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碧蠶卵
我沒有想到過,這輩子還能見到天地。
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晨,一如往常,徹夜狂歡的周日,當(dāng)其他人或離開,或橫七豎八地倒下后,半醉的樂悅從一片狼藉的另一頭,跌跌撞撞地跨過十七個空酒瓶,四十三個煙頭和五個爛醉的人,爬到我身邊。
“引旋,太陽出來了?!?/p>
他重重地跌倒在我的懷里。
“引旋,我想出去看看,早晨,是什么樣子的?!?/p>
已經(jīng)記不清有三年還是四年,我們未曾清楚地看過這個城市的早晨,初升的太陽透過微涼的晨間霧氣,照在我們的臉上,由于長期的與煙酒打交道,揮霍無度的生活,我們的臉仿佛是害怕陽光的。
這樣燦爛的陽光,不屬于我們那已經(jīng)蒼老得與年齡不符的容顏。
一群孩子活蹦亂跳地過街去上學(xué),一群老人背對著公園里參天的樹閑聊起來,早點(diǎn)攤開始忙碌,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生活的朝氣。
樂悅忽然緊緊抓住我的手,我們此刻愣愣地站在以前高中的校門口,那些斑駁的樹影、清澈的陽光,干凈的孩子背著書包,教導(dǎo)主任還是原來那個,也許是我們老得太快了,相對而言,站在校門口的他,怎么看還是原來的年紀(jì)。
“七年了?!睒窅傕卣f。
“我們像久病的人,忽然見到了陽光……這是哪本書里說過的?”
我并沒有回答她,因為我們各自在安靜地流眼淚,我們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天地便是在這不合時宜的時間,不合時宜的地點(diǎn),灑滿了一身不合時宜的陽光出現(xiàn)的。
他穿了一身運(yùn)動服從不遠(yuǎn)處的公園出來,滿頭大汗地在早點(diǎn)攤上買豆?jié){,全身上下都透著健康。
微醺的樂悅扯著我的袖子,大聲說:
“看!天地!頭發(fā)剪短了!一定是他!”
他的聲音太大,天地聽見了,轉(zhuǎn)過臉,皺起眉頭望著我們,他早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們了我們,變得太快了。
樂悅拉著我跑到他跟前。
“天地,你真沒良心,忘記我們了!”
他的聲音帶著響亮的醉意,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他并不在意。
“天地,我是樂悅??!這是引旋??!天地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們啦?!”
天地張了張嘴,又合上了,眼角劃過一絲無法言說的神情,終于他又開口了:
“你們倆早飯吃了嗎?”
后來的記憶,直到我再度醒來,都是有些模糊的了,不過與天地的重逢,也許對我而言,本就是夢境一般的不真實。
他買了幾份豆?jié){油條,和熱氣騰騰的包子,帶著我們?nèi)ニ匿浺羰页栽顼?,樂悅胡亂吃了幾口,與天地打打鬧鬧了幾個回合,便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而我望著面前這個健康得讓我陌生的男子,無言以對。
電臺的早班廣播在此刻不識趣地放起催化氛圍的歌:
“真的想寂寞的時候有個伴,日子再忙也可以一起吃早餐……”
我記不得這是多少年來的第一頓早餐,我也記不得當(dāng)時失控的樣子,只記得我撲進(jìn)了天地的懷里,放聲大哭,隨后的事,也許都是夢吧。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天地。那時我只是個老師囗中聽話不會鬧事的學(xué)生,而他是個很不良的小男生。
老師見到他沒有不頭疼的,一個留長頭發(fā),不服管教,在操場上抽煙,考試門門開紅燈的問題少年,是不會有老師喜歡的。
可是在有些女生的眼里,這樣的男生卻符合她們被言情小說和少女漫畫毒害的心目中英雄少年的形象。他高大英俊,散發(fā)著叛逆的氣息,不服從權(quán)威,嘴角有邪邪的笑。若不是清純年代的羞澀,和老師不停發(fā)出的“不許和天地混在一起”的警告,也許他收到的情書早就成堆了吧?
然而一切都如十六歲那年的夏天那樣美好而平淡無奇。直到天地在課桌里養(yǎng)起蠶寶寶,教導(dǎo)主任把那些白色的小蟲扔出了窗外,他二話不說收起書包,跑出教室,在窗外的草叢里盡可能找回那些亂爬的家伙后,朝校門外走了出去。
教導(dǎo)主任暴跳如雷,但他沒有回頭。
放學(xué)后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校門外的街沿上,叼著一根煙,捧著裝蠶寶寶的紙盒子,書包歪歪斜斜地扔在一旁,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傻傻地站著,夕陽多么美。
那些癡癡傻傻的小感動環(huán)繞在我身上,這是多么令人心醉神迷。
“引旋?過來啊。”
是他,他在叫我名字,我清晰地聽到了風(fēng)刮過的聲音,雙腳卻粘住了不動。
于是他走了過來,把那盒蠶寶寶塞在我手里。
“我看你喜歡,給你好了。反正我也不要了?!?/p>
“你不是很喜歡它們嗎?”
“可是我沒辦法養(yǎng),我住在外婆家,晚上不在家的時候,外婆一定會把它們?nèi)恿?。?/p>
“你晚上為什么不在家呢?”
