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里奇談】守望篇初審入圍19號《靈山之上神風起》
傳說很久以前,山中時常發(fā)生小孩子被天狗誘拐,然后失蹤的事情。
天狗會將他們帶回自己的巢穴,給他們吃妖怪的食物,穿妖怪的衣服,強迫那些孩子以妖怪的方式生活,長此以往,他們就會漸漸遺忘過去,身體也會開始變化。這個過程取決于他們對人間的留戀,有時很快,有時很慢,但只要這么潛移默化下去,總有一天他們會失去一切身為人類時的記憶,再也不會想要回到人類的世界中,徹底成為妖怪的一員。
在那個連年征戰(zhàn),出了村子就是未開發(fā)的危險地區(qū)的時代,人口失蹤實在是再常見不過,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永遠都沒有再現(xiàn)身,人們用這種猜測,一方面解釋了親人的去向,另一方面也多少能給他們一絲心理安慰:失蹤的人并沒有死掉,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去。
這種用來欺騙自己的故事,對于真正的妖怪來說也至多是茶余飯后的笑談罷了。
可有時它也會真的發(fā)生。
天正二年七月初二,妖怪之山的結(jié)界短暫出現(xiàn)過一道裂隙,一個在山中迷路的孩子因此偶然穿越封鎖,來到我們這邊。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管她叫“人類”。
也是從那一天起,“人類”就再也不是人類了。
靈山之上神風起.
天狗有自己的紀年法,一般來說我們也不會太關(guān)心人類之間的事情,不過我依然對“天正”及其后的這幾個年號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見到“人類”的時候,她正縮在一處隱秘的水坑里,身上跌得青一塊紫一塊。她確實很聰明,借著大雨洗掉了自己的氣味,讓白狼天狗難以追擊,不過她還是沒能從妖怪之山的監(jiān)視網(wǎng)下溜掉。最好的證據(jù)就是我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
見我順著洞口倒掛下去,“人類”抬起頭,投來滿是淚光的視線,我們兩個像這樣面對面沉默良久,一會兒,她小聲開口:
“我想回家……”
她看起來又累又困,說起話來氣若游絲,我沒有回答,不過也沒給她什么臉色看,片刻小女孩又啜泣道:
“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p>
她的臉上掛著兩列清亮的水痕,說起話來不住嗚咽,似乎在逃跑的過程中被嚇壞了。但不知是否是覺得終于遇上一個長得好欺負的家伙,一會兒,人類鎮(zhèn)定了下心情,閉上眼睛作著深呼吸,再開口時,話語里就多出了一分顫巍巍的威脅:她說她是一個很富有的大名的女兒,如果我不把她送回去,她父親就會帶著軍隊來踏平妖怪之山。
“所以……妖怪小姐,為了大家……”她說著,但面對天狗,到底還是掩不住自己的恐懼,最開始的堅定迅速煙消云散:“也是、也是為了你——”話到最后,她哭著祈求道:“求求你,放我回去吧?!?/p>
老實說,我懶得懷疑她的身份,在那個年代妖怪和人類的沖突實在是再正常不過,再說天狗之間分工明確,即便真的遇到麻煩,也是那些打雜的先頂上去。所以這些恐嚇在我看來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昨日她還在跟家人一同吃晚飯,也許幾個小時前她還跟伙伴一起玩耍。但自從進入妖怪之山的那一刻起,一切再也跟她無關(guān)了。
我從有記憶起就一直在妖怪之山上生活,山上的結(jié)界是在跟人類的拉鋸戰(zhàn)中誕生的,為了在最混亂的時代里從他們的攻擊中保護大家,結(jié)界被特地設(shè)置成只有妖怪可以通過。也就是說身為鴉天狗的我可以隨意進出。不過即便有著這一層方便,我也沒去外面的世界看過幾次,一方面是我沒什么朋友,一個人的旅行太孤單,另一方面在于山外讓我沒有安全感。
沒錯,外面的天地,太寬廣了,甚至只要站在山巔,看著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就足以讓我雙腿發(fā)抖。那里沒有我認識的妖怪,沒有我熟悉的規(guī)則,一切都讓我那么地不知所措。
而她就來自這么一個讓我心生畏懼的世界。
那個年代山上的一切都還很簡單,只需不要亂跑,不要惹事,做好自己即可。實際上妖怪并不像人類那樣熱衷于將自己束縛在條條框框里,我們天狗可能是其中的異類,但天狗社會并不是這座山上的一切。這種自由的生活方式的確讓妖怪不需要為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折騰來折騰去,同時卻也意味著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數(shù)問題,無論是機遇還是危險,都得憑自己的能力解決。
很顯然,像她那樣的凡人是沒有這種能力的。
妖怪之山上曾經(jīng)也有過像她這樣的誤入者,其中的大多數(shù)都沒能堅持超過兩天,就我所知的,有幸被妖怪接納的,也迅速就成了它們中的一份子,從此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曾是人類?!叭祟悺钡拇_是讀過書的樣子,頭腦很清晰,不會被感情摧毀理智,我將她現(xiàn)在的處境說明了一番,雖然迅速就讓她消沉了下去,然而她也明白了自己的狀況:
“那就是說,如果哪天結(jié)界再次出現(xiàn)裂縫,我就可以回去了……對吧?”
“理論上是的?!?/p>
實際上用這種方法逃走的可能性基本為零,首先結(jié)界裂開本來就是幾十年都不見得會發(fā)生一次的小概率事件,即便真的發(fā)生了,裂縫也很快就會自己修復(fù)掉,中間根本沒有可以讓她反應(yīng)的窗口期。而且也不見得會像這次一樣裂在地上,萬一是出現(xiàn)在空中或水底呢?
