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綾部香織是什么樣的人？」

　　「真難得耶，輝彥居然會對別人感興趣?！?/p>

　　「唔，該怎么說，我是不得不對她感興趣啦?！?/p>

　　放學后，壘為了打發(fā)時間，便跟我一起參加社團活動。他的交友圈很廣，或許知道些什么，所以我才試著問了她的事。

　　「綾部啊──對了，那家伙很像星星?！?/p>

　　這個答案讓我有些驚訝。壘是知道她是天文社的才這么說的吧？被我這么一問，壘就能馬上把她跟星星聯(lián)想在一起，搞不好壘比我想像的還要了解她。

　　「很像星星？」

　　「是啊，一望無際的夜空中的繁星之一?？赡茏屓擞X得很渺小，卻還是盡著星星的本分努力發(fā)光，綾部就給人這種感覺?！?/p>

　　眼前這個男人，毫不矯飾地說出這段話。

　　壘是我小學時就認識的朋友，也是少數(shù)能理解我的人。爸爸過世的那段期間，若不是有壘陪著我，我可能沒辦法好好振作。當時我老是將自己關在房間，壘卻天天來鼓勵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壘總會若無其事地說出意有所指或刺耳難聽的話，但他的言語確實有引導人心的力量。

　　「有點難懂耶。」

　　「總之那家伙滿有趣的?！?/p>

　　有些人也會對壘的性格心生嫉妒，因為壘很有人望，又頗受他人信任，不管是男是女，仰慕他的人都不少。具體來說，壘很受歡迎。

　　雖然很受歡迎，但他從來沒傳過緋聞，畢竟他本人也主張對戀愛毫無興趣。所以當壘說起她時，他的表情和聲線，尤其是那種特別的形容，都讓我深感意外。

　　「為什么這么說？」

　　「啊啊，高中入學典禮的時候，我跟她有過一面之緣?！?/p>

　　「我記得你當時受傷了吧？所以才會遲到?！?/p>

　　壘光是遲到就已經(jīng)夠稀奇了，那天還是入學典禮，所以我印象很深。之后他說「一開學就被大家看笑話了」，還為此沮喪不已，我也記得很清楚。

　　「啊，那另一個遲到的人──」

　　「你連這個都記得啊。沒錯，綾部發(fā)現(xiàn)我受傷，就幫我做了緊急處置?！?/p>

　　「原來如此?！?/p>

　　「而且那家伙還說『入學典禮只有你一個人遲到，一定會超級丟臉，所以我也陪你一起遲到』。我聽了哈哈大笑，連傷口的疼痛都忘得一乾二凈。」

　　壘平?？偸抢潇o沉著，我第一次看到他這么愉悅的表情。

　　「看到有人受傷，應該沒幾個人會馬上伸出援手吧，綾部卻可以。她就是這種人。」

　　過去我從沒看過壘這種表情。就算我對這方面再遲鈍不解，也想像得到這是什么感情。

　　「壘，難道你對她──」

　　但該說是不湊巧嗎？真是說曹操……那句話是什么來著？

　　「早安──！」

　　攝影社的社辦通常很安靜，交談聲很少，只有偶爾響起的快門聲，這時卻忽然有個格格不入的嗓音響徹四方。

　　除了我之外，社辦里的人全都將視線移向聲音的主人，但我大概猜到是誰了，看都沒看就回答道：

　　「……你上課都在睡覺，可能覺得『早安』這聲招呼很合理，但很遺憾，現(xiàn)在已經(jīng)傍晚了?！?/p>

　　我上課時都盯著黑板，沒有在看她，所以不知道平常狀況如何，今天日本史課才知道她在打瞌睡。她還被老師擺了一道，變成大家的笑柄。日本史老師明明很嚴厲，卻沒有大發(fā)雷霆，應該是因為她很討人喜歡吧。

