相比，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攝影師，也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

　　可是。

　　可是，如果我能為她做點什么。

　　如果能拍出她心目中最棒的照片──

　　「媽，謝謝你?！?/p>

　　「沒什么，別客氣。」

　　人果然還是贏不過父母。

　　我心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答案了?；蛟S我早已做出了決定，只是一直埋藏心底，但明白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后，沉重不堪的胸口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這就是覺悟，總是處于被動模式的我耗盡全力得到的覺悟──

　　除了無聊還是無聊的結(jié)業(yè)典禮閉幕，班會也告一段落后，我們中午前就能回家了。同學(xué)們紛紛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教室，而我獨自待在座位上盯著時鐘看。

　　壘叫我留在教室，此刻卻不見人影，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邊看書邊等他。

　　我沉浸在書本中幾乎忘了時間，看了大概一半的篇幅后，周遭的聲響終于讓我將視線移開書本?；蛟S是因為跟這陣子常聽見的她的聲音很像，我才忍不住有所反應(yīng)。

　　「怎么，你要跟我說什么？」

　　但她的聲線少了我熟知的純真，給人一種濃厚的警戒感。

　　聲音是從教室門另一頭，也就是走廊方向傳來的。

　　「綾部，你有喜歡的人嗎？」

　　緊接在她的聲音后出現(xiàn)的，也是我十分熟悉的嗓音。

　　……壘把我叫到這里，卻在跟她說話。

　　壘很有異性緣，我這個跟他相處多年的童年玩伴當(dāng)然明白這一點。其實他說話的內(nèi)容很有深度，我也在他的幫忙下接受了父親離世的事實。不論是為人處事還是男子氣概，壘自然都備受尊崇。

　　「干嘛問這種事？」

　　「我要說很重要的事，所以想先問清楚。」

　　「……沒有?！?/p>

　　「是嗎？」

　　但我從沒聽壘親口說過戀愛方面的話題。不僅如此，諸如喜歡的偶像、女演員、男高中生常說的下流話等等，我也從沒聽他說過。沒想到這樣的壘居然會主動提起這個話題，讓我嚇了一跳。

　　「你到底要說什么？」

　　「……啊啊。」

　　氣氛十分緊張，連我都覺得緊迫逼人。

　　平常冷靜沉著的壘，聲音略顯嘶啞，說起話來也結(jié)結(jié)巴巴的。

　　壘會如此失常，想必是緊張所致。這種感情一點也不適合他，但一定有某種原因讓他緊張至此。

　　我想起壘曾經(jīng)用「有趣」這個詞形容她，當(dāng)時我也察覺到壘對她抱持的心情。

　　「綾部，我喜歡你，是對異性的那種喜歡。所以……請你跟我交往。」

　　「……」

　　我為之屏息，聽到這句話的她或許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yīng)。

　　剛才看的小說中也有類似的場面──一名男性對心儀女性求愛。

　　隔著一面墻的另一邊，應(yīng)該正在上演宛如從部分劇情中躍然而出的情節(jié)吧。盡管現(xiàn)實比小說更離奇，但比起小說主角那種不惜豁出一切全心奉獻的求愛方式，我覺得壘這段簡短的求愛告白更為浪漫，也帥氣多了。

　　但此處依舊是現(xiàn)實，她給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對不起?！?/p>

　　我覺得壘的告白若被一個女人拒絕，應(yīng)該會讓一百個女人笑出來，但不幸的是，她似乎是唯一會拒絕的那個人。正當(dāng)我事不關(guān)己地如此分析時，兩人的對話竟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fā)展。