畢竟,這東西存在的意義就是將她這樣的人困住,無論是困在外面還是困在里面。
不過她并沒被我這番分析嚇倒,實際上在我們見第一面的時候,“人類”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尋找這個幾乎不存在的可能性了。接下來的兩天中,她多次溜出去,嘗試用亂摸的方式找出結(jié)界的薄弱點,她正是以這種方式上了在妖怪之山的第一課:不要妄想對結(jié)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否則會被法術(shù)打得遍體鱗傷。隨之而來的第二課則是不要一個人在山上亂跑。
頭幾天是最難捱的,除了突然掉進另一個世界的沖擊外,衣食住行也是個大問題。我討厭待在同類太多的地方,所以我的巢穴在遠離城塞的山崖邊,出了房門就是一小片空地,我曾經(jīng)在那里留過一批用來修房子的木板。起初我只是想讓“人類”暫時有個地方休息,也許中間摻了點小小的期待的私心,不過我最開始的確是打算把她趕走自生自滅的。至多是留待觀察一下?;蛘摺抑皇钦f或者,我很早以前就想要個朋友了。那么孤單無助的她可能正是個適合我這個家里蹲的目標。
我首先把家門口的陳年爛木頭交給她處理,算是賣個人情,不過真正的目的是省得到時候再費勁自己收拾這些垃圾,而她的動手能力實在難以說得上有多好,直到差不多三個星期后才勉強搭出狗窩一樣的、比起房子更像是箱子的小木屋。在此期間,她被山上的野獸追著咬,被路邊的妖怪欺負取樂??梢哉f在那段時間里,每天“人類”身上都會增添新的傷痕,即便她哪天突然死掉了,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但她最后還是撐了下來。她很堅強,思維敏捷,就像我認識的任何一個同伴一樣,會開心和失落,也會為了未知的將來而恐懼。這種共情最終讓我決定將她留在身邊。
“認領(lǐng)”,說得好聽些,這也許算是天狗中流行的一種和人類的契約,通過在我們兩個之間建立起某種社會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就能讓她在這之后受我保護——不過只是名義上的,因為我并沒打算真的在她身上花什么力氣,不過這樣至少也能讓不把她當成入侵者,其他的妖怪也不會再肆無忌憚地騷擾她。否則她可能在幾天內(nèi)就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大概這種關(guān)系就是人類的傳說中有“天狗誘拐小孩子”的說法的原因吧。
這不會持續(xù)太久,等她也變成我的同類……到時候大家就會把她真正視作自己的同伴,她也就不需要再被“認領(lǐng)”。
我整理了一些自己的舊衣服送給“人類”,只是不是很合身,因為我早就想不起來像她這么大時的東西被丟到哪里去了。
天狗送的衣服,她起初十分抗拒,但最后還是接受了,不然就真的會什么都沒得穿,就像為了不餓死,妖怪給的食物她也不得不吃一樣?!叭祟悺眮淼窖种胶蟮牡诹欤龑⒆约壕o緊扎進紫色的袍子里,正式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變成“鴉天狗的寵物”。
從那一天起,她對我的稱呼就從“妖怪小姐”變成了“果”。
雖然我不喜歡跟同類混在一起,但作為鴉天狗的一員,還是難免要服從規(guī)則的。各司其職,彼此相助,聽從調(diào)遣,這就是天狗社會的維系方式,落到我身上,就是要定期靠念寫的本事記錄下這段時間發(fā)生的各種事情,不過具體寫哪些內(nèi)容可以由我自己判斷。除了我之外還有幾個鴉天狗在干類似的活,每隔一段時間,大家都會以宴會的名義聚在一起,實際上到了地方就會開始互倒酸水。
自然,收到她們發(fā)出的請柬,對我來說也算不上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對她來說則完全不同。
人類來到妖怪之山的正趕上大家準備七夕的那幾天,七月初七的晚會算是一年中少數(shù)意義重大的活動之一,我自然是不好缺席的,不過初七前幾天朋友間的小宴會倒是能翹就翹掉。
“……那個東西?!?/p>
“嗯?”
“我可以去嗎?!?/p>
她望著被我隨手團成一團丟在窗邊的請柬問道。
“你自己?”
這是她進入妖怪之山以來第一個對我提出的正式請求。從這件事本身的角度來說,讓她去倒沒什么不可以的,順便還能幫忙替我應(yīng)付一下那些麻煩的家伙,何樂而不為呢。
“想去的話倒是沒問題啦……”我說著,把揉成一團的紙團子撿起來,她就巴巴地望著,“拿著這個的話路上就不會有妖怪找你的麻煩,到了地方它們也會像對待同類一樣對待你。
“不過你確定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她剛要接下請柬,我又臨時改了主意,將手往后一抬,人類隨之愣在了原地。
“那可是妖怪的宴會。”
我望著她一雙褐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念道。我的確是低估這個幾天前還在妖怪的圍堵下哭哭啼啼的家伙了,人類只是思考了一小會兒,接著就道:
“確實是妖怪的宴會?!?/p>
往后的三天里,上午她忙著給自己蓋避風港,下午則是徒步環(huán)游妖怪山,以搜索她幻想中的結(jié)界的裂隙,這當然沒有任何成果,不過她并沒氣餒。這項活動她做了很久,甚至久到徹底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直到另一件事發(fā)生。不過那也是后話了。
同時也是在那時候,山上的大家都知道了這件事:姬海棠果收留了一個人類。她很快就跟我那幾個算是老相識的家伙混熟了,到了七夕那天的晚宴上,她跟那些妖怪說的話甚至比我跟它們說的還多。當然,主要是因為我本來就比較沉默寡言。妖怪不像人類一樣對食物有那么大的依賴,所以一般情況下我們吃的東西都非常簡單,連帶著讓她幾天來也只能靠野菜充饑。而那天的晚宴上則擺了大盤大盤的佳肴,基本上她在烤肉和濃湯面前只維持了不到十秒的風度。然后她狼吞虎咽。
那場宴會,非常熱鬧,大家在一起,非常開心?!叭祟悺彪y得又好好填飽了肚子,而她也在那次宴會上認識了許多新朋友。那天的宴會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雖然當時看來一切都很正常,沒什么太值得刻在心里的事情,幾天后我才將關(guān)于宴會的真相告訴了她:
她吃掉的東西里面有人肉。
實際上早在那天之前我就隱隱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了。她的性情變化太快,昨天還在害怕的東西今天突然勇于靠近,她曾經(jīng)非常冷靜,能在恐懼之中鎮(zhèn)定下來想到恐嚇我以求得生機,然而如今在宴會上面對妖怪時又過于亢奮。我確信她是一直明白自己的處境的,因為很久以后她再跟我說起最開始的那幾天時,她依然能夠記住當初的心情。還有自己莫名又飄忽不定的沖動。
