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之亂 第十七節(jié) 不再醒來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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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錦帆游俠
隨著司馬越的勝利,司馬衷在鮮卑兵的“護送”下,乘著牛車返回了洛陽,而羊獻容也恢復了皇后的身份: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五次被廢立了。
但他們還算是幸運的:在關中的百官們得知鮮卑兵的到來,一哄而散,逃入深山中,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甚至被迫采橡果來充饑,而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百姓們的日子就更苦了。
隨著司馬颙的倒臺,司馬越任命出自安定梁氏,名醫(yī)皇甫謐的大舅哥梁柳鎮(zhèn)守關中,隨后帶著大部隊返回了洛陽。
司馬颙就職以來,一直在與當?shù)氐牡仡^蛇們斗智斗勇,如今任命梁柳鎮(zhèn)守關中,司馬越很有些獎勵這些地頭蛇們的意味在里面。
但司馬颙畢竟當了七年的關中都督,也有不少忠實的部下,例如金谷二十四友中的牽秀。他們殺掉了梁柳,然后把逃到太白山的司馬颙給找了出來,打算再把司馬颙給扶上位。
司馬颙一開始還有些猶豫,畢竟自己好不容易逃得一條命,現(xiàn)在又竄出來,不是找死么?
“殿下放心,我們就說梁柳是自己病死的,和您沒關系。”大家安慰著司馬颙,他這才進入了昔日的關中都督府。
梁柳人都死了,位置也讓你司馬颙坐了,現(xiàn)在一句病死就打算把司馬越給打發(fā)了,這是把司馬越當傻子看。
司馬越顯然不是傻子,他立即派出武威豪族賈詡的曾孫賈龕、賈疋(yǎ)前往討伐司馬颙。賈龕和賈疋很快殺死了牽秀等人,將司馬颙團團圍在長安城中。
司馬越打算快刀斬亂麻,于是給司馬颙發(fā)出了詔書,封他為司徒,向他表示:只要你來洛陽,就一切既往不咎。
司馬颙顯然不會相信司馬越就這么放過他,但自己就算扛到底,也無非是個死,既然如此,不如死的痛快點。
抱著去死的決心,司馬颙踏上了去洛陽的路,而司馬越也確實將這條路變成了黃泉路,他讓弟弟司馬模派人在路上將司馬颙和他三個兒子一起殺掉,讓司馬颙成為了八王之亂中第七個死去的宗王。
第六個,則是兩個月前被處死的司馬穎,諷刺的是,司馬越原本其實并不打算處死司馬穎。
此時,司馬穎已經(jīng)被搜出來囚禁在鄴城,交由他的堂叔司馬虓看管。
原來的豫州都督司馬虓和冀州都督司馬模因為在轄區(qū)內各自出現(xiàn)了劉喬和公師藩的叛亂,被司馬越調換了防區(qū),司馬虓因而成為了新任的冀州都督。這位堂叔對司馬穎很夠意思,他給司馬越寫了一封信替司馬穎求情,表示司馬穎本來也是受人蠱惑,他本人并沒有什么大的過錯,何況司馬炎的子嗣們從元康年間到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被殺的差不多了,好歹給先帝留一點骨血,將司馬穎改封以示懲戒,也就差不多了。
司馬越給面子,僅僅只是將司馬穎關起來了事,司馬穎也就這樣茍活著,如果就這么發(fā)展下去,司馬穎應該也能有一個不錯的結局。
但一個月之后,司馬虓暴病而亡,司馬穎的命運也隨即發(fā)生了改變。
冀州是司馬穎的老地盤,就算成為了階下囚,司馬穎在這里威望依然很高。任何想要染指冀州的人,都必須考慮司馬穎在這里的影響。司馬虓替這位堂侄求情,本身應該也存著利用司馬穎的威望來安定冀州的打算。
但隨著司馬虓的死亡,冀州的新舊勢力沖突也開始愈加明顯:如果讓司馬穎死灰復燃,司馬虓的部下們顯然不會有什么好日子過。司馬穎的舊部公師藩,便是這樣被茍晞解決掉的,現(xiàn)在,該輪到司馬穎自己了。
劉琨的哥哥劉輿壓下司馬虓的死訊,偽造了一封詔書,連夜賜司馬穎自盡。
得知詔書的司馬穎十分平靜,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向看管他的人問道:“是范陽王(司馬虓)死了嗎?”
