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將至。

盛夏的森林剛下過雨，古舊的石頭臺階褪去了沉淀的泥濘，露出暗色的質樸。郁郁蔥蔥的綠色帶著潮濕的味道，向著地平線的方向延綿出去。晶瑩的水汽自葉片上滾落，啪嗒，透明的純粹。

.少年輕輕地嘆了口氣，收起了手中一直撐著的油紙傘。漂亮的墨色花紋被潮氣沾染成濃郁的風景，露出下面那張帶著一絲詭異笑意的狐貍面具。放慢了腳步卻始終沒有回頭，開口，聲音是聽不出情緒的平淡。

“……為何、要跟著我？”

“——我迷路了?！?/p>

即答，理所當然的語氣。這樣的理由讓前面的面具少年驀地止住了前進的腳步，一個微不可察的踉蹌。

身后背著書包的褐發(fā)孩童顯然被對方的這個動作嚇了一跳，本能地緊邁幾步上前，沖著搖晃的身影伸出手去——

唰——

“別過來??！”

“……？！——唔、”

慌亂的、有些急促的呼吸。油紙傘的傘尖橫掃過來，停在孩子稚嫩的指尖。不長不短的距離，正正好止住了孩子想要做出的動作。

時間好像一瞬間靜止了。

樹上的水滴在招展的幽綠上打了個滾，順著凹陷的葉脈砸落下來。

因驚嚇而張大的琥珀眸子下方的鼻尖上，濕了一小片。

“…………抱歉、”

握著傘柄的手腕向下微微一頓，少年迅速地將在孩子看來絕對可以劃歸為兇器的物品收了回去。

“雖然這么說會有些奇怪，”

左手順著動作接過雨傘，右手緩緩抬起，輕輕按上了臉上的狐貍面具。

“——請絕對不要、碰觸我?！?/p>

狐貍的耳朵撫過少年鬢角的銀色發(fā)絲。面具下，是一張美麗到令孩子不自覺地輕吸一口氣后抿住了呼吸的容顏。

“我叫阿銀?！?/p>

“……夏、……夏目?！?/p>

“跟上……我?guī)阕叱?、這片森林。”

那是發(fā)生在某一年的夏天，

他和那個少年的、初次相遇。

夏天的森林里，有著樹木、雨水，和陽光的味道。

褐發(fā)的孩子緊緊跟在少年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視野所及被大片大片的綠意覆蓋，潮濕的林間蒸騰起飄飄渺渺的霧氣。偶爾能聽見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幾聲鳴叫，襯得安靜的樹林更加詭異。

嘩嘩嘩——

有什么東西越過草叢沖著他們的方向快速靠近。敏感的孩童條件反射地縮緊了身子，不安地攥了攥因出汗而變得黏膩的雙手。

慌亂中本能地抬頭望向聲音發(fā)出的地方，腳尖卻忽的被地上的什么狠狠絆了一下。一個重心不穩(wěn)，叫做夏目的孩子整個人傾身向前，撲通一聲趴倒在地。

額頭和潮濕的泥土親密接觸之前的那個瞬間，眼角瞥見一團黑色的影子自腳邊一閃而過。他身前的人皺了皺眉頭，輕聲抿了下唇角。

“——……”

聲音太輕，以至于夏目恍惚間覺得、這一切不過是他產生的幻覺。

揉了揉被那一下摔得亂七八糟的腦袋，幼小的孩子撐著手想從地上爬起。被水汽浸濕的視野里模模糊糊映出一片白，距離太近，不小心蹭到了鼻尖。

眨眨眼，銀色的傘柄橫在眼前。叫做阿銀的少年正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彎下腰，修長的指尖握住傘端，直直伸出、停頓，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順著視線向上，被狐貍面具遮擋了一半的面容上、泛起一抹清淺的笑意。

“抓住了——”

