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幸」傅永杰的日記②
愛和死的本色是最接近的,最幸福與最不幸的愛,都與死接近。
? ? ? ? ? ? ? ? ? ? ? ? ? ? ? ? ? ? ? ? ? ?——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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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當我長大了些,思想不再那么不成熟時,我開始心疼他了。
他有常人難言的溫柔,面對家人更是縱容到予索予求的地步。而這個家庭的里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利用這份他對家庭無私的愛在無形中剝削他,啖其血食其肉,看似雙向付出,其實我們都在肆無忌憚地從他身上索取。
我也一樣。我不斷做些類似在他認真寫作業(yè)時打擾他這樣幼稚到令人發(fā)笑的舉動來吸引他的注意力,妄圖得到足夠的安全感來填補我心臟里那條大大的縫隙。卻從未想到我剝奪的是對每個人而言都珍貴的時間,也沒有想過此時此刻我霸占的時間他又應(yīng)該榨壓哪里來補。
我只是自顧自任性著,如吸血的蚊蟲,他把我重新變回了小孩子的模樣,我就以此為理由以此為借口用屬于孩子的幼稚來打擾他。
可其實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我都是應(yīng)該感謝他的。他是救我于無邊黑暗中的神明,帶我走進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色彩斑斕,絢爛新奇的事物很多??赡呐率澜缫曰▓F錦簇著我,卻依舊只有他才是屬于我的光。我本應(yīng)該珍惜愛護他才對,事實是我卻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我的方式強迫他離我遠去。
我不由自主感到恐慌。他對家人有百分百的耐心,那對我又如何?我只是個過繼來的弟弟,他對我不可能永遠都像對爸一樣耐心溫和,當他厭了倦了,被放棄的首當其沖就是我。
意識到這一點的那段時間里我安分了很多,我整日惶惶不能終。我獨處黑暗的牢籠里那么多年,好容易才勾到了屬于外面世界一點縹緲的影子,我舍不得松開手指頭,卻也不知道如果被對方強制性扯開的話應(yīng)該怎么辦,只能早早讓自己站到被裁決的判臺上去等著他的答案。
一如以前每一次我的小心思都能被他看穿那般,我猜他這次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不對勁。被他叫去房間的那天我乖乖背手站好,等待他的質(zhì)詢,可到最后我卻沒有等到半句責備,反而收到了一個小禮盒。
他沒多解釋,只一如既往那般溫和地摸了摸我的腦袋,“永杰,不要胡思亂想。”
等我回到自己房間后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一條吊墜是羽毛形狀的項鏈,不知道是銀還是什么金屬材質(zhì)制成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卻依舊滿心歡喜地將裝項鏈的小盒子藏在我的抽屜里,而項鏈就細心掛在脖子上,再用衣服小心擋好。這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我想大肆炫耀宣揚,又舍不得讓他給我的好被其他人看見,就懷著這樣矛盾的心情戴著它又藏著它,過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回我在一本課外書上意外看見關(guān)于羽毛的衍生意義。
[在很多傳說中,人們相信羽毛(翅膀)是鳥類能夠飛翔的原因所在,所以人們制造羽毛外套,希望著自己能夠如鳥兒一般在天空中飛翔,因此,羽毛就用來象征著“飛翔”,以及“陽光”,進而引申出象征著“光明”的意義。]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將他看作我的光芒,并且已經(jīng)用他的方式告訴了我他的回答。
他主動將代表他的羽毛交到了我手中,無聲地訴說只要我緊緊握著它不松手,他就永遠不會離開。
光就永遠不會離開。
“別怕,永杰?!?/p>
那一天,我合上書本靜默了很久。將羽毛握在手心里把關(guān)于他的一切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我徹底讀懂了他對家庭深沉的眷戀和刻意忽略掉的疲憊,也看清了他對我的牽掛,像蛛絲般堅韌又細密成網(wǎng)。
他愿意像一只尚處稚嫩的雄鷹那般嘗試將我護在他的翼下,讓瓢潑的大雨淋漓的風傷不到我分毫,哪怕遍體鱗傷。
他愿意為了遷就我犧牲掉他的一部分。
而我決定成為一個最愛他最符合他心意的人。
6.