看守的人回答:“不知道。”
說是不知道,然而司馬穎已經(jīng)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
但他沒有繼續(xù)糾結這個話題,而是問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五十。”
“都說五十而知天命,你知道天命嗎?”
“不知道?!笨词厝匀幻鏌o表情。
司馬穎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我死之后,這天下是能安定下來呢?還是繼續(xù)亂下去?”
看守仍然冷冰冰地看著司馬穎,司馬穎向看守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我從鄴城逃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三年了,在這三年中,我鞍馬勞頓,都沒有好好洗個澡,麻煩給我些熱水,讓我洗洗干凈再安心上路吧?!?/p>
看守打來了熱水,司馬穎將自己清洗干凈后,安靜著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他的兩個兒子也明白死期已到,不禁嚎啕大哭。
司馬穎有些動容:“把他們帶去別的房間吧,別讓他們看著我死。”說完,司馬穎解開了自己的發(fā)髻,披頭散發(fā),向著東方躺了下去。
“動手吧?!?/p>
名震一時的成都王司馬穎,就這么死了。
雖然司馬穎的本事不算很大,但他也有著自己的優(yōu)點:得人心。因為得人心,出自范陽盧氏的盧志在司馬穎兵敗逃亡的時候,仍然對他忠心耿耿,鞍前馬后;因為得人心,在江東士族們紛紛南返的時候,陸機兄弟仍然選擇成為他的僚屬;因為得人心,就算他失去了冀州都督的職位,公師藩等人仍然愿意為他出生入死。
如果在一個穩(wěn)定的時代,司馬穎應當能做一個聲望不錯的安穩(wěn)王爺:畢竟一開始,他也抱著忠君愛國的思想駁斥了賈謐的無禮行為,也參與了討伐司馬倫的戰(zhàn)事,對治下的冀州百姓也還算不錯。但在這個亂世,面對最高權力的誘惑,他最終迷失了自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司馬越成為了這場大亂中最終的勝利者,然而他收獲的果實,已經(jīng)千瘡百孔。
在并州,匈奴單于劉淵已經(jīng)稱王,不斷擴大著自己的地盤;在四川,氐人李雄自稱成都王,帶領著流民們建立起了政權。而最讓司馬越頭疼的是,他昔日的下屬陳敏,已經(jīng)準備在江東割據(jù)了。
此時的陳敏剛剛消滅掉石冰,正處于極度膨脹之中,他的父親看出兒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一氣之下丟下狠話:“讓我家滅門的,必然是這個混賬東西!”一病不起,就這么死了。按規(guī)矩,陳敏需要辭職服喪,但司馬越還離不開陳敏:他正在和司馬颙交戰(zhàn),極度需要各種資源。借著機會,陳敏請求去揚州替司馬越募兵征糧,一到歷陽就反了。
除開對自身實力的自信,江東士族們的支持更是陳敏自信膨脹:幫助他平定石冰之亂的,正是以顧榮、周玘、甘卓等為代表的江東士族們。甘卓為了他,更是丟官不做,和他結成了兒女親家,一起合作在江東干事業(yè),頗有些當初孫策和周瑜廬江相會的樣子。
當初孫策起家,連本部兵都是找袁術要回來的,江東士族們一開始甚至還跟孫策對著干,我現(xiàn)在的外部條件比孫策還強點,憑什么干不成呢?