　　「我想也是?！?/p>

　　「對不起。有田同學(xué)，我知道你很好，非常紳士也很受歡迎，但我沒辦法回應(yīng)你的心意?！?/p>

　　「……因為有輝彥在嗎？」

　　我忽然有種心跳飆升的感覺。

　　為什么提到我的名字……？

　　「這……」

　　「畢竟輝彥這家伙還不錯。乍看之下，他跟你可能沒那么適合，但你跟輝彥一定會很順利。跟他在一起很開心吧？」

　　「當(dāng)然！……不對，我跟他不是那種關(guān)系。先不說我的感受，他應(yīng)該對我沒感覺吧?！?/p>

　　「這也說不準(zhǔn)啊?！?/p>

　　「只是我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好像是這樣喔，輝彥。」

　　壘這么說，并用力打開教室門。

　　「咦……？」

　　「咦……？」

　　教室門被打開后，我就被她發(fā)現(xiàn)了。

　　我雖然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但在毫無預(yù)警的狀態(tài)下面對面，我忽然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而且無言以對。畢竟我跟她已經(jīng)在頂樓徹底劃清過往的關(guān)系了。

　　她驚訝地看著我，但隨著時間流逝，她的臉頰漸漸泛起紅暈，明顯到從遠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輸了，輸?shù)靡粩⊥康亍］x彥，再來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

　　「壘，你就為了這個叫我留在這里……？」

　　他對我眨眨眼，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耍帥男。

　　「但我也是真心的。我對其他女人毫無興趣，從入學(xué)典禮那天就一直在暗戀綾部。所以輝彥，留點機會給我吧，我會馬上把她搶過來?！?/p>

　　說完，壘就轉(zhuǎn)過身去。

　　「壘，等一下！」

　　「啊──我不聽，誰想聽勝利者胡說八道啊。你就閉上嘴巴，做好現(xiàn)在該做的事吧。」

　　壘真的就這么走下樓梯回家去了，彷佛完成一件任務(wù)似的。

　　結(jié)果只剩我跟她被留在原地。下午時分，學(xué)校里的照明幾乎都沒開，只有外頭灑下的陽光照亮了室內(nèi)。

　　她低著頭，忸忸怩怩地摀著手。

　　我拚命思考該說什么，腦子卻一片空白，我的字典里沒有任何詞匯可以準(zhǔn)確對應(yīng)現(xiàn)在這種狀況。

　　四周安靜到連水龍頭滴下的水聲都清晰可聞。隨后，她打破了沉默。

　　「糟、糟糕，被丟包了耶?！?/p>

　　「是啊?！?/p>

　　「他還真大膽。我一直覺得他很冷靜，所以嚇了一跳呢?！?/p>

　　「我也嚇到了?！?/p>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壘這么沖動的樣子。

　　「那我們也回家吧！難得這么早放學(xué)！」

　　她努力用開朗的語氣這么說，果然想裝得跟平常一樣。

　　「不，等一下，我也有話要跟你說?！?/p>

　　媽媽在身后推了我一把，壘也為我布局到這個地步，我早就失去逃避的機會了。

　　不論是要報答兩位的恩情，還是不讓我的決心化為泡影，我都得正視她才行。

　　「咦、咦──？你也要跟我告白嗎？啊哈哈哈?！?/p>

　　「嗯，應(yīng)該算得上是告白吧?！?/p>

　　「……咦？」

　　「我決定了?！?/p>

　　「……什么？」

　　「我要繼續(xù)幫你拍照?！?/p>

　　沒想到下定決心后，就能輕而易舉說出這句話了。

　　「啊哈哈，怎么回事？你不是說不想拍病人嗎？」

　　「你讓我意識到許多層面的問題，也是你教會了我拍照的意義。」

　　我繼續(xù)說道：

　　「而且，我想拍出最棒的照片。我想拍的不是你接受病情強顏歡笑的模樣，而是你發(fā)自內(nèi)心笑著的照片?！?/p>

　　「這……」

　　「你不愿意嗎？」

　　她顯得有些猶豫。

　　「……你真的知道幫我拍照代表什么嗎？」

　　「我知道。」

　　她想說的應(yīng)該是「我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替我拍照最后也只會徒增傷悲」吧，但我不在乎，我的決心已經(jīng)堅定到可以如此灑脫了。

　　「那為什么……」

　　「我爸也做過一樣的事，所以你可以放心交給我?！?/p>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你的心情?！?/p>

　　「我想拍你?！?/p>

　　「……」

　　「我可能是從煙火大會那天起就有這個念頭了，我想拍你，想用這雙手將你的笑容和喜怒哀樂全部留下來。我之所以會這么想，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時光非?？鞓??！?/p>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快樂」這種情感。對鮮少與人接觸的我來說，這種情緒相對缺乏，但我從與她的關(guān)系中，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種感覺。

