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沒及時響應的鬧鐘俄羅斯方塊都鋪滿屏幕了，一只摸索半天的手才扒拉著伸過來關掉。

歇了一晚上的肚子沒那么痛了，反復揉著酸澀的眼皮，他勉強打起精神洗漱用餐完畢，提溜著鑰匙把自己和另外一包裝備塞進了戰(zhàn)車。

漸行漸遠的追光專列，駛向的是一條與平時上班截然不同的朝霞大道。

某派出所辦公室里，接待的民警認真看了那段錄像，又檢查了他淤痕未消的傷情，但婉拒了檢驗衣服上殘留指紋的要求。

“孔先生，如果說只是小女孩普通的耍性子，我們大男人確實不應該這么小心眼?？墒菑哪闾峁┑亩喾矫媲闆r分析，這已經(jīng)不是一起小學生之間的日常沖突了，屬于相對嚴重的校園欺凌，涉及在校期間甚至學生家庭的生活影響……”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這不僅僅是對三個孩子的友情產(chǎn)生破壞，牽扯到相關的班級管理、校風整頓，包括各自的家長都要進行反省教育……”

“您考慮得很全面啊，是做教師這行的吧？”

“不，我曾經(jīng)是受害者?！?/p>

民警不由得大吃一驚，忍不住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青年。

“我們馬上派人聯(lián)系這三個學生的老師，讓他們通知家長到校共同參與事件處理。”

“謝謝您……不過田爽的家長就先不用叫了，我來出面談話就行?！?/p>

“您是她的什么人??？”

“叔叔……”

“有證明嗎？”

“她見到我就會自動核實了。另外，能不能麻煩您再幫我聯(lián)系一下上一任的老所長？”

“他已經(jīng)退休了……”

“我知道。但這次的事件他能來一起處理的話，效果會事半功倍?！?/p>

“你只要告訴他，是當年那個小壞蛋孔令麒求他出山就可以了……”

沒有了保鏢寸步不離的庇佑，今早出門上學的田爽，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坐在通往納粹集中營押運卡車上的猶太小姑娘，想起那個充滿極端酷刑的精神熔爐就渾身冒冷汗。

幸好這個時候，孔令麒的微信發(fā)過來了。

“豆豆，今天盡管安心上學。我在校門口等你，全程保護你到登臺演出結束的那一刻！”

聽到語音背景隱隱約約的學生路過動靜，田爽略為心安了一秒，但又立馬緊張了起來。

“孔叔叔，你的肚子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好多了，別擔心……”

她瞬間又燃起了當初在小飯館為趙阿姨挺身而出的斗志，伏在窗沿上默默攥緊了不肯服輸?shù)娜^。

遠遠看見背著手的孔令麒在路邊踱步，田爽一下子就有了安全感，把書包朝肩上一甩便跑了過去。

摸到他同樣掛在身后的小行囊，她好奇詢問其中的秘密。

“這是今天打仗專用的軍火庫……”

盡管聽得似懂非懂，她也沒有窮追不舍地搜查，剛好班主任給她打來了電話，讓她馬上到課外活動室一趟。

“難道是……”

再次揪住孔令麒衣袖的指頭微微顫抖，小辮旁有些凌亂的碎發(fā)被輕輕梳理妥當。

“別忘了《被討厭的勇氣》，這也是我們出征的錦囊妙計……”

抖擻起精神的她像程蔓主動在前面引路一樣，無懼周圍黃蜂般的竊竊私語，拉著他的左手昂首闊步地邁進了人來人往的教學樓。

課外活動區(qū)的走廊上，班主任正和兩個家長在低聲交談著。

“那個男的是瞿佳羽的爸爸，女的是林博瀚的媽媽……”

接收到田爽貼近耳畔的最新情報，他迅速在腦中復習了一遍今天的項目方案，又在應急預案上勾畫了一些標注。

“明白了，你先去和老師打個招呼。”