當“人類”得知自己吃了人類的肉,她才重新清醒過來。小女孩呆呆地望著我,張口無語凝噎,她的目光重新變得清晰,隨后迅速摻入了某種無法形容的色彩,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幾秒種后,她本能地捂住嘴巴,彎腰開始干嘔。
她早就該做好心理準備的。
她早該做好心理準備的。
“人類”使勁咳嗽著,喘息的粗聲攜著嗚咽,一下,一下。伴隨一陣猝然的抽搐,她的身體癱軟下去,跪倒在地,捂住口鼻的指縫中,滴滴鮮血赫然落地。
從進入妖怪之山起,她就被這里的環(huán)境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迷失在這座山的第十天,“人類”的身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肉眼可見的異狀,她開始咳血,背后冒出了一對微小的凸塊。而這正是所有成為妖怪的人都經(jīng)歷過的起點。
她最終也沒能逃脫這個輪回。
秋天過了有冬天,而冬天到了又會是新的春天,春夏秋冬不斷輪回,這座山卻依然不變。
一同不變的,還有“人類”。她依然是個人類么?我不確定,但至少不是個完全的妖怪,因為她還是出不去結(jié)界,以及她偶爾會開玩笑說“我還記得我是誰”。
“人類”的精神仍然有些怪怪的,有時候她會對著鏡中自己又短又禿的翅膀深深陶醉,有時候又會哭著拿起刀子想把它們?nèi)诚聛?,她沒有放棄離開妖怪之山的想法,每天都在繼續(xù)自己尋找結(jié)界縫隙的努力。一年多以來她以我助手的身份在這里活動,時常幫我寫新聞稿,她認識了一些朋友,在妖怪之山上也有了些自己的地位。盡管這常常會讓她清醒過來時難過不已。
天正五年十二月,妖怪之山受到過一次攻擊,因為有幾個白狼天狗在外界惹了點麻煩,附近村莊的驅(qū)魔師帶著軍隊將整座山圍困了三個星期,最后由幾乎從不搭理凡間瑣事的鬼出面才得以解決?!叭祟悺钡弥袡C會跟外界取得聯(lián)絡(luò)時非常激動,她曾想即便無法離開結(jié)界,至少也設(shè)法跟外面的讓搭上線,讓他們幫忙給自己的家人帶個口信。
在如此緊張的時刻,這種行為理所當然地被當成了通敵,結(jié)果別說見到那些人的面了,直到次年入秋之前的時間里,她都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中。
幾個月后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她終于被放回陽光下時,我跟幾個認識的妖怪給她好好辦了個宴會接風。餐桌上,“人類”什么話都不說,她邋遢無比,雙眼通紅,仿佛一個流干眼淚的、沒人要的可憐妖怪。那不僅僅是疲憊導(dǎo)致的:半年多的監(jiān)禁足夠讓她從懷抱希望到徹底絕望,而正是這些失去的東西一直抑制著她的變化。
不過她依然是“人類”。
從那以后她就老實了許多,尋找結(jié)界漏洞的活動也從明面上轉(zhuǎn)入了地下,只有趁著沒人的時候會稍微關(guān)注下周圍的情況而已。實際上到她被困妖怪之山的第六年開始,“人類”基本就不會再特地去做重復(fù)勞動了,因為她已經(jīng)將整座山的狀況都記了下來,哪片山坡上長了幾棵樹都能說得清清楚楚。哪里的結(jié)界比較穩(wěn)定,哪里的忽強忽弱她也爛熟于心。但這并沒能讓她找到離開的方法。
我對她打包票道:“你就算老死也不可能再碰上一次從裂縫穿越結(jié)界的機會?!?/p>
她當然明白這點,不過她并沒放棄。除了這些之外,她也逐漸開始給自己找些別的事情做,天正七年的某日,我偶然得知她在外出時會背著我去找別的妖怪學(xué)習劍術(shù),一般來說很少有白狼天狗愿意花時間在一個人類身上,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軟磨硬泡出來的,或許是用三寸不爛之舌把哪個小笨狗給哄開心了吧。
不過讓我稍感意外的是,雖然在不違反山上的規(guī)則的情況下,想干什么完全是她的自由,我卻逐漸因為她把時間花在我以外的妖怪身上而隱隱不快。就這樣,在我隱瞞了“我已經(jīng)知道她在向我隱瞞”這件事的兩個月后,它還是被挑明了。
“不然的話……我這么弱的家伙,該怎么在這兒保護自己呢。”
她這樣回答,一句就把我給噎住了。盡管我對外宣布已經(jīng)“認領(lǐng)”了她,但確實至今都沒給她提供過什么實質(zhì)性的幫助,因此她依然時不時會遇到些麻煩,或是被別的天狗欺負,或是在路上遇到危險的猛獸及野生妖怪。
我無法反駁。在那之后她仍去練習,有時候我會通過念寫悄悄偷窺一下,她跟瀑布下的那個小白狼似乎關(guān)系很不錯,她學(xué)東西也非常快——不過只是表面上的快。妖怪并非純粹是依靠自己的肉體來戰(zhàn)斗的,即便是同一把劍,在凡人手上和在天狗手上都有天壤之別的威力。
天正八年的第一天,“人類”興沖沖地跑來要跟我比試,老實說,這讓我非常不高興,尤其是她背著的是白狼天狗的大刀。于是在喝口水的時間里,她就被打得在接下來一周內(nèi)再也沒能下床。
我第一次看到“人類”特地梳理翅膀是在天正十二年,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徹底習慣了妖怪之山的生活,消停下來了。時間是消磨傷疤的最好的藥物,這些年來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社交圈,有了新的朋友,順帶在河童的幫助下也把原本的狗窩修成了一座非常漂亮的小房子,一切都讓她看起來像是出生起就在山上生活一般。
她開始對我說“其實長對翅膀也不錯嘛”。她仔細地,用刷子一根根地清理,然后又用皂莢煮水將每一片羽毛都洗得閃閃發(fā)亮,在太陽下反射著斑斕的彩虹。那的確比我見過的許多天生的鴉天狗的翅膀更漂亮,盡管以我們的標準來看,那尚未完全長成的雙翼就像是把小孩的肢體強行安在了大人身上般不協(xié)調(diào)。自然她也沒法用這些東西飛。
她的瞳孔已經(jīng)拉成一條細線,虹膜變成漂亮的赭色,耳朵也越來越尖,雖然這個速度比起我知道的其他案例來說太慢了。但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徹底成為一個妖怪吧。至少那時候我是這么想的。
天正十二年,她身上發(fā)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她對結(jié)界常年的毛手毛腳總算被鬼給注意到了,她被叫到天狗的城塞里,被當面打量了許久,因為多少有點擔心她的生命安全,所以全程都有我在旁邊盯著。大家都知道伊吹萃香是個思維跳躍的家伙,那天她對“人類”起了格外的興趣,少女瑟瑟發(fā)抖地被從頭搜到腳,接著鬼王就咧開嘴,大聲問她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什么?”