　　「嘖嘖嘖，『早安』是用來跟當天第一次見面的對象打招呼的用語，才不是睡醒后專用的招呼語呢。而且我是因為上學很累才會睡著的，有什么辦法?！?/p>

　　她豎起食指得意洋洋的模樣看了令人火大，但要是跟她認真就輸了，總之我決定無視她。

　　但她還是不忘露出官方笑容，完全沒把我的反應放在心上，直接抓住我的手。

　　「好，我們走吧?！?/p>

　　她跟壘應該有過一面之緣，對他卻毫不理會，徑自將我?guī)С錾甾k。

　　「去哪？」

　　「那還用說，當然是拍照啊?！?/p>

　　她又在我面前任性妄為了。

　　離開社辦前，我看到壘用困惑和呆滯參半的表情看著我們，給我留下非常強烈的記憶。

　　她把我?guī)享敇?，夜幕已然降下，西斜的夕陽將她的身影也染成橘黃色。

　　「欸、我說……」

　　「怎么了？」

　　我按下快門。雖然沒有先前煙火大會時的興奮感，但她還是很上相，可能因為她是身高偏高的女生才會給我這種感覺吧，在她身后的夕陽也完美地突顯出這幅情景。

　　盡管還是無法擺脫拍人像的生疏感，但我確實覺得值得一試。

　　「雖然是我提議的，但當模特兒真的很害羞耶！」

　　她的臉紅通通的，或許不全然是因為夕陽。

　　「事到如今說什么傻話。不過，原來你也有羞恥心啊，那我就放心了。」

　　「當然有?。∧惆盐耶敵墒裁戳税?，真是的！」

　　對話期間，我仍然沒有停止按下快門的手。

　　這么做便能引導出她各式各樣的表情，她雙手扠腰抱怨連連的表情也全都拍下來了。

　　「你的表情很像三色盤耶。」

　　「什么意思？」

　　「又笑又喜，然后又笑?！?/p>

　　「那只有兩色而已吧！說得我好像是只會傻笑的蠢蛋一樣！」

　　「這是事實啊，不能怪我?！?/p>

　　「唔唔唔──！」

　　「那把這個賭氣的表情也算進去，就是三色了?！?/p>

　　沒錯，她身上沒有第四種顏色。在喜怒哀樂中，幾乎找不到「哀」這種情緒，而且「喜」和「樂」也占了絕大多數(shù)。

　　但她偶爾還是會流露出哀傷的神情，其中的原因究竟為何？

　　「拍得還行嗎？」

　　「放心吧，以第一次拍攝來說算不錯了?！?/p>

　　「真的嗎?!」

　　「嗯，夕陽把各方面都修飾掉了，很接近那種感覺?！?/p>

　　「被修飾掉了啊，雖然不算開心，但還是算了吧。之后也要繼續(xù)拍喔，好期待洗出來的照片！」

　　她好像知道現(xiàn)場確認畫面跟看到成像的感覺不太一樣。

　　被她叫過來之前，我從沒有來過頂樓，沒想到這里給人的感覺意外舒適。周遭沒有比學校更高的建筑物，不僅通風良好、景觀優(yōu)美，也是很適合拍照的地點。

　　原來如此，這或許就是她喜歡這里并總是想來的理由。

　　我再次看向觀景窗，將她的身影收進照片中。靜謐的頂樓只有快門聲微微響起。

　　「真是的──不要偷偷拍我啦──」

　　「……那我要怎么做？」

　　「就是……像攝影師那樣引導我擺姿勢，或是說點可以緩和氣氛的話題啊?!」

　　「沒用的，別對我有那種期待?！?/p>

　　「啊哈哈，說得也是，你在教室里根本不吭聲嘛！」

　　「啊，但我應該，有個問題想問你。」

　　「咦！什么什么！」

　　說穿了，她找我當攝影師的契機，就是在煙火大會上懷疑我偷拍她。雖然她說「這是為了讓你銷罪」，但我始終不解。剛才跟壘聊天時，我也覺得很疑惑。

　　「你真的覺得可以讓我當攝影師嗎？」

　　「那還用說，你也通過我的天文館測試了啊?！?/p>

　　「我不這么認為，還有很多攝影技術(shù)比我好的人，也有很多人比我更愿意面對你，我覺得他們比較適合吧，比如壘那種熱心的人。」

　　「為什么要提到他？啊，難道你只有壘同學這個朋友？」

　　她應該沒想過這句話可能會傷害到我吧，但其實我毫發(fā)無傷就是了。

　　「……沒什么，只是直覺。壘很受女生歡迎，但他好像對你有意思?！?/p>

　　「是嗎？無所謂，我就指名要你?！?/p>

　　「這樣啊……」

　　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不太像她會說的話。聽到她用不同以往的聲音說話，我抬起頭，但她的表情依舊難懂。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懂她為什么要指名我。

　　但再怎么想也無濟于事，于是我停止思考，將意識集中在視覺和手上。

　　天色漸暗，拍攝差不多該結(jié)束了，結(jié)果她忽然開口道：

　　「好，去買東西吧！」

　　「是嗎？路上小心。」

　　我好像也慢慢習慣她不按牌理出牌了，下意識就知道該怎么回應她。

　　「你也要一起去！」

　　「今天除了社團活動之外，我還要打工?！?/p>

　　她好像正在用手機列出想去的店家清單，我則準備打道回府，跟她正好相反。就算我說要在和她的相處中采取被動模式，也不能因為打工遲到造成他人困擾。

　　「嗯──去這間店吧！……欸，你要打工?!」

　　「對，打工?！?/p>

　　「沒想到你行動力這么強，我還以為你是放學后馬上回家的那種人，光是會加入攝影社就讓我夠驚訝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相機零件真的很貴，不打工的話實在沒辦法好好拍照?！?/p>

　　「原來是這樣啊──相機零件感覺就不便宜，你都把鏡頭拿得離我遠遠的，才讓我有這種感覺！對了，你在哪里打工??？」

　　「以你來說算是觀察得很敏銳呢，因為我覺得你一碰鏡頭就會馬上弄壞。我在送披薩?！?/p>

　　「咦？披薩是用機車送吧？你會騎車?!」

　　「是這樣沒錯?！?/p>

　　她不知道在興奮什么，從剛才就微微彎腰在自己膝蓋附近猛拍，難道是在暗示「披薩」跟「膝蓋」的日文發(fā)音雷同？連現(xiàn)在的幼稚園小孩都不會說這種幼稚的冷笑話了。

　　「講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但你居然會騎車，比我想像的還要成熟耶。這樣啊──原來你在披薩店送披薩啊──」

　　「雖然不知道你對機車有什么想像，但為了拍照要出遠門的時候，有交通工具就很方便?！?/p>

　　她又拍了拍膝蓋，維持這種彎腰的姿勢也差不多該累了吧。

　　「哦，出遠門也很方便啊，真羨慕。呃！喂，為什么不吐槽我啦！」

　　「咦？吐槽什么？」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種完全不看搞笑節(jié)目的木頭人吧？」

　　「『膝蓋』跟『披薩』的冷笑話，我猜連幼稚園小孩都不會發(fā)現(xiàn)吧?！?/p>

　　「搞什么，你明明知道?。　?/p>

　　最后我答應在打工前陪她去買東西了?？赡苁且驗槲乙恢睙o視她的冷笑話，今天的她才會比平常更霸道。

　　我就直說吧，她在購物的時候就是個蠢蛋。在不到一小時的購物時間內(nèi)，她就幾乎把我打工一個月才能賺到的薪水全花光了，根本不是放學后隨意閑逛的程度。前幾天跟她出門時，我也被儲值金額嚇得不輕，難道她是什么知名富豪的千金嗎？

　　「嗯？我家？就是一般家庭啊。我們家有四個人，爸爸是公務員，媽媽在打零工，還有個隨心所欲的大學生哥哥?！?/p>

　　「那你怎么能在區(qū)區(qū)幾件衣服上花這么多錢？如果是真的很想要的東西，猶豫再三才咬牙買下的話還能理解，但你幾乎沒有考慮耶，而且連男裝都買。我不管你為什么有這么多錢，但勸你還是把金錢觀改一改吧?！?/p>

　　盡管我這么說，她還是走進餐廳，馬上把店員叫過來。

　　「我要點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離打工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就決定順著她的提議一起吃晚餐。去天文館那天推辭她確實讓我有點內(nèi)疚，但她速戰(zhàn)速決的模樣，讓我從頭到尾都驚訝不已。

　　「我的確也覺得今天好像買太多了，但這些都是拍照要用的服裝，所以沒關系，男裝也是日后的必需品，我一點也不后悔，反而覺得不買才會后悔呢。而且有個心理學教授也在電視上說過『優(yōu)柔寡斷的人簡直白活了』，你應該多學學我的果斷?！?/p>

　　「……那她點的這些也給我來一份?！?/p>

　　雖然沒機會細看菜單，但都已經(jīng)把店員叫過來了，我也不好意思讓店員一直乾等到我決定為止。無奈之下，我只好點了跟她一樣的餐點。

　　「我先聲明，不是我優(yōu)柔寡斷，純粹是你決定得太快了。而且你根本沒看菜單就把店員叫過來，難道你在朋友面前也會這樣嗎？那我勸你改一改吧。難得吃一頓飯，那個朋友實在太可憐了?！?/p>

