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旅行-中文翻譯版
徒步 旅行
高 健譯
我們決不可認為,徒步旅行只是如一些人所說的那樣,不過是到村郊野外去觀賞景物的一種不錯的方法而已。其實要觀賞風景,好的方法是很多的;而其中最生動的一種便是坐火車去看,不管一些假冒風雅的人對此會是怎樣講法。但是徒步走去看卻也不失為一種方法??梢耘c前面那種互為補益。說實在,.一個真正有著點"民胞物與"情懷的人,每當他外出之際,其志往往并不在于景物的佳妍而在于心緒的歡快——在于晨起出發(fā)之前的憧憬與希望和夜晚歸來之后的恬靜與酣暢。他常常說不清是背上行囊還是卸下它時他的心情更為高興。他出發(fā)前的那種欣欣然的心情已經(jīng)可以使人料到他抵達時的愉快。他的坐臥行止本身不僅便是一種福分,而且還將不斷加深,于是便樂上加樂,源源不絕,如環(huán)之無端。正是這種妙處,理解的人往往不多;這種人要不久留一地,長期不動;要不拼命趕路,頃刻數(shù)里;他們決不把這兩者折衷一下,而是終日棲棲遑遑,早為晚忙,晚為早忙,所以說旅行的妙處那種徒知奔波趕命的人往往不懂。這種人是連見到別人飲柑桂酒時用了個小盞也會心頭不快的,因為他們自己平日喝酒總是大杯猛灌。他不懂酒要細品才能喝出味來。他不懂得那種毫無頭腦的沒命趕路只會使自己疲憊不堪,不成人形,結果夜晚抵達旅舍之后,但覺五官麻木,心頭漆黑,空負了那一天風月。的確那暖風和煦的月下漫步,在他是全然不能領略的。這時他真是意緒全無,唯一的要求便是索來睡帽,上床大睡;如果他是個吸煙的人,這時連他的煙斗也會變得索然無味,失去其魅力。這種人在樂趣的追求上注定會要事倍而功半,甚至最后也得不到半點樂趣;總之,他正應了我們諺語里的那句話, 叫作"他走得越遠便越倒霉"。
首先。為了充分領略徒步旅行的妙處,這種出游必須一人孤往。如果你要結隊甚至只再找一個人一起前行、那么這種出游也只是徒有其名而已;它已發(fā)生變質(zhì)、而成了一種帶游宴性質(zhì)的集會了。所以徒步出游只應單獨進行,因為它的特點即在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因為這可以使你想行則行,想止則止,在路徑上也可此可彼,一切全憑你的興致;因為你行路的疾徐快慢可以由你自己掌握,既不需要在一名步履如飛的人的一旁趕得喘氣,也不需要在一個女孩子的身邊一步三搖。另外你還得敞開胸懷,接收一切印象,并使你的思想從觀察之中取得色彩。你需要像一只笛管那樣任風吹奏。"我真不懂,"赫士列特便曾說過,"為什么一個人一邊走路還要一邊說話。如果我身在鄉(xiāng)間,那我就要像鄉(xiāng)村一樣的沉默悄靜,"他的話已把這點說得透辟極了。你的身邊決不應是喧喧嚷嚷,人聲嘈雜,那就連早上想點問題的清靜時間也沒有了。一個人如果一刻不休地與人理論,他就不可能全心沉酣在那清風送來的各種爽籟之中,這種沉酣起初不過是頭腦里一點微弱的迷惘與懶散之感,但逐漸便成了一種非常奇妙的寧靜與和平。
往往在外出的頭一兩天,一個人的心頭也難免會有些不快時刻,這時一位旅人對他的背包最無好感,簡直想把它一古腦地丟在籬邊了事,然后便仿效著基督徒?在類似情形下之所為,"歡踴再三,繼而歌唱"。不過你的心境不久就會輕松。它甚至會變得著迷;因此時你已動了游興。于是背包剛一上肩,你的一點殘留的睡意已經(jīng)全消,然后抖擻一下精神,繼續(xù)跨步上路。的確,說到心情,那開始決定路徑時的心情往往是最好的。當然,如果他總是要去想他的一些不順心的事,如果他總是要想去打開阿布達的箱篋?以及和那老嫗攜手同行——如果真是這樣,那不論他走到那里,也不論他的行路快慢,他都會永遠得不到真正快樂。相反地,這只會使他自己弄得極不光彩!現(xiàn)在假設有三十個人一起上路,那么我敢向你打賭。