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26)
半刻鐘后的天啟城西。
龍老大步走進一間小屋,把一張紙丟在單膝跪在屋里的三個人面前。
“還有三個對時,你們看完后去和本堂的其他人匯合?!饼埨隙⒅率兹恕?/p>
他們都是自己手里最精銳的弟子,幾乎是天啟里龍家體術(shù)最強的幾個人。龍砜,龍禹,龍舜,三個人是本堂里真正的三兄弟。他們從小就一起練習,天分驚人的三人以高分通過了龍家的各種測驗,最后龍老把久已無人練成的三人使用的“龍·裂輪槿”的威力(注:原文如此,但此句似乎不可解),就算一支有準備的幾十人的小型軍隊,三個人也能靠著這個陣法面對面完全突破。
然而這次的刺殺,出動的可不只這三把刀。
陰家資歷豐富的陰九和年輕的陰宇,蘇家年輕一輩的好手蘇璃,也已經(jīng)于幾日前抵達了天啟。
六個人,六把刀,要殺一個人。
有誰需要六把刀才能有把握殺死?
龍舜面前那張紙上,第一行用小楷清晰地寫著這次行動的木偶的名字。
“辰月陽教長,緹衛(wèi)第二衛(wèi)所衛(wèi)長,雷枯火?!?/p>
龍家三兄弟默默看完了全部詳細的計劃,老大龍砜從懷里掏出火石,吧嗒一聲,昏暗的屋子里亮起一團火。那張紙很快化為了灰燼,火光只照亮了三張冷毅的臉一瞬間,又消失了。
雷枯火的行蹤不定,只有潛入第二衛(wèi)所的本部刺殺最可能成功。沒有了路人的掩護,這六把刀要做的只有殺!
他們面對的可能會是整個第二衛(wèi)所多達八十人的可怕數(shù)字,但是他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成功。天羅從來就不是正面戰(zhàn)場的主力,他們只需要藏在黑暗里,在最短的時間給出最致命的一擊。
在這最重要的幾個瞬剎里,他們要面對的人可能只有木偶一個。
六對一,萬無一失。
龍老滿意地看著三個得意弟子走出了大宅,融入天啟濃墨般的夜色里。
兩個對時后,天啟城北,緹衛(wèi)第二衛(wèi)所。
燈火通明的衛(wèi)所門口,是四個兩兩成組緹衛(wèi)互為犄角,他們都穿著緹衛(wèi)的制式鐵甲,銳利的目光掃過四周每一寸黑暗,小心注意著各種可能突然來襲的危險。
然而他們沒有看見身后冰冷幽暗的石墻里一陣無聲的波動。粗糲的墻面上突然鬼魅般伸出了幾雙手。這些強壯的手臂在下一個瞬間就擰斷了這四個緹衛(wèi)的脖子,被掩著口鼻的他們連慘叫都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就死去了。四具尸體倒下的時候還被人穩(wěn)穩(wěn)托住,從始至終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
然后這面濕冷的石壁里隱隱發(fā)出一陣淡淡的熒光,一個復(fù)雜的圓形圖案在粗糙的墻壁上輕輕一閃,無聲的波動更加劇烈,六個人悄無聲息地從石墻里走了出來。
其中三個精壯的男人快速而安靜地褪去了還存著殘溫的黑色鐵甲,把它們穿在了自己身上,領(lǐng)口上那朵銀色的虎刺梅蒙上了淡淡的灰色。
這支隊伍走出一個年長的灰袍老者,這是陰家填闔系秘術(shù)前幾位的陰九。他在空中快速地虛畫了幾個花紋,亮紅色的尾跡在黑夜的空氣里閃了一下就熄滅了。
“再往里面有寰化的秘術(shù)加持,‘填闔凜移’會觸發(fā)另一層暗哨?!标幘诺吐曊f。
“那就直接殺進去吧?!蹦贻p的龍禹咧嘴一笑,緹衛(wèi)的黑色鐵盔戴在頭上,長長的劉海下是一雙銳利的黑眸。
“那樣我們就要殺光整個第二衛(wèi)所,才能走到木偶的面前了?!蹦觊L的龍砜拔出緹衛(wèi)的制式長刀,在手里掂了掂,搖搖頭又插回了刀鞘里。太輕了。