　　「大家一開始確實都滿困惑的，但現(xiàn)在都沒問題啦。再說還有一堆人做決定的速度比我更快，他們根本連菜單都沒翻開耶?！?/p>

　　該怎么說，這已經(jīng)不是有事先預習的等級了吧。以后跟她吃飯，搞不好還得先搜羅周邊的餐廳資訊。

　　「而且你也好好考慮一下要去哪間店吧?！?/p>

　　她直接就往大型購物商場的最頂樓沖，沒有一絲猶豫。這座商場鎖定的客群是家庭，美食街的價位比我想像的還要高，高中生很難出手，況且她還走進當中價位相對較高的西餐廳，跟我吃飯選這種餐廳，未免也太不協(xié)調(diào)了。

　　「我的座右銘就是『與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所以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做事全靠直覺。放心，至少不會在金錢方面給你添麻煩，所以你之后要繼續(xù)陪我喔?！?/p>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的志向也很優(yōu)秀，但我們只是高中生，還是認清自己的立場吧。等我們踏入社會，各方面都更從容之后，再來追求這種自由不好嗎？」

　　「你在認真什么啦！對我來說當下才是最重要的。放眼未來確實很好，但也要當下的我才能塑造出那個未來??！想做什么就放膽去做，只有現(xiàn)在才能有這種體會，所以一定能轉(zhuǎn)換成無可取代的回憶。如果不用盡全力活在當下，未來一定也沒辦法全力過生活！」

　　她直盯著我說道，還有點喘吁吁的，讓我不禁笑了起來。

　　當下的我才能塑造出未來啊，她就是抱持著這種思維活在當下的嗎？跟思緒安定的我簡直南轅北轍。這種直率的思維，也可以說是從不考慮風險、橫沖直撞的類型吧。

　　但或許是她真的用盡全力在生活，也向周遭傳達了她的信念，所以她才這么受歡迎吧。以往我對她的價值觀有些鄙夷，現(xiàn)在稍微改觀了。

　　「你有座右銘嗎？」

　　不管是偉人的名言，還是我覺得言之有理的諺語，我都不會拿來當作自己的行動理念，但我知道有句話非常適合我這種人。

　　「座右銘……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塞翁失馬焉知非?！话?。」

　　「什么??！塞翁之馬？你想變成馬喔？」

　　「字面上來看確實是馬沒錯，但這句話是起源于中國某個故事?！?/p>

　　「某個故事？」

　　「這故事可能滿無聊的?！?/p>

　　「沒事沒事，你太謙虛了，不必這么在乎嘛。難得可以聽你說自己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洗耳恭聽。」

　　她等著我說出下一句話，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她應該每天都像這樣開心地笑著面對一切吧，跟我看待日常的觀點一定截然不同。

　　我頓了一會兒，便開始講述「塞翁失馬焉知非?！沟挠蓙怼?/p>

　　「這是中國的故事。從前從前，有個老爺爺跟他兒子住在一起。」

　　「開場有點像日本的童話耶，感覺會有老奶奶去河邊洗衣服?！?/p>

　　不知她是不是在想像故事場景，只見她做出用洗衣板搓洗衣服的動作。

　　「這故事沒有老奶奶啦……然后呢，某天老爺爺養(yǎng)的馬逃到游牧民族的領地去了。因為老爺爺很疼愛這匹馬，周遭的人都覺得他一定很傷心，但老爺爺本人卻笑得很開朗?！?/p>

　　「咦咦！為什么！我光是想到以前養(yǎng)的狗狗死掉那一刻都快哭出來了。所以這個老爺爺很無情嗎！」

　　她每個反應都很夸張，我甚至覺得不管多無聊的故事都值得一談了。

　　「老爺爺認為：『沒什么，馬逃走了，說不定會招來幸福呢?！弧?/p>

　　她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說「還真樂觀」。我心想「你也沒差到哪里去」，但還是沒說出口。

　　「結(jié)果幾個月后，那匹馬竟從逃去的那個地方帶回一匹駿馬，但這次老爺爺卻說『這或許會帶來不幸』。而他說得沒錯，他兒子不慎落馬還斷了腿?！?/p>

　　「有得有失呢?！?/p>

　　她若有所思地這么說。你還會用成語啊──這話我當然沒說出來。

　　「可是，老爺爺居然連兒子受傷了都說『這或許會招來幸運』呢?！?/p>

　　「……聽到這里，我只覺得這都是老爺爺設的局耶，他就是這一切的幕后黑手。之后的劇情如何？」

　　「幕后黑手啊，這我倒是沒想過……嗯，之后老爺爺他們住家附近的城池忽然被敵軍攻破，引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那一帶的壯丁都被送上戰(zhàn)場，幾乎都戰(zhàn)死了?！?/p>

　　「啊，我知道了！老爺爺?shù)膬鹤右驗槭軅槐卮蛘蹋桨泊婊钕聛砹税?！?/p>

　　「嗯，就是這樣。」

　　「可是這又招來了不幸……劇情是不是這樣發(fā)展？」

　　「……不，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這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坏挠蓙?，我認為這故事的寓意是『人生無常，不必為了每個幸與不幸讓心情過度起伏』。所以就算被不聽人講話的某人耍得團團轉(zhuǎn)，還是被懷疑成偷拍魔，或許都會招來幸運?！?/p>

　　「你在說誰??？」

　　她故意這么問，我也配合她的反應聳肩回答「天曉得」。

　　「總而言之，我只想照自己的步調(diào)，活得從容自在?！?/p>

　　「呵呵，很像你的作風?！?/p>

　　「跟你完全相反?！?/p>

　　「對啊?！?/p>

　　「但你是不是覺得『這樣也很有趣』？」

　　「哦哦──越來越懂我了呢?！?/p>

　　是嗎？我越來越了解她了嗎？或許就是因為我跟她的想法截然不同，才很容易猜出她在想什么。

　　「讓您久等了?！?/p>

　　「哇！看起來好好吃喔！」

　　店員送餐的時間點太過剛好，甚至讓我懷疑他是不是聽到我們的對話了。送上桌的料理外觀誘人可口，看著眼前的料理，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她這種可說是樂觀過頭的反應，總能讓周遭的人笑逐顏開，現(xiàn)在這位送餐的店員看到她的反應，也滿足地笑了。

　　「嗯～～～好好吃??！」

　　只見她不停將料理送入口中，彷佛按捺不住似的。

　　「你也趕快吃吧，難得一起吃一頓飯，冷掉就浪費了?！?/p>

　　「啊啊，也是。」

　　她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是正向氣息，應該不能容許食物冷掉這種負面因素吧。

　　我們點的是漢堡排盤餐，但厚度跟滋味都跟我熟悉的家庭餐廳漢堡排截然不同。

　　我學她將餐刀插進漢堡排，結(jié)果那塊厚度十足，感覺膨脹到快要破裂的肉排中，就瘋狂溢出肉汁和絕對好吃的香氣，我的肚子馬上難以抗拒地叫了起來。

　　平常吵吵鬧鬧的她在星空和美食之前似乎都會安分許多，神情幸福滿足，笑咪咪地享用料理。

　　「嗯，真好吃?！?/p>

　　一起點的附餐沙拉也很爽脆，跟漢堡排簡直是絕配。

　　我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完全停不下來。

　　我的反應不大，但表情似乎不經(jīng)意變得和緩。她看著我，夸張地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臉上彷佛寫著「幸好有來這間餐廳點這道菜吧」。

