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28)
“你說你能幫我除掉‘寸牙’?”舒夜用三根手指輕輕捏著手里的青瓷酒杯,淡金色的眸子饒有興致地瞅著面前這個紫紅色頭發(fā)的女人。
“是的,‘寸牙’是龍家的人。龍家的人自從老爺子上任以來,有一些事做得很過分。這一次的任務(wù)關(guān)系到下一任魘的傳承,我們蘇家希望扶持一個自己人。”蘇宜姬語氣淡漠。
“對自己人動手,那可是連家主都保不住我的重罪?!笔嬉苟⒅K宜姬的眼睛,希望從這個美麗的女人眼里看出什么來。
蘇宜姬晶亮明艷的酒紅色雙眸里,仿佛有一匹流光若火的錦緞,光滑如絲,卻讓人琢磨不清這誘人視線的后面是否藏著致命的陷阱。
蘇宜姬最后笑了笑,伸出纖纖玉手,她的十指如蔥,指甲上涂了一層酒紅色。她替舒夜倒了一杯酒,緩緩地遞了過去。
“蘇夜,蘇宜什么時候騙過你?”蘇宜姬擱下酒杯,手指輕輕繞著細(xì)軟的發(fā)梢,眼睛看向窗外的遠(yuǎn)處,明眸里好似突然起了薄薄的一層霧。
“那么久的兩個名字,你不提我都快忘記了?!笔嬉沟卣f,接過酒卻沒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著冰涼的酒杯。
“那時候,你曾經(jīng)說以后要娶我的,有沒有忘?”蘇宜姬轉(zhuǎn)頭微笑,眼神里流轉(zhuǎn)著一絲嫵媚。
“這句話似乎好多人和我說過,記不清了?!笔嬉沟鹕捻永镉凶矫磺宓奈⑿?。
“那時候我記得你就喜歡一個人蹲在一邊,也不和其他人說話,大家都不喜歡你?!碧K宜姬說話的時候仿佛又看到了一個短發(fā)的小孩,他抱著膝蓋蹲在大院的角落,含有敵意地瞪著來往的人群。
“我那時候剛被人從擎梁山帶到蘇家的大院,原本的玩伴都不見了,我總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好,被原來的師范嫌棄了?!笔嬉购攘艘豢诰?,沉浸在回憶里。
“我過了很久以后才從別人那里聽說,原來你當(dāng)時是在龍家闖了禍,你的師范為了保護你,才托了以前的關(guān)系把你轉(zhuǎn)到蘇家的?!?/p>
“那時候年紀(jì)小,哪里明白練習(xí)時候手里的輕重,一個錯手就重傷了同輩。當(dāng)時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所以一直以為蘇家大院是責(zé)罰我的地方?!?/p>
“你這個傻小子,”蘇宜姬撲哧一聲,掩口笑了一陣,“你可知道多少人夢寐以求都進不來那個蘇家大院。”
“是啊,但是那時候我不知道啊。所以只是整天坐在角落,蘇家的新師范也不喜歡我,覺得我是一個傻子?!?/p>
“但是我不覺得啊,我總覺得你有很漂亮的眼睛,你和我一樣都是寂寞的人,所以我們才能互相接納。”蘇宜姬喃喃地說。
“殺手不能擁有感情,這是從小就被教導(dǎo)的事?!笔嬉惯€記得每一次被人背叛的痛苦,“師范讓我們竭盡所能去欺騙所有人,這樣才能生存下去?!?/p>
“而我們,從不互相欺騙。”蘇宜姬盯著舒夜淡金色的眸子,聲音溫柔如水。
那要看代價是什么了。舒夜看著面前那雙熟悉又陌生的酒紅色眼睛,展顏一笑:“是的,我們從不欺騙對方?!?/p>
昏暗的房間里,蘇宜姬白皙的手在舒夜的肩胛骨上摸索,然后緩緩滑向他結(jié)實的胸膛。
舒夜有力的右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聲音溫柔但是語氣里的強硬不容更改:“就像以前一樣就好了?!?/p>
真是個孩子。蘇宜姬在心里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把手抽出,然后把頭靠在舒夜的胸口。
“看不見星星了呢?!笔嬉沟卣f,蘇宜姬的睫毛眨了眨,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撞了一下,隱隱的有一點惆悵。
十五年前,她也是這樣躺在這個人的懷里,天空里滿是閃爍的繁星。
蘇宜姬聽著耳邊傳來強健有力的心跳聲,不知不覺緩緩閉上了眼睛,就這樣睡了過去。
她被懸掛在空無一人的陌生地方,骷髏塔上,白骨城中,放眼過去是白茫茫的雪野,那里是整個世界的盡頭,存在和死亡的碑記。她赤裸身體,被死人的骨骼洞穿胸膛、手臂和雙腿,整個人如同獻(xiàn)祭給神的祭品,身體如被生生撕開般劇痛,卻不能醒來。
她對著雪野咆哮,她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沒有人回答她。整個世界的活人都離她而去,她將在孤獨和痛苦中漸漸麻木,身體在寒風(fēng)中被慢慢剝蝕成塵埃,直至天地毀滅時,一同消亡。