班主任把她安排在了隔壁的一間空教室里等候，和三個各懷心事的家長簡單交換了彼此了解的背景信息。

瞿氏屬于歷代家族企業(yè)的代表，但主角是女方，男的只是個倒插門，平時在公司和生活上基本沒有話語權，連帶孩子的活都攬了。

別看生的是女孩，缺丁的老輩可是當孫子養(yǎng)，從小高壓的皇室教育確實讓這個還算爭氣的公主慢慢萌發(fā)了帝王的本性，可也間接播下了淡漠真情的種子。

女總裁火爆脾氣的隱忍額度只夠預支到下班，每天回家以后，按摩洗澡、吃飯娛樂都要這個專屬的男保姆伺候。

氣稍有不順，挨頓罵都是輕的，各種摧殘身心的踐踏尊嚴和花式虐待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久而久之，孩子有樣學樣，也開始看自己的父親不順眼，逐漸把母親的手段二次施加在這個對自己無腦寵的“廢柴”身上。

她喜歡看男人在權色霸榜的母親跟前奴顏媚骨的丑態(tài)，尤其是這個女尊男卑的家里，強勢就是血淋淋的政權，因此她在學校也必須保持碾壓眾生的太后作風才覺得合情合理。

而林博瀚的情況剛好相反，父親白手起家辛苦創(chuàng)業(yè)，與母親是多年的青梅竹馬，倆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共同利用書香琴聲為孩子塑造一個良好的成長學習氛圍。

小男生的性格表面內(nèi)向，實際非常上進用功，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走到哪都自帶紳士濾鏡的文藝正太氣質。

待人接物溫和謙遜，成績也名列前茅，幾乎算是一個天使型的完美小伙伴。

偏偏程蔓在去年的運動會風波，憑借一己之力投訴到校董會，不僅連根開除了數(shù)名相關人員，還讓久不維護的跑道徹底煥然一新。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班上的同學都對田爽另眼相看，也包括瞿佳羽。

田爽向來無法直視的成績令她不屑為伍，只摔了一個跟頭就獲得了逆襲級別的待遇，這對她穩(wěn)固已久的大姐大身份無疑是一種崛起的威脅，但真正的導火索還是這次的晚會初選。

如果非要討個用人話表達的說法，概括總結下來就是：

她不允許別人和自己分享林博瀚的所有利益。

班里和學校的男女生不是屈服于她的刁蠻任性，就是自覺退避三舍，只有林博瀚面對她始終不卑不亢，這樣罕見的相處模式讓她感覺新奇又舒適。

她也想擁有一個不靠專制暴力來度過的環(huán)境，少一些雞飛狗跳的橋段活躍氣氛。

哪怕是很討厭的鋼琴展示，能和自己認定的朋友一起去體驗，那也是很開心的事了。

可在高壓鍋里急速燜熟的鮮羹，終歸是不能理解柴火慢燉的膾炙美味從何談起。

她遺憾落入了考級俗利的常規(guī)套路，眼睜睜看著歪打正著的田爽又一次奪走了自己的光環(huán)。

忍不下這口氣的她便從冷暴力開始，伙同其他學生疏遠田爽，并強迫她以沒有考級水平的理由去和老師申請退出，剩下的事就顯而易見了。

心理老師輪番與三個孩子收集完畢全程的來龍去脈，另一邊觀看監(jiān)控的家?，F(xiàn)場，則是一片無言的沉默。

瞿爸爸深感顏面掃地，捂著額角不敢注視任何人。

林媽媽惋惜近墨者黑，皺著眉頭開始擔憂未來事。

班主任也在心里不停自省，唯獨孔令麒從頭到尾靜得詭異。

手機屏幕閃了幾下，他拿起來揣摩了許久，終于率先打破了屋里臨近窒息的僵局。

“那個，我說一句啊……基本情況我們都聽明白了，主要是兩個女生之間的一些誤會，和這個男生其實沒什么直接關系……”

“我認為男生可以事后單獨聊一下近期搭檔練琴的想法，就不必要一起滯留在這里增加心理負擔了。先讓他回去上課吧，大家意見如何？”

“同意?！?/p>

“我也沒意見?！?/p>

孔令麒的地位瞬間就提升了不少，班主任也立刻出去處理了。

兩個家長來回打量著這個年輕人，林媽媽試探著問他此次參與的身份是什么。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班主任又進來了。

“老師，接下來是不是要去和兩個女生談談關于解決這次沖突的具體措施了？”