那里面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臉色那么陰沉。試想在一個夏日的絕早,當天色還是昏暗的時候,尾隨在一批游客之后,首途出發(fā),那的確會是一幅絕妙的情景。這時你便會看到,其中一人,步履極速,雙眸炯炯,凝神苦思;原來他是正在自發(fā)機杼,屬詞綴句,以便描寫眼前景物。一個人行經(jīng)草間時左顧右盼,一會兒佇立河邊,看看蜻蜓,一會兒又斜倚在茅舍門前,把那安詳吃草的牛群看個沒完。一個走起路來有說有笑,甚至對他自己做著各種手勢,而隨著眼中忿慨的外露與額頭怒氣的增長,他臉上的一副神態(tài)變化不定,令人莫測。原來也正在撰擬文搞,發(fā)表演說,甚至就在路邊進行著最熱烈激昂的接見會談。但再過一程, 他又完全可能回嗔作喜,引吭高歌起來。如果他在這行技藝上也并非擅長,那么但愿這時他別在拐角地方碰上個不很知音的農(nóng)民;遇到這種情形,我真要說不清是哪一方面的神情更不自然,或者是這位行吟詩人的惶惑還是那個鄉(xiāng)下佬的目瞪口呆更加叫人難以消受。那些久居室內(nèi)不大外出以及平日最多只見過些一般流浪漢的人們,如果一旦見到了這伙人的熱鬧舉動,是一定會要大惑不解的。我就聽說一位先生曾被當成逃跑的瘋漢而給拘留起來,原因是他雖然已經(jīng)歲數(shù)不小,頜下已蓄了須子,但走起路來還是蹦蹦跳跳,像個孩子。另外一件說來也許會使你吃驚的便是,幾乎一一切性情端肅的學者名流都曾對我講過,他們徒步出游的時候便常好唱歌—而且唱得很壞,于是,也正如上面所述,便因為不知給從哪個角落里蹦出的個不吉利的村民撞個滿懷而羞得兩耳通紅。為了使你相信我言之不虛,絕非夸張,茲特引赫士列特的一段自白為證,這段話見于他的名文《論出游》,按這篇文章實在寫得奇絕妙絕,,誰若不曾讀過,簡直應當對他課稅罰款。其言為∶
但愿這時我頭上有蔚藍的青天,腳下有碧綠的草地,面前一條幽徑,曲曲折折,以及趕上三個小時的路程前去進餐——接著就盡情地去思考!在這些荒原之上我是不愁沒有歡樂的。我要跑、跳、唱,滿心欣喜。
妙哉!想來在聽了我那友人與警察的一番軼事之后,你現(xiàn)在即使把這段經(jīng)歷用第一人稱單數(shù)的口吻發(fā)表出來,大概也會毫無所謂了吧?但可惜勇氣這事今天在我們的身上已經(jīng)絕跡;即使是動起筆來,一切也都得和我們周圍的鄰居一模一樣,呆頭呆腦,作謹愿狀。但當年的赫士列特便不是這樣。你看他在闡發(fā)他那徒步出游的議論上曾經(jīng)是何等淹貫博洽,振振有詞(而且尤其妙在通篇筆力不衰)! 不過他倒也不走你們那些穿紫紅長襪運動員們的極端,一天非要趕完規(guī)定好的五十英里路不行∶他的標準不過是日行三小時。而且他還得要有通幽的曲徑
-這位深得游趣的奇才!
但在一點上,我卻對他的那一番話有不同看法,即是我認為這位大師在做法上有一點還稍欠聰明。我不贊成他的那跑和跳。跑和跳都會使人的呼吸變得緊促;都會使頭腦從那野外絕妙的迷惘之中清醒過來;另外也都會破壞步伐的節(jié)奏。忽快忽慢的步法對于人的身體并無好處,而只能引起思想渙散,心緒煩躁。反之,如果你走起路來步履平穩(wěn)均勻,這時即使你思想上不費一點力氣也能夠長時間地行走下去,并使你不致緊張認真地去考慮其他。這正像編織活計或抄寫東西那樣,它會在不知不覺之中使人頭腦里的激烈思想活動緩和與歇息下來。當然思想并非完全中斷,我們還能想這想那,但卻來得輕松而愉快,好像兒童般的想事方法,也像曉夢將寤前的心神活動;這時無論玩玩猜字解謎,乃至各種各樣的文字游戲,都不打緊;當然輪到我們需要進行正式工作,需要集中全力來大干一番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時你即使是把你那號角吹得再響和再長,也有必要;因為你心靈王國中的百千諸侯不容易登時便響應云集于你的大薰之下,一心只待戮力勤王,而是此刻正依偎在各自的爐邊取暖,或者還昏昏于睡夢之中!