我早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了。萃香的一句話猛然喚醒了“人類”早已沉睡的記憶,少女站在原地,繃直得像只觸電的猴子,一雙空洞的眼睛直望著鬼王,那并不是因為她看到當初的地牢生活,而是她想不起來那個東西了。
她張著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在那個眼神之下,我又看到了什么多年未見的神色。那種猛然想起什么的情緒,面對猝然的未知的驚愕,以及隨后的恐慌:正如我第一次見到她那般。
“——你的,名字?”
萃香似乎有些奇怪,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問題,少女干巴巴地“呃”了幾聲,大廳里的空氣一時凝結(jié),許久等不到答案后,萃香瞇起眼睛,死死地注視著她,接著鬼王就把目光投向了我這邊。
我不知所措。一會兒,我尷尬地聳聳肩:“無名氏?”
“原來是叫‘無名氏’?!?/p>
此刻我只想拔掉翅膀兩眼一閉從山崖上跳下去。
因為小動作被喚來,但萃香并沒提那個“小動作”,她比在場的所有妖怪活得都久,自然也比誰都能明白狀況,她沒有再強求“人類”說出自己的姓名,而是湊到她面前,踮起腳,以非?;淖藨B(tài)摸上了她的頭頂。就像是在揉一只小貓。
“想不起來也是好事。”萃香說道。
“忘掉那些失去的東西,就不會再被它們給困擾了?!?/p>
“人類”勉強應(yīng)了一聲,萃香接著問:“在妖怪之山上過得開心嗎?”
那個問題她直到最后都沒有給出答案。
第二件事則發(fā)生于那年七月。眾所周知,天狗主導(dǎo)的社會中等級分明,就算只是“鴉天狗的寵物”在理論上也是會受到那些小妖怪的尊重的,何況如今她跟真正的鴉天狗只有些細微的區(qū)別了。有幾個河童看中了她即將融入我們的種族,于是就見縫插針地想跟她搞好關(guān)系,在那年七夕的晚宴上,河童特地給“人類”雕了兩片小小的、潔白的羽毛。
聽說那玩意是用尻子玉做的,每一片上面都刻著六十道紋路,加起來代表她來到妖怪山的整整一百二十個月。“人類”拿到這個東西的時候面無表情,并沒有特別開心,但也沒有生氣,只是呆呆地數(shù)著上面的刻痕。
“河童……河童?!彼p聲呢喃著,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彩。我不知道這個小玩意對她而言有什么價值,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自那天以后她跟河童的交流的確頻繁了起來。七夕后的第二個周末,她跟送自己禮物的那幾個家伙一起溜進了深山,三天后才再度現(xiàn)身。這原本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直到許多年后我回憶跟她在一起的時光時,我才察覺到一切從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悄然開始了。
我對外面的世界沒什么興趣,對人類更沒有興趣。但妖怪之山并不會因為沒興趣就將自己隔絕起來。
文祿元年,這座山附近的幾個大名一起帶著軍隊去了某個遙遠的地方打仗,在這期間人類和妖怪維持了一段難得的和平,我就對她說“這下你父親肯定也離開了,再也不會有人來救你了?!?
她不說話,似乎是沒有聽清。然后我重復(fù)了一遍。
“救我……?”
她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吹噓的東西了。
萃香在妖怪山的大殿上挖苦我說她叫“無名氏”之后,漸漸地大家也開始用無名氏來稱呼她。不過我很討厭這種叫法,我覺得在吃了苦頭之后才想起來給她個名字,對她來說是種侮辱——盡管她本人可能并不在意。
可能我只是有些無法原諒自己吧。
如今妖怪山上的大家全都認識她了,就像認識任何一個住在這里的妖怪一樣,“人類”的生活早已模式化,上午跑來跑去,順便例行公事一般找著某樣?xùn)|西,下午則是去和白狼天狗學(xué)習劍術(shù),我懷疑她只是機械地去做,而忘記自己為何要這么做,因為某一天我問她在尋找什么,她自己都回答不上來了。
老實說,她逐漸變成了我不那么想看到的樣子,渾渾噩噩,沒頭沒腦,活像具行尸走肉。我去找過一些有經(jīng)驗的老妖怪,向他們咨詢關(guān)于“人類”的這種異狀的問題,他們給出的回答則又冰冷又無情:人各有命。
的確,在那個年代,連妖怪都難保彼此在殘酷的自然中好好生存下來,何況一個無助的人類呢。我只能繼續(xù)盡我“認領(lǐng)”了她的責任,在一旁好好看守罷了。
但有時她也會靈光乍現(xiàn),比如從天正十八年開始,她除了學(xué)習劍術(shù)之外,又來請我教她妖法。有些人類雖是肉體凡胎,卻也能通過各種手段掌握原本沒有的力量,體現(xiàn)出來就是神職人員,巫女,除妖師之類的。至于“人類”,確實沒什么這方面的天賦,她的學(xué)習能力很強,卻很難將我傳授給她的東西用好,有好幾次,我明明已經(jīng)親自確認她學(xué)會了,結(jié)果過上片刻讓她自己再使用一遍,她又跟故意耍我一樣兩眼一抹黑。
我懷疑她就是要氣死我。我懷疑她是有什么陰謀。不過她在這種情況下不時向我發(fā)起的挑戰(zhàn)的確也都是以失敗告終。
如果一切就按照這樣的日常繼續(xù)下去,雖然我無法確定結(jié)局是好是壞,但一定不會是后來那樣。文祿四年,她遇到了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那一天“人類”沒有按時回家,盡管以往這樣的事情并不稀奇,然而那次我的心情卻格外緊張。是因為我已經(jīng)跟她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了么?我不大清楚,我只是在家中一直等到太陽下山,期間好幾次去她的小屋查看狀況,一直沒有她的身影,直到不安驅(qū)使我外出尋找她的蹤跡。
這點并沒什么困難,因為我知道她每天出行的路線,順著路線飛了不到一刻鐘后,我在妖怪山下的小溪旁發(fā)現(xiàn)了她。還有一個滿身是血的,躺在她懷里早已不省人事的小男孩。
我從沒想過結(jié)界會在她徹底變成妖怪之前再次裂開。
“人類”沒有趕上結(jié)界打開的那個瞬間,當她察覺到這邊的異樣的時候,小男孩已經(jīng)倒在溪流旁邊了。她癱坐在草地上,呆滯地望向象征著結(jié)界正在愈合的微光,片刻,她對那道光芒伸出了手。
“嘿!”
