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足在黑暗中醒來，耳邊靜得有些不自然，包裹著自己的空氣中混雜了泥土的腥味。

記憶始終回落不到大腦，她張開手朝四下摸去，頗費了一些工夫才確認自己正躺在一張榻榻米上。

“這是哪里？發(fā)生了什么？”

女孩不敢發(fā)出聲音，在這種一無所知的地方她一個盲女顯得很是被動，拄著臂肘嘗試爬起，豈料就在坐直身子的一刻，真足后腦嗡的一下，原本幽蒙的燈光在眼前聚攏，周圍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陌生而熟悉的顏色，居然又重新能分辨。

這是一間她未曾見過的和室，地上鋪滿木板，兩邊豎立幔帳，面前垂著竹簾，身后是屏風，手旁置了一盞古樸的燈臺，芯火燃得正盛。

真足不敢置信自己突然能夠視物，幾乎要疑心還在夢中，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白色的單衣外穿著行燈袴一樣的裙褲，正思忖是誰給自己更換的衣服，這時從竹簾外飄進來一團輕飄飄、散發(fā)出磷光的東西，比尋常螢火蟲亮二、三倍，繞著燈臺盤旋幾圈，繼而落在了頂部托盤上。

真足被吸引著伸指去碰，還未觸及就陡然感受到了高溫，燙得她一縮手。

“難道不是做夢？”

真足再一次瞧向那團發(fā)光物，眼看它正緩緩地凝結(jié)某種形狀，最終變成個巴掌大的童子，那童子抻抻懶腰，便趴在油器邊舔舐起來。

觀見這等不可思議之事，真足驚得差點叫出聲，恐懼在蟄伏后重新反撲。

童子享用完抹了抹嘴，才終于察覺到有外人——此刻正盯著自己，它嚇了一大跳，忙欲逃走，卻因吃的太飽飛不動而掉落地面，圓滾滾的身體躲在燈臺后忌憚地看向真足：

“你，你干什么？”話音細微但清亮。

竟然說話了。真足目瞪舌僵，拼命試圖讓頭腦理解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

童子由上往下對真足打量一番，瞧出對方有些害怕自己，膽子壯起來，從燈臺后面跨出，叉著腰挺著圓鼓鼓的肚子開口：“你是人類吧，這里可是我油赤子大人的地盤。”

“油赤子？”來大津之前，她的確聽過近江油赤子的傳說，是種會在半夜飛入屋中偷吃燈油的鬼怪。

油赤子托著下巴瞅瞅真足，登時好像明白了啥。

“啊～我知道啦，你一定是御身贄，大人可很久沒有帶外面的東西回來了，嗨呀若是唐果子該多好，真懷念芝麻油的味道……”

真足聽不懂意思，整個人已失魂落魄，油赤子仍一臉如癡如醉的樣，兀地它眼睛一睜，仿佛感知到什么，復化火球飛舞著遯隱至幔帳后。

不待真足反應(yīng)，室外傳來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移開視線，投向門口廊上，隔著竹簾，隱隱可見有個全身宛如沾滿月光的女人跪坐在那里。

女人雙袖貼在廊上，旁邊似乎還放著物什。

“您醒了?！彼耢o地開口。

女孩瑟縮著肩膀，躊躇地望向她。

“為您準備了安魂的酒，請容許我近前伺候?！?/p>

說畢，女人起身挨近竹簾，抬手向上卷起，繼而低頭自右側(cè)進入。

她身穿重重疊疊的衣裝，背后拖曳的下裳與地板沙沙作響，兩掌托著一個高腳案盤，承載酒具。

衣物大約熏過香。

“這是……十二單嗎？”真足喃喃低道。

對方儀態(tài)娉婷地跪坐跟前，垂首施禮，亮光明晃晃地映照出女人的臉孔。

是個美人。

女人支起左膝，慢條斯理地從案盤上捧起酒瓶，向碟中注酒。

真足再也按捺不住，戰(zhàn)戰(zhàn)兢兢張開嘴：“那個……請問這是哪里？我怎么會在這兒？”