“對?！?/p>

“能先耽誤您兩分鐘嗎？我這里有個建議，也許會對她們的和好有積極作用……”

田爽裝模作樣地翻閱著架子上的圖書，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看見進來的是孔令麒，她繃緊的神經(jīng)才稍微放松一下。

“孔叔叔，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

“怎么，你想回去上課了嗎？”

“不太想，但這里好無聊……”

“我來陪你講講故事吧？”

“你不用上班嗎？”

“我請假了，這也是你班主任批準讓你留下的。另外，我今天還帶了一位也有故事的人。要不要見見面？”

門外出現(xiàn)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爺爺，看著還是挺和善的，她下意識站了起來。

“爺爺好。”

“小姑娘好。你是田爽吧？”

她點點頭。

三人在桌前依次坐下，孔令麒在中間，一老一小分隔兩邊。

“小姑娘，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誰，為什么會來這吧？”

“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但你先不要激動，且聽我慢慢把故事講完……”

她眨巴著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深藏不露的老人，靜候揭秘時刻的正式開啟。

“我退休前是某片區(qū)派出所的所長，當我還在基層干民警時，這小子可給我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孔令麒小時候的家，還是有父母寵愛的幸福港灣。那個時候他爸還沒出來創(chuàng)業(yè)，做小廠長時每天都回家吃飯。只是后來變了心，拋棄了他們母子倆另立門戶?！?/p>

“他媽媽為了等回這個男人，患上抑郁癥和癌癥多年以后去世了。他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在外面寄宿，一個人堅持到了今天……”

田爽滿臉震驚地望著低頭不語的孔令麒，怎么也沒想到他過去已經(jīng)很悲慘的童年，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遭遇。

“他以前很乖很聽話的，但是父母因為感情破裂經(jīng)常吵架，也不斷對他拳腳相加。剛開始他在學校舉止敏感脆弱，一些大孩子就欺負他，搶他零花錢，帶他逃課打游戲，家里也不聞不問……”

“后來他上中學就發(fā)展到吸煙喝酒打架飆車的小混混級別了，幾乎天天去我的辦公室報到，他爸都直接拎棍子來領回去打……”

想起他曾經(jīng)用自身經(jīng)歷勸自己和父親不要過早放棄期待母親改變的愿望，那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只言片語，背后卻不知道浸透了多少年幼的血淚。

“孔叔叔，你受苦了……”

小手握住了他冰涼僵硬的指節(jié)，他也只是側過臉微微笑了笑。

“他出國留學之前，又總是挑我值班的時候，三天兩頭賴在辦公室不走，我一直說他都把這當家了。后來他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請我去吃夜宵，非常認真地告訴我，他的確是在這安家了。”

“畢竟這么多年除了我，沒有哪個人愿意花心思對他這樣好……”

老所長回憶得都不禁眼圈泛紅，孔令麒仍只是云淡風輕地還以一個感激的抱拳禮。

后來在那邊的教室里，他們也和瞿佳羽父女倆分別促膝長談了很多很多。

“……原生家庭的教育方式是對孩子一生都有巨大影響力的，充滿各種極端不健康因素很容易侵蝕幼小單純的心靈。在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下，他們可能會變得趨向反社會人格，或者變得異常沒有安全感，只能通過制造麻煩引起關注，滿足內(nèi)心缺失的親人關懷……”

“也怪我沒本事，原來家里的產(chǎn)業(yè)和瞿家不相上下，可惜到了我父親這輩就沒落了。我的性格又不適合做生意，只是迫于當初老人們定下的婚約正常履行。佳羽從小也活得很累，可我這種窩囊的人又改變不了現(xiàn)狀……”

“大哥，我媽還在時也是抱著天真的心態(tài)這么想的，為了所謂的婚姻一直在委曲求全，直到病逝也沒換來該有的承諾尊重。佳羽現(xiàn)在的樣子，和我當年進入叛逆期之前的樣子已經(jīng)很接近了?！?/p>

“雖然有些冒昧，但我還是提醒一下，如果僅是自己愿打愿挨，那問題只是停留在夫妻層面；可孩子是會被潛移默化的，這個就比較嚴重了。這個時候調整家風也許還能補救，到了分道揚鑣的那一天，可就真來不及了……”