蘇宜姬從噩夢里猛地驚醒的時候,背脊布滿了冷汗,她驚惶地半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入睡前身邊躺著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舒夜披著白色輕袍坐在窗邊,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他的長發(fā)披散下來,月光從半開的木窗外穿進來,灑在他線條柔和的臉龐上。
“做了噩夢?”舒夜轉(zhuǎn)過頭,溫柔地問。
“是啊,夢見了一些往事?!碧K宜姬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白骨城,骷髏塔?!笔嬉挂琅f微微笑著,淡金色的眼睛里卻透著鋒銳的寒意。
“你……你說什么?”蘇宜姬仿佛被巨錘迎面擊中,整個人都渙散了,這是她掩藏最深的秘密,也是她最可怕的夢魘。
“你是辰月的種子?!笔嬉挂蛔忠活D地說,臉上溫柔的笑容褪去了,只剩下蕭瑟的殺氣。
天啟城北,緹衛(wèi)第二衛(wèi)所駐所,內(nèi)院主殿。
“進展?”雷枯火坐在大殿上,對面前下跪著的幾個黑袍人問道。
“四衛(wèi)長楊拓石,七衛(wèi)長蘇晉安。這兩個衛(wèi)長最近的行動都非常準(zhǔn)確有效,楊拓石甚至幾乎剿滅了天羅本堂的一個組?!逼渲幸粋€瘦高的黑袍人答道。
“繼續(xù)?!崩卓莼鹞⑽P了揚下巴,骷髏般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我按照您的命令,以大教宗的名義偷偷接觸了他們幾個副衛(wèi)長和廷尉?!绷硪惠^矮的黑袍人低聲說。
“如何?”
“第四衛(wèi)所的寧奇沒說什么,不過楊拓石待屬下如兄弟,說謊也不足為奇。”那個較矮的黑袍人頓了一頓,“不過第七衛(wèi)所的副衛(wèi)長雷隱告訴了我們一些有趣的事情?!?/p>
“說?!崩卓莼鸢导t色的眼睛望著屬下。
“十日前,第七衛(wèi)所有一個巡隊遭到襲擊,幾乎全軍盡沒。只有雷隱一個人幸存下來,他當(dāng)時報告的情報里,兇手是天羅本堂的刺客,就是赫赫有名的‘玄鞘鬼’?!?/p>
“玄鞘鬼……”雷枯火若有所思地回憶了一下,記起了這個在很多刺殺案卷里經(jīng)常閃現(xiàn)的名字。殺死范雨時的男人吶。雷枯火的手指緊了緊。
“對方和情報里說得一樣是一個年輕人,武器是一對黑鞘的長短刀。雷隱提到了一件事情,說那個刺客臨走前給他留下了一句奇怪的話?!?/p>
“什么話?”
“‘有人說,留著你還有用?!陛^矮的黑袍人說完這句后,昏暗的大殿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
“有點意思?!崩卓莼鸪聊艘粫輪〉匦α诵?,暗紅色的雙眼里閃爍著狂熱的光芒。
“不排除是故布疑陣,不過總是一條線索。”雷枯火再次開口,“痕跡,消除了么?”
“這幾個人都被消除了被審訊的記憶,除非是思玄以上的秘術(shù)士刻意追溯,不然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标犖樽钣疫呉粋€聲音低沉的黑袍人回答道。
“很好。”雷枯火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盯著四衛(wèi)和七衛(wèi)的行動,特別是兩個衛(wèi)長的行蹤,隨時稟報?!?/p>
“明白?!睅讉€黑袍人整齊地回答道。
“還有,小心點,不要被發(fā)現(xiàn)了,我不想驚動教宗和其他人?!崩卓莼鸺又亓苏Z氣。
幾個黑袍人默默點了點頭,然后其中一人吟唱了幾句。片刻后,這幾人消失在黑暗里,仿佛從來沒有在大殿里出現(xiàn)過。
雷枯火十指交疊,再次進入冥想。
“我不明白?!碧K宜姬避開舒夜淡金色的眼睛,仿佛被一只覓食的蒼鷹緊盯著的獵物一般,微微地顫抖。
“你幾乎嘶喊了整個晚上,你第一次在別人身邊這么熟睡吧?”舒夜慣用的長刀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他握在手里,“你太大意了?!?/p>
我太大意了。蘇宜姬臉上又戴上那種慵懶的笑,索性躺倒在床上,紫紅色的長發(fā)披散在雪白褶皺的床單上。
“只是一個噩夢而已,你何必如此大驚小怪。你在魘組待的時間太長了,是不是覺得山堂里的每一個人都不值得信任?”蘇宜姬伸手撥開自己長長的劉海,酒紅色的眼睛瞟著舒夜。
“白骨城,骷髏塔?!笔嬉箾]有回應(yīng)蘇宜姬的問話,只是自顧自地說話,“無盡的痛苦,無盡的黑夜。刀耕雖然結(jié)束,種子的痛苦卻不會結(jié)束,直到死去。這是比荼靡膏更可怕的毒藥,是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消除的恐懼。每一天你都必須提心吊膽,這不知何時會發(fā)作的蠱,能毀掉你的一切?!?/p>
蘇宜姬的臉色隨著舒夜的話語越來越黯淡,最后整個人好像突然衰老了,嬌艷的容顏變得蒼白而苦澀,她抬起頭望著舒夜,眼睛里滿是絕望。
“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交給老爺子?”
