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沈約書

作者：【南北朝】任昉

范仆射遂不救疾。范侯淳孝睦友，在家必聞；直道正色，立朝斯著。一金之俸，必遍親倫；鐘庾之秩[1]，散之故舊。佐命興王，心力俱盡；謀猷忠允，諒誠匪躬[2]。破產(chǎn)而字死友之孤，開門而延故人之殯。則惟其常，無得而稱矣。器用車馬，無改平生之憑；素論款對，不易布素之交[3]。若斯人者，豈云易遇？昉將蒞此邦[4]，務(wù)在遄速。雖解駕流連，再貽款顧；將乖之際，不忍告別。無益離悲，只增今悵。永念平生，忽焉疇曩。追尋笑緒，皆成悲端。

注釋：

[1]鐘庾：古容量單位。鐘，六斛四斗；庾，十六斗。秩：俸祿?！2]“謀猷”二句：謀猷，謀畫。允，允當(dāng)。諒誠，誠信。匪躬，彼躬。楊樹達(dá)《詞詮》：“匪，指示形容詞，與‘彼’同。”指范云親為籌畫?！3]“素論”二句：素論，樸實之論。款對，誠摯相對。布素之交，貧寒的朋友?！4]將蒞此邦：疑即指任昉赴任之宜興?！读簳と螘P傳》：“天監(jiān)二年，出為義興（今江蘇宜興）太守?！?br/>

賞析：

一封寫給沈約的短短書信，傾瀉著對亡友范云多少追思的深情！

梁武帝天監(jiān)二年（503）五月，尚書右仆射范云病逝。任昉雖得于范云彌留之時，匆匆見上一面，便又“遄速”而奔宜興赴任。當(dāng)其在途中以一紙書信，將此噩耗告知以母憂居家的沈約時，心中該是何等傷痛！故信之起筆，即似隱隱挾帶咽泣之聲：“范仆射遂不救疾”——友人已去，何忍明言曰“死”？“不救”二字，正吐露著許多難以言傳的生死永隔之悲。一片濃重的哀思，由此開始在信中彌漫。

自“范侯（范云封霄城縣侯）淳孝睦友”以下，看似是向沈約訴說亡友的生平，但沈約亦為范云之至交，對其平生事跡焉能不知？所以此間之所傾訴，實乃任昉自己沉入對亡友深深緬懷之時，所浮涌眼前的幾幕難忘片斷。

首先涌來的，是范云當(dāng)年在郢城的往事。郢城被圍，老母落入敵手，范云被迫為圍城軍隊送書入城。城內(nèi)有人要殺他，范云朗聲而言：“老母弱弟，懸命沈氏（圍城之將沈攸之）。若違其命，禍必及親。今日就戮，甘心如薺！”表現(xiàn)了為母舍身的深摯孝心。范云后來官居顯職，仍“事寡嫂盡禮，家事必先咨而后行”。所受俸金、饋贈，隨“散之親友”，以至辭世之時，“家無蓄積”（見《梁書·范云傳》）。這便是深深印入任昉心中的亡友印象：那“淳孝睦友”的平生風(fēng)貌，伴著“今日就戮，甘心如薺”的錚錚話音憶來，至今不還歷歷分明，令任昉于凝想之際熱淚涌集？

隨著煙云縹緲的追思，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已是亡友“直道正色，立朝斯著”的情景了。那似乎是在伴隨齊文惠太子在東田觀獲稻的時候，太子以為割稻容易得很，笑著說：“此刈甚快！”范云即正色諫曰：“三時（春、夏、秋）之務(wù)，亦甚勤勞。愿殿下知稼穡之艱難，無徇一朝之宴逸也！”一番話說得太子改容而謝。又似乎是在大司馬蕭衍納齊東昏侯余妃的時候，余氏在旁，“頗妨政事”，范云又?jǐn)?shù)次據(jù)理力諫，且舉漢高祖入關(guān)，財帛無所取，婦女無所幸為言，終于說動了蕭衍，把余妃改送給他人。——這正是亡友立朝所素具的諍臣之風(fēng)。蕭衍后來之能代齊得天下，成為梁朝的開國之君，更與范云“心力俱盡”、“謀猷忠允”的輔佐之功分不開。當(dāng)這位“佐命興王”的一代勛臣，終于帶著奕奕豐采，在追思中飄逝而去時，任昉心中，又該為多少痛惜之情所充塞？

往事如煙，追思不盡。令任昉心向神往的，還有亡友那待人處世的烈烈高風(fēng)：范云之友江祏（shí石），早年與他曾有兒女婚姻之約。后來江祏身敗，“妻子流離”。范云知道了，即攘臂為助，“每相經(jīng)理”。這就是文中所稱頌的“破產(chǎn)而字（養(yǎng)）死友之孤”。范云又“好節(jié)尚奇，專趨人之急”。年輕時與領(lǐng)軍長史王畡交往甚厚。而后范云新宅剛成，適逢王畡亡于官舍而尸無所歸，范云即以東廂給之，移尸自門入，他親自在門前接迎，為辦殯斂之禮。故文中又有“開門而延故人之殯”的欷歔贊嘆。

所有這些，雖只范云平生往事之片斷，而一位風(fēng)華照人的亡友形象，由此帶著往日的音容笑貌，反復(fù)閃現(xiàn)于沉入追思的任昉眼前。由于任昉和收信人皆為范云故友，對此情節(jié)均極熟悉。所以文中所述“本事”，無須展開，只用傷懷之筆稍加點示，便可引發(fā)沈約同樣溫馨的憶念和痛惜的淚花了。

待到敘及探視范云和亡友彌留之際的景象時，任昉便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悲慟。故行文也忽然一變，化作了嗚咽啜泣般的一片哭音：“解駕流連，再貽款顧”——那是多么令人辛酸的生死一瞥呵！它從此便永留在作者的腦際了?！皩⒐裕x）之際，不忍告別”——眼看著友人溘然將去，又怎忍說出“別矣”之言？“永念平生，忽焉疇曩。追尋笑緒，皆成悲端”——友人去了，平生的音容和笑影，剎那間全化為夢幻般的過去，從此再不能一接款語，再不能攜手共游。人生的分手，還有比這更教人臟摧腑裂的嗎？念及于此，任昉還有什么話說？淚水成串地墜落書箋，全文也因之戛然收住。而綿綿無盡的哀思，似還重重?zé)熢瓢阌窟^結(jié)句，正向著千年后的讀者，不斷彌漫……

全文雖短，用的還是不太靈便的駢體，但作者的追思卻突破駢體句式的限制，忽前忽后，顛倒錯綜，而且時斷時續(xù)。這說明他在憶念之際，曾怎樣和淚而書，運筆隨思緒往復(fù)盤旋，而時時為哀痛所沖斷。任昉在南朝與沈約有“沈詩任筆”之稱。這封短短的書信，正顯示出在他筆底傾瀉著多么動人的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