“……佳羽，我和你說這些親身經(jīng)歷，不是為了編故事賣慘，替田爽掩護。你會想通過和林博瀚正常交友的方式疏解內(nèi)心的負面情緒，說明還是不認同你父母的日常交流手段的。我也和你爸爸商量了，以后要從根源慢慢改變你家里的環(huán)境。”

“過程雖然還不知道需要多久，至少他作為一個成年人、你的監(jiān)護人，已經(jīng)建立了意識的清醒，這是邁出第一步的開端?！?/p>

“我給你們推薦一本書，回去有空可以一起讀讀，叫《被討厭的勇氣》。相信你們會從中尋找到幫助自己走出陰影的辦法的……”

田爽在旁邊一直提心吊膽地盯著這個小魔女，唯恐她又出言不遜或者大打出手。

但出乎她的意料，過去每時每刻都閑不下來四處找茬的惡棍，居然乖乖坐在原地聽完了孔令麒的諄諄教誨。

瞿佳羽抱著書本站起來，對眼前自己傷害過的兩個人緩緩鞠了個躬。

“對不起，田爽、田叔叔，我錯了……”

田爽一臉復雜的神情，但還是沒點破她，孔令麒倒是坦然答應了。

“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們倆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兩個女孩還很別扭的目光互相躲閃著，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那就先各自回去想想吧……”

瞿佳羽跑出去找自己的父親了，長出一口氣的孔令麒剛剛起身，背后一個突然的熊抱，霎時讓他愣在了那里。

“孔叔叔，謝謝……”

腹部傳來輕柔的撫摸，他努力平靜了一下心情，轉過來給她慢慢擦著洶涌而至的淚水。

“現(xiàn)在感覺好點了嗎？”

又是一個和被程蔓摟住脖子的同款伏肩啜泣，他實在不好推開，只能屈著腿任憑她釋放壓抑已久的滾滾洪流。

班主任在門口悄悄探了一下頭，看到眼前的場面停頓片刻，但還是傳達了結束的訊息。

“田爽爸爸，瞿佳羽那邊已經(jīng)解決了。今天給田爽放個假，帶她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條件反射地點頭應允了，和班主任揮手道別后，扶起田爽到椅子上重新坐下。

依偎在他寬厚的臂膀邊沿，那張精致的小臉依舊梨花帶雨，嘴角卻偷偷描繪出了一道雨過天晴的彩虹。

田爽牽著他漫步在各式教學樓間感受人文氣息，書聲瑯瑯的校園讓孔令麒不禁有些懷念。

“這就是你媽那時候讓他們翻修的跑道?。俊?/p>

“是啊，別看現(xiàn)在很氣派，去年可還是坑坑洼洼的雷區(qū)呢。”

“就像個被蟲咬過的玉米那樣？”

“差不多……”

“接下來你想去哪？”

“都行。我下午還是要回來練琴的，離晚會時間已經(jīng)不剩幾天了，手感不能丟……”

“可以。你發(fā)話，我隨意！”

一大一小十指相扣的繡球在倆人之間調皮地晃悠，和諧快樂的背影漸漸走進了金陽籠罩的丁達爾簾幕中。

從那以后，田爽學習和排練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笑容又一點點回歸了離職的崗位。

她甚至請老師幫忙錄下自己彈琴的模樣給孔令麒看，驕傲地匯報成績明顯的進步。

“豆豆，現(xiàn)在瞿佳羽和你的關系還正常嗎？”

“她昨天辦了休學，家里說要帶她出去旅游散散心……”

“要去多久?。俊?/p>

“沒說……”

這個轉折是他沒想到的，但也不失為一個好對策，就讓兩個孩子暫時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安靜靜地享受靈魂的凈化吧。

晚會當天，班主任在群里全體通知了所有家長，看得程蔓習慣性眉頭一皺。

當她點開流程表草草一掃，田爽的名字瞬間令她臉色大變。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剛準備打電話去和老師問個究竟，突然聽到了陣陣敲門聲。

來人竟是孔令麒。

“相信你也聽說了豆豆今晚上臺表演的情況了吧？”