舒夜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定定地盯著面前這個女人,良久,他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瓷瓶,丟在蘇宜姬的腳邊。
“真是可悲的命運?!笔嬉箍嘈α艘幌拢拔覀?yōu)槭裁匆恢倍际峭活惾??!?/p>
蘇宜姬沒有明白對方的意思,直到舒夜緩緩說出一句她完全無法相信的話。
“我也是種子。”舒夜淡金色的眸子看著蘇宜姬,月光照在他料峭的肩峰上。
“白骨城,骷髏塔,那也是糾纏了我很久的夢魘?!笔嬉蛊届o地再次開口,“我在云州找到了一種叫做蛇麻散的藥物,本來是西陸一些行商用來鎮(zhèn)痛和麻醉的,這東西對付辰月的蠱術(shù)很有效?!?/p>
蘇宜姬拔開青瓷瓶的軟布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小小的藥瓶里只有一顆細(xì)小暗紅色的藥丸,安靜地躺在瓶底。
“放心,毒死你對我沒有什么好處?!笔嬉狗路鹂创┝怂男乃?,微微一笑,“整天提心吊膽還是賭一賭我們這十五年的交情,這不是很難的抉擇吧?”
蘇宜姬沒有接話,一仰脖吞下了這顆藥丸,清香的藥在嘴里卻泛起一陣澀澀的苦。
一杯清酒不知什么時候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和著服下,效果更好?!笔嬉刮⑽⒁恍?,將手里的酒杯遞給了蘇宜姬。
蘇宜姬感覺這杯冰涼的清酒從咽喉一直冰徹到肺腑,而后留下一陣若有似無的回暖。
“為什么要告訴我,你不怕我回去揭穿你的身份么?”蘇宜姬盯著對面這個男人淡金色的雙眼,卻只看到一層朦朧的微笑。
“你認(rèn)為我若是被本堂帶回去審訊,會做一個不出賣你的大善人么?”舒夜的聲音冰冷,不再帶有感情。
“蘇夜,那時候的你也是這樣的,精明得可怕。”蘇宜姬緩緩地說,“你們都是這樣的人,對周圍的人用盡心機,利用所有人,拋棄所有人?!?/p>
舒夜沒有搭話,只是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
蘇宜姬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們這些人,真的不會寂寞么?”
舒夜沒有轉(zhuǎn)頭,聲音卻低了下去:“蘇宜,你真的覺得我也是為了利用你么?”
蘇宜姬慘然地笑了笑:“你現(xiàn)在握著能輕易殺死我的秘密,你到底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只是希望可以拯救你,讓你把握自己的命運?!?,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微微閃爍了一下,“我們這些悲哀的種子,并不是只能聽任別人掌控的棋子,我們有自己的命運,我給了你可以改變的力量,你并不需要為我做什么事?!?/p>
他頓了一下,“去好好的,為你自己做些什么吧?!?/p>
屋子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蘇宜姬看見雪白的月光灑在舒夜側(cè)臉,突然發(fā)現(xiàn)這張總是微笑的年輕面孔上,有著淡淡的蕭索。
仿佛回到十五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遇,舒夜還是那個抱著雙膝坐在屋檐下的男孩,從來都不說話。
蘇宜姬心底突地變得柔軟起來,伸出手撫摸著舒夜的面頰:“我明白了?!?/p>
舒夜沒有動,只是靜靜地任由蘇宜姬白皙的手指在臉頰游走:“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成為新一任的魘,把我種子的身份和過去從此徹底的掩藏起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p>
蘇宜姬咬了咬嘴唇,站起來貼著舒夜的耳朵輕輕說:“是我們要做的事,我們都是種子,我們都需要把握自己的命運。”
舒夜側(cè)過臉,淡金色的眼睛里浮起狡黠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賭贏了這場賭局,這個女人將是自己最好的棋子。
“是的,為了我們。”舒夜輕聲說,為了我。
蘇宜姬站起身,款款而去,誘人的紅色背影消失在木門之外。一只墨黑色的鴿子不知何時落在窗外,正歪著脖子好奇地瞅著木窗里的人。
舒夜打開木窗,鴿子乖巧地飛到他的手心,他愛惜地捋了捋鴿子柔軟的羽毛,從它的腳踝里取下一卷羊皮紙。
然后那只墨黑色的鴿子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只有那卷羊皮紙依舊靜靜地躺在舒夜的手心。
還有一個麻煩的家伙。舒夜抓起床頭的一對黑鞘長短刀,走進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