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鹽鐵論》晁錯篇,論儒家禮教的重要性,以及各為其主思想的源頭
大家好,我是熱帶榕樹,本篇我們共同探討《鹽鐵論》第八章《晁錯》相關(guān)內(nèi)容。
所謂“晁錯”,很好理解,字面意思,本場辯論的核心焦點,肯定與漢景帝削藩以及七國之亂有關(guān)。

不過關(guān)于這個議題,桑弘羊與賢良文學的立場,似乎都有些奇怪。
全文通讀下來,你甚至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雙方把劇本和發(fā)言稿,給拿反了的錯覺。
一、立場
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來看一下“晁錯”篇的具體內(nèi)容。
這場辯論,首先發(fā)言的仍然是桑弘羊,他的論點,大概可以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分,先是大談了一番“忠孝仁義”理念,然后指責儒墨之徒,在七國之亂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到此為止一切還很正常,畢竟罵儒生么,基本等同于膈應(yīng)賢良文學了。
可是接下來的第二部分,桑弘羊卻突然話鋒一轉(zhuǎn),開始為叛亂的諸侯說起好話來。
他辯護道,劉氏宗親為什么要造反?還不是因為晁錯不用制度,變更了祖宗之法。
漢景帝將其斬于東市,以謝天下,如此結(jié)局,難道不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這番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或許還不算奇怪。
問題是桑弘羊是誰?漢代著名改革家,當時最不保守的人之一。
從學派上講,他和晁錯都是法家人士。
從境遇上講,他和晁錯都因為變法,遭受了巨大的阻力。
從利害關(guān)系上講,他們兩人更是相隔好幾十年,不可能存在任何利益方面的沖突。
再說了,只要翻閱《鹽鐵論》的其他章節(jié)也能清楚地認識到,桑弘羊絕對是一個非常反感復古守舊的人。
所以,他突然發(fā)表如此一反常態(tài)的觀點言論,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個問題暫時先放一邊,我們來看賢良文學的反駁,他們的言論同樣分為兩部分。
第一部分引用了很多典故,大致是強調(diào)了“忠孝仁義”的絕對正確性。這個沒什么可說的,政治正確么。
然后第二部分,他們居然開始拼命維護晁錯,對改革大加贊賞。

具體來說,削藩好啊,諸侯地盤太大了就會驕橫,減少他們的力量,是為了后代萬世考慮?。?/p>
如此行為,難道不是最大的忠誠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問題是,這也不符合賢良文學一貫的風格與立場啊!
而且到這里,整場辯論就這么突兀地結(jié)束了,好像大家都不愿意再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了。
對于“晁錯”篇中,辯論雙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奇怪言談,我曾試圖查閱借鑒一些資料。
然而目前無論是學術(shù)界還是網(wǎng)上,都很少有人對此進行深入探討。
偶爾有人發(fā)表觀點,歸納起來,大致也就是兩種看法。
一種是認為《鹽鐵論》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錯漏,有可能把雙方的發(fā)言給寫反了。
這個我不認同,因為“晁錯”篇明顯和上一章“非鞅”是連在一起的。
在“非鞅”篇結(jié)尾,賢良文學剛剛批評完商鞅,所謂:
“斯人自殺,非人殺之也?!?/p>
桑弘羊就在“晁錯”篇中來了一句:
“斯亦誰殺之乎?”
如此明顯的承接關(guān)系,存在訛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一種是認為桑弘羊只在乎成王敗寇,晁錯死了,所以晁錯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這個我也不認同,因為從《鹽鐵論》全書看,他不是這種立場跟著成敗走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本章節(jié)中,雙方反常的言論又要如何解釋呢?
個人的看法很簡單,這里建議大家先花一點時間,看一下上個章節(jié)“非鞅”篇的結(jié)尾,當時賢良文學抨擊了商鞅的人品。
具體來說,就是指責其出賣好友,威脅公室,對百姓無恩,對諸侯無信。
所以秦孝公一死,舉國攻之,連逃的地方都沒有,這不是別人殺了他,是自己殺死了自己。
這個話一出口,桑弘羊一時間是處于下風的,所以他急于想挽回局面,而人越著急越容易口不擇言。
我們要明確一件事,雖然現(xiàn)存史料上,對于晁錯后來有沒有被平反的問題,沒有明確記載。
不過在漢朝的敘事體系中,他顯然是作為一個正面人物被歌頌的。