　　我覺得有點不甘心，故意在早已清空餐盤的她面前放慢用餐速度，表現(xiàn)得十分刻意，想在這方面好好出一口氣。但她還加點了甜點，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追加，結(jié)果我們盡興地吃完了這頓晚餐。

　　「你對戀愛有什么想法？」

　　可能早一步吃完后有些無所事事，她忽然拋出這個疑問。

　　「……你是不是問錯人啦？雖然自己這么說有點怪，但不管怎么看，你的經(jīng)驗都比我豐富吧，我比你更沒資格談論戀愛。」

　　「嗯──我沒這個意思啦，就只是想問而已。戀愛到底是什么呢？」

　　她那雙充滿好奇心的眼眸儼然是鎖定獵物的肉食野獸，根本沒打算放過我。她應該不是想羞辱我，真的是單純基于好奇才問的。

　　「會覺得心儀的特定對象特別有價值，忍不住想接近的一種心情吧。」

　　「什么啊，感覺像照著字典念出來的答案，你是《廣辭苑》（譯注：日本的國語辭典，發(fā)音和「甲子園」相近）嗎？啊，對了，差不多要進入甲子園的季節(jié)了呢?！?/p>

　　「……你沒打算把一個話題聊完嗎？」

　　她是不是很喜歡無聊的諧音笑話?。棵髅鞑挥米鍪裁淳湍茏屩茉獾娜寺冻鲂θ?，這種刻意搞笑的方式可能不太適合她。

　　「開玩笑的，比起戀愛，我更沒資格談論棒球。不過，嗯──原來你是這樣解析戀愛的啊，那你的經(jīng)驗有豐富到可以做出這種分析嗎？」

　　結(jié)果她想問的是這個啊。

　　「當然沒有?！?/p>

　　「我還以為你不會說得這么篤定呢，什么嘛，真沒意思。我們已經(jīng)是高中生了耶，談個一兩場戀愛很正常吧?！?/p>

　　「那你呢？」

　　「唉唷──？開始對我有興趣了嗎？」

　　我完全只是基于客套才這么問，她卻露出囂張得意的笑容，拿起甜點湯匙晃呀晃的。我嘆了一口氣，并作勢起身。

　　「啊，我得打工，差不多該走了?！?/p>

　　「等一下啦，對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p>

　　我好像又發(fā)明出可以有效對付她的新方法了，以后也看情況好好活用這招吧。

　　「我也是有談過幾場戀愛的喔！畢竟我桃花很旺嘛，被告白之后也跟對方交往過。但可能是因為這樣，對方馬上就對我沒興趣了。因為我只是被受歡迎的男生告白了，覺得心花怒放才會跟他交往，心中對他只有戀沒有愛?！?/p>

　　「呃，你在談哲學嗎？」

　　「不是啊，這是我的經(jīng)驗談?！?/p>

　　「因為你開始闡述『戀與愛的不同』，我實在有點跟不上。」

　　「我哪有說這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啊。」

　　她很受男生歡迎、談過戀愛，這我可以理解。她的外表也算甜美，畢竟我在煙火大會時被她深深吸引，因此這一點不容置疑。

　　所以她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這件事才令人覺得匪夷所思。

　　「接下來換你，我已經(jīng)說完了，你也得說點什么才行。我想更了解你?！?/p>

　　「我從以前就這么想了，你為什么老是想打探我的消息？去了解受歡迎的男生對你應該更有益吧?！?/p>

　　「那種萬人迷其他人也會對他感興趣啊。這不是重點，我對你還不太了解，所以想知道你的一切。畢竟我覺得你很少跟女生來往，只有我才知道你的魅力，不覺得這樣很棒嗎？」

　　我心想，原來如此。過去我從來沒被異性這樣說過，根本沒想過這件事，但她這句話卻說服了我。

　　只有我看過她在觀景窗內(nèi)的樣子──想到這件事，我就產(chǎn)生了些許的優(yōu)越感。同理，她這種感覺就是獨占欲，確實很像每件事都任性妄為的她會有的想法。

　　「我啊……我真的沒談過戀愛。啊，雖然算不上戀愛，但我好像曾經(jīng)對某個女孩子有過特別的感情?！?/p>

　　雖然是她擅自開啟這個話題，但都已經(jīng)聽她分享了，若只有我只字不提也不太公平，所以我決定破例跟她聊聊這件事。

　　事情發(fā)生在爸爸過世前不久，那個女孩是我第一個模特兒，當時是我主動拿起相機攝影的。

　　「當時我國中一年級，那件事讓我踏上了攝影這條路?！?/p>

　　「哦，我就以你專屬模特兒的身分聽聽看吧。」

　　或許是因為她露出開心的反應，我才忍不住被她牽著鼻子走吧。今天的我真是反常，有夠多話。

　　「我媽是護理師，所以我爸經(jīng)常會造訪醫(yī)院，他老是帶著相機，不知不覺就有人請他幫忙拍照。攝影原本只是他的興趣，后來卻演變成類似副業(yè)的感覺。某天我在等我媽下班的時候，跟爸爸借了相機來玩?！?/p>

　　「嗯嗯?！?/p>

　　我回想當時的狀況，帶著懷念的心情開口道：

　　「那時候有個女孩子在醫(yī)院的等候區(qū)偷偷啜泣，我本來以為一定是不喜歡醫(yī)院的小孩子，猛然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女孩，個頭跟我差不多?！?/p>

　　她頓時瞪大雙眼僵在原地。聽到對外界漠不關心的我居然會在意一個哭泣的女孩子，她才這么訝異吧。

　　「雖然四下無人，但我也不想讓她繼續(xù)哭哭啼啼的，所以馬上就用手里的相機對準她，看到她流著眼淚拚命擺出姿勢，我覺得實在太詭異，忍不住笑了起來。回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也跟著破涕為笑了，雖然眼睛紅腫不堪，她卻仍然努力笑著。那張照片，是我拍的第一張人像照?！?/p>