甘卓假稱皇太弟司馬穎的名義,任命陳敏為揚州刺史,陳敏同時向周邊的江州和吳郡等地擴張地盤。原任的揚州刺史和丹陽太守手里沒有兵,只得棄城逃跑,就這樣,陳敏順利拿下了一塊基本盤。
按說,孫策創(chuàng)業(yè)都沒有這么順利,陳敏割據(jù)的野心,應當能順利成功了吧?然而并沒有。
之前和陳敏合作的江東大族們,除去陳敏的親家甘卓外,賀循裝瘋,周玘稱病,紛紛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這讓陳敏極其憤怒,打算把不為己用的江東名士們殺干凈。
顧榮勸解說:“您勢力這么強大,保有戰(zhàn)亂較少的江南當無難事,這些名士們不過是暫時心存疑慮,您盡力去求得他們的信任,解開他們的疑忌,江東的地盤就可以傳檄而定,不然,沒有這些人的支持,您的事業(yè)也不會成功?!标惷暨@才打消了念頭。

江東士族們?yōu)槭裁磻B(tài)度突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呢?因為膨脹的陳敏剛拿下?lián)P州,便興沖沖地讓下屬推舉自己當了江東都督,給自己加上了大司馬、楚公等一系列頭銜,甚至還給自己加了九錫。
這就玩大發(fā)了。
按這些江東地頭蛇們的想法,既然晉王朝本身就看不上他們,而他們在江東本地仍然保有很強的實力,那在朝廷紛亂無比的情況下,扶持一個能維護他們利益的人來割據(jù)江東,復興吳國,便是對他們最為有利的選擇。
陳敏的出現(xiàn),適時滿足了他們的需求,于是江東世族們在平定石冰叛亂時選擇了與陳敏合作,一方面固然是保護他們的產(chǎn)業(yè),一方面也是觀望陳敏是否有孫策或是孫權的實力。
但陳敏讓他們失望了。雖然孫權在軍事上被黑得一塌糊涂,但陳敏的政治水平和孫權一比,連提鞋都不配。陳敏割據(jù)時的條件相比孫權繼位時的條件要好得多,但孫權收攏人心,舉賢任能,一步一個腳印,最終成就了吳國割據(jù)一方的霸業(yè),而陳敏剛打下幾塊地盤,就迫不及待給自己加官進爵,任人唯親,把自己的弟弟們安插到重要的位置上去肆意妄為,江東世族們卻沒拿到什么好處。
要知道,江東的地頭蛇們不是慈善家,和陳敏合作,是要確保他們的利益的,更何況,晉王朝再爛,在當時也是唯一合法的中央政府,任何人野心再大,想要割據(jù)一方,也得把表面功夫做好,安定內部,發(fā)展實力,時機成熟了之后再一步一步往上走。然而陳敏上臺之后,一步登天,自己好處通吃,作威作福,江東的地頭蛇們卻要一起和陳敏背上犯上作亂的大鍋。
沒有好處還要背黑鍋,傻子才跟你合作。
把控朝廷的司馬颙自然也不會坐視陳敏無法無天,如果他不對陳敏進行制裁,以后大家有樣學樣,爭相割據(jù),他這個宰執(zhí)也就不要當了,何況陳敏還派自己的弟弟前來進犯荊州,不出手教訓教訓還了得?
司馬颙派出了一支軍隊,會同荊州都督劉弘一起討伐陳敏。司馬越這邊也樂得看到陳敏被教訓,默許了司馬颙的行動。
劉弘這邊派出了自己的王牌陶侃前去對付陳敏,但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陶侃和陳敏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年一起被舉薦成為官吏的,這個情分實在是不淺。于是便向劉弘進言:“陶侃跟陳敏是老鄉(xiāng),他現(xiàn)在還在大郡擔任太守,一旦有異心,荊州的東大門可就不保了!”
劉弘十分信任陶侃:“陶侃這個人我了解,忠心耿耿,很有本事,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
陶侃得知消息,便把自己的子侄送去劉弘身邊當人質,劉弘非但沒有將他們當人質看待,還將他們封為參軍,并對他們說:“你們的叔叔即將出征,而你們的祖母年事已高,還是回去侍奉祖母吧。村野匹夫的交往尚且互不辜負,何況是大丈夫呢?”給他們發(fā)了盤纏,讓他們回了家。
老大這么信任自己,陶侃自然戰(zhàn)斗力杠杠的,將陳敏的弟弟一通暴打,而在淮南,新任揚州都督也也在江北給陳敏施加著壓力。
政治能力不咋樣,打仗也不行,陳敏的出身也更是讓江東世族們嗤之以鼻:他不是什么高門士族,也不是什么地方豪族,甚至連江東本地人都不是,本來江東世族們就心有疑慮,他的表現(xiàn)還菜成這樣,實在是一言難盡。
若是九泉下的孫策兄弟得知陳敏的事跡,一定會發(fā)出如下的嘲笑。
孫策:舉江東之眾,決機于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
孫權: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卿不如我。
江東世族們:算了,陳敏大哥你還是洗洗睡吧,那邊司馬越已經(jīng)搞定了司馬颙,朝廷也鬧的差不多了,我們還想多活幾年。


江東世族們私下里開始商討解決陳敏的辦法,他們秘密聯(lián)絡了朝廷新任的揚州都督、征東大將軍劉準,準備充當內應。隨后,周玘找到了陳敏弟弟的屬下,暗地里讓他殺死了陳敏的弟弟,然后宣告陳敏已經(jīng)死了,擾亂了陳敏的軍心。
為了安定軍心,陳敏把自己最強的兵力都派給了甘卓,讓他前去平定叛亂。
要想對付陳敏,就必須解決甘卓。顧榮自告奮勇回到了陳敏的身邊,一方面是為了方便找到甘卓,另一方面,也是解除陳敏對自己的懷疑。
顧榮既然回來,陳敏也不再懷疑,讓他四處巡視,顧榮趁機找到甘卓,劈頭蓋臉給了他一頓教訓:“要是陳敏這貨能在江東成事,我們一起扶持他,成就孫吳的霸業(yè)當然沒問題。但你看看現(xiàn)在的情況,陳敏這貨還有救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必然失敗,然而我們卻還在他身邊當官。等他大勢已去的那一天,官軍們把我們的腦袋送去京師,上面寫著‘逆賊顧榮甘卓的人頭’,你不覺得丟人嗎?”