我提醒她,一步上前擔心她做傻事,最終“人類”還是停在了觸摸到結(jié)界的前一刻。
“……這是跟我開玩笑呢吧?!?/p>
她說道。
光芒化作閃爍的沙塵,迅速就在空氣中飄散殆盡了。她的目光順著妖怪山的溪水流向結(jié)界之外的廣闊世界,星空之下,流水煜煜生輝,一路消失在模糊的世界盡頭。來到妖怪之山的第二十一年,她與自己苦苦尋找的逃脫的機會以這種方式不期而遇。
然后又擦肩而過。
我們將那個受傷的小男孩帶回了山上,兩天后,當他醒來看到“人類”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
“妖怪小姐……?”
在那之后,“人類”常常去找那個小男孩玩耍。他們之間可以聊的東西簡直太多,許多許多我不知道,或者沒有了解過的東西:鄉(xiāng)村,城市,他們每年的節(jié)日,平日的生活,各種她還能記起來的瑣事,以及孩提時代聽來的各種關(guān)于這個大世界的傳說。不過對于“妖怪小姐”這個稱呼,她并沒辯解什么。似乎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即將遭遇的一切。
男孩會出現(xiàn)在這里純粹是一場意外,“人類”沒有去問他的名字,因為她覺得這必然會導(dǎo)致對方想讓她用自己的名字來交換。而她總不能說自己叫“無名氏”吧??至于我,則按照我的惡趣味稱他為“妖怪之山上的第二個人類”,簡稱“人類二號”。
在妖怪的治療下,他的傷恢復(fù)得非常快,短短三天就能走路了,等到第五天,這兩個外界來的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人類”向他介紹這座山,同時也順便說明了一下關(guān)于結(jié)界的事情——并且她明確禁止人類二號試探結(jié)界的威力,因為她不想看到他受傷。在那段時間,她又活潑起來,一直依靠別人保護的家伙如今終于也有了個可以保護的對象。
人類二號暫時被她留在自己的家中,而關(guān)于具體改怎么處置就看頂頭的大人物們有沒有心情理會了。“人類”整天纏著他,跟他膩歪在一起,甚至連自己例行的巡山和練劍也落了下。我隱隱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她是不是快要越線了。
“要問我為什么知道這么多嘛……誰讓我見多識廣呢~”
“人類”喜歡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識,而我則完全沒法插入這兩人的交流,因為我只是個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家里蹲而已。
而她很久都沒有這么笑過了,似乎和人類二號的相遇讓她重新找回了生存的意義,如今想來,這或許是那么多年中我見過的,她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在文祿四年夏天,一個孤單的游魂在度過八十多個季節(jié)后,終于遇到了同類。
直到他身上也出現(xiàn)不該有的東西。用妖怪的方法療傷,的確能讓他的傷口迅速恢復(fù),然而長在傷口上的也并非人類的身體組織了。
進山一個星期,他開始咳血。于是他向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指教自己的“人類”求助,她愣了下,很快又支支吾吾道:
“放、放心啦,大姐姐我可是無所不能的哦?!?/p>
實際上她什么都做不到。從那天起,她四處奔波,試圖找出能挽救人類二號的方法,這自然是無用功,她連自己都救不了,何談別人呢?“人類”跑遍了妖怪之山,向天狗求助,然后又向河童求助,最后甚至找上了當初天天欺負她的野生妖怪們。無論是她喜歡的,還是討厭的,到了這個關(guān)頭她最終都選擇放下身段低聲下氣地去求。人類二號的變化速度很快,不到三個月,他就漸漸失去了人形,在這期間“人類”百般安慰他,跟他說了很多外面世界的話題,試圖以這種方式讓他繼續(xù)堅持回家的希望。?
“……大家都覺得我膽子很小。我不想讓他們笑話?!?/p>
他告訴她自己進入這座山的原因。
“我就說好要在附近試膽,讓他們好好看著。因為這兒離村子很遠,這樣就不能在害怕的時候去找大人了?!?/p>
正是這種愚蠢的勇氣讓他最后落入這樣的境地。他說他很擔心朋友,因為那天失散不久之后天就黑了,說不定他們都沒能安全回家。還有他一直都想念的家人。
“人類”沉默片刻,說道:
“放心。
“我一定會把你送出去的。”
她并沒有“認領(lǐng)”那個孩子,可她還是為他鋌而走險,決定直接去面見鬼王。
“——啊,是無名氏?!?/p>
那幾年萃香正忙著應(yīng)付外界來的鬼,為此一改形象,從一個小孩變成了風華正茂的青年女性的外貌。“人類”眼見她變化這么大,一時間有些膽怯,然而萃香依舊是萃香,她擺擺手示意不用那么拘束,“人類”深呼吸一番,最后向她請求道:
“可以把妖怪之山的結(jié)界關(guān)閉么?”
萃香一聽就認真了起來?!叭祟悺边B忙解釋這并非是為了自己,盡管誰都知道她一直渴望離開,她先是說明了人類二號的狀況,還有他在外界的家人的事情,只是這些的說服力依舊不夠,她最后猶豫片刻,甚至保證道:
“如果可以讓他離開的話,我、我……
“我以后都會留在妖怪之山,再也不會想回外界了!”
老實說,她這番話并沒有什么可信度,而萃香關(guān)心的也不是這個。她撐著下巴,瞇起眼睛打量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會兒,她問道:“你知道把結(jié)界關(guān)掉之后,要花多少年才能將它重新構(gòu)建起來么?”
“人類”無話說了。
“保護著整座山的,這么大的結(jié)界。是能像鬧著玩一樣隨意關(guān)掉的嗎?!?/p>
她依然想辯解,被萃香冷漠地打斷:“你說你不能親眼看著他變成妖怪?