一身黑色短衣的蘇璃把白皙的臉藏在黑布下,只露出一雙淡紫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長發(fā)被她束在腦后,她摸著手腕上纏著刀絲的幾個鐵環(huán),黑布下的嘴唇隱隱噏動,毫不在意地說:“那就全部殺光吧?!?/p>
“那樣太麻煩了,也太危險?!鼻迨莸年幱钌锨耙徊?,灰袍突地微微鼓起,仿佛有一陣風從他瘦弱的軀干里吹起,他雙臂張開,然后在身邊畫了一個大圓,把身邊的六個人都隱隱劃在圓里。陰宇低聲吟誦了一陣,然后六個人站著的地方突然變得漆黑一片。
“我們現(xiàn)在是絕對的黑暗,小心里面的太陽秘術(shù)士?!标幱钤诤诎道锴穆曊f,然后六個人在黑夜里瞬間消失了。
第二衛(wèi)所內(nèi)院深處的一個寬敞深邃的內(nèi)室里,長而空曠的屋子里是兩排紋飾復(fù)雜的立柱,立柱上掛著重重的黑色紗幔,上面有淺色的虎刺梅花紋。內(nèi)室的最里端有十幾階矮矮的石階,石階上是一張寬大的軟榻。
雷枯火正和自己的兩個學生,修習亙白秘術(shù)的鄭冗和修習郁非秘術(shù)的薛誠,端坐在軟榻上冥想。三個人的身后是一匹垂下的黑色綢布,上面是銀色的星辰與月徽記。
突地,這個老人從黑暗中睜開暗紅的雙眼。
身邊兩個辰月的學生也幾乎在同一時刻睜開眼,其中年紀看起來較小的薛誠詢問地望著自己的老師。
“我們有客人到了。”雷枯火低啞的嗓音在內(nèi)室里低聲劃過,仿佛為了應(yīng)和他的話一般,門外突地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兩個辰月的學生對視了一眼,迅速地站在雷枯火的兩側(cè),盯著密室唯一的入口。
巨大沉重的石門上一陣嘎嘎怪響,一個魁梧的男人推開了內(nèi)室的石門,另外兩個精壯的男人隨著開門的人魚貫而入。來的正是龍家三兄弟,他們都穿著緹衛(wèi)的制式鐵甲,只是身上濺滿了暗紅色的血。
最年輕的龍舜提著一個頭顱,那是守在內(nèi)室入口的陸攸的首級。陸攸圓睜著雙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在一個照面就丟掉了性命。
龍舜把手里的腦袋向著雷枯火遙遙丟去,另一只手里的長刀直指對方:“你的學生似乎不夠優(yōu)秀呢。”
雷枯火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低沉的笑聲,骷髏般的臉咧開一條縫:“螻蟻?!?/p>
他伸出右手,掌心血色的花紋亮了一下,一條巨大的火龍從他的干瘦的右掌里向著龍家三兄弟飛出,火龍在飛行的途中越變越大,帶起低沉的呼嘯聲,灼熱的空氣吹動立柱上層層的紗幔,頃刻間就來到了三個刺客面前,巨大的火龍咆哮著直立起來,然后猛地扎向自己的獵物。
一陣低沉的吟唱聲響起,龍砜面前突然喀啦啦豎起一道高大堅實的土墻,巨大的火龍呯的一聲撞在火墻上,然后消散了,只在墻面上留下一塊巨大的黑色焦痕。
灰袍的陰九緩緩從站在最后的龍禹身后走出,雙手在空中左右各畫了幾道復(fù)雜的符號,碧綠色的熒光在他雙掌中飛速匯集,最后幾乎變成一團碧綠色的火焰。陰九雙臂一振,將這團碧綠色的烈焰兇猛地拍擊在面前這堵自己制造的土墻上。
這堵能夠擋下火龍的堅實土墻突然從中間迸裂開,裂紋像蛛網(wǎng)一般輻射開去,然后整堵土墻轟然坍塌。但泥土碎塊沒有落在地上,反而懸在空中幽幽旋轉(zhuǎn)。碧綠色的火焰像毒蛇一般在碎塊上纏繞翻轉(zhuǎn),直到這些泥塊變成了黑褐色的堅硬巖石。碧綠的火焰啪的一聲爆炸開來,黑褐色的巖石呼嘯著掠過內(nèi)室里的一對對立柱,有一些甚至直接砸在高大的立柱上,被擊中的柱子頃刻間碎裂開來,裹著上面黑色的紗幔碎片一起飛向雷枯火一行人。