“這么說你一直都知道，就故意瞞著我？”

“你不是不喜歡她去參加這樣的活動嗎？”

“這種活動就是為討好資本家而設計的，過早讓成年人的明爭暗斗污染孩子的世界，跟把他們直接養(yǎng)在泥潭里有什么區(qū)別？”

“但你從小給她灌輸分數(shù)和生存壓力，不也是用大人的道德思維去綁架她的童年嗎？而且這次她會主動申請去上臺練琴還脫穎而出，還真不是沖著給那些資方拍馬屁去的。一個考級水平的學生全部都沒審核通過，人家看中的就是她自然隨性的曲風……”

“騙誰呢，哪有這么理想的好事？”

“我不是來和你爭既定事實的，阿姨已經(jīng)做好了飯，還準備了今晚的演出服，我待會還要回去帶給她?！?/p>

他從包里摸出了一張華麗的邀請函遞了過來。

“這是給你的。豆豆這么多年難得被人認可一次，別太打擊孩子。放平心態(tài)去看看，你不一定會失望的……”

接過保姆裝好的便當和衣服正在往背包塞，一個亮晶晶的小玩意從縫隙中擠掉在地毯里，他卻完全沒有察覺。

“盡快過來吧，我也在……”

關上門后，她拾起那個東西一看，原來是個賽車造型的U盤。

內(nèi)心掙扎了很久，她還是在電腦上打開了。

那個U盤里只有一個文件夾，名字叫“拯救童年計劃”，里面也只有一個很長的視頻，全程內(nèi)容看得她悲憤交加，差點想沖進去把瞿佳羽生吞活剝了。

叫來保姆反復詢問，隱藏的真相終于水落石出，一聲聲刺得心痛的箭語還回蕩在疾馳前往學校的她耳畔。

“孔先生那天回來都差點站不穩(wěn)，在客廳敷了很久的藥。但他堅持不讓我們和你說，也沒讓小姐馬上告訴老師……”

“小姐練琴的那段時間，我就每天下午給她多做一份茶點，這個也是孔先生提出來的……”

“自打處理好這次的事情，小姐的心情好多了，基本都是孔先生送她回家吃飯……”

“太太，如果覺得合適就早點讓他進門吧，孔先生對你們真的很好……”

淚眼中紅綠燈朦朧的光影里，依稀勾勒出那晚他負傷離去的隱忍步伐。

指尖在方向盤上顫抖收緊，想拼命抓住飄走錯過的衣角，更想握牢那只粗糙溫暖的大手永不放開。

再次踩下油門的一剎那，她已經(jīng)堅定不移地打消了質疑的念頭。

“小東西，你又悄悄在背后做幕后英雄了。什么時候你愿意來到前方感受勝利的祝福呢？”

今夜的禮堂張燈結彩，各路貴族云集盛殿，還真是一場上流社會闊少名媛的高端party。

程蔓歷來對這些注重諂媚和虛偽的應酬深惡痛絕，可把女兒送進校門的那一刻開始，其實已經(jīng)默認要在這樣一個無法繞遠的墨池爭做清蓮的心理準備。

還有一些人對她去年的輝煌戰(zhàn)績印象深刻，對這些褒貶不一的聲音，她依然不以為意。

找到位置安頓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旁邊并沒有多余的空座。

拿起手機卻不知道說什么合適，矛盾半晌還是分別給了一個理性的語音。

“我已經(jīng)就坐了，你遲點也過來吧。有沒有地方歇腳？”

“豆豆那邊我就不去了，別影響到她情緒?；蛘呔透纱嗖灰f我在臺下，讓她自然發(fā)揮就好……”

后來她才得知，田爽一直都知道她會來，也早已下定決心要在她面前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化妝間吵吵嚷嚷的一角，更衣完畢的田爽略顯嬌羞地站在那里，和半蹲在跟前整理飾物的大助理相視一笑。

“好了，田大小姐，您的晚禮服已侍奉完成。請問還需要其他服務嗎？”

“再和我握個手吧？我想多沾點導師的福氣?！?/p>

“我哪算得上導師啊……”

可他還是鄭重地執(zhí)起她期待的掌心，慢慢走到了候場區(qū)的隊伍尾部才停下。

“我要先回避了。就當是在家練習一樣，彈給自己的心聽就好。加油！”