比如《漢書》記載,漢宣帝時期,魏相曾經(jīng):
“數(shù)條漢興以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言。”
既然大家對晁錯的看法偏向正面,桑弘羊就要利用這一點了。
賢良文學不是在“非鞅”篇中言之鑿鑿,說商鞅搞改革觸怒了所有人,被殺是活該嗎?
那么按照這個邏輯,本朝的晁錯是不是也是自尋死路?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賢良文學立馬陷入兩難境地。
如果說晁錯也是活該,顯然會違背了大眾的普遍認知,“非鞅”中的長篇大論立馬不攻自破。
而且還要冒政治不正確的風險。
如果說晁錯不是活該,再看看“非鞅”篇末尾對商鞅的負面評價,簡直是打臉。
總而言之,桑弘羊通過罵晁錯的方式,用反問的手法,給對手出了個大難題。

賢良文學又要自圓其說,又要顧忌政治正確,于是也只能先肯定忠孝仁義,大力夸贊晁錯,然后想辦法找機會反擊。
因此,整個“晁錯”篇中,雙方實際上都是為了辯論而辯論,為了抬杠而抬杠。
用現(xiàn)在的話說,屬于辯論上頭以后,無意識偏離己方原有立場的情況。
雙方可能也都意識到了這點,所以匆匆結(jié)束了對晁錯的討論。
以至于本章節(jié)篇幅短小,結(jié)尾突兀,好像很多話都沒說出來一樣。
二、禮教
弄明白了以上問題,我們就可以對“晁錯”篇的內(nèi)容進行分析了。
桑弘羊是這么拋出論點的,他首先引用了《春秋公羊傳》中的典故,所謂:
“春秋之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p>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求臣子對君主,兒子對父親,必須絕對忠誠,不能起謀反叛亂之心。
否則就算沒有付諸行動,也是可以被誅殺的。

其對應(yīng)的是儒家等級制度,即貴賤有等、長幼有序,不能以下犯上。
這里插個題外話,現(xiàn)代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套倫理準則,完全是腐朽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
不但扼殺了社會的創(chuàng)造力,還泯滅了人性的獨立與自由。
但是從歷史全局角度看,任何沒有收益的行為,都是無法長久維持下去的。
所以儒家等級制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對于古代華夏的組織架構(gòu)、動員模式,甚至是族群認同,我在之前的很多視頻中已經(jīng)詳細講過了。
簡單來說,儒家即宗族,古代華夏史,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宗族的發(fā)展演變史。
周天子以宗族,創(chuàng)造出了早期的文明認同感,漢唐以強宗大族,維系著地方秩序和社會生產(chǎn)。
具體內(nèi)容見傳送門(點擊此處查看),本文篇幅有限,不多贅述。
此前有人在評論區(qū)問我,既然宗族和早期原始部落,都是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組織,那么宗族比起部落,又有什么不同呢?
兩者當然是有區(qū)別的,宗族先進就先進在等級制上,或者說,宗族之所以不同于部落根本就在于禮教。

