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渾生辰將近，這就意味著這孩子離行冠禮不遠了，眼見天空烏云密布一副要下雨的樣子，阮籍夫妻倆窩在房里趁著眾人不在有些空閑，合計合計阿渾行冠禮的事。

“生辰？當然是和往年一樣，由他自己張羅待客，他們小輩的事，我們就不必插手了，任由他們玩鬧去?！比罴^枕著江鶯的雙腿躺在席上道?！半m說是大了些，也不至于大辦，免得消減了福壽?！?/p>

江鶯點點頭：“也過不了幾天了，我想明日就去找管先生卜筮，盡量將生辰和冠禮這兩個日子定在一旬之內(nèi)，也省得我日夜將這事積在心里。”

阮籍這里卻是一聽到江鶯說到管先生這三個字就已經(jīng)頭疼起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去煩管公明，隨意找一個日者卜了便是，良辰吉日難不成還會因為算的人不同就改變嗎？再說了，管公明最近一直在何侍中府上盤桓，我避還不及，就不怕何侍中順著找過來，平白節(jié)外生枝？”

江鶯聽了怒道：“這洛陽城里的人有那個不親近這些權貴的，就因為這些權貴我們就不過日子了不成，不過是卜筮個日子，說幾句話，就你謹慎小心，什么都躲著藏著，瞻前顧后，誰知人家放不放在心上呢。管先生素來輒言必應，托他看看日子，相個面，也好知道些以后的事，有個準備。”

阮籍聽了這話差點氣笑了，坐起身來辨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早知未來，豈不是人人都能功成名就？你胡鬧些什么，若是占出什么不對的反而亂了阿渾的心，那就真是得不償失了，……好端端的，若無災禍就不必做這些無用功，專心置辦冠禮所需的物拾才是。”

江鶯面露不服之意，不過也沒再出口辯駁，緩了口氣對阮籍說起禮冠的事：“緇布冠早就做好了，皮弁也快完成了，就是想著，爵弁要不要備著。”

“爵弁？”阮籍想了想，古時只有貴族男子王族后裔才用得上爵弁，意為冠者享有祭祀宗廟祖廟的權力，不過自漢以來，祭祀之權下放，凡是國家重臣之后取代了原來貴族的爵弁特權，都用起了爵弁。如今阮氏也是世代官宦，按理說是可以用爵弁的，只是阮父早亡，阮籍雖有才名自己卻不是官身，家道不興，處境尷尬，爵弁用不用也需要考慮考慮了。

阮籍之前壓根兒沒想到這點妻子的擔心，不過是她心里自覺家中不富庶，怕自己一揮手不要這爵弁了：“當然要備著，就算不是官身，阿渾身為嫡長也要有祭祀祖宗之權，如果只加二冠才要被外人嗤笑?！?/p>

江鶯聽到這兒心里松了一口氣，臉上洋溢起微笑：“這樣最好不過，我這里行冠禮的衣物禮器都已經(jīng)準備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多是你的事了，這大賓，贊者分別要請誰，冠禮之后要去拜訪誰都要你下帖先去告知，這可快得很，你可要加緊定下來?！?/p>

“這冠禮的大賓得去信鄉(xiāng)里，請族中的長老來才行，雖說我們常年不在鄉(xiāng)里，但阿渾若是以后想為官，鄉(xiāng)里的品評很重要，選孝廉全要靠鄉(xiāng)里的名聲，”阮籍看了一眼江鶯，見她果然一副不耐煩的表情，知道他很不喜歡提及鄉(xiāng)里不過還是好聲好氣的勸道：“畢竟根基在陳留，蔡家，高家，還有我們?nèi)罴?，一氣同枝，全靠鄉(xiāng)里的關系維系，若不請長老慢待了族里，以后有個什么不妥能指望族里庇佑嗎？所以不僅這次大賓要請長老，等中元時，還要讓阿渾回陳留祭祖，趁機將族里的族老們都走動一番才行?！?/p>

江鶯聽到這兒大吃一驚，道：“這怎么行！入秋阿渾可要到太學讀書的，我們?nèi)钍显诼尻栍植皇菦]有祠堂，當然是在洛陽祭祖，這只有三天假，怎么回得去陳留？”

“你莫想著將阿渾只綁在你身邊！”阮籍仿佛是被引動了什么，突然喝道：“你總覺得陳留鄉(xiāng)里粗鄙，不如洛陽繁華，又想著阿渾與你貼心不愿放手，便用這樣的說辭來推脫！阿渾肯讀書，不滿十五就已經(jīng)從小學卒業(yè)，不知道比別人快了多少，近來看他已經(jīng)開始自己讀《左傳》了，入了太學沒可能跟不上，況且比起祭祖，少讀幾天書又算得了什么！”