　　我會等她的訊息，沒見面時會覺得空虛乏味，這都是遇見她之后有所改變的證明。

　　現(xiàn)在，我就只想親手為她拍照。

　　「我要拍你。哪怕是再有名的模特兒、再漂亮的女演員，我都覺得你是最耀眼的，我就想拍這樣的你?！?/p>

　　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哪有這么耀眼啊，也不是這么厲害的人。」

　　「不，你很耀眼。你不是在夏日夜空中閃閃發(fā)光的織女星嗎？」

　　「……對啊，我是織女星嘛?！?/p>

　　「沒錯?！?/p>

　　不知是做了什么決定，還是看透了什么，她困惑的神情又變成平常那個笑容，讓我不禁懷疑她的表情是不是可以說換就換。

　　一定很少人知道那張笑容背后藏了什么吧，我也完全不清楚，只知道病魔棲息在她體內(nèi)，正緩緩侵蝕她的性命。未來我就要替這樣的女孩子拍照。

　　我終于能面對病魔纏身的她了。因為她總是將事情藏在笑容里和心底，我得以更堅強的意志來面對她才行。

　　「那我再次任命你當(dāng)我的攝影師！」

　　「榮幸之至?！?/p>

　　她洋洋得意地點點頭，卻又在轉(zhuǎn)眼間收起這副表情，用少見的嚴肅神情對我說：

　　「但要拍我的話有三個條件，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真的沒轍了?！?/p>

　　「條件？可以啊，你說說看?！?/p>

　　我心想「什么條件啊」，毫無防備地問道。

　　「第一，知道我生病的人不多，至少沒有其他學(xué)生知道，所以你一定要保密?！?/p>

　　「嗯，那當(dāng)然，我沒理由外傳，也沒人可說?！?/p>

　　「也不能跟壘同學(xué)說。你只能跟智子小姐談我的事?！?/p>

　　我的母親是負責(zé)照顧她的護理師。原來如此，我能商量的人似乎也只有媽媽了。

　　「知道了，我只會跟媽談。第二個條件呢？」

　　「嗯，第二個條件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不要太悲傷，當(dāng)然也不準(zhǔn)哭。如果要被你哀悼，我倒希望你把死去的我忘了?！?/p>

　　她毫不猶豫地如此斷言，讓人感受到她堅強的意志力。

　　「……為什么？」

　　這不太像大多數(shù)看破死亡的人會有的想法。一般來說都會更希望大家別忘了自己，或是想繼續(xù)活在大家心中吧？至少換作是我，就不會說出這種話。

　　「不是常聽人說『要繼續(xù)活在他人心中』嗎？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大家像我一樣笑口常開，所以不想讓你們?yōu)槲野У?。只有生養(yǎng)我的父母親可以掉眼淚，我也跟哥哥說過不準(zhǔn)哭?！?/p>