部落是一個非常不穩(wěn)定,且難以發(fā)展壯大的組織。
不穩(wěn)定,在于其內(nèi)部等級時常變動,通常是強者為尊,誰年輕力壯誰說了算。
難以發(fā)展壯大,是因為部落人口增多,達到臨界點后,總是要分家的。
分家后剛開始可能還有點感情,兩三代人后,誰認識誰?。?/p>
退一步講,在全是部落的社會里,就算哪天突然天降猛人,一統(tǒng)四海。
猛人死后,毫無凝聚力的帝國,也會立刻土崩瓦解,上一輩人奮斗的成果,絕無可能傳遞給下一代人。
以上現(xiàn)象在古代典籍中并不罕見,草原上很多游牧王國即屬此類。
可是禮教出現(xiàn)后,一切就完全不同了,儒家用等級制,規(guī)定了每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
比如“天地君親師”,君主的等級要高于親人,親人的等級要高于老師。

再比如祭祀的時候,家族里誰站前面,誰站后面,都有嚴格的順序要求,類似的規(guī)矩直到今天,還在部分地區(qū)有所殘留。
電視劇上常看到的,兩個陌生人見面,開口就問年歲,是否白身,哪一年中的科舉,實際上就是在打探對方的等級。
那么這種等級制,或者說禮教,究竟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呢?
首先是宗族內(nèi)部,人人都有明確的位置,誰服從誰,誰指揮誰,分工明確。
兩個小輩發(fā)生了沖突,第一時間想到的肯定不是靠拳頭解決問題,而是找長輩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仲裁。
類似的規(guī)矩外延到社會上,比如張家和王家有矛盾。
他們都會找等級更高的縣令說理,而縣令之上,還有郡守,再往上還有丞相、皇帝。
這實際上就是通過等級制,選出“最終裁決者”。
用“裁決者”實現(xiàn)秩序的“無可爭議性”,最大限度避免了內(nèi)耗,提升了穩(wěn)定性。
其次,等宗族壯大后出現(xiàn)了分支,哪怕過了好幾代人,關(guān)系已經(jīng)相當疏遠了。
再見面的時候,一查族譜,馬上就知道彼此之間,幾代人以前是什么關(guān)系,應(yīng)當以什么禮節(jié)相處。

這樣過起日子來,是有天然的親近感和向心力的。
強悍的武力只能短期統(tǒng)治人們的肉體,而以宗族為基礎(chǔ)建立的國家,彼此間是能夠在心理上凝聚成共同體的。
理論上,有了禮教,宗族的規(guī)模就能無限擴大,乃至于成為帝國這樣的龐然大物。
這些特性,是文明走出部落,邁向更廣闊的天地最不可或缺的東西。
所以,《資治通鑒》開篇就寫道:
“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春秋時期,于奚救了衛(wèi)國一個大夫,《左傳》記載,他不要物質(zhì)賞賜,只請求朝見時能享用諸侯禮節(jié)。
孔子聽了感嘆道,寧可多給他些封地,也不能答應(yīng)這種要求,因為:
“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p>
隨后又進一步解釋道:
“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若以假人,與人政也。政亡,則國家從之,弗可止也已?!?/p>
禮教之重要,可見一斑。
三、辯論
好了,講了這么多東西,似乎扯的有點遠了,讓我們繼續(xù)回歸《鹽鐵論》。
那么大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儒家等級制對于古代華夏的重要性了吧?

等級制一旦瓦解,文明的組織體系就不復存在了。
因此桑弘羊開篇的第一句話,就是當時最不可否定的政治正確。
要是有人反駁,做個不太恰當?shù)念惐?,其殺傷性,基本等同于和種族主義者談混血,和民族主義者論普世。
在占據(jù)了道義制高點后,他又接著論述:
“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招四方游士,山東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間?!?/p>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個平平無奇的陳述句,但其中有個關(guān)鍵詞“修文學”。
所謂“文學”,在法家的話術(shù)體系中,是個貶義詞,有不務(wù)正業(yè),以文亂法,不勞而獲吃白飯的意思。
比如《韓非子》中就有這樣的字句:
“息文學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勞,此公利也。”
還有罵的更狠的:
“工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
總之,桑弘羊想表達的意思是,長幼尊卑是帝國最不可動搖的準則。
以前七國之亂的時候,儒墨游士受諸侯國招攬,整天不務(wù)正業(yè),圖謀不軌,最終發(fā)動叛亂。