“哼……”他嘴角閃過一絲輕蔑。
“好學(xué)生,跟我混一次你就知道了?!?/p>
那些眩目的燈光。那些喧鬧的音樂,那些離奇的人,這種初次的震撼,我想即使在早已習(xí)慣于夜夜笙歌的今天,卻仍然是如此深刻的記憶。
天地散開長發(fā),抱著吉他跳上了臺,我卻從他充滿笑意的眼底看出了些別的。
那種尖厲的音樂,人群的狂舞,煙草與酒精混合著汗水,我睜著恐懼的眼睛,試著體會其中的樂趣,這并不難。不久,我便習(xí)慣了;不久,我便愛上了;不久,我便離不開了。
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世界有更美的另一面,于是我的心開始急速往下墜。
我開始蒙騙父母,假裝參加學(xué)校的夜間補(bǔ)習(xí)班,然后每天晚上跟著君和他那個小小的搖滾樂隊,輾轉(zhuǎn)于各個酒吧。
開始擔(dān)心不合群,于是裝扮越來越偏向他們。開始擔(dān)心被人笑沒見過世面,于是肆無忌憚地吻別人的臉。因為令我慶幸的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氣時,我還未能將這視為逢場作戲時,我吻了天地的臉。
最后我無可救藥地感覺自己優(yōu)越,在學(xué)校里念書,看著那些很乖的同學(xué),恍若隔世。好像看見他們都變成了蠅營狗茍的爬蟲。而我躲在廁所抽煙時,認(rèn)識了同樣躲在那里抽煙的樂悅。那個沒人的午后,兩支煙,我們仿佛找到了相通的靈魂。
于是越夜越美麗,于是越墮落越快樂。
直到高考結(jié)束,毫無疑問,我們?nèi)齻€都不會榜上有名。
揭榜的那個晚上,我們坐在一座高樓的天臺上,喝著酒、抽著煙,然后樂悅開始輕輕地啜泣。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夢想,那遙遠(yuǎn)城市里的某個校園。那晚我陪她喝得爛醉如泥,她倒下前迷糊地念著某個不知名歌里的臺詞:有一種酒叫醉生夢死……呵,那有多好。
那晚天地一直沉默,直到樂悅睡去,他忽然對我說:
“引旋,去復(fù)讀吧。去念個好學(xué)校,不要再出來混了?!?/p>
我望著他。
“你知不知道?!蔽乙蛔忠活D地說,
“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愛你?”
他不再說話。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抓住他的手。
“要復(fù)讀,我們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輕輕吻我的手,那一刻這個不羈的大男孩是這么優(yōu)雅迷人,他一字一頓地回敬我: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因為我會毀了你。”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天地,他的狐朋狗友們說,他一個人,只帶了一把吉他,在那天清晨,踏上了開往S市的火車。
從此以后我和樂悅不再見到陽光。那夜夜笙歌的背后,是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絕望。
我們不再有將來,只有當(dāng)下,只有現(xiàn)世發(fā)生的快樂,原來的我們失蹤了。
直到又一個夏天,七年,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一切只有開始時像童話,我和天地,像童話故事的結(jié)尾,重逢。
我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天地的外套,皮沙發(fā)散發(fā)著某種清爽味道。
樂悅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天地一個人在錄音室里做混音,隔音并不好,時常有熟悉的樂曲傳出來。認(rèn)真工作的男子,臉上帶著依稀的淡淡疲憊,卻有一種歡場中尋不到的美好。
桌上有他的紙條,依舊糟糕的字跡。悅:醒后去刷牙、洗臉、吃飯,我都放好了。
他在把我當(dāng)小孩子,哄得我這么酥軟。
我繞過他的工作間去刷牙、洗臉。干凈整潔的牙具,有清香味道的毛巾,桌上還有溫?zé)岬呐D毯蛢蓚€菜包。
后來我便吃著這些久違的平淡食物,聽他講他后來的故事。
故事并沒有驚心動魄,卻聽得我很難過。
他去了S市后,在那邊的樂隊圈子里瞎混,繼續(xù)暗無天日的生活。直到有一天,走投無路。這時他遇到了San,S市知名的音樂人。San驚訝于他的音樂才華,把他帶到自己家中,給他吃用,但不讓他出門,讓他與世隔絕。他既然走投無路,也不得不如此。這種生活有些無聊,他甚至開始看起了San給他的古典小說。三個月后,他奇跡般地變回了清爽干凈的孩子。
一年后,他第二次高考,進(jìn)入了很好的大學(xué)。大學(xué)里,當(dāng)別人沉迷于叛逆、個性和花天酒地時,他朝他們笑笑,安靜地投人到枯燥的制作工作。從Sah的學(xué)徒,到獨(dú)當(dāng)一面的制作人,畢業(yè)后,他已經(jīng)能夠回到A市獨(dú)自開創(chuàng)自己的錄音棚。
“看,我還在養(yǎng)蠶?!?/p>
他給我看他的蠶房,許多的蠶,爬在桑葉上,有一條綠色的青蟲,也混在里面。
“那是碧蠶。”他笑著跟我解釋。
“只有它,破繭之后才會成為蝴蝶?!?/p>
在我從他的工作室中逃出來的時候,咆哮的淚水暈濕了我剛剛洗得清爽的臉。耳邊回蕩著樂悅的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
當(dāng)天地拉著我的手,希望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然后我一字一頓地回敬他。重復(fù)著七年前他的話: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因為我會毀了你。”
——END——
除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