“我看你也確實需要冷靜冷靜。那你就去自己待一陣子吧。”
于是,文祿四年的秋天將至的時候,“人類”再一次被丟進了地牢。這次她在里面待了整整三年,等她出來時,人類二號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一個妖怪。純的。
三年沒法離開那個一丈見方的小空間,三年沒人跟她說話,無人告訴她外面的一切,每一天她都在焦慮和擔憂中度過,直到時間一點點流逝,讓她明白一切已經(jīng)再無希望為止。她沒在里面把自己的手指全部磨碎,因為四面狹窄的墻壁被她挖上一年就再也沒有空間可以放下那些血淋淋的抓痕了。
“人類”和他再次面對面,在那一日的黃昏中,她掩面低泣著,透過指縫再看到的人類二號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烏鴉的樣子。他背后生著一對漆黑的大翅,一身哨戒天狗的著裝,他對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不知所措道:
“你是?”
“人類”終于抑制不住情感,她癱坐下去,跪在冰涼的泥土上,仰天大哭。她辜負了當初對他許下的承諾,那個承諾如今也再也不需要履行了。
慶長五年,“人類”進入妖怪之山后的第二十六年,她依然被困在這兒,從這年開始她不再去尋找結(jié)界的裂縫了。二十六年,相當于一百零四個季節(jié),三百一十二個月,九千三百六十次晝夜交替,這足以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度過童年,少年,長成大人,結(jié)婚生子,然后再眼看他們的孩子開始新的輪回。二十六年足夠讓外界天翻地覆,足夠讓國家崩潰、朝代更迭。足夠改變成百數(shù)千萬人的命運。
而她依然是那時誤入深山的少女的模樣,只是身上多了一些人類不該有的東西。順便提一下,雖然人類二號已經(jīng)不再是人類,也把她給忘干凈了,她依然會時不時去關(guān)照一下他,兩人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重新開始。人類二號有時候會跟著其他妖怪出山去處理各種事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修理修理那些不知輕重的凡人”。而“人類”從未對這些指指點點。
我建議她向他問一下關(guān)于外界的事情,比如她還能想起來的,跟她的過去有關(guān)的一些地點和人,因為我覺得她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實際上到了那一年,大家都覺得她也該徹底死心了。她甚至問我做個妖怪是不是也挺好的。
結(jié)果沒過多久,人類二號就因為一些事情要暫時離開妖怪之山,從他出門到她開始自暴自棄只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她整天窩在床上,不出門,也不見朋友,只有餓極了才會吃上幾口飯。也是從那時起這個家伙真的讓我有點害怕了。
我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我怕哪天回到家一推門就看到她的尸體吊在房梁上。她的朋友們——包括我在內(nèi),一起商議了很久,最后覺得還是要由人類二號來解決她的心病。
于是,慶長六年的新年早上,大家提議為她辦一場婚禮,等他回來就舉行。
“讓我和一個妖怪嗎。”?
這個長著翅膀和尖耳朵的女妖怪說道。大家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人類”環(huán)視一圈,最后把目光投到我身上,片刻,她閉上眼睛。
“跟他在一起……確實挺不錯的,說不定這樣我確實就不會天天想著外面的世界了。
“然后等我也變成一個妖怪,一切就能大團圓結(jié)局吧?!?/p>
她的話音很輕,然而內(nèi)容非常刺耳。最后她沒有表示同意或拒絕,只是說了下“再考慮考慮”,就把大家趕走了。
我很少像那次一樣對她生氣。
“你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人都離開之后,我使勁踩著地板,質(zhì)問她:“你就這么恨這里嗎?
“恨這兒的一切?恨我和那些河童跟天狗跟鬼?”
她向我投來了不解的目光。我從未因為誰的眼神而感到羞辱,一瞬間我抓向腰間的楓葉扇,就差沖著她照面劈下——不過我最后還是冷靜了下來。
“……我本以為就算再慢,十年的時間也足夠你接受我們了吧。為什么你到現(xiàn)在還是不愿意?”
最后我像個泄氣的皮球一樣后退兩步,坐到了窗邊的椅子上。說來可笑的是她還想安慰我?guī)拙?,然而她連自己都安慰不了?!叭祟悺毕腴_口,我用往常一樣冷漠的眼神狠狠地瞪了她一下,一般來說她看到這種恐嚇就會閉嘴,不過或許是那幾天她精神太差的原因,甚至都連讀出我的情緒的本事都沒了。
“人類”抬手遮住雙唇,咯咯地笑了一陣,不過聲音中帶著分淡淡的哀愁,正如人類的故事里常常出現(xiàn)的陰柔的貴族小姐一樣。
她說她前幾天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許多不認識的人。我夢到了一個人類小女孩。
“她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小孩,不過她還是出生了。她的父親不想要她,所以她就跟母親一同相依為命,不過她的家庭并不貧窮,所以她能上學(xué)。
“然而她常常跟身邊的人起爭執(zhí),對于母親的管教也時常叛逆,于是有一天她們吵架了。接著她就獨自一人溜出村子,想要通過離家出走的方式來抗議。然后她停在了一座從沒見過的山前?!?/p>
我愣住了。想必你也能明白她此刻說的這些有什么含義,只是讓我驚訝的是她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些,甚至從天正十年開始她就連自己的名字都給忘記了,而此刻她說起這些久遠的故事的語氣卻仿佛一切就在昨日。
“不過呢,她最后還是沒有上山?!?/p>
“人類”說到這兒,話鋒一轉(zhuǎn)。
“很驚訝吧。雖然我也不知道原因……我一直在旁邊看著,她面對大山躊躇不前,在原地猶豫了很久。然后我看到了許多回憶。她也看到了我,我們兩個就這樣相互沉默不言。
“之后她放棄了,她轉(zhuǎn)身沿著路回到家中,跟媽媽道了歉,然后得到原諒。最后她跟母親互道晚安,這個平凡的一天就這么結(jié)束了。
“只有我被留在一片漆黑中。”
她的臉上掛著兩道清澈的淚水,眼神中洋溢著某種我從未見過的幸福。她是個聰明人,一切對她不言而喻,最后“人類”又投來一陣感激的目光:
“我誰都不討厭。我很喜歡你,果……喜歡你跟大家。但我果然還是……”
最悲哀的事情莫過于有朝一日忘記自己曾是誰,忘記自己為何而活。
兩年后,跟隨人類二號出行的天狗們回來了,可他沒能回來。于是我們撮合這一對的計劃也徹底告吹。
我想不出“人類”在妖怪之山的這么多年都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心路歷程,甚至有時候我都會覺得老天在刻意刁難她,因為她總是不斷經(jīng)歷希望和失望,每到她萬念俱灰的時候給她點光芒,然后又像開玩笑似的將其碾碎。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早就在這么多重折磨中發(fā)瘋了。
萃香說的對,忘記那些失去的東西有時候是件讓人求之不得的好事,而我也相信雖然這一路非常艱難,不過總有一天她會接受一切的,因為她身上只要還殘存著人類的部分,就無法離開結(jié)界,而只要待在結(jié)界里面,她總有一天會成為妖怪。
我曾以為這是早晚的事。
自從人類二號死掉以后,她就不再對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抱有幻想。她重新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社交圈,重新?lián)挝覍懶侣劦闹?,一起為妖怪之山的發(fā)展出謀劃策,順便她又開始向白狼天狗學(xué)習劍術(shù)了。大家商議是否要給她取一個名字,因為“無名氏”這種稱呼終歸還是有點兒戲,然后我們問了她的意見。她倒無所謂。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對當時只看到表面的我們來說如此,對她本人來說更是如此。