　　她收起驚訝的表情，開玩笑地說：「居然會去逗笑哭泣的女孩子，以前的你還真行??！」

　　記憶中的印象依然歷歷在目，當時那張照片我自然也洗出來保存至今。這件事可說是我的原點，過去我從來沒對其他人提過，連壘也沒有。

　　「這樣啊?！?/p>

　　「問了之后才知道，她好像是第一次接受大規(guī)模的檢查，所以有點害怕。但那個女孩子被叫號去做檢查之前，卻笑著對我說『謝謝』。知道相機能讓人展露笑顏后，我從此就踏上攝影這條路。那個女孩影響我這么深，我才覺得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很特別，因為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年齡，所以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說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自顧自地說個不停，實在不像我會做的事。但看她緩緩點頭的模樣，我不禁心想「幸好有說出來」。她一定很擅長傾聽吧，就當作是這樣好了。

　　「那女孩一定很感謝你?！?/p>

　　「但愿如此。」

　　「之后要讓我看看她的照片喔，那是你拍的第一張照片?！?/p>

　　「有機會的話再說吧?！?/p>

　　我一反常態(tài)地多話，她也一反常態(tài)地認真聆聽。發(fā)現(xiàn)彼此都不太對勁后，我們?nèi)滩蛔⌒α似饋?，也不知是誰先開始的。

　　這種感覺就像那一天，我跟那位不知其名、成為我第一個模特兒的女孩相視而笑時一樣。

　　「那我該走了，時間差不多了?！?/p>

　　「嗯，好啊?！?/p>

　　回程路上，我跟她一句話也沒說，沉默始終縈繞在我們之間，我卻不覺得尷尬。

　　「那我先走了?！?/p>

　　「嗯，拜拜?！?/p>

　　她好像覺得沒聊夠，但還是說了聲「打工應該沒辦法取消吧」才放我離開。如果不是打工，我就會逼你取消，沒得商量──我可以把這句話解讀成這種宣言吧？

　　「啊，等一下！」

　　「怎么了？」

　　我正準備去打工，她卻忽然拉住我的手。

　　「轉(zhuǎn)過來一下下！」

　　「嗯？」

　　現(xiàn)場響起了微弱的「啪嚓」聲。

　　「偶爾入鏡一下也無妨吧？」

　　「我喜歡拍照，但不喜歡被拍耶。」

　　她好像用手機拍了一張跟我的合照。

　　「以后你也乖乖被我拍吧，我還想跟你一起拍照?！?/p>

　　說完，她心滿意足地將拍完照的手機捧在胸前。

　　她這么開心地要求我，這應該很難拒絕吧──我雖這么想，心中卻沒有不快的感覺，真不可思議。

　　隨后她準備回家，我則走向打工的那間披薩店。

　　「今天謝謝你──！我玩得很開心！之后我會再打給你，你也好好期待下一次拍攝吧！」

　　聽到她的呼喚后，我回頭一看，只見她笑容滿面地揮著手。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也微微上揚，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表情影響。看來跟她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也覺得很開心啊。

　　今天打工的時間不長，我以為不會太累，但我一進房間就立刻撲上床。

　　應該是因為跟她相處太久了吧，體力的消耗速度比平常還快。類似在大太陽下活動會比陰天更容易出汗，搞不好她不像星星，反倒更像太陽。

　　「對了?！?/p>

　　我從左邊口袋掏出手機，她果然傳了訊息過來。

　　【今天謝謝你！我玩得超開心，所以想趕快跟你約下一次見面，但我這禮拜平日好像都有事了，所以我想問你禮拜六行不行？雖然我明天就想出去玩啦。】

　　這則訊息之后，她又把臨別前拍的那張照片傳給我。她露出滿臉笑容，我則是回頭瞬間呆滯的表情。她一定很喜歡這張照片吧，我馬上就能想像出她開心的模樣。

　　我覺得她好像滿腦子都想著玩樂。明明是她主動提出拍照的要求，但我懷疑她根本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凈。

　　而且她指定的周六還是爸爸的忌日，我已經(jīng)跟媽媽說好了，唯獨這件事不能爽約。

　　【我也很開心。至于禮拜六那天我有要事，希望能改期?！?/p>

　　【你那天有事喔──！那我們暫時沒辦法私下聊天了耶，好無聊喔──】

　　她馬上就回覆了。對象是她的話，比起胡亂搪塞，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快。

　　【我們的目的本來就不是到處玩，而是拍照。禮拜六是我爸爸的忌日，所以那天我要跟家人一起過，抱歉?！?/p>

　　【啊……原來如此，我才要跟你道歉。我會再跟你約，你就伸長脖子等著吧。晚安！】

　　她應該也知道自己不太適合這種沉重的話題，才會馬上中止對話。我也回她一句【晚安】。

　　「好，去洗澡吧?！?/p>

　　看來短時間內(nèi)，我都不會跟她有約了。

　　我這么心想，隔天卻收到一則訊息。

　　那則訊息發(fā)送的時間點，就像看準放學后的時機似的。她今天沒有到校。

　　訊息寫著「去拍照吧」，還指定了地點。我手邊沒有其他事，于是社團活動結(jié)束后就動身前往。

　　「嗨！好久不見。」

　　「嗯，隔了一天呢?！?/p>

　　她把我叫到一個熱鬧的街區(qū)，離高中最近的車站約莫一小時車程。媽媽在這個區(qū)域上班，所以我也常來，看來這里有她想入鏡的地點吧。

　　「你今天沒來上學吧？」

　　「哈哈哈，我好像累積了不少疲勞，整個早上都不太舒服，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精神百倍！」

　　如她所言，她整個人精神百倍，像平常一樣滿臉笑容，現(xiàn)在也準備拉住我的手。

　　她穿著黑短褲和白Ｔ恤這種樸素的裝扮，但以女生來說她的身高偏高，很適合簡單的服裝。

　　「我今天想認真拍一拍?！?/p>

　　「……明天好像會下雪，得注意保暖才行?！?/p>

　　「夏天哪會下雪啦！我在跟你談正經(jīng)事，別嚇成這樣啦?！?/p>

　　「那就注意你的言行舉止，別讓我有這種感覺。」

　　我這么說，并在她的引導下漫步于街頭。

　　「還有，今天拍完之后，我想馬上洗出來。幾張就好，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理由是什么？」

　　「我想當成護身符?！?/p>

　　「把自己的獨照當護身符？你也太自戀了吧?！?/p>

　　「不是啦！是跟你的合照。我說過要跟你一起拍照吧？」

　　她忘了平常那抹笑容，無比真摯地這么說。

　　雖然聽不懂護身符是什么意思，但難得她口氣這么認真，我只好乖乖答應她的要求。

　　她的目的地是某個著名的觀光景點，前方有汪洋大海，周遭還有磚造建筑櫛比鱗次。現(xiàn)在正是日落時分，海岸線和海面都美不勝收，是個絕佳的攝影景點。

　　「以你來說，這個地方選得不錯嘛?！?/p>

　　「對吧？因為是平日，人也不多，正適合拍照。」

　　「不過，我每次見到你都是在黃昏耶?！?/p>

　　「那當然，我們是學生耶，放學后見面幾乎都是這個時間嘛?！?/p>

　　「也對?！?/p>

　　而且夕陽還能補強我的人像照技術(shù)，雖然不能一直仰賴夕陽的幫助，但我告訴自己「初學期間在所難免」。

　　「總之先到處看看吧！」

　　「不是要拍照嗎？」

　　「要先認識環(huán)境啊?！?/p>

　　最后我敗給她的三寸不爛之舌，跟她玩遍了這個觀光景點。建筑物中還有土產(chǎn)店及提供輕食的店家，這個時間也有點餓了，我們就邊走邊吃?，F(xiàn)在也聽從她的提議，正坐在長椅上休息。