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里只有三類人,陌生人,認識的人,家人。
他歸不到任何一類去。他不是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是我數(shù)面之緣的相識者,我更不愿將他當作個血濃于水的親人。
他似乎是更重要于他們的存在,所以我為他特創(chuàng)了個分組來安置他,又刻意忽略了“哥哥”這一稱呼,以“幸司”來備注他。
這本該是一切的苗頭,只可惜被我刻意忽略得徹底,以至于未來認清自己感情的一剎那只覺內(nèi)心一片驚濤駭浪。但此時此刻我依舊是他的好弟弟。
“媽,把牛奶給我吧?!蔽覐哪赣H手中接過那杯熱氣氤氳的牛奶,自顧自淺嘗了一口又走進廚房朝其中加了點糖。
“哎,已經(jīng)加過糖了!”母親在我身后不無譴責地說道,“太甜了你哥喝著膩!這孩子怎么……”
我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哥牛奶喜歡喝甜的?!彪S即不顧母親想法徑直按下他房門上把手走了進去,將一切猜忌關(guān)在門外。
他們是真的不了解我,總還將我當愛鬧騰的小屁孩看待,以為我還會用一些幼稚的小把戲來妨礙他??晌椰F(xiàn)在甚至可以肯定我對他的了解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多,我受不了我對他的愛被誰質(zhì)疑,他像是我手中的一簇火苗,是我在昏蒙中前進的唯一光亮,風起四面,我便用手指將他籠絡(luò)其中,不允許任何一個人將他覆滅。
真正了解我的也只有他。
所以我日漸狹隘的心中擺著的只剩下他,其它事物都被壓縮在角落里,臟兮兮縮作一團,甚至討不到我的一個眼神。
在我小小的世界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明,是我安置于高臺仰望著卻又踮起腳想伸手去觸碰的存在。我在我和他之間放置了塊透明玻璃,近乎窺視般用大腦記錄他的一舉一動,然而那塊玻璃也成了我們之間的隔閡——我對他遠沒有以前那般親近了。
在心里暗嘆了口氣后,我將牛奶輕輕放在他的桌上。
輕輕一瞥,便能看見那方書桌上擺著厚重的書本,層層疊疊的測卷。淡色的暖燈光灑在紙面上,連空氣都被烘得毛茸茸的,而他執(zhí)筆在卷上流利地書寫著,筆尖劃過處留下遒勁有力的字跡。
畢業(yè)考將近,他的學業(yè)也繁重了起來,時常忙到深夜,于是一杯熱牛奶便成了雷打不動的陪伴。母親在忙不過來時會讓我替她送牛奶,漸漸的,我便主動擔去了這項職務(wù)。
他注意到了眼前的杯子,抬眼給了我眼角一道彎彎的弧度和依舊溫柔的話語,“是永杰啊,謝謝你。”
他總是會很認真地向我道謝。明明給哥哥送杯牛奶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他卻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那句謝謝,像是某種執(zhí)念。我知道這是他在維護我作為初成的少年心里那點岌岌可危的自尊,在這個家里,唯有他愿意將我看作個成熟的人來對待。
但我毫無長進,甚至在向后踏步,面對母親時的尖牙利嘴在他面前通通失了效,這樣簡單的話語都足以使得我不知所措半天后草率地點點頭,半晌,憋出一句話,“哥,你趁熱喝?!?/p>
他邊應(yīng)允邊拿起杯子,依舊是笑,奶漬沾在勾起的唇角邊又被他舔去,潤澤的唇在暖燈映照下顯得格外飽滿,以及那隨著吞咽上下滑動的性感喉結(jié),還有在仰頭的一剎那投擲給我的眼神。
我看了一會,竟是偏過頭去不敢再看。又來了,心底那一絲莫名的悸動。我描繪不清楚自己內(nèi)心深處具體的感受,只是本能地感到危險,而這點危險讓我想要逃離。
那似乎是隱藏在平靜湖面下最大的陰影,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揭露它,只能放任它在此處肆意妄為,像張牙舞爪的怪獸般嘲笑我的怯懦,而我也無力反抗,挫敗地另尋找一塊安全之地棲身。
然而安全的地方越來越少了,它貪心不足,還在蠶食我的領(lǐng)地,不知何時會將我完全侵蝕。我堪堪蜷縮于此處,仿佛已經(jīng)看見那片黑暗向我洶涌而來。
一剎那間,我想起他的眼神。
那眼神如鉤,我像條蠢笨的魚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撕咬,在銳利穿透上顎后才驚覺誤入歧途。這條失措的魚撲騰著,掙扎著,被一點點扯出水面——徒勞無功。
在審判還未降臨之前,我落荒而逃。
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逃離了很多次了。
7.