對方斟滿酒，擱下酒瓶，又恢復坐姿?！按颂帪橐链档纳裆?。您被發(fā)現(xiàn)暈倒于鳥居?！迸溯p柔細語。

伊吹？真足腦際一團亂，她努力梳理，印象里自己打家附近乘電車最終抵達大津湖岸公園，那離伊吹山相當有段距離，這其間所遭遇的她一概記不清。

沒待真足思考透，女人舉杯遞近，“這是御神酒，能夠驅(qū)除風邪?！笔疽馑穱L。

真足回過神，朝她細長的玉指端看去，青白的碟內(nèi)盛著紅色液體，雖然聞香便知道是酒的一種，卻泛股陰森的光。

女孩猶豫片刻，還是接過了面前的酒碟。微微含一口那紅色液體，味道有點酸，真足緩緩吞咽，感覺心臟亦沉甸甸地順著胸腔向下滑遛，血管里一陣陣寒意，喝完臉頰略略發(fā)燙。

“瞧您狀況不佳，只怕中了鬼魅的瘴毒，大人繁事鎖身，托我轉(zhuǎn)告：若不介意，就請暫且小住幾日吧?！迸说恼Z調(diào)和神情都十分溫雅。

聽對方談及鬼魅，真足登時面含懼色，不由瞥向幔帳。

“您不適么？”

真足欲言又止，不曉得如何啟齒，待對方再度追問，她才顫動著嘴唇講出：

“這里……有幽靈……”

對方稍怔，旋即領(lǐng)悟，膝行繞至幔帳背面，伸臂俯腰攬抱，俄頃返出，歸坐原位，懷里多了只黑貓。

“恕我不揣冒昧，您說的幽靈是它吧?！?/p>

女孩愣然，目光停滯在女人肘彎內(nèi)埋入半張臉的黑貓，軀干蜷曲，露在外部的綠眼珠瞄探著自己。

皮膚上起了一層疙瘩。

“您不必害怕，這是神社的貓，平素頗通靈性?！迸藢φ孀銣\顯解釋，仿佛知曉她的內(nèi)心。

“是貓嗎……”女孩抿著薄唇，對方言辭懇摯，令她難以不信，可方才所見的究竟為何，是幻覺嗎，真足如墜五里霧，腦?；秀苯豢椫殴诸A感：倘若刨根問底，搞不好會踏陷更深的混亂。她壓抑住疑慮，迫使自己淡忘掉這些荒唐的想法。

“那么，還請放心歇息?！?/p>

真足匆匆調(diào)整復雜的情緒，鞠躬致歉：“給您添麻煩了?！?/p>

“榮幸之極?！迸穗p手扶地低下了頭，隨后站起身，退步出去，倏爾匿跡于夜氣中。

留下了那只黑貓。

真足茫然審視著躺倒在地上的動物——瀟灑地抻直條腿，尾巴不時搖晃，一副人畜無害的相貌。

正要松口氣，那黑貓?zhí)蛄颂蜃π牡娜馇颍孀愫鋈话l(fā)現(xiàn)它須末沾了少許油漬，瞬間一股涼意蔓上脊背。

“這油莫非是……”

一種詭異的感覺升上來，真足屏住呼吸，森寒的氣氛壓在后脖頸，她咬緊牙根，心臟像打鼓似地怦怦直跳，那只貓基本還算正常，瞇縫著眼蜷臥一邊，好長時間她（它）們就像凍僵在了那里，誰也不出動靜。

隔了好一會，察覺到肩足酸麻，正當她將要松懈精神時——

“我說，人類的小姑娘?！?/p>

近處響起了小孩子的聲音。

真足猛一激靈，臉慢慢轉(zhuǎn)向貓臥處。

那貓用雙腳站著，兩只黑爪環(huán)在胸前，看著真足。

比起頭腦，身體先做出了反應(yīng)，女孩條件反射地朝遠離它的方向后挪，瞳孔擴大，被嚇得面色鐵青。

“喂喂，別太夸張，剛剛不是已經(jīng)見識過了?！焙谪垙堥_嘴不悅地說道。

真足極力想抑止顫抖，此刻她不知哪來的勇勁回問：“你究竟是什么？”

“我不是報過家門了，你這家伙記性真差?！焙谪埌褐^像人一樣坐下，態(tài)度怪罪似的。

真足聲音逐漸鎮(zhèn)定：“那你……？”

黑貓仿佛清楚她的困惑，抖了抖胡須，說：“這乃展示世人之相?！毖哉Z間甚為倨傲。

真足望著它的嬌小之軀，懼心暫收，但眼前的事還是太異乎尋常，這種動物開口與人交流的橋段，她素來認為只存于奇幻文學中，誰知竟真的碰上，難不成這也與自己復明有關(guān)？

“你好，我叫真足?！彼由貓蟪鲎约旱拿?。

黑貓不曉得聽到?jīng)]有，閉起眼打了個哈欠，坦率言道：“人類的名字我記不大住，倒不如氣味形狀這類實有的東西容易接受。”