　　我平常不會做這種事，于是有種單純又理所當然的感覺。

　　「這樣好像高中生喔?！?/p>

　　「我們本來就是高中生！」

　　我猜得沒錯，她狠狠地吐槽我一番。

　　「你平常會做這些事嗎？」

　　「會啊，我跟朋友有時間的話都會這樣玩──」

　　「這樣啊。」

　　她好像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這樣就好。今天沒來上課，她應該無聊到不行吧，說不定就是因為無聊才把我叫出來。

　　「結(jié)果你只是把我叫出來玩嗎？」

　　她剛才口氣那么認真，到頭來還是這樣。她的思考回路是不是被輸入了「非玩不可」這道程式碼？

　　「沒有啦，真的要拍照啊！所以才會把你叫出來?！?/p>

　　「那就快點拍?！?/p>

　　我希望在日落前拍攝，才能將她的表情拍清楚一點，于是語帶催促地說。

　　「說得也是！果然還是想在這個磚造建筑前面拍吧?！?/p>

　　「機會難得嘛?！?/p>

　　她移動到能夠以磚造建筑為背景的地點。

　　「啊，去更后面一點吧，我想讓海面跟磚造建筑同時入鏡。」

　　「哦，這主意不錯?！?/p>

　　她馬上就乖乖聽話邁開腳步。若要舉出她的優(yōu)點，就是這種將思考轉(zhuǎn)化為行動的速度吧。她能迅速配合我的要求，在攝影方面也相當有幫助。

　　「就在這附近吧。」

　　我讓她站在可以完美納入海面和磚造建筑的位置，舉起相機先拍一張。

　　被夕陽染紅的海面，配上讓人聯(lián)想到西洋的磚造建筑，此情此景美得幾乎讓人忘了這里是日本。站在畫面正中央的她，存在感絲毫不亞于這幅美景，儼然就是這張照片的主角。

　　老實說，真的很美，但我當然不會說出口。

　　「感覺不錯喔。」

　　「嗯！」

　　她自己可能也抓到感覺了吧，不像上次那樣羞答答的，充滿了自信。

　　有過一次拍照經(jīng)驗后，她就蛻變成不會害羞的完美模特兒了，我自然不能讓她專美于前，得成為配得上她的攝影師才行。我這么心想，并不停按下快門。

　　當我沉迷到幾乎忘了時間時，觀景窗內(nèi)忽然捕捉到除了她以外的人物，還能看到她正往那人走去。

　　「嗯？」

　　我放下相機，只見一名老奶奶彎著腰緩緩走過我與她之間，似乎沒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拍照。

　　「奶奶，您還好嗎？」

　　「啊啊，對不起?！?/p>

　　她輕撫老奶奶的腰部，像是要協(xié)助般走在老奶奶身旁。原來如此，先前壘說過她的優(yōu)點之一，就是看到需要幫助的人無法袖手旁觀的個性。在我看來，這也算是美德一件。

　　我下意識重新拿起相機，將她的優(yōu)點以具體形式保存下來。我不禁心想：比起那些美麗絕倫的照片，留存這種具有平凡日常情懷的照片或許更有價值，也覺得這種照片更有她的風格。

　　「真是的，你們在約會嗎？我這電燈泡?！?/p>

　　「沒有，不是在約會啦，沒關系?！?/p>

　　老奶奶可能留意到我在相機后頭的視線，看了我一眼后，對我露出一抹和藹可親的笑容。

　　溫柔的時光，在充滿體貼和笑容的空間里靜靜流淌著。

　　「奶奶，可以跟您合照嗎？」

　　我開口詢問后，老奶奶再次笑道：「只要不嫌棄我這老太婆就行?！?/p>

　　「喂，你也準備一下，一起拍照?！?/p>

　　「咦？我也要嗎？」

　　「你這模特兒哪有不入鏡的道理?！?/p>

　　看著我和老奶奶對話的她一臉驚訝，一定是因為我找老奶奶拍照這件事嚇到她了吧，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但我就是想把現(xiàn)在這個空間收進照片里，這也不能怪我。

　　「來，笑一個?！?/p>

　　我請附近的觀光客幫忙，拍了張我跟她跟老奶奶的三人合照。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出于單純想留下點什么的念頭才拍的照片，雖然不是由我親自按下快門就是了。

　　拍完照后，她原本提議要幫老奶奶把行李搬到目的地，老奶奶卻展現(xiàn)出完全會錯意的體貼，說了聲「不想打擾小倆口約會」就這么離開了。她還說「謝謝兩位讓我享受這么快樂的時光」，所以我很慶幸有拍下這張照片。

　　「她說約會耶，欸嘿嘿，我們看起來像這種關系??？」

　　「應該吧，年輕男女走在一起，感覺就像情侶?！?/p>

　　「你好冷淡喔?！?/p>

　　「我只是陳述事實。」

　　「是也沒錯啦?！?/p>

　　夕陽幾乎完全西沉，四周也越來越暗了。

　　但入夜之后，磚造建筑卻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風貌，真不愧是觀光景點。建筑被微微的燈光點綴，呈現(xiàn)出非常值得一看的美景?？傆X得在下雪的冬季能看到更美麗的模樣。

　　「剛才你怎么會主動提議拍照？」

　　她這么問道，果然覺得很疑惑吧。

　　「你一開始不是說想跟我合照嗎？」

　　「我有說啊，但我沒想到你真的愿意拍，而且我在想，那個瞬間你是不是有想拍下什么的理由?！?/p>

　　「啊啊，你要問的是這個啊。我覺得你對剛才那個老奶奶細心關照的氛圍很棒，所以說什么都想拍下來，就只是這樣而已?！?/p>

　　只見她點點頭，彷佛同意我的說詞。

　　「雖然我對攝影一竅不通，但你一定很適合拍人像照?！?/p>

　　她道出這句相當純粹的贊美。

　　「是嗎？」

　　「嗯。你會因為很想拍下某個瞬間就立刻拿起相機，這樣的人一定很適合拍人像照，我可以幫你掛保證！」

　　她笑著這么說。

　　對興趣是攝影的人來說，這句話的意義更勝于攝影大師的建言。過去我對攝影最在乎的是拍出「廣受大眾喜愛的美麗照片」，這個信念或許沒錯，但她這句話卻重要得多。

　　相機就是為了收藏想拍攝的瞬間而誕生的產(chǎn)物，她讓我回想起這個雖然基本卻絕對不能忘記的重要初衷。

　　「說得真好。」

　　「哼哼，是不是！我就是因為想看星星才會去觀測啊，所以知道這種渴望一定非常重要?！?/p>

　　「是啊，你說得沒錯?！?/p>

　　我老實地點點頭。雖然她的個性跟我南轅北轍，但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能看到我的盲點。