目送他漸漸隱沒在門外的身影，使勁憋住眼淚的她這才轉身去尋找自己的小伙伴。

晚會正式開演了，除了一些介紹致謝的陳詞濫調，就是師生輪流展示的才藝環(huán)節(jié)了。

程蔓盡量用不摻雜任何感情色彩的眼光去觀看了，結果還是被雷到不少，下意識為田爽的節(jié)目揪心起來。

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終于啟動，是他們倆的四手聯(lián)彈壓軸秀。

報幕員話音剛落，四周熱烈的掌聲都沒蓋過她瘋狂的心跳，胡亂拍了幾下的手里早就濕透了。

林博瀚領著手提裙擺的田爽，共同走到舞臺中央優(yōu)雅亮相，引來眾人又是一陣歡呼喝彩。

燈光跟隨他倆聚集在了鋼琴附近，默契淡定就位后，低沉舒緩的前奏悠然響起。

這是田爽負責的部分，她彈得很從容，也很流暢，頗有他第一次在俄餐廳炫技的少爺風范。

而且這首曲子還是俄羅斯的經(jīng)典音樂，特別有古色古香的中世紀皇室韻味，同時又增添了一些現(xiàn)代版本的爵士小調。

中間拍子偏快的地方是林博瀚的專項，但田爽依舊在背景部分配合混音。

這對于她小時候只能獨奏還半途而廢的水平來說，已是今非昔比。

觀眾都聽入迷了，偶爾有個別在討論這兩個學生的具體身份，但最后都收住了猜忌的風評。

遙望在聚光燈下閃閃發(fā)亮的女兒，程蔓眼前浮現(xiàn)出了那只小天鵝還在學習芭蕾的夢幻場景。

當時的田爽就像八音盒里的人偶一樣，只要擰上發(fā)條便會隨音樂翩翩起舞，看似美好仙氣，但在機械齒輪控制下一天天過去的日子里，終究還是逃不過電池耗盡后束之高閣的輪回命運。

同是彈琴，孔令麒也許沒有考級的榮譽加身，但他靜可抒情娓娓道來，動則復燃疾呼吶喊，對音樂的理解絲毫不比持證人士遜色。

他尚且不具備傳授家庭教育的條件，資歷卻遠高于做了多年母親仍實力欠缺的自己。

或許一切又進行到了下一步的分岔口，舉著人生羅盤的她迫切需要做出方向的抉擇。

雷鳴般的海嘯聲把她從神游中驚醒，兩個攜手回到原軌道行禮謝幕的小明星分外燦爛。

她抹了一把激動的熱淚，跟著大家一起站起來，不再吝嗇這場遲到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掌中焰火。

所有的演員大合影時，她才注意到那個精心策劃的小導演始終沒出現(xiàn)過。

連續(xù)給他打電話發(fā)信息了很久，只收到了一個言簡意賅的“有事還在忙，和豆豆先回去休息吧，幫我恭喜她演出成功”。

沒有見到孔令麒的田爽，抱著頒發(fā)的獎狀在車后座撅了一路的嘴。

等了這么多年的親媽認證，貌似依然不如他日常鼓勵的一個點贊來得給力。

臨睡前，程蔓把U盤轉交給了她，讓她下次見到孔令麒馬上歸還。

“他的U盤怎么會在你這里？”

“你就說是你在學校換衣服時發(fā)現(xiàn)的，別說是我撿到的……”

“為什么？”

“照著做就行了。就當我和你之間也有個小秘密……”

盼望著，盼望著，田爽的生日終于到了。

家里難得又點上了久違的香薰，樓上樓下彌漫著淡淡的薰衣草氣息。

提前完成了作業(yè)的田爽，在房間里拼命邀請孔令麒過來吃午飯，并強調今天無論如何不允許放鴿子。

“我怎么舍得放你鴿子？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飯點絕對按時登門。也讓你媽一定要在家！”

“現(xiàn)在是真的三缺一了，你抓緊時間??！”

“豆豆，過來幫我參謀一下今天的穿衣搭配！”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鋼鐵直媽居然開始在意不出門的打扮了？

