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與

這是我在羅德島的第三年。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工程干員,也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感染者。 我的薪資在羅德島算是比較低的一檔,而且又需要定期購買本艦的礦石病抑制藥物,所以我一直沒存下來多少錢,一直被生活追趕得緊張。有時候看著高級工程師們聚在一起討論著各種各樣的學(xué)術(shù)問題并為此沉醉而快樂,我都下意識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既不明白他們的快樂,也為自己的現(xiàn)狀感到迷茫。 羅德島已經(jīng)是這大陸上為數(shù)不多的有公平且安樂的地方,它似乎永遠不曾停下它的腳步,可我看不見我自己的未來。我真的能永遠在這里嗎?來到這里我真的快樂過嗎?我整天想著這些問題,帶著這些問題工作,帶著這些問題吃飯睡覺,或許也會帶著這些問題莫名其妙地死掉。它們現(xiàn)在深刻得就像鑿在我的腦袋里,當我看向自己的雙手,思考自己的時候,它們就會蹦出來給我一個狠狠的耳光。 當然快樂也是有的。比如我和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們聚在一起閑聊閑逛,有時候一起吃飯喝點酒。每當這些時候,我們之間平等的笑都能讓我忘記惱人的東西。我們在島上都有自己的事做,也都是最基層的一批人。 有一天我們休息,聚在食堂一起吃飯,我的朋友之一黑角突然向我們說起來: “島上最近來了一個訪客,似乎有點來頭,聽說她的冶金手段,島上那些大工程師們也搞不明白。” “可露希爾小姐都搞不明白?” “她……術(shù)業(yè)有專攻嘛,也許她的專業(yè)不是煉金……” 我聽他們的議論,一些過去的被我忽略的圖像從我已經(jīng)有些遲鈍的大腦里浮現(xiàn)出來。白色的頭發(fā),紅色的角,姣好的臉,隨意的笑,大約是一個瓦伊凡女人,某一天出現(xiàn)在工程部,進了研究室,似乎和高級工程師們爭論了一陣子。爭論是研究室常有的事,所以我很快就忘掉了她。其實倒不如說我從來沒認真看過那些進出研究室的人,他們和我不一樣。我這樣想著,迪倫突然問我: “扎克萊斯,你是工程部的呀,真有這么一個訪客嗎?”黑角先就不滿意地說:“你懷疑我說假話啊你小子!” 我仔細搜索我的腦子,想多找點關(guān)于她的信息,但我發(fā)現(xiàn)我找不出更多了,我只能說:“確實有這樣一個人,一個瓦伊凡?!?“真的有這么厲害?!” “這……”她能跟那些高級工程師們爭論,那么一定是跟他們不相上下,應(yīng)該也是很厲害的工程師了,我便說:“是啊,真的很厲害!”但我說不出她哪里厲害。有了我這個工程干員的確認,大家也像得到了保證,開始大聲夸贊與猜測起她的冶金技術(shù)。找到話題的大家在這樣的閑暇時間里有無盡的話可以說,我們甚至略有一些吹噓的成分來談?wù)撨@個神秘的瓦伊凡人。 也許這些吹噓與閑談就會這么過去了,就像我們以前的吹噓與閑談一樣。直到我看見幾排桌子之外的一個身影,戴著黑色爵士帽,兩只紅色的角從帽子兩個古怪的破洞里穿出,柔順的白發(fā)像溪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背上——她在止不住地輕顫,她肯定在笑。這些特征不會是別人,而她也一定聽見了我們對她的議論。