　　「所以往后也請你多多關照啰，攝影師！」

　　「彼此彼此?！?/p>

　　或許我跟她的關系，從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的開始。

　　在那之后，由于天色昏暗不好拍照，本日攝影便告一段落。我依照她一開始的要求，到附近的超商將照片印出來給她。

　　「喏，拿去。雖然不知道你要用來當什么護身符?！?/p>

　　「謝謝，這樣我就能繼續(xù)努力了?！?/p>

　　我還是不知道她要努力什么，但能幫上她的忙就好。

　　「差不多該回去了?！?/p>

　　我覺得這個時間點剛好適合解散，便開口說道，結(jié)果她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點點頭說了聲「也對」?；盍κ愕乃赡懿幌矚g分離的場面，所以才流露出「哀」的那一面，這是她過去幾乎沒表現(xiàn)出來的第四種感情。

　　我想將這個表情收進照片中，于是不假思索拿起相機，她卻早一步邁開步伐，讓我無法如愿。

　　「我要去接我媽下班再回家，她剛好在這附近上班?！?/p>

　　「是嗎？我知道了，那就在這里分開吧?！?/p>

　　我們揮揮手就地解散，看著她走向車站的小小背影離去后，我便前往醫(yī)院接媽媽下班。

　　到柜臺詢問媽媽的狀況后，柜臺人員告訴我：她馬上就下班了，再稍等一會兒。

　　我在并排于柜臺前的長椅上等候，沒過多久媽媽就出現(xiàn)了。

　　「真難得，輝彥居然會來接我，今天吹的是什么風呀？」

　　「我碰巧在這附近辦事，想說順便過來?！?/p>

　　「哦──反正媽媽只是順便嘛──」

　　「別鬧別扭啦?！?/p>

　　「呵呵，開玩笑的，看你過來我很開心唷。謝謝你，輝彥?！?/p>

　　看到媽媽下班后疲憊不堪，卻露出溫柔笑容的模樣，我覺得偶爾這樣也不錯。

　　「咦？」

　　這時，我的視線中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人影。

　　那人一身黑色短褲和白色Ｔ恤的樸素裝扮，我沒看到臉所以無法斷定，但這跟我剛才透過觀景窗看過無數(shù)次的打扮太像了，長度修剪齊肩的黑發(fā)和以異性來說相對高?的身材，也讓我覺得眼熟。

　　「怎么了？」

　　見我僵在原地，媽媽喊了我一聲，讓我回過神來。

　　「不，沒事?！?/p>

　　她之前就說過身體不舒服，說不定是跟我到處閑逛的時候癥狀復發(fā)了。

　　我心想「下次見面時再問她就好」，便跟媽媽踏上歸途。

　　隔天她沒有到校。雖然她昨天也沒來，但總之她今天也不在學校，果然是昨天拍照讓她病情惡化了嗎？

　　平常教室里總能聽見她的笑聲，光是少了這個要素，好像就馬上靜了下來。安靜的教室本該是我夢寐以求的環(huán)境，但不知為何，我卻比平常還要躁動。

　　既然她臥病在床，一定閑得發(fā)慌吧，那她應該會打給我。我雖一直這么想，最后她還是沒打來。

　　「媽，早啊。」

　　經(jīng)過少了她的三天后，時間來到星期六。今天是爸爸的忌日，但媽媽似乎沒辦法悠閑自在地度過這一天。

　　「啊，早啊輝彥。抱歉，我忽然被醫(yī)院叫過去，要出去一下喔?！?/p>

　　媽媽從一早就忙得不可開交，從事人命關天的工作，這種情形也算是常態(tài)。我一方面心想「今天是爸爸的忌日耶」，另一方面卻也覺得這份工作很了不起。

　　「知道了，路上小心，我會做好飯等你回來。」

　　「謝謝，有個能干的兒子真幸福?！?/p>

　　「好了好了，快點出門吧?！?/p>

　　我像是在身后推一把似地目送媽媽離開。既然被緊急呼叫，應該是患者出事了吧，明明應該是十萬火急的事，媽媽卻始終帶著笑容。

　　我這么不擅長笑的人，怎么身邊都是隨意就能笑出來的人呢？

　　媽媽會把顯而易見的感情寫在臉上，哭的時候也是這樣，所以跟她應該是同類人。看到她們都能做到這一點，或許我內(nèi)心某處也藏著一絲憧憬。

　　「好，去買菜做飯吧?！?/p>

　　我在只剩我一人的客廳里獨自宣布。至少要在媽媽回家時準備好飯菜等她，代替一句溫暖的「歡迎回來」。

　　……話雖如此，結(jié)果我沒有花太多時間做飯，沒能好好消化剩余的大把時間。

　　由于先前和她一起用餐的經(jīng)驗讓我深受感動，我在反覆嘗試之下做了漢堡排。我改變以往的調(diào)味方式，調(diào)查容易煎熟的肉排厚度，還做了各種形狀。此外，為了讓媽媽回到家就能吃到剛煎好的漢堡排，我還把漢堡排做到再煎一下就能上桌的狀態(tài)。

　　沒事可做后，我姑且先倒回床上。

　　「總覺得……」

　　今天真是寧靜和平的一天，跟我以往的日常生活沒什么兩樣。平常我會玩玩相機或看點書，隨意打發(fā)時間，但我現(xiàn)在卻無心去做。

　　「唉……」

　　我嘆了口氣，還確認了一下這是今天的第幾次。

　　我看向左手拿著的手機，忍不住反覆確認她有沒有傳訊息過來。畢竟我沒有聯(lián)系她，枯等訊息也是浪費時間，卻還是莫名地在意。

　　為什么這個禮拜她都沒有來學校呢？

　　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怎么會這么在意她？

　　如果今天是一般假日，不是爸爸的忌日，我跟她就會約出來見面。我忍不住想起這位同班同學。

　　「綾部香織，織女、星……」

　　她曾把自己形容成織女星，那是在夏日夜空中光彩奪目的一等星。依照過去在天文館得到的知識，我來到房外的小陽臺，從白日的天空中試圖尋找織女星，卻完全看不到星星。于此同時，也完全沒有她會傳訊息來的感覺。