母親曾經(jīng)開玩笑問過我,覺得班上的哪個女孩子最好看。
聽到這個問題時我倒也不意外,像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在班上談?wù)摰脑掝}無非是運動、游戲以及……異性。我的同桌也時常會和我傾訴他的情感生活——關(guān)于他暗戀的那個女孩子。所以如果母親想要了解我的校園生活,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但直到她這樣問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那些女孩子的臉沒有什么印象。她們在我腦海中只被幾個簡單的詞匯草草概括:麻煩,鬧騰,矯情。
我知道我過于以偏概全了,可班級里惹人注目的女孩子或多或少占了點不如意,斯文安靜的自然也有,卻不怎么展示于人前。我對女孩子本就未產(chǎn)生多么濃厚的興趣,不聽不問,入目的自然也就只有常出風頭的那幾個,歸來歸去就歸了個有失公正的結(jié)論。
我正想搖搖頭說沒注意,一偏頭卻見他笑吟吟地看著這邊。
他拿著玻璃杯子站在房門口,顯然是出來倒水時恰巧聽到了這個問題,便也饒有興趣地停下動作等待我的答案。
我輕而易舉地推出了事件的脈絡(luò),卻并沒有什么成就感,那點思緒早已被腦海中漫無邊際的想法逮捕了:他所在是逆光處,早晨細膩的陽光模糊了男人分明的輪廓,描摹他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光暈落在他的發(fā)絲上,微微一晃,那點光亮便灑落我眼底。
我?guī)缀跏巧袷构聿畹亻_了口,“……她們都沒有哥好看。”
幾乎是話出口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在一剎那我甚至希望自己是個啞巴,像深海里裝載著秘密被悄然掩埋在細沙下的玻璃瓶,好歹能守著那點隱秘的想法直至它隨時間消失殆盡。后一瞬我又開始怨恨起自己的不留心,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愧疚和恐慌一層一層涌上來,淹過脖頸,仿佛要將我吞沒。
直到我聽見他的笑聲緊接著我的話語響起,沒有疑惑,也沒有懷疑,就那樣毫無負擔地調(diào)侃著,“永杰,別把哥想太好了,哥哪有那么好看,這樣講女孩子聽到了可是會不高興的哦?!?/p>
對啊,我驟然反應(yīng)過來,弟弟會崇拜哥哥在別人看來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兄友弟恭,所有人都只會這么想,那我又在擔心害怕些什么呢?同一時刻我的腦中浮現(xiàn)起了曾經(jīng)在一本心理書上看見的“雛鳥情結(jié)”。
[人的生命中遇見的第一個異性,會對對方抱有特殊的好感。]
興許我也是如此,只不過將那個異性替換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束也是唯一一束照進來的光。會有被黑暗侵蝕怕了的人不眷戀光嗎?
一瞬間,我面對他時心臟的悸動,不合時宜的幻想以及無端覺得他動人心弦都找到了合適的理由。我久縛的心終于得到了松綁,里面凝滯的血液汩汩流動,我又可以呼吸了。
心底有一絲不贊同蔓延,被我刻意揭了過去。
“哪有,哥最好看,我最喜歡哥了?!蔽医K于可以毫無芥蒂地說喜歡他,可以重新環(huán)住他的腰肆無忌憚地聞他身上干凈的氣味。
他似乎驚詫于我驟然的改變,在此之前,在我某一回意外夢到他以后,到今日整整三個月我面對他都是克制且疏離的。他不會明白我當初的遠離是因為什么,也不會知道我此刻的親近又是因為什么,但他可能也不需要得知這些。
他一直都會接納我,他是哪怕我從山崖上躍下來都會義無反顧來接住我的人,我這樣相信著。
他也確實如此,我的個頭已經(jīng)堪堪到他肩膀,他不能像以前那樣輕輕松松抱起我了,便低下頭吻了我的發(fā)頂。就像哥哥對弟弟那樣。
“永杰,我也很喜歡你?!?/p>
也許這樣就夠了。
8.