我一陣尷尬,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但我也不想浪費難得的和朋友們的聚會,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這個時候,我又看向了她。她放下了手里的餐具,是一雙筷子,只有炎國人和東國人用這種小木棍吃東西。她擦了擦嘴,捻起桌上的墨鏡戴好,起身向我們走過來,黑色風衣的下擺隨她的步子飄動。 就像冬天有人把水里泡過的手趁人不注意伸進我的后背一樣,我驚得馬上起身向食堂出口走去。我的朋友都向漸行漸遠的我大聲問起什么事情走這么急,而我顧不得回答問題,我只能沉默地逃跑。我受不了面對我議論的人時的尷尬,我這樣想著,一邊加快步伐,他們的聲音也在我背后戛然而止。她一定是找上他們了,而他們現(xiàn)在一定都狼狽不堪,想找個理由溜走,他們會理解我的。我只是比他們早發(fā)現(xiàn)一點…… 我走出門去,一直逃到甲板上。這會兒正是中午,羅德島航行在薩爾貢南部的沙漠里,熾烈的太陽讓刮起的狂風像迎面而來的火焰。 炎熱總讓我回憶起了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瓦伊凡的火焰,德拉克的火焰,各種各樣的火焰……但他們早就過去了,我從來沒有懼怕過的東西早就過去了?,F(xiàn)在的我竟然懼怕我會無地自容,但我似乎有些享受這種無地自容——我的未來是否脫胎于我的過去,即將生長起來了?即使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我也為之高興。我輕輕呼吸著熱土上飛來的焚風,暗自笑起我和我的伙伴們。 這時,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左肩。身后傳來輕快的笑聲: “哈哈哈,你在干嘛?” 我扭過頭去,一個滿臉笑容的陌生女人,或者說并不陌生的女人,正盯著我看。她戴著墨鏡,但她戲謔的眼神能穿透墨鏡,我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我在,我在……” 她就是我們的議論對象,一個東國或者炎國的瓦伊凡人,傳說的冶金大師。她站在我的背后,準備詢問我們的議論,并且使我難堪。我理所當然地這樣想,但她像是把被說三道四的那丁點怒火全部平攤到了我的伙伴身上一樣,很開心地問我: “你是工程部的吧?你覺得我的那些作品怎么樣?” 我的回答當然是好,她又笑起來。我不好意思告訴她我是做電氣工程的,對于冶金工藝一竅不通。她自顧自向我吹噓起來:“我做的矛銳利無比,可以刺穿天下所有堅硬之物;我造的盾堅硬無比,任何東西都不能破開它的防御……” “如果你拿你的矛來刺你的盾呢?”我突然打斷她的話并如此反問。 她更加興奮了:“當然是我的盾!我的夢想之一就是看看這世上有何物能破開我的盾!”就這樣她又開始說她的盾如何如何,直接越過了自己的邏輯問題。我就這么聽著她的吹噓,這時似乎別有一種默契在我們之間誕生。 焚風熱土當然還是熱的,太陽該如何殘酷也還是如何殘酷。但是這一刻讓我別有一種安心感,一種朋友們不能給的安心感,或許某一天我再次經(jīng)歷這樣的炎熱時想起的不知會有那些火焰,也會有這樣一個場景,一個瓦伊凡女人一直嘰嘰喳喳地說著,說著她的宏偉造物們。 她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扎克萊斯?!蔽矣挚聪蛩?,她說:“我是年,來自于炎……你竟然能聽我講下去,那些個工程師們都對我的造物不感興趣,也不想聽我講。你能聽懂我的造物們有多玄妙的,對吧?” “不不,年小姐?!蔽覍嵲诓幌朐衮_她,因為即使我騙她,再過些日子她也能發(fā)現(xiàn):“我不能理解你說的冶金技藝,我是個做電氣工作的。