慶長十年,她在妖怪之山某次武斗會上終于打贏了一個河童,一年后另外幾個河童也加入了敗者的隊伍里,她愈發(fā)熟練地掌握了鴉天狗的力量,她學(xué)會了飛行,學(xué)會使用彈幕,到最后已經(jīng)有了建議她加入巡山隊伍的聲音。
我愿意相信這一切代表她正式?jīng)Q定和過去的自己割裂了。我愿意相信如此。不過妖怪的本能……還有“認領(lǐng)”在我們兩個中建立的聯(lián)系,卻讓我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因為按照這種效率,她早就該徹底完成妖怪化,然而到了慶長十二年,“人類”依然走不出結(jié)界。
我最終確定這個表象之下有問題。
慶長十三年新年夜里,在我對是否挑明一切猶豫不決的時候,她主動來找我了。
“要拜年的話是不是遲了點?”
“只是想跟你敘敘舊啦?!?/p>
說實話,現(xiàn)在她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強烈的可疑氣息,我懷疑她是不是在背后藏了一把刀子。嗯,也許她不會攻擊我,那其他人呢?
我開始思索她最近有沒有跟誰結(jié)仇,然后她就拉上我,不由分說地飛向了山巔。我們逆著瀑布而上,她全程都興奮無比,結(jié)果絲毫不熟練的飛行技險些將我甩出去,最后我們停在妖怪之山最高的山峰頂端。她指向了冬日月光下銀色的天際線。
這人絕對知道我最討厭看這種場景了。
“你……哪根筋不對?”
我問道,她只是笑嘻嘻的,拉著我坐到了懸崖邊,順便一提我不怕被推下去。接著她問我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又是來自她早該遺忘了的小時候,據(jù)說是發(fā)生在她家附近的村子里的。主角是一個被神隱,也被家人尋找多年的普通人,失蹤多年,大家都以為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但某一天他突然又出現(xiàn)在了親人面前。只是那時候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妖怪。
他的家人并沒因此排斥他,為此還跟那些想趕他走的鄰居不斷爭執(zhí)。按理來說這個故事應(yīng)該會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尾,因為已經(jīng)受了這么多磨難的情況下,誰會不喜歡有個好結(jié)局呢?
結(jié)果某天夜里,那個變成妖怪的人突然把連帶父母在內(nèi)的整座村子的人都殺了。
真是個充滿惡趣味的故事。“人類”卻說這一切都是有依據(jù)的。
“因為成為妖怪之后就再也想不起來身為人類時的感受了,對么?
“妖怪都是沒有心和感情的?!?/p>
對此除了一句“扯淡”之外我沒有任何好說的。不過她怎么一下子想起這么古董的故事了?
“哎呀……不是有個東西叫回光返照什么的嗎,人死之前身體會突然好起來之類的。說不定這代表我已經(jīng)到了還能維持人類身份的最后期限了吧?!?/p>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可得好好謝謝老天爺。她今天有點不對勁——可能每一天都不太對勁,今天尤其有問題。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那你想起你的名字了么?”
她頓了一下,又嬉皮笑臉道:
“我不是叫‘無名氏’嗎?!?/p>
我確信她有大事瞞著我?!叭祟悺蓖b遠的天際,伸出手似乎想指著什么,我猜她想說那是她家的方向。不過她找了兩下,最后自嘲般放棄了。
“——那果呢。果好像還沒跟我說過你小時候的事情吧?!?/p>
“問這個干什么?!?/p>
“人類”沖我投來一個難以名狀的眼神,她擠擠眉頭,我覺得她在打什么不好的主意。
我告訴她那么久遠的事情我早就忘掉了,這就是她想聽到的答案,于是我趕在她開口之前就直接堵上她的嘴:
“先說明一下,我天生就是妖怪,所以你別想了?!?/p>
“好吧,那看來是可憐的姬海棠果沒有童年了。”她吐吐舌頭。但也沒有繼續(xù)挖苦下去。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環(huán)游世界?!彼f道。
“我聽過很多故事。我想游遍整個日本,然后渡過大海,去故事里才會出現(xiàn)的那些國家。朝鮮國,琉球國,南蠻國,大明國……等我老了,再把旅行的過程寫成書籍,告訴大家世界各地都有什么樣的人。
“如果沒有來到妖怪之山的話,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開始記錄此生的見聞了。一定,會跟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同吧。”
“人類”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她的表情中沒什么怨恨,沒什么不甘,她的語氣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在回顧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切痕跡的老人。
這我愈發(fā)感到不安。
“天正二年,至今三十四年。如此漫長。我小時候的朋友們,如果還活著的話此刻已經(jīng)到了當爺爺奶奶的年紀了。我卻被定格在了三十四年前的樣子。”
三十四年,三十四年。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家伙能在妖怪之山上過了三十四年依然保持人類之身。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果啊——”
她最后忽然又喚了一聲我的名字。她沖我投來一個漂亮的笑顏,輕聲道:
“謝謝你。”
即便妖怪是很長命的生物,但也是會死的。即便沒有傷病或饑餓,也是會死的。
而“人類”那脆弱的身體雖然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但在漫長的侵蝕、在人與妖的部分的拉鋸中,內(nèi)部恐怕已經(jīng)徹底亂成一團了吧。
慶長十三年的整個春天我都在緊盯著她,除了怕她做傻事之外,也為她的身體狀況擔憂。她依然維持著以前的生活規(guī)律,依然做著大家都習以為常的事情,因此除了我之外并沒有誰察覺到她的問題。她實在是太正常了,完全不像是那天會找我說出那番話的人,有那么幾次,我甚至懷疑當晚的情景是錯覺,或者只是個夢,后來我再去找她旁敲側(cè)擊,她也只是摸不著頭腦地反問我干什么。
她絕對不對勁。
她絕對有問題。
她也沒讓我等太久。“人類”在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加入了巡山隊伍,第三天她就行動了。
我算到了一切,我算到她會借著身邊無人的機會實行計劃,也算到她會把目標放在結(jié)界上,我熟悉她熟悉的每一片土地所以我知道她會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晌曳噶艘粋€最致命、也從一開始就沒想到的錯誤。如今想來哪怕我的傲慢能少一分,在一開始就反對她加入巡山隊,或者退一步在那個清晨多叫上幾個同行的,結(jié)局都會大有不同。
慶長十三年,同樣是七月初二,她選擇了自己迷失在結(jié)界內(nèi)的那個日子,選擇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作為終點。然后她深呼吸,站在原地等我出現(xiàn)。
“一切從這里開始。然后又從這兒結(jié)束?!?/p>
她說著,回過身,向我展開雙臂,“難道不覺得這很浪漫嗎?”