那么晁錯不尊祖宗之法,大肆削藩,最終被殺,難道也是活該嗎?
上文已經(jīng)講過了,這個問題不管如何回答都是兩難。
賢良文學顯然很難受,他們不得不引用大量典故,維護己方的道義立場。
首先,長幼尊卑當然是正確的,也是儒家先賢們竭力維護的。
孔子不飲盜泉之水,曾子不入“勝母”之地,孔子聽聞陳成子弒君,沐浴而朝,請求發(fā)兵討伐。
陳文子因為國君被殺,連家產(chǎn)都不要就去了其他國家??傊?/p>
“君子可貴可賤,可刑可殺,而不可使為亂?!?/p>
既然儒家這么正直,參與七國之亂的儒墨之徒又怎么解釋呢?
賢良文學又說道,人是不是君子,關(guān)鍵看行為。
像發(fā)動叛亂的那幫儒生,就算嘴上說的很漂亮,也應(yīng)該被當做亂臣賊子來看待。

當然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所謂:
“春秋不以寡犯眾,誅絕之義有所止,不兼怨惡也?!?/p>
古代的圣賢是不會因為一個人有罪,牽連一大片的,否則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言下之意,我們和參與七國之亂罪臣不是一塊的,不要一打擊就是一大片。
晁錯因為諸侯力量過大而削弱他們,是為了子孫后代考慮,正所謂各為其主,他做的又有什么不對呢?
這里我來解釋一下“各為其主”這幾個字。
其實在華夏傳統(tǒng)文化中,對忠孝仁義的認定是非常寬泛的。
你可以是我的敵人,但只要你忠于自己的主公,就算誓死不肯為我效力,我也敬你是條漢子。
就像大家讀《三國演義》,即會為了諸葛亮的鞠躬盡瘁而熱淚盈眶。
也會為了從事王累以死勸阻劉璋,拒絕劉備入川而感動萬分。
哪怕劉備、劉璋完全分屬兩個敵對陣營。

這實際上也和等級制有關(guān)。
為方便大家理解,這里舉個例子,相比于父親和隔壁家的長輩,你更應(yīng)該尊敬誰?
按照儒家的價值觀判斷,你顯然更應(yīng)該尊敬自己的父親。
那么隔壁家的兒子,會更尊敬誰呢?顯然也是自己的父親,而不是你家的長輩。
那么兩家一旦發(fā)生沖突,各自的兒子維護各自的利益,是不是都符合了道義準則?
這種關(guān)系外延到社會上,就是各為其主的思想。
比如三國時期,群雄爭霸,為什么諸侯們一個個都喊著要匡扶漢室,而不是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因為皇帝等級是最高的,大局未定前,你腦子發(fā)熱一嗓子喊出去,合法性就沒了。
不過皇權(quán)雖然不能僭越,各路諸侯之間就沒那么客氣了。你有你的宗族親信,我有我的心腹臣子,所謂忠臣不侍二主。
你效忠你的主公,我追隨我的明主,大家雖然陣營不同,堅守的卻是同樣的理想。
賢良文學提這一點,表面上是在為晁錯說話,但個人觀點,他們多多少少,也有些為七國之亂中的儒生們說話的意思。
畢竟各為其主,晁錯忠于朝廷沒錯,難道儒墨游士效力于諸侯,就有錯了嗎?
畢竟當時吳楚大軍,打的是“清君側(cè)”的口號,并沒有直接說要把漢景帝怎么樣。
當然,由于政治正確的問題,這些話在漢朝肯定是不能明說的,只能隱喻。
到這里,《鹽鐵論·晁錯》篇也就全部講完了。

參考資料:
《漢書》
《左傳》
《韓非子》
《鹽鐵論》
《資治通鑒》
《春秋公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