我能聽下去只是因為你講的確實是有趣,而且你的造物們也很……也很巧奪天工。” 她愣住了,但似乎并不生氣。她只是說:“我并不很懂電氣。” 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只是望向沙漠的遠方,大片沙塵飛起盤旋成潮涌,向更遠的地方撲去。呼嘯的風令死寂的沙漠并不安靜,但我卻安靜地等她無趣后離開。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你不生氣于我們的議論嗎?”她收回視線:“此等小事。倒不如說我因為聽見你們的議論,找到了一個能向其吹噓的對象……天地浩大廣闊,萬物遨游宇間。精絕的事不少啊,總是沒人愿意去看。今天有人愿聽我講說,我都開心了?!?她是不同于這片大地上的大部分人的,我聽到這些話之后理解到了這一點。但我也不想說“這片大地上的大部分人僅僅是活著便需要付出全部”這樣的話來打擊她。她很年輕,漂亮,活潑,有強大的實力,與我們這些掙扎的人不同。我見過的殘酷,我體驗的痛苦……年小姐似乎不懂。 我更希望這土地上都是她這樣的人,至少我在聽她吹噓的時候是高興的。我跟她說:“以后如果有機會,你得帶我見識見識你的造物。真正的神奇,即使是外行也能被震撼?!?她眼中的光跳躍起來,愉快地笑起來:“還需改日?現(xiàn)在便可!” 年的手中陡然升起一個灼熱的火球,它向天空飛去,強烈的光芒伴隨著高溫讓我甚至不能抬起頭看它。 天空中有兩個太陽。我只能這樣想,年的源石技藝超乎我的認知,這一刻我除了震驚再沒有其他心情。她讓臨時堆放在甲板上一大吊鋼材浮空而起融入火球當中,融化成液態(tài)的鋼按照年給它們的軌跡飛行盤旋,一點點融合冷卻,最終和火球一起匯聚成為了一柄通紅的劍。 年徒手拿起這柄劍,銳氣迸發(fā)的劍在她手中收起兇悍,只是任憑驅(qū)使。她得意地笑,問我: “扎克萊斯,此等何如?” 我沒想到這種情況。我見過某些令人震撼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我見過的偉大事物讓我再次面對那些驚艷的事物時不再有第一次見的新奇感。可是她和她的源石技藝……我很想說些什么,年也笑嘻嘻地看著我,時不時把玩著她新鍛造出的劍。 但直到羅德島的安保人員上甲板來查看高溫源頭并把年帶走時,我都沒能憋出一句話。她把劍留給了我,開心地跟著安保人員離開了。 我握著這柄依舊滾燙的劍,它不停地向我傳達年的不同。我總覺得我是異類,所以我從未向我的朋友們提起我的身世。我的母親是烏薩斯人,我的父親是半只溫迪戈——即使是半個溫迪戈,他也很好地遵循了傳統(tǒng),在某個日子,吃掉了我的母親……有些事情過去很久了,它依然會提醒人們一些問題,比如我的不同,比如我是薩卡茲。 年也是異類。我能確定,她與眾不同。即使我們并不是相同意義的“異類”,即使我們相遇沒有多久,即使她是那樣明媚我是如此迷惘,我總有幾個瞬間會覺得,她與我有相同的孤獨。 但是這次談話后的幾個月年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她交給我的那一柄劍被我掛在了床邊。生活也一直沒有變化,和朋友聚餐談天,看高級工程師們爭論,偶爾也遇見博士或者阿米婭小姐(她會關(guān)心我的身體狀況),好好地做完了自己的工作,礦石病藥物也一直服用,處于躺在床上就能睡著的生活狀態(tài)中。 我肯定不該癡心妄想,不該想讓現(xiàn)在的生活更好一點。羅德島是好的,生活是安定的,比我之前的日子幸福不少,歸屬感也需要慢慢培養(yǎng)。我逐漸開始安慰自己,這樣沒什么不好,這里怎么會讓我覺得無所適從?這里沒人會排擠與歧視,即使我是薩卡茲。 