但是你看,在整個一天的行程當中,人的心緒是會出現(xiàn)多種多樣的變化的。從出發(fā)前的興致勃勃到抵達后的頹然自怡,這中間的變化的確是很大的。隨著一天時光的漸漸流逝,一個旅行者的心情也必然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會越來越與周圍的山川景物融而為一,另外野外的那種陶醉作用也將逐漸大量地侵入他的肢體,于是到了后來,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走了下去,這時眼前所呈現(xiàn)的一切簡直不啻一場夢幻。起初時樣樣都色彩鮮明,但到后來一切也就趨于恬靜平淡。所以一個人在抵達終點時不一定便寫得出多少文章,甚至連他的笑聲也不很響亮;但這時即使別無更多的收獲,僅僅他感官方面所得到的種種愉快,周身的舒泰之感,呼吸的順暢以及腰腿的結實有力,等等、也會是他的不小寬慰,因而抵達目的后仍感到十分悅意。
此外關于露營一事也不應忘記說上幾句。有時你來到山上的某個路標之旁,或者什么林蔭茂密的地方,下面便是交叉路口;于是你的背包一甩,坐在樹下便點起煙來。你深深地沉溺在自己的內(nèi)心之中,這時林中小鳥也跑到你的周圍,向你瞅著,而你的煙斗上的裊裊輕煙,正和著午后的暖風,慢慢消失在頭頂?shù)乃{天之上;腳下晴光如熾,草暖沙暄,而頸邊卻清風習習,動人衣衫。此時此刻而曰不樂,你心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詭秘。就這樣。你在路邊可以流連很久,坐忘移時。那千載難逢的幸福世界此刻仿佛已經(jīng)到來,從此我們盡可以拋掉一切鐘表之類的工具,而再不去理會那季節(jié)歲時。我一向便曾認為,一生而能不問時刻即是獲得永生。除非親自試過, 你往往并不知道一個夏日會是那么漫長,結果你的辦法只能是按腹饑與否來量,按困倦與否來計。我聽說有個村莊就幾乎完全沒有鐘表,所以那里的人對日子的觀念便很淡薄,只是對于禮拜那
天還能估摸出來。另外據(jù)說那里只有一個女人能說得出某一日是某月的某天,但就連她也往往弄錯;因此假如別處的人們一旦聽說原來時間在那個村里行得最為緩慢,而且尤其有利的是,時間老人還把無數(shù)的余暇空閑大把大把地賞賜給那里的聰明村民,我敢說,那時不論倫敦、利物浦、巴黎乃至一切大都市里的人們一定會傾城出動,蜂擁而來,因為那些大城市里的鐘表全都得了瘋病,一個比一個把時間報得更快,仿佛是在參加一場巨大的賭賽一般。而這一批前來的愚蠢香客又全都把自己的痛苦帶在他們的表袋里面!值得注意的是,在那為人艷稱的洪水?之前的年代里就沒有鐘表這類東西。因而像如期赴約和按時到場等等當然也就無人懂得。"你也許能把一個貪婪者的財寶全部拿走,"彌爾頓說,"但有一件卻還留在他的身上∶你奪不走他的貪婪。"對于我們今天商界的一些人們,我也不免是這個說法。哪怕你對他的關心是如何的無微不至,把他安放進伊甸樂園,授給了他不死之藥——他的心靈深處仍有一道裂痕你彌補不了,他改變不了他那買賣人的習性。不過這類習性在徒步出游之中至少能沖淡幾分。所以我說這時他總能感受到相當?shù)淖杂伞?/p>
但是那最佳妙的時刻則是在夜晚,特別是在飯后。一天步行之后,煙斗抽起來就會更香;那煙草的味道更是令人難忘,它爽勁芳馥,飽滿精妙。如果你餐后用酒,那酒也會特別香例;啜上一口,周身舒泰。如果讀書——這在你平日不過偶一為之——你也會感到那書中的文字格外清新而和諧;字里行間處處見出新意;一個簡單句子也會在你的耳邊縈繞很久,余韻不絕;一時仿佛情與境會,意與心通,因而愈讀愈使你感到作者的倍加親切。于是恍惚之中,那部書便不啻是自你口出,為你夢中所自作。在這種情景下所讀的書,回想起來總是別有風味的。"猶憶一七九八年四月十四日,"赫士列特這里曾饒有感情地舉出那確切的日期道,"宿蘭格林店之夕,叫得舍利一瓶,冷雞一盤,然后取《新愛洛綺絲》于燈下邊吃邊讀。"我真巴不得能再多引上幾句,因為我們今天雖也都稱得起一時之雋,赫士列特那樣的文章我們已經(jīng)寫不出來。說到這點,我想赫士列特的文集也應當是這類旅行中的必攜之物;海涅的短詩也是這樣;另外我敢保證,《商第傳》此時來讀也會別有一番妙處。