　　「確實很像你會做的事。知道了，我會妥善處理?！?/p>

　　我了然于心地點點頭。

　　她是個將歡笑貫徹到底的人，一定也希望周遭的人能展露笑容吧。

　　「嗯，謝謝你。而且像你這種沒什么主見跟個人意志的人，要是我繼續(xù)活在你心中，應(yīng)該會給你添麻煩吧?！?/p>

　　「這倒是。你的自我主張這么強烈，如果你繼續(xù)活在我心里，感覺身體會被你搶走。你死了之后，我可能要先去驅(qū)邪一下?！?/p>

　　「啊哈哈哈，這主意不錯，就這么辦！」

　　看她還能像這樣跟我聊天，其實我很開心。

　　同時我也心想：又有機會可以拍她了，決定將心思都集中在照片上。

　　「最后的第三個條件呢？」

　　「啊，對喔。第三個條件是開給你的。」

　　「開給我的？什么意思？」

　　「剛才說的那兩個條件，我都有對知道我生病的人說，但第三個條件只告訴你一個人。」

　　「那是……？」

　　「呵呵?！?/p>

　　當(dāng)她露出不同以往那種夸張笑容的輕笑時，我不禁有種「啊，這條件應(yīng)該不要聽比較好」的感覺。

　　只見她揚起一抹討人厭的笑容，感覺都能聽到「嘻嘻嘻」的狀聲詞了。

　　「你不能愛上我喔?！?/p>

　　感覺既像在測試我，又像在挖洞給我跳。

　　「我從以前就這么覺得了，你……」

　　「不是！我只是有點自我意識過高而已！自我意識雖然很強，但還不到過剩的程度！至少我不認為你真的會愛上我！」

　　她說得飛快，像在找藉口開脫。

　　「這句話只是特別提醒啦。如果你愛上我，一定會難過得不得了，所以絕對不行。我跟你的關(guān)系只能是模特兒跟攝影師。」

　　她的語氣非常認真篤定，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調(diào)侃我。

　　「我知道你有點自我意識過剩，但是別擔(dān)心，我跟你的關(guān)系就是攝影師跟模特兒，僅止于此?！?/p>

　　我答應(yīng)這個條件后，她松了一口氣，還跟我道謝。

　　總是笑口常開的她，原來這么不希望大家因為她離開而傷心難過。我再次體會到她的本性。

　　「那今天就解散吧！其實我得趕去醫(yī)院才行，遲到一下下大家就會操心得不得了。是我硬逼他們讓我到學(xué)校來的?！?/p>

　　「這樣啊。」

　　她的病在正常狀況下應(yīng)該不能繼續(xù)上學(xué)了吧。她都能好好面對這種病癥，我卻連「你可以來上學(xué)嗎」這種問題都要猶豫再三。

　　「我也想帶你一起去，但這樣一定會碰到我爸媽。我是沒差啦，但你應(yīng)該不愿意吧？」

　　「嗯，是啊，還是避一避好了。」

　　我有點擔(dān)心她的狀況，想跟著一同前往，但我的人生歷練還不太夠，跟同學(xué)的父母親見面有點尷尬，況且還是女同學(xué)。

　　「我想也是，那就解散吧！你要耐心等我聯(lián)絡(luò)喔！」

　　「嗯，已經(jīng)暑假了嘛。除了打工那幾天之外，我隨時都有空，你就傳訊息給我吧?！?/p>

　　「啊，對喔，你在打工耶。我記得是送披薩吧？」

　　她拍拍自己的膝蓋，又把之前看過的那個無聊冷笑話拿出來玩，真是學(xué)不乖。

　　「我也要回去了，拜拜。」

　　我沒理她，徑自往校舍玄關(guān)走去，就聽見身后傳來一句愉快的聲音說道：「別無視我嘛！」

　　回到家后，我像平常一樣在等媽媽回來的期間做完家事后，就開始保養(yǎng)相機。最后將一整天的汗水洗凈走出浴室時，收到了她先前預(yù)告過的訊息。

　　這則訊息帶有一如既往的活潑，又夾雜了她正受病癥所苦的一面，讓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今天很謝謝你。但你已經(jīng)是我的攝影師了，就要拚命工作才行！明天開始拍照吧──！早上八點在車站前碰面，攝影地點已經(jīng)確定了。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所以你一定要赴約喔！】

　　──沒有多少時間了。她說這句話是單純在陳述事實，還是為了讓我傷腦筋？我猜應(yīng)該以上皆是吧。

　　既然決定要好好面對時日無多的她，我就不能逃避這句話。我一定要在她的余生中拍出一張最棒的照片。

　　當(dāng)我陷入沉思時，她竟沒等我回覆，又傳了另一封訊息過來。

　　【??！對了，可以的話請你騎機車過來！我想看！】

　　這么說來，之前聊到機車的話題時她就變得相當(dāng)起勁。我心想：如果她對機車有興趣應(yīng)該無所謂，于是回了一句【了解】就鉆進被窩。

　　仔細想想，跟她扯上關(guān)系后，我就已經(jīng)放棄平穩(wěn)的日常生活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之所以對往后的日子充滿寄望與幻想，也是因為期待與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過去的我根本無法想像這樣的生活──想著想著，我便緩緩開始打起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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