當我準備接受我自己的說法時,某人在某天某時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以她曾以的方式。她問我要不要跟著她去尚蜀看看,看看那里的宜人風景,看看那里的風情人文,當然主要還是看看她在尚蜀的眾多冶金奇跡——之前幾月她又新創(chuàng)作了一件…… 這個人是年。在我下定決心長期駐艦的時候,她結(jié)束了幾個月的登艦禁令,回來打碎我的決心。收到她的邀請我有些許的愉快,我甚至知道我會因此愉快。所以我跟著她去了,向博士遞交了外出派駐申請書,理由是年說的原話:“跟隨干員年進行炎國尚蜀的環(huán)境考察任務(wù)?!?這個時候羅德島正好停泊在勾吳附近,我們被送到勾吳,之后就坐好幾天的車到了尚蜀。一路上年經(jīng)常是看著車窗外,每當經(jīng)過一些美麗的景色,或者人為的奇觀,甚至是不常見但也并不罕見的高大源石晶柱時,她總指著讓我看——她對一切抱有且保有新意。 有她一路上的講解評論,我也不算無聊,唯一奇怪的就是她幾乎不怎么喝水吃東西,但不喊餓。我理解為我們帶的干糧過于難吃,不合她的胃口。 我們經(jīng)歷了十幾天的勞頓到達了尚蜀,年戲稱這個地方是她的大本營。這是一個人文氣息很濃厚的城市,大街上滿是小商販的叫賣聲,來來往往的車,紅的燈與并不綠的酒……倒是有那么一些符合她的氣質(zhì)。 下了車,年就說:“小別勝新婚,我和尚蜀也算是小別了一場?!蔽也欢捓锏挠哪?,但我還是跟她開玩笑說:“你嫁給了尚蜀還是尚蜀嫁給了你?”她只是哈哈大笑,然后伸手從路邊攔了一輛車,這輛車將把我們帶到了年的宅邸。 我驚嘆于炎國移動城邦的發(fā)達程度,竟然有“出租車”這樣方便的東西。在一些薩卡茲部族里,將私有財產(chǎn)租借給他人簡直是天方夜譚——除了王庭之外的薩卡茲誰也不好過,沒人能保證有借有還。很多薩卡弦人選擇去當雇傭兵,也不是因為我們的種族喜歡戰(zhàn)斗與殺戮,而是很多時候除了命我們一無所有,只能把命當作唯一的籌碼與生活抗爭。我曾經(jīng)贏了死神很多次,并且幸運地從那種賣命的生活中脫離出來,但那些死去的同胞們,即使他們曾贏死神無數(shù)次,如今死神也已經(jīng)贏了他們那唯一一次了。 年就在我的旁邊,我們坐在一輛出租車上。我或許不該回想那些了,她的身影與那些畫面格格不入,車窗外尚蜀的景色也和那些畫面相去甚遠。我回過神來,開始仔仔細細地看這座城市,不由得贊嘆一句: “好繁華的城市,充滿著生機?!?年聽見了我的話,滿臉是掩不住的欣喜與驕傲:“尚蜀天下秀,淺夢浮煙舟。此等風情,如夢似幻,人間繁華應(yīng)有盡有。你是羅德島外派環(huán)境考察員扎克萊斯,你可得好好體驗體驗?!避噺姆比A區(qū)逐漸駛向靠近郊區(qū)的地方,最后在一個略顯清冷的建筑群前停了下來。年帶著我扎進這個建筑群,在七歪八扭的小巷子里鉆來鉆去,最后到了一個小院子面前,她熟練地掏出鑰匙打開院門,院子里沒人出來迎接,甚至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招呼我進去,我走到院子里,有點不知所措。 她把院子的門關(guān)上,一邊去開堂屋的門,一邊笑著問我:“跟想象的不一樣?身懷絕世煉金本領(lǐng)的年小姐竟然住在這樣一個冷清的小院子里,甚至沒有傭人!你是這樣想的吧?”她用力拉開大門,屋里吹出一股微微冷的風:“對的,我就是住的這樣一個小院?!?確實超乎我的意料,如此喜愛煙火氣的年,住所居然如此冷清,倒是有我在路上看年給我的武俠小說里世外高人的感覺。.(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