甘卓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裝病,將自己的女兒接回家來,然后切斷了建鄴城中朱雀橋的交通,將船都收攏到南岸,與顧榮、紀瞻一起向陳敏發(fā)起了進攻。
陳敏得知消息,勃然大怒,帶著自己剩下的一萬多軍隊前來討伐甘卓。甘卓的士兵對著對岸陳敏的士兵們喊話:“我們之前為陳公效力,都是看在顧榮和周玘的份上,現(xiàn)在他們都反水了,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快跑啊,等著給他殉葬嗎?”
陳敏的士兵們還有些猶豫,此時,顧榮揮舞著白羽扇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顯然是宣告,顧榮的反水是真的,士氣崩潰的士兵們爭相逃跑,陳敏很快成為了孤家寡人,在逃亡路上被抓獲,不久便被處死。

朝廷剛結束此起彼伏的紛爭,地方上叛亂連連,總要有人為這一切負責任。
作為八王之亂最后的贏家,司馬越顯然是不會背上這個黑鍋的,那么能背鍋的人,便只剩下了司馬衷。
這天,司馬越讓人給司馬衷送來了一塊面餅,面餅里有毒。司馬衷狼吞虎咽地吃完,沒多久便駕崩了。
西晉的第二位皇帝就這樣結束了十七年的皇帝歲月,對這位皇帝任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一切,實在不是一聲嘆息所能概括的。
或許他從登基的那一天起,便陷入了一場噩夢,如今,這場噩夢便再也不會醒來了吧。
如果知道后面所發(fā)生的事,司馬衷一定會慶幸自己還算死得早。
而對于皇后羊獻容而言,她的噩夢還遠遠沒有結束。為了讓自己的位置穩(wěn)固,她必須選對帝國的繼承人。
正確答案只有一個,便是前太子司馬覃,也即是司馬遐的兒子,同時在名義上也是司馬衷的養(yǎng)子。
因為司馬颙冊立的司馬熾,身份是皇太弟,而嫂子顯然是不能當皇太后的。只有司馬覃即位,羊獻容的位置才能坐得更加牢固。
羊獻容決定搏一搏,改立司馬覃為新任皇帝。
侍中華混覺得這事不靠譜:好不容易皇帝不是一個白癡了,總不能讓十二歲的小孩司馬覃再當皇帝吧?那這國家還有救嗎?
他勸諫羊獻容:司馬熾皇太弟的身份是天下人認可的,最好不要輕易改變。
但羊獻容不想再過上反復被廢立的日子了,她希望自己能有一個穩(wěn)固的位置,便沒有聽從華混的諫言。華混連忙去找司馬越,讓他趕緊召司馬熾入宮登基,不要夜長夢多。
司馬越也是支持司馬熾繼位的:如果立司馬覃,他還得跟羊獻容一起平分權力,實在是太麻煩了,還不如立司馬熾,方便自己掌權。于是司馬熾立即入宮,而這時候,羊獻容也召司馬覃進入了尚書閣,在其他公卿們的連哄帶嚇下,司馬覃托病回家,司馬熾成為了晉王朝的第三任皇帝,年號是為“永嘉”。
沒能當上皇太后的羊獻容繼續(xù)回到了自己的寢宮蟄伏,她繼續(xù)靜靜等待著機會。

權力的斗爭總算暫時落下了帷幕,而在這場被欲望所籠罩的噩夢中,每個人都在思考:我還要不要醒來呢?

參考資料
[1]房玄齡(唐)等·《晉書》
[2]司馬光(宋)·《資治通鑒》
[3]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
[4]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