“別告訴我你想硬闖。”
我有些愕然。
“你忘了以前失敗過多少次了?”
她兩指拉住臉頰,做了個調(diào)皮的鬼臉:
“現(xiàn)在的我可跟以前不一樣了哦。你看——
“我的翅膀有這么結(jié)實!”
我沒再跟廢話什么,我只想揍她一頓,然后再帶回去讓她好好清醒清醒。她背著的大刀,是白狼天狗送的禮物,如果沒有白狼天狗哪種力量的話,她是絕對發(fā)揮不出那個武器的威力的。
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犯的那個最致命的問題是什么了:我太低估她了。她的確在耍我,無論是假裝學(xué)不會我的法術(shù)還是故意裝作弱小以讓我掉以輕心。戰(zhàn)斗只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我輕易就被打得爬不起來。
我在“認領(lǐng)”她,我是她的監(jiān)護者,她需要我保護。這種思維最終讓我一步步落入了深淵。
“謝謝你……果?!?/p>
她又一次說出了這句話。“人類”收起大刀,輕輕走到我面前,然后蹲下身,和我碰了一下鼻尖。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p>
“人類”從進入妖怪之山起就沒有放棄過回歸自由世界的想法,她不想變成妖怪,因為對她來說遺忘一切跟死了沒什么兩樣。她確實曾經(jīng)動搖過,也一度懷疑離開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放棄。
可是,你他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整整三十四年?。?/p>
“想知道么?”
她后退幾步,苦笑著伸出爪子:“接下來可別被嚇到啊?!?/p>
我愣住了。她直接將銳利的指甲捅進了自己的側(cè)腰?!叭祟悺钡拇_很有勇氣,但那也非常痛,她劃開衣衫,咬著牙撕開了自己的皮膚,接著從血淋淋的傷口中挖出了一把朽爛的碎片。
“現(xiàn)在……我要穿越結(jié)界,所以已經(jīng)不再需要它了?!?/p>
一大把漆黑的、幾乎要化作塵土的碎片,伴隨血污啪嗒啪嗒地被她丟到了地上。維持著她最后的人性的東西,居然是我已經(jīng)遺忘了二十多年的那兩片羽毛。
只要仍然被困在這座山上,妖怪法力對人的侵蝕就是不可逆,也無法打斷的。而天正十二年七夕節(jié)那天的宴會上,她忽然有了個點子:使用河童當初送給她的禮物來抑制這個過程。羽毛里面藏著原主人們的精氣,是很合適的“替死鬼”。
花上兩個星期了解尻子玉材料的特性后,她并沒像河童一樣把這對東西吃掉,那樣它們只會被她的胃吸收然后迅速消失,她使用了更殘忍也更考驗勇氣的做法:讓河童將其縫入了自己的身體里,以這種方式與羽毛共存。那幾個白癡河童一味地想討好她,全然沒有想到她的用意。
所以天正十二年之后,“人類”的變化速度急劇放緩,足以讓她再堅持二十四年,直到掙脫束縛的機會來臨。強行穿越結(jié)界的計劃需要盡可能保險,因此她好好把握著長久以來身體的變化狀況,在最合適的一年,最后的關(guān)頭挖出羽毛。沒有了抑制的力量,她會迅速妖怪化,在完全變成鴉天狗之前的那一刻,結(jié)界對她的阻力會降到可實現(xiàn)層面上的“最低”。
“謝謝你,果?!?/p>
她第三次重復(fù)這句話?!叭祟悺迸e起臂膀,將所有妖力匯聚在指尖,奔涌的能量迅速將其盤繞,伴隨著她的法力活動,背后結(jié)界散發(fā)著一波又一波的刺眼的光輝,如同在與其共鳴。
“我永遠不會忘記妖怪之山的一切。我不會忘記有過你這個朋友?!?/p>
她留下這句話后,縱身消失在無盡的天空。
慶長十三年七月初二,“人類”撞破了妖怪之山的結(jié)界,回歸自由,她的一生被這座山奪走了超過一萬兩千個日夜。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傳說很久以前,山中時常發(fā)生小孩子被天狗誘拐后失蹤的事情。
許多人會把這個傳說當真。許多時候它也的確會成真,而每一次成真背后,都是一段血淚史。
春天過了還有夏天,春夏秋冬輪回不斷,萬物生生不息,地平線無邊無際,遼闊的世界永遠看不到盡頭。
也許此刻她還在繼續(xù)著自己的“旅行”,也許正在人間的某個角落里隱姓埋名地生存著。沒準還在撰寫自己的游記。
至于我……
只要“認領(lǐng)”還在,只要心臟仍在跳動,只要我們之間還存在著一絲獨有的聯(lián)系。
總有一天會在外面的世界相逢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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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分項:關(guān)于她的一切(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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