“那貓君不是被人飼養(yǎng)的？”

黑貓睜開一只綠眼珠，似乎對這個稱呼感到新鮮，它懶懶地回復：“我可不愿意被小屁孩關(guān)在屋里?！?/p>

看著它的模樣，真足忽然覺得這只妖怪口氣固然粗魯，性格卻不壞。

“貓君不喜歡人類么？”

“談不上，不過也懶得與你們打交道?！?/p>

雖然這么說，但真足猜測它以前應(yīng)該吃了些許人的苦頭。

沉寂了片刻，黑貓鮮見地主動出聲：“說起來，你總是一直能這樣？”

“欸？”真足沒懂它句中的意思。

“就是跟你們?nèi)酥獾臇|西對話?！?/p>

真足搖搖頭。

“唔……可能是你頭一回遇到我這類?！焙谪埻兄掳?，若有所思地說。

真足默默聽它自語。

“反正是個特別的人類。大人庶或物色中了你這一點?！?/p>

真足聞及此處，雖感有些不合時宜，仍舊決定冒言相詢：“那個……貓君，有一件想深問一下。”

“怎么？”

“你們口中的大人，所指……？”

黑貓頓了一下，“這個嘛…大人就是大人了。你這問題……”

話未講罷，黑貓亦自忖答的太含糊，又補充一句：“總而言之是這里的一位主人?！?/p>

“你是指宮司？”真足再次確認。

“是不是呢……”黑貓稍微歪了歪腦袋，“如果那樣認為方便理解，就當作是吧。”

聽完黑貓的解釋，遂聯(lián)系先前女人的闡述，想是這里的宮司救了自己。如今社會敢隨意搭助陌生人，且藏居深山，真足不禁對那位“大人”產(chǎn)生了好奇。

“那名大人是怎樣一位人？”

黑貓談興陡濃：“若提大人，可謂世間風雅之集，是難有的美丈夫?！?/p>

“這么說，這位大人是名年輕男子？”

“你見過便知道了，大人的厲害之處還不僅于此，料理當毋須論，簡直珍饈至味，琵琶書法也都手揮目送，尤其園藝，大人似乎頗得要領(lǐng)，另外釀酒堪絕，不過這個不能講，講了不妙?！?/p>

旁側(cè)的真足聽著聽著便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境地，她從沒嘗試過跟一只貓像這樣聊天，本想追詢下去，不知是否剛喝完酒的緣故，頭腦里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又沉入夢中。

（感謝您讀到這里，本文是我的一篇連載作品，大約講述的是異國鬼怪的故事，其他部分若承各位喜歡會陸續(xù)上傳，在這我想簡單介紹一下此篇中所含的一些瑣細：

本篇場景的建立依照了日本平安時代寢殿造建筑的樣式，借鑒了源氏物語中部分室禮，例如當時房間鋪設(shè)地板而并非像今天鋪滿榻榻米，幔帳被稱為“幾帳”，竹簾被稱為“御簾”，高腳案盤被稱為“高壞”，燈臺造樣也是參考了各種影視書籍，另外服飾禮儀符合公家傳統(tǒng)，例如身著十二單的女人穿越御簾的一串動作都有規(guī)范，倒酒時支起一膝稍傾斜的動作被稱為“建膝”，是公家女子服侍貴人的特有行為，當然還有膝行，退步等等禮節(jié)，這些細節(jié)雖不起眼，卻使故事顯得更加立體，讓我覺得這些場景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一切圓融無礙。

妖鬼一事，本來容易寫就，可倘要將妖鬼之事描述得令人信服，便要頭疼些——需要營造背景，講明前因后果，若是記敘異國怪談，則倍難處置。與受唐化嚴重的奈良時期不同，平安朝無論從其寢殿造建筑還是草子物語文學，都有著極大的本土特色，這令我不得不苦考深究，因為我所寫的并非古代軼事，而是基于傳說的現(xiàn)代故事，這即指定了主人公的常識框架未曾收勒那個年代的產(chǎn)物，但又由于民族文化的關(guān)系繼承了一些遺風［例如古代日本的襖障子與后世的隔扇］，怎樣在保證劇情遵循邏輯探索的條件下維持角色對環(huán)境的信疑自洽成了難題。

在克服以上困難的情況下我完成了包括本文在內(nèi)的諸篇成果，希望看到它們的人會愛上這些文字，并延續(xù)這種心情，人鬼羈絆，勾聯(lián)古今，至此整整一千年，當時不可得知的事情，畢竟鋪開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