江鶯被阮籍大聲呵斥，心里又怒又屈，眼眶含淚不由的提高聲調(diào)道：“我難道不是心疼我兒？鄉(xiāng)里比起這京里不知復雜了多少倍，祖祖輩輩都扎根在鄉(xiāng)里，人情往來，禮節(jié)尊卑……，你也知道的，這一方大姓鎮(zhèn)一方，在洛陽阮氏門戶不大還能抱團一心，在陳留子弟眾多，婚姻關系雜亂，其中多少齟齬煩難，族中若有決斷事一家一戶又不得不遵從族中安排不得自由，反而是在洛陽，你自小在這兒長大，親朋也在這兒，人在洛陽，朝中權貴又有意與你，族中和洛陽本來就是相互支持的，見這情形也不會限制你，只要我們在洛陽能站穩(wěn)腳跟，哪里用管鄉(xiāng)里的意思，品評的事不是一句話的事嗎？怎的在你這兒看這事兒卻是十足的罪過了？”

阮籍聽了這話，火氣蹭蹭的向上冒，只能強行調(diào)整呼吸壓一壓火，哼了一聲道：“你一心一意都想著在洛陽過活，也沒看看這京中人唯利是圖，稍有風吹草動就是腥風血雨，誰知道今日對你笑的明日會不會要你命，只看鄉(xiāng)里的小事齟齬，不看同脈血緣，縱算鄉(xiāng)里再不好，好歹不會無緣無故丟了性命，鄉(xiāng)里可是阮氏所有人最后的退路！”

不知不覺又提高了音量，阮籍心里窩著火在家里團團轉(zhuǎn)，江鶯也坐在一旁哭泣，最后阮籍緩過勁兒來一錘定音：“中元的時候，就讓阿渾回鄉(xiāng)，祭祖！”

轟隆隆隆的一串雷音傳進房來，蓄力已久的烏云終于放出淅淅瀝瀝的雨，隨著風帶了些許涼氣進來，屋中的溫度一時冷下來。

這事兒因為阮籍的話已經(jīng)塵埃落定，只是在雨聲與哭聲的伴隨下，他才后知后覺自己沒忍住發(fā)了脾氣，動搖了心緒，江鶯現(xiàn)在受了氣哭個不停，這是一樁事了了卻又添了一樁事。阮籍暗罵自己愚蠢，泄了氣一屁股坐回席上，不過離江鶯幾杖遠，卻互相背對著不愿說話。

阮籍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哄她，不過想著她一門心思只在安家洛陽就決定硬下心來不能嘴軟，務必要讓她知道自己對這事的態(tài)度，但是冠禮的其他事還是要討論的，于是朝江鶯處挪了兩步，靠近了一些，平復好了心緒接著開口：“既然大賓要請鄉(xiāng)里的長老，贊者自然是請洛陽里的主事，如今有威望又還在京里的，想來會推出與我們家相熟的阮叔文來，你與叔文的內(nèi)人平素里最為要好，這冠禮的事她也能幫襯你一些?！?/p>

這邊江鶯見阮籍雖然并沒有改變心意卻還是好聲好氣的與她說話，心里也是知道好歹，便也緩下了表情，安靜的聽他說話。

“之后要拜訪的人也是好辦的，蔡家，高家，既然是鄉(xiāng)里的情誼，免不了要去走一趟，剩下的，袁孝尼家要去，王長源家，山巨源家，嵇叔夜家，這幾家和我要好的就行了?！?/p>

阮籍又細想了想當年自己行冠禮的時候的事，補充道：“還要抽空問一問阿渾關于冠禮的事，看他對冠禮如何理解的，行冠禮的流程也要和他過一過，既然衣冠已經(jīng)備好，那拜舞也要教一教?！?/p>

江鶯見阮籍對這事上心，一心一意為阿渾打算，心里的怒氣又去了三分。

“對了，野雉也要備上。還要到京里的族老家拜見。”

“這我早想著了，還用你來問？”江鶯語氣里由帶著怨氣，不過能開口，阮籍就松一口氣，有戲。

“我記得京中有買賣野雉的商戶，前兩日路過瞥了一眼，見圈養(yǎng)的雉雖然毛羽亮麗，不過屈服了商家日久失了野性，氣勢不王。若按我說，不如托了獵戶，等冠禮日子將近到山林里逮一只毛色鮮亮的，到時候阿渾拎在手上眼瞧著兇猛張揚的，心上有了調(diào)服之意也激昂些?！比罴焐险f著，一邊手腳并用的在席子上挪著向江鶯又挪了幾步，等到這段話說完，已經(jīng)離妻子不足兩步。

江鶯看著阮籍這一系列動作，心中暗暗嘆氣，于是露出了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不過卻并沒有躲閃，任由阮籍靠過來。

冠禮的事大體就是這些，這一時只想著解決和江鶯之間的矛盾，對冠禮還有什么細則就想不起來了：“還有什么要商議的？”這句說完，已經(jīng)挪到了江鶯身邊。

“再有什么也都是你們男人們外間的事了，與我不相干?！苯L瞥了阮籍一眼又偏過頭去，嘟著嘴輕輕說了這一句，已經(jīng)怒氣全無，只是嘴上不饒，嗔著阮籍。不過畢竟是當了快二十年的夫妻，雙方的脾氣如何早就彼此心知肚明，阮籍聽了這句終于放心一笑，一把將江鶯摟住：“若無阿鶯為我操持家務，我也做不成外間的事?！比魺o輜重，前事無可繼。

江鶯靠在阮籍懷里，聞言又斜瞥了他一眼，微微揚起下巴，翻了個毫無攻擊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