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徐棠長久地不說話了,有時候她覺得這些無意義的音節(jié)像刀子,一刀刀凌遲著她的肉體與靈魂。
喧鬧的人間,繁華的人間,早已死去多年的幽靈徘徊在人間。厭憎,她心中升起一團名為厭憎的火焰,叫囂著毀滅自我,毀滅觸手可及的一切??尚Φ厥?,她深切地知曉自已的無能為力,自己的軟弱可欺。復仇的火焰從來只在午夜夢回時升騰,天光將亮,她麻木地將魂靈的灰燼塞回軀體,繼續(xù)著自己無望的生活。生活從不會因為一粒微塵的憤懣苦痛稍斂殘忍的本色,她所能傷害的,從來只有自己。
多少年了,就連徐棠也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踏足這片承載著她前半生所有歡樂與苦難的土地。拖拽著行李箱走出車站的那一刻,她深深地從肺腑中吐出一口濁氣,一口梗塞在胸中多年的濁氣。
這片土地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灰蒙蒙的天幕下一片片相倚的樓房,孩童們呼朋引伴地在雪地上嬉鬧,小販長長的吆喝聲穿過狹窄的街巷,驚起一只敲打著窗臺的灰麻雀。走過兩排漂亮的小樓房,推開那扇顏色灰敗的木門,時隔多年,徐棠又一次回到曾經名為“家”的棲居地。
徐棠不得不感慨時間無形的魔力,時間改變不了她腳下的這片土地,但深深地改變了她的父母。她的母親,記憶中挺直了腰謾罵她的兇悍婦人,早已身形佝僂,兩鬢斑白。她的父親,記憶中滿身煙酒氣的高大男人,如今瘦弱衰老,暗黃膚色中隱隱透出一股暮年的死氣。唯一不曾改變的是她的父母不愛她,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
徐棠血緣上最親近的一雙男女,從前厭棄她,如今懼怕她。在相對無言的沉默中,徐棠像來時一樣,拖拽著行禮箱離開了她的“家”。
徐棠又一次嘲笑起自己,她的父母,徹徹底底的背叛者,劊子手的幫兇。多年后,遍體鱗傷的受害者既然渴求著幫兇的幡然醒悟,真是無可救藥,愚蠢至極。
一個俗套的悲情故事,一段時間內小鎮(zhèn)上人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以興奮的,鄙視的,憐憫的口吻談論同一件事,一個卑劣的犯罪分子,一個被性侵的受害者,一對收取了賠償金后寬宏大量原諒一切的父母。
可悲的是,徐棠不是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她是故事中活生生的人,血淋淋的人。許多年后,所有人都能理所應當?shù)剡z忘這件事,就連卑劣的兇手也能遺忘,但她不能,受害者不能!徐棠被永久地囚困在這場夢魘中,永無寧日。
面目猙獰的兇手,沾著她鮮血的幫兇,鄙夷她的人,詆毀她的人,同情她的人,勸她放下一切重新開始的人,每一個人,每一張面孔,每一句猶帶溫度的話語無時無刻不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徐棠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一個永久活在過去的幽靈,一個無能的瘋子。
新年的爆竹聲驚雷般在徐棠耳邊響起,徘徊人間多年的幽靈又一次看向自己手中雪白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