貴客駕到的瞬間，母女倆竟然都想搶著去開門，幾乎是把還沒反應過來的他吸進了魔窟。

今天的孔令麒一襲休閑白西裝造型，巧的是程蔓選了一套玄色貼身連衣裙，瞬間就把整個聚餐的格調提高了。

田爽的小香風少女裝束也猶為亮眼，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在這次見面上下了不少功夫。

孔令麒帶來了一個鋼琴造型的蛋糕，特地還原了她往常練習的藝術場面。

“專門定制了低糖低脂的口味，卡路里嚴格控制在健康范圍之內(nèi)。盡管放心吃！”

看著她們拿起手機圍著文物一樣拍起了vlog，他取出一個禮品盒，小心放在了桌面上。

“豆豆，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p>

接著又是一只描摹燙金花體字的手提袋。

“姐，這份是你的。”

“今天是她的生日啊，不用帶東西給我吧？”

“必須的，她生日那天你最辛苦，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嘉獎……”

一瞬間，倆人不約而同都愣在了座位上。

他端著另一個箱子跑去找保姆幫忙了，留下母女二人躊躇著還是對彼此開了口。

“媽，謝謝你把我?guī)У竭@個世界……”

“以前的我不懂事，從今天起我會努力做個好孩子……”

“豆豆，媽媽也感謝老天把你送給了我……”

“媽媽過去沒有學會怎么愛你，以后要繼續(xù)反省改正……”

撲到程蔓懷里的田爽，淚水在她裙褶下暈濕了一塊斑駁的月影。

孔令麒捧著一臺插好電源的機器放到客廳，見怪不怪地招呼了一下。

“好了好了，這么開心的日子還是以笑為主更合適一些?？纯茨銈兊亩Y物吧？”

程蔓的是利用荷蘭本土當季的郁金香提煉制成的香水，以及同款主題的耳環(huán)項鏈，屬于輕奢品牌中的上市佳品，她立馬就愛不釋手了。

而田爽把包裝紙拆掉以后，印在盒面的是她鋼琴獨奏的藝術照，這個畫風倒有了幾分田克儉的筆跡。

“這……？”

“封面是讓你親爸從照片變成肖像再定制的。里面那部分是我策劃的……”

她小心抽了出來，居然是一張透明內(nèi)襯裝飾的黑膠唱片！

“我請晚會后臺分管錄音的老師把你的那場表演原聲剪出來了，刻成了這樣一份紀念品。就算是你未來的人生大戲中一首獨一無二的OST……”

“對了，下面還有你登臺全程的錄像光盤，我躲在一個角度還可以的地方拍的。后期修出來的效果應該還不錯……”

他自顧自描述得津津有味，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她們眼眶清一色都紅了。

“這就是你之前答應給我的禮物嗎？”

“是啊，你喜歡嗎？”

再度破防的田爽一頭扎在他胸前，把毫無防備的他撞得連連后退了兩步。

“喜歡，非常喜歡，這個禮物太珍貴了……”

“其實我一直許愿想要的是另一份禮物，但是我今天也已經(jīng)收到了……”

“什么禮物？我沒帶別的東西了……”

“我希望上天賜給我一個新爸爸……”

“久等了，小孔爸爸，歡迎你正式加入我們家的一員。我愛你……”

背上逐漸灑落一片融化的陽光，兩道溫暖的瀑布沿他的脖子淙淙匯入心尖。

“孔令麒，我宣布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這個家里名正言順的男主人了?！?/p>

“老公，歡迎回家。我也愛你……”

由腰環(huán)至身前的親密也讓他受寵若驚，不由得緊緊攬住余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女孩喜極而泣。

飯后的一家人窩在沙發(fā)上，回顧著電視屏幕上一幀幀熟悉的畫面在談笑風生。

“這個鏡頭拍得很好，拉近了還有特寫，臉部的線條真的絕了！”

“當時我都緊張死了！”

“我也擔心著呢，比去看股市開盤都害怕……”

三人互相爭著大聊自己此時彼時的感受，一旁在唱針下一圈圈釋放二重奏聲道的高質大碟，也默默演繹著一段愈發(fā)融洽動聽的新家交響樂篇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