站在雷枯火左邊的鄭冗在同時低聲吟唱了起來,黑色的袖袍被颶風鼓起,他在面前舉起右掌,掌心的花紋放出刺目的紫色光芒。
碎裂的巖塊仿佛撞上了一堵隱形的氣墻,在臺階下嘭嘭嘭幾聲連續(xù)的悶響,反彈后散落在深紅色的走道氈毯上。
“還不錯?!崩卓莼鹦α诵Γ导t色的雙目竟然隱隱發(fā)出光來。他右手在空中緩緩畫著,枯瘦的身體隨著吟唱在地上踏出詭異的步伐,致命的法術(shù)在他的吟唱里發(fā)動,他開始畫出自己記憶里的圖案。
龍砜和兩個弟弟對看了眼,三個人腳下發(fā)力,躍向了第一對已經(jīng)被擊碎的立柱,他們在一排排立柱上借力前進,速度越來越快,最后身形仿佛模糊成了三道影子,標槍一般投向高臺上的雷枯火。
雷枯火右側(cè)的薛誠站前一步,擋在還在吟唱的老師身前,開始高聲吟唱,額上赤紅色的蓮花圖案開始發(fā)亮。
一朵火焰的蓮花在昏暗的內(nèi)室正中毫無征兆地直接綻放開來,飛濺的花瓣劃著火紅色的尾跡追擊著在立柱間加速的三個刺客。這是只要接觸就能直接殺死人的秘術(shù)——焚蓮。刺客們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比不上秘術(shù)追擊的速度,火紅色的花瓣越來越快,最后簡直變成了幾道帶著烈焰的火紅色的閃電,直追龍家三兄弟毫無防備的背脊。三個龍家的刺客分別扯下手邊的黑色紗幔,對著追擊的花瓣撒去。黑色的紗幔在空中迎風展開,這些輕柔的紗幔和那一點致命的花瓣甫一接觸就直接變成了飛灰。眼看這三人就要殞命于此,薛誠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
然后他的笑容就不見了。
門口的陰九的吟唱比這個年輕的郁非秘術(shù)師要快得多,三個龍家刺客的腳下升起屏障般的巖石高臺,花瓣無力地砸在他們腳下的石臺上,石臺滋滋作響,卻紋絲不動。龍砜、龍禹和龍舜在空中同時高高躍起,他們已經(jīng)沖到一擊的距離內(nèi),三道鋒銳的刀光對著雷枯火斬下。
左側(cè)的鄭冗雙手猛地高舉,口中沉著地低吟出連貫的音節(jié),躍在空中的龍家三個刺客感到一陣撲面而來的鋒芒,連忙把長刀在面前連綿的揮舞。當當當一陣陣脆響,無形的風刃和刀刃撞擊在一起,三個刺客被震得翻落在一邊。反應(yīng)差了半個瞬剎的龍舜臉上被漏過的一道風刃劃過,幾乎丟掉了他的整個左耳,臉上鮮血淋漓。
然而三個人落地后卻沒有絲毫停留,分別竄向三個方向,他們躍入立柱上黑色的紗幔里,然后仿佛消失不見了一般,不再有任何聲響。鄭冗這才發(fā)現(xiàn)石門附近的陰九不知什么時候也消失了,偌大的內(nèi)室突然只剩下老師的吟唱聲和自己的呼吸聲。
黑色的紗幔緩緩飄蕩,每一層后的黑暗里似乎都隱藏著致命的蜘蛛。
鄭冗皺了皺眉頭,舉起左手,開始快速地吟唱下一個秘術(shù)。
雷枯火的秘術(shù)比他先一步完成了,他腳步踏出的痕跡在軟榻上深如石刻,他把雙手放在圖案的正中,一陣能量的波動在整個地面上震動。
“滅?!崩卓莼鸬吐曊f,整個內(nèi)室的幾十根立柱突然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柱,黑色的紗幔在火焰里卷起一朵朵妖異的焰花,幾個人影渾身帶火,從空中跌落。
“殺!”橫梁的上方突然傳來一聲怒吼,埋伏已久的陰宇和蘇璃在空中一躍而下,蘇璃手里的短劍閃著寒光,離雷枯火的頭頂只有十尺!