“……嗯?！?/p>

像是掛在葉尖的水珠般干凈的聲線。摔倒的人下意識地愣了一下，隨即乖巧地伸出手去，緊緊抓住了那一抹銀白。

樹林間的霧氣依舊很大，輕薄的襯衫被水汽打濕、粘粘地貼在身上。夏目任由對方牽著自己，腳步踩在潮濕的青苔上，刻下模糊的印記。

接下來的時間兩個人都不再開口，就這樣安靜地一前一后、走出了森林。

【……不可以哦。他是我的朋友?！?/p>

摔倒之前，夏目聽到那個干凈的聲音這樣說。

……

——所以果然、是聽錯了……吧。

指尖里還殘留著雨水清新的氣息。

阿銀撫上那把油紙傘末端的銀灰，有些慶幸那里的棱角已被長期的使用磨得圓鈍。雨后的空氣中泛著濕漉漉的潮氣，隱沒了他下意識發(fā)出的一聲微小嘆息。

夏日的時光總是顯得特別漫長。

讓人錯以為，這樣平淡的日子、會這么永無休止地延續(xù)下去。

夏目總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那個雨天發(fā)生的事情是一場幻覺。

雨后的森林，銀發(fā)的少年，腳邊的黑影，和在那里他所遇到的一切——不過是他做的一場夢而已。

——就像現(xiàn)在，一直緊緊跟隨在他身后，長發(fā)古衣的影子們、一樣。

褐發(fā)的孩子緊張地拉緊了背在肩上的書包，向前快走了幾步，終于還是忍不住拼命地奔跑起來。

耳旁傳來呼呼的風聲，混入清晰有力的腳步——不是幻覺，那些東西、跟過來了。

為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這些東西?。?！

那時候他還年幼，懵懂著望著房屋陰暗角落里的“客人”，拽著身旁親人的衣角，努力描述著自己眼中倒映出的景象。

——你看、他在那里……

回答他的是大人們驚懼和厭惡的眼神。多么晦氣——他們開始想盡辦法撇開自己和這個孩子的關系，用委婉的方式將他趕離自己的視線范圍。

——但是他明明、就在那里啊……

【……對不起啊夏目君，我們……看不到吶?！?/p>

——就站在那里——

【夏目君，抱歉，這邊最近不太方便所以……可以請你去找其他的親戚問問看嗎？】

——你看吶，就在、就在你的旁邊啊——

【那個孩子總是說那些有的沒的……真可怕、】

——為什么沒有人愿意相信我呢。

【還那么小就學會了扯謊，實在是——】

——我沒有撒謊??！

【……我們不想收養(yǎng)這個麻煩的孩子?！?/p>

——為什么沒有人愿意、愿意認真聽聽我說的話呢。

【夏目君……那些都是你的幻覺?！?/p>

……

——我只是，想要一個“朋友”、而已。

“喂騙子夏目——你又在一個人慌里慌張地跑什么啦——”

“??！”

放學后的街道上，被嚇壞的自己一直悶著頭不停向前跑，不知不覺已經拐上了主干道。三三兩兩的學生被這個突然沖出來的孩子嚇了一跳，其中有幾個人認出了他，帶著調侃的語調戲謔地打著招呼。

——糟了。

“——快逃?。。　?/p>

沒有停下腳步，他努力張開嘴巴大喊，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嘲諷的嗤笑。

“騙子夏目又在演戲騙人了——??！”

他們這樣說，右邊的男生甚至捂著肚子、夸張地笑彎了腰。

但夏目并未來得及去辯解什么。只聽得身后一陣呼嘯而過的怪叫，顧不上對方因驚恐而猛然睜大的眼睛，他想也沒想就沖著面前的人猛撲了過去。

——絕對不能、牽連到他們——

將對方撲倒在地之前、夏目想。

——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阿銀坐在森林入口處的古舊石階上，望著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褐發(fā)孩童，安靜地不發(fā)一語。孩子背著比平日里還要大一些的背包，身后拖著笨重的旅箱。

——注意到這一點，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心。

可惜這個本就微小的動作被僵硬的狐貍面具擋住，留給對方的，依舊是那張不曾有任何表情變換的單調面孔。

動了動唇，始終沒有發(fā)出聲音。阿銀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卻被對方突如其來的音節(jié)打斷了思路。

“……阿銀，”

“謝謝你?！?/p>

“——我是來、告別的?！?/p>

他聽見那個孩子這樣說。琥珀色的眼睛向上彎起，扯開嘴角。林間的陽光降落在幼小的臉龐，笑容干凈而明亮。

于是阿銀沉默下來，靜靜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我以后……大概——”

……大概都不會再來了。

逐漸減弱像是自語般細小的呢喃，夏目低下了頭。右手手腕不安地動了動，露出幾點刺目的白——注意到阿銀望向繃帶的視線，他下意識地迅速將手背到身后。

將那個大聲嘲笑自己的男生撲倒在地上時，他聽見摻雜著憤怒和恐懼的大叫、和身后那東西自耳邊掠過的猛烈聲響。

瞬間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染上臉頰，帶著新鮮的紅色。

——和一抹微弱的甜膩腥氣。

“?。?！滾開——?。?！”

突然一聲接近歇斯底里的尖聲叫嚷。對方顯然被噴濺的血液嚇到了，猛地一把將身上的夏目甩到一旁，蒼白著一張臉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夏目趴在那里愣了很久，才漸漸意識到有疼痛的感覺，自剛剛推開對方的右手手腕處沿著神經傳來，刺激著混沌一片的大腦。

“那家伙?。】偸窃谡f奇怪的話?。　?/p>

“……他是個怪物！瘋子?。?！他要殺了我——?。?！”

后來，那孩子拉著自己的父母，帶著驚懼的神情指著臉上被蹭傷的地方，沖他和他當時的監(jiān)護人毫無禮貌地大喊著控訴。

而夏目只能悄悄地握緊包好繃帶的手腕，在大人們譴責和厭惡的目光中，安靜地垂下頭去。

【……夏目君，你的東西，已經都幫你收拾好了?！?/p>

【這是你將要去的新家的地址?！?/p>

【——實在是、對不起吶?！?/p>

大門在身前不留余地地關上。幼小的孩子嘆了口氣背上沉重的背包，拖著箱子獨自一人走向了森林的方向。

——我只是，想要一個“朋友”、而已。

【……不可以哦。他是我的朋友。】

阿銀瞇起眼睛，銀灰的瞳孔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眼前的人。透過面具后的視野顯得擁擠而窄小，他看到夏目支支吾吾地卡了殼，上揚的嘴角努力地想要維持笑容、最終還是失敗了。良久后，孩子像是下定了決心般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

……那么再——”

“再見?！?/p>

語句被突兀地打斷，狐貍面具后透出干凈的聲線。

銀發(fā)的少年沖著有些訝異的孩童揮一揮手，然后轉身，消失在了綠意盎然的林間。

微風拂過草叢，云淡風輕。

人類每一次分離的時候，會下意識地說再見。

——是因為潛意識里期待著，下一次的相見。

（小罪木有話說）

由于是閑暇時間想的，所以寫得比較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