關(guān)于那個我一直隱藏的夢。
一片粘稠的黑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在其中穿行。這里分明沒有半分光亮,我卻好像對地形爛熟于心般毫無障礙地走著,直至打開一扇門。
有昏暗的燈光亮起,影影綽綽間我意識到這是他的房間,那點光來自他書桌上的臺燈,只是不知為何此刻黯淡了許多,讓整個房間蒙上了陰郁的色彩。
有人在劇烈喘息。
我看去,伴隨著一陣鎖鏈碰撞聲,他的身影慌忙縮到墻角,卻被鎖鏈束縛住行動,沉悶的撞擊聲響起,而后是重重的抽氣聲。
他撞到墻了,因為那根礙事的鎖鏈。他似乎很畏懼我的到來。我的腦中浮現(xiàn)這兩個念頭,我本該心疼他的,內(nèi)心卻在后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時莫名泛起些愉悅。
那點愉悅一點點放大,到最后,我?guī)缀跏强刂撇蛔〉芈冻鰝€扭曲的微笑。
“哥。”我柔聲叫他,滿意地看見他周身抖了一下。
這種體驗很新奇,盡管他對我一貫有求必應(yīng),可自始至終都是我追在他身后奔跑,他像抓不住的風,只在拂過處留下一絲尾跡,仿佛我再慢一點,他就會和我的生活脫節(jié),淪為偶爾見面時寒暄幾句又草草揭過的平淡關(guān)系。
從未有過這樣,他的一切被我牢牢抓在手中,我可以枉顧他的意愿將他鎖在我身邊,成為他的毒,他的藥,拉他下地獄的惡鬼,或是給予他希望的神明——
那么此刻呢?我在他眼里是什么?
是惡鬼吧,將他囚禁在黑暗中,在他身上肆意掠奪我的欲望,的確可怕到令人憎惡。我?guī)е悄ㄎ⑿ο蛩呷?,看他驚恐地后縮,又被鎖鏈死死錮在原地。
那我自愿當惡鬼呢?可以不用披著層外衣見人,可以毫不掩飾內(nèi)心空白的渴望。我摁住他極力想逃脫的腿,幾近扭曲地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卻發(fā)覺里面藏著恐懼,更多的卻是細碎的哀慟。
好像在對我說抱歉。
他又把這一切歸到自己身上了嗎?為什么從不來怪我,為什么總給我惡劣的本性找借口?他明明是來拯救我的光,怎么卻好像情愿要付出這樣被拉著墜落的代價?我難以抑制地感到憤怒,這團火在我的身上植根發(fā)芽,仿佛要將誰燃燒殆盡。
一瞬間?或是很久很久,無數(shù)念頭在我腦中掠過,浸染著黑暗的它們有著不同的走向,又僅僅指向一個結(jié)局,死亡。
卻聽他說,“永杰,別……”聲音里夾雜著絲痛楚。
我一愣,陡然驚覺自己的手按到他的腳踝處,那里滿是血液,刺目的鮮紅沾染上我的手——堅硬的鐵環(huán)在他和我的抗爭中將他的皮膚磨破了。
那一剎,心中所有的黑暗散去,盤亙在我腦中的扭曲念想也銷聲匿跡,唯余一句空茫茫的思緒:是我讓他受傷了嗎?
鎖孔轉(zhuǎn)動,咔嗒一聲響起,鎖開了。
這并不是多旖旎的夢,卻讓我窺見了自己心中鋪天蓋地的陰暗面。我對這人的執(zhí)著、癡狂是細密的漁網(wǎng),讓我在里面掙扎卻又久不能脫。
我想起曾經(jīng)聽過一位律師的剖白。他說他偶爾會夢見自己殺了人,黑暗與血腥氣交織成的夢境,他說他的內(nèi)心或許是一個惡徒,所幸有法律束縛著他,讓他沒有走上那條道路。
我也一樣,我對那人的愛是纏身的荊棘,刺向外扎,也向內(nèi)扎。我靠他越近身上的刺扎得越深,它逼我后退,不允許我傷到他一分一毫。
這份克制又恐怖的,糾纏著愛欲與毀滅的情感,我不愿意去細想。
我也不愿意見他,看見他溫和的神情我就會想到那副沾血的鎖鏈。
明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