鄭冗條件反射地抬頭,舉起雙手的同時,陰宇突然對他張開左手,一點白光從他的掌心飛濺開來,然后鄭冗的整個世界變成了無法視物的白色。
糟糕!鄭冗沒有想到屋頂上竟然埋伏著太陽系的術(shù)士,大意之下自己的雙眼短暫地失去了視力。他憑著記憶在空中畫了熟悉的圖案,在老師的頭頂迅速制造了一堵堅固氣墻,希望能為老師擋下接下來的突襲。
然而當他恢復(fù)視力的時候,整顆心沉了下去。
薛誠雙目無神地跪坐在地上,身邊丟落了兩柄殘刀。雖然這兩把刀在襲擊之前就被高溫溶化了,但是第三柄完整地從薛誠的頭頂插了進去,只剩下刀柄還留在他的天靈蓋上,刺穿了那朵血紅色的蓮花,恐怖的血漿從傷口處嘶嘶噴濺開來,蓮花變成了妖異的粉色。
而雷枯火左胸的心臟處,一段幽冷的劍尖穿了出來。
劍的主人站在老人的背后,黑巾覆面,淡紫色的眼睛里沒有過多的喜悅。
“不堪一擊?!碧K璃緩緩抽出自己的短劍。
短劍沒有帶出任何血跡,光亮如新,閃爍著妖異陰冷的光芒。
蘇璃猛地抬頭,正對上雷枯火猩紅色的雙眼,她看見這個骷髏模樣的老人低聲哼了一聲,然后把幾乎只剩骨架的冰冷右掌按在自己的頭頂。
熊熊烈焰瞬間吞沒了蘇璃的身軀,原本鮮活的生命變成了一塊焦炭,焦黑的短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它的主人已經(jīng)變成了地上的一堆灰燼。
雷枯火轉(zhuǎn)過身,胸口那本該致命的創(chuàng)口看不見一點痕跡。這個黑色的骷髏舉起右手,暗紅色的雙眼掃過面前面色慘白的幾個刺客。
“數(shù)目再多,依舊是螻蟻。”
這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雷隱憤怒地看著自己的袍澤不斷地摔倒在地上,身邊只有不曾停息的慘叫,還有那個野獸般四處沖殺的刺客。
第一個小隊就是一個勾引他們前來的陷阱。這里附近已經(jīng)被這個刺客提前布下了刀絲,自己所帶的十幾人的小隊被這些隱藏在黑夜里的刀絲先弄翻了幾個,剩下的人不敢妄動,結(jié)果瞬間成為了這個雙刀刺客的刀下亡魂。
身邊的兄弟一個接一個的倒下,雷隱卻突然開始漸漸冷靜下來,他閉上雙眼,聽著充滿雙耳的慘叫聲,刀鋒撞擊聲,尸體倒下撞擊地面的聲音,腳踩在積水上的聲音……雷隱緩緩舉刀,向右邊快速邁出了幾步,然后向著右側(cè)一記沉穩(wěn)的重劈,幾聲輕微的金屬脆響,他知道自己達到了目的。
刀絲陣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已經(jīng)被他砍斷了,失去了這個節(jié)點,這個刺客不能再發(fā)動原先布好的陷阱。
剩下的,就是刀對刀的搏殺了。
舒夜有些詫異地發(fā)現(xiàn)手腕一輕,刀絲連接的另一端被切斷了,這些肉眼幾乎不可見的致命刀刃,因為無法緊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無害的絲線。
舒夜揮手從剛倒下的一個緹衛(wèi)的小腹抽出自己的短刀,然后抬頭望著這支隊伍里的最后一個緹衛(wèi)站在他的對面,右手緊握在刀鍔下方,左手搭在刀柄的末端。
“緹衛(wèi)第七衛(wèi)所,晉北緋刀流,雷隱。”雷隱的長刀緩緩揮平,刀尖正對著舒夜。
“天羅蘇家,舒夜?!笔嬉故掌饝蛑o的笑容,雙刀隱隱對攏,雙足前后分立。
“你能破壞我的陷阱,我很佩服,不過你動手太晚了,你們只剩下一個人?!笔嬉闺p刀不動,淡金色的眸子里反射著危險的光芒。
“沒辦法,他們太吵了,我聽不見?!崩纂[有些抱歉地聳了聳肩膀,“所以我要替他們的份,殺掉你。”
他說完這句話的同時,整個人已經(jīng)發(fā)動,手里的長刀帶起一道幾乎無法識別的光。
緋刀十三式·流云。
這是雷隱的老師教給他最強的一招。這一招不但快,而且就和晉北藍天上流動的云彩一般,變化多端。在擊中任何東西的第一個瞬剎里,就能變幻出十幾種招數(shù),不管你擊中的是敵人的武器,還是身體。
然而雷隱發(fā)現(xiàn)流云的每一種變化他都沒辦法使出來。
這快若流星的一刀只砍中了舒夜的殘影,舒夜冰冷的雙刀輕易地從背后切入了頭盔和背甲的交界處,交叉地架在雷隱的脖子上。
“技不如人,殺了我?!崩纂[額角流下一滴冷汗,他明白自己和對方差得太多。
“有人和我說過,你還有用?!笔嬉沟吐曉诶纂[耳邊悄聲說,仿佛惡魔的低語。
脖頸上冰冷的刀刃就這樣消失了,雷隱僵在那里,直到舒夜離開了很久,都沒敢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