遇到天氣晴和的暮夕,這時無論閑佇旅店門前??纯淳_照落日,還是獨立橋邊,觀觀水草游魚,都是人生一種難得的享受。只有這時,所謂賞心樂事這個詞的充分意義你也許才能真正領會。這時你的筋骨肌肉是那么舒適輕松,渾身上下是那么爽潔健康,那么悠然自得,所以不論你坐立止息,都無所不宜,也不論你做點什么,你都會做得躊躇滿志,樂比帝王。你會毫不拘束地同任何人攀談起來,不問賢愚,不分醉醒。那情形直仿佛這一番激烈跋涉早已將你身上的種種偏狹自尊都洗滌一空,剩下的唯有一顆好奇之心,它興致勃勃,自由自在,正像你在兒童或科學家身上所見到的那樣。你會把你個人的癖嗜完全拋到一邊,而一心只注意發(fā)生在你面前的各種當?shù)仫L習,這些時而突梯滑稽、好似一出鬧劇,時而又莊肅優(yōu)美。好似一篇古老的傳奇故事。
或者夜深人靜, 你成了獨自一人,或者風雨晦冥。你被困在了爐邊。這時不應忘記,彭斯在追憶他往日的歡樂時,便曾把進行過"愉快思想"的時刻,列為其中之一。這個短語在一個四面八方被鐘表困得死死,甚至連在夜間也要被那帶夜光的鐘表鬧得不寧的現(xiàn)代人來說,不解其間意倒也不足為奇。我們今天實在是人人忙得過度,我們手中有那么多迂闊的計劃須待實現(xiàn),有那么多空中樓閣需要在沙上建立起來,以便使之成為適合人居住的巍峨建筑,因此我們確實找不出時間到那思想之國或虛榮之山去作一神游。當我們竟不得不在爐邊一坐半夜,終宵無事時,那可真是環(huán)境大變;而當我們還能把這種時光過得愜意,并無不適之處,甚至能"愉快思想",那對我們大家來說更將是世界大變。我們總是這樣一刻不休地忙于辦事,忙于寫作,忙于籌集器械裝備,忙于使我們自己的聲音在那永劫的飽含譏訕的空寂之中響一兩聲,結果我們往往忘記了一件更為重要的事——也即是說,忘記了生活本身,而比起這個,上述的種種都不過是皮相而已。我們或溺于酒色,或流于佚樂,海角天涯,到處奔波,累累然仿佛一只喪家之犬。但現(xiàn)在你卻應當好好問問自己,在這一切煩擾之后,你是否覺得,假如你原來便能安守爐邊,"愉快思想",豈不比你目前的情形要強勝許多?一個人如能經(jīng)常沉下心來,靜靜凝思一番——即使憶起美色,也能愛而不淫,見到功名,也能羨而不妒,時時處處都能以一副體諒同情的襟懷臨之,而同時又能欣于所遇,安于現(xiàn)狀——如能做到這點,那豈不是真的參透德行睿智,永臻于幸福之境嗎?譬如沿街游行,那深得其樂的人往往并非是那威儀赫赫,持旗前導的人,而卻是那閑倚虛幌,隔窗一眺的人。而一旦你達到這種境界,世上的任何奇談怪論你都會付之一笑。不論人們?nèi)绾伍W爍其詞,如何講得冠冕堂皇,這些對你都將毫不生效。這時如果你反問自己一下,人們一般所謂的聲名財富甚至學問到底有何意義,你便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多么迂闊而不切實際;于是你又回到你那縹緲的想象王國之中,這里在一般逐利心切的庸人俗物的眼中雖然不屑一顧,但對于一些深為目前這個一切失調(diào)的現(xiàn)實世界所苦的有心人們卻是意義重大,他們仰望著天際滾滾群星的不息運行,勢不能不對那兩種同屬微若無物的不同事物驟生感喟,即在羅馬帝國之與一只煙斗或百萬元之與一根琴弦之間到底有無區(qū)別?
你臨窗獨倚,你煙斗上最后的一縷白煙正飛入夜空,你的周身傳來一陣陣愜意的酸痛,你的心靈已登上了那極樂世界的七重高天;但就在這時,情緒陡然一變,正像風標的隨風急轉(zhuǎn),你又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到底是個最睿智的哲人,還是個最要命的愚者?人的智慧也許還回答不出;但差堪自慰的是,今宵你總算度過了一個最美妙的夜晚,另外也將天下萬國周覽環(huán)視了一番①。因此且別管什么賢愚不肖吧,明朝的旅行又會將你的全部身心攜入到這個茫茫廣宇的另一奇境。
(原載《英美散文六十家》,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
選自山東文藝出版社的史蒂文森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