　　我現(xiàn)在時間很多，無奈之下，決定開始搜尋織女星，藉此打發(fā)時間。

　　回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睡著了，窗外灑入的陽光已染上了溫暖的橙黃色。

　　一樓客廳傳來細微的電視聲響。

　　「糟糕。」

　　不小心睡著了，本來想配合媽媽回家的時間做完晚飯的。

　　「早啊，輝彥?！?/p>

　　我急忙跑向客廳，看見媽媽在廚房里拿著平底鍋，可能是不久前回來的吧?？此臉幼?，患者應該沒什么大礙。

　　「媽，抱歉，這里交給我吧，你先去洗澡。」

　　「沒關系，我肚子餓了，想先吃飯?！?/p>

　　「總之換我來做，媽先去客廳休息稍等一下。」

　　「好啦?！?/p>

　　媽媽乖乖地到客廳沙發(fā)休息，開始看起之前播過的抗病紀實節(jié)目續(xù)集。

　　「不過還真難得，你居然做了漢堡排?！?/p>

　　「因為前陣子吃了覺得很好吃，而且爸也喜歡?！?/p>

　　「嗯……爸爸很喜歡漢堡排呢……不過，這樣啊，哦──是跟女朋友去吃的嗎？」

　　話題提到爸爸之后，本該變得多愁善感的媽媽卻神情驟變，開始調(diào)侃我。這應該是媽媽的體貼方式吧。

　　「少啰嗦，不是啦?！?/p>

　　「呵呵，但看樣子也不像是跟壘去的啊，果然是女孩子吧?！?/p>

　　「你真的很啰嗦耶。」

　　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個性跟那個聒噪的同學在某些部分上很相似，可能正因為有這種媽媽，我才能和她進一步交流，跟她聊天時也才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樣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我一開始就能不假思索地跟她對話了。

　　「對了，患者狀況還好嗎？」

　　「啊──嗯，不知道算不算好，但沒有生命危險。」

　　「是嗎？那就好?！?/p>

　　「是啊，但看到年輕人生病，還是會特別感傷。」

　　紀實節(jié)目中的重病患者年紀似乎比我還小。我明明也可能身患重病，看這種紀實節(jié)目卻總有事不關己的感覺，同時也覺得津津有味吃著漢堡排的她跟這種世界無緣。這時，母親看著電視畫面嘆了一口氣。

　　「那孩子很會逞強，所以才讓人擔心……最近香織好像太拚了點，不知道要不要緊……」

　　──香織。

　　我清楚聽見媽媽說的這句話。不對，沒聽清楚可能比較好。

　　「……香織是誰？」

　　我下意識這么問，心跳也隨即加速。

　　「咦？我講出名字了嗎？當作沒聽到吧?！?/p>

　　「我在問你香織是誰！」

　　我被自己粗暴的嗓音嚇了一跳，但在這個時間點聽到跟她相同的名字，更讓我心慌不已。

　　「輝彥……？」

　　有股不祥的預感。

　　跟她共度的那些時光忽然重返腦海。

　　去天文館、上街購物、替她拍照。

　　每一幕都被笑容點綴得五彩繽紛。

　　不可以，絕對不行。

　　我的眼神轉(zhuǎn)向電視，螢幕中那個病榻上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跟她一樣呢？

　　太不真實了。

　　名字叫「香織」的人到處都是，但我依然不希望有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總是笑臉迎人的她不可能生病。

　　但我冷靜分析后，心中警鈴大作。

　　在那場煙火大會中，她仰望煙火時的側(cè)臉帶著一絲凄楚。

　　討厭說再見的那種哀傷表情。

　　仔細想想，雖然都是她帶著我到處跑，但每次提議要休息的也是她。

　　在課堂上呼呼大睡也是，她可能是在下課就筋疲力盡了，平常兇巴巴的老師或許也知情，才只對她打瞌睡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且她這個禮拜都沒到校，還想把照片當成護身符。

　　如果將這些日常瑣事安上「因為她生病了」這個前提，一切似乎就說得通了。

　　最重要的是前陣子拍完照之后，我在醫(yī)院等媽媽下班時看到跟她極度相似的背影，如果真的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

　　「媽，把她的名字告訴我。」

　　希望媽媽說的是另一個名字。

　　我真心希望不是。

　　我不想思考這種事。

　　不想耳聞。

　　也不想知道。

　　但我非知道不可。

　　我努力壓制想摀住耳朵的手，等待媽媽的回答。

　　「……綾部香織?！?/p>

　　面有難色的媽媽低聲說出這么一句話。剛才一直瘋狂亂跳的心臟，彷佛靜止了片刻。

　　「……！」

　　我不想相信，真的打從心底不想相信。

　　她是我的模特兒，我是她的攝影師，我好不容易才有了這份自覺，能提起勇氣拿起相機了。

　　是聽了她的建議，我才終于明白自己該拍出什么樣的照片。

　　還慢慢開始覺得跟她一起度過的時光非?？鞓?。

　　我真的，不想相信。

　　但現(xiàn)實依舊殘酷。

　　好像有股沉重的壓力直接壓在內(nèi)心最深處，要我接受這個事實。

　　「……她是什么??？」

　　「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患者的隱私，就算是兒子也不行?！?/p>

　　但媽媽說話時的苦澀神情，表明她罹患的絕非輕癥。

　　我放下手邊的烹飪工作，從客廳跑了出去。

　　我什么也不想思考，但每當我想放空思緒時，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她的笑容，將我拉回現(xiàn)實。

　　當我結(jié)束就寢前的準備躺在床上時，我發(fā)現(xiàn)她終于傳訊息過來了，是我等了一整天的訊息。

　　【哈啰──！你在等我的訊息嗎？有嗎？我猜你差不多該想我了，才會試著傳訊息給你──你今天是跟家人一起過吧？是個美好的一天嗎？拜你所賜，我可是閑得要死，你要好好補償我喔！】

　　我沒辦法回覆。

　　我不知道該回什么內(nèi)容，而且她雖然傳了這么「日常」的訊息給我，今天卻是在接受治療。思及此，我就更沒辦法接受現(xiàn)實。

　　過去爸爸曾被病患和家屬要求幫忙拍照，其中應該也有罹患重病或自知大限將至的人，但在爸爸的鏡頭下，每個人都笑得好開心。爸爸為什么可以在病房里按下快門呢？我覺得我辦不到。

　　明明跟爸爸用著同一臺相機，我卻完全無法理解。

　　以后我要怎么面對她？

　　我要用什么方法替她拍照？

　　說到底，我要把她的什么樣貌拍下來才好？

　　即便我努力思考，還是理不出半點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