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正確方式打開紅樓夢后再看寶黛釵三人關(guān)系
紅樓夢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一部小說,看遍古今中外多少小說,還從沒見過哪部小說的讀者在解析小說時能如此極盡所能脫離原文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對人物的解析也因此五花八門,脫離原文單看這些人物解讀,簡直群魔亂舞。不過倒也難怪,開頭作者已明白講出這本小說的打開方式卻一直被人無視,產(chǎn)生這么多亂七八糟的解讀倒也不算意外。然而人不能總逃避現(xiàn)實,一味無視作者的原文和自己錯誤解讀造成的bug。在諸多解讀中寶黛都是追求愛情反抗封建禮教的勇者,寶釵則是遵守禮教破壞寶黛的第三者。但在原文和脂批中,寶黛釵都是緊密相連的主角三人,釵黛是雙峰并立的女主角,且作者在開篇就已經(jīng)講明自己最厭煩男女主相愛又有一小人旁出撥亂的俗套情節(jié),由此可見上述的這種解讀顯然是錯誤的。想要正確解讀三人關(guān)系,就要拋卻這種成見重新以正確的方式打開紅樓夢。
一、以南柯夢邯鄲記的方式打開它
小說開頭就已經(jīng)把故事的主線全部講清,無材補天的頑石凡心偶熾向往紅塵,被僧道攜入凡間后經(jīng)歷一番如過眼云煙般的富貴繁華后看破紅塵重新歸來,這個故事的模式在小說中已經(jīng)提示過無數(shù)次,這是南柯夢,是邯鄲記。
即使沒看過這兩部戲,想必也不會有人不知道這兩個故事的內(nèi)容,畢竟南柯一夢和黃粱一夢的成語是從小用到大的。這兩個故事中,兩個主人公都體會過俗世的富貴功名姻緣的轉(zhuǎn)瞬即逝,最終看破紅塵,這正與好了歌中的“功名”、“金銀”、“嬌妻”、“兒孫”相對應(yīng),紅樓夢中寶玉也是經(jīng)歷了這幾項而開悟,以出家作為故事的終結(jié),而釵黛二人就是寶玉在開悟路上所經(jīng)歷的姻緣。如果以傳統(tǒng)的理解將寶釵看作寶黛愛情的破壞者,則釵黛并舉的設(shè)定就成了bug,唯有將這兩段感情視作石頭開悟路上的經(jīng)歷,才可解釋釵黛并舉的關(guān)系。
而寶玉并不是唯一會走向開悟的人,小說開篇僧道即有交代,要趁神瑛絳珠等下凡之際“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故而從開篇英蓮出場,到后文黛玉、寶釵、賈瑞、柳湘蓮等都經(jīng)歷過僧道的度脫,而對釵黛二人的度脫,也與寶玉的度脫緊密相關(guān)。
二、和尚度脫釵黛的成與敗
和尚對寶釵的度脫方式是贈與冷香丸,從度脫結(jié)果上看是成功的。從現(xiàn)實上講,寶釵經(jīng)歷了父親的去世家族的衰敗,她是先寶玉一步體會了人生的沉浮,體會了“好”與“了”,故而她算是故事正式開始后第一個看透世間榮辱得失,走向開悟的一個。從象征意義上來講,冷香丸的“冷”壓制了“熱毒”,從她的表現(xiàn)來看是“理”壓制了“情”,然而她的熱毒并非根除,冷香丸也是一直服用,因而偶然會表現(xiàn)出“情”的一面,但最終還是會歸于“理”,她一直處于一個持續(xù)被度脫的狀態(tài)中。同時與其他被度脫的人不一樣,她并非選擇了出家,而是在家中支持母親與哥哥,選擇的是“大隱隱于市”的一條路。
和尚對黛玉的度脫顯然是失敗了。寶釵的“熱毒”用“冷香”就能壓制,但黛玉不同,她是“五內(nèi)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她先天的“熱”比寶釵更為強烈,故而她的病比寶釵更加嚴(yán)重,度脫也需要更加強硬的手段。她有著比寶釵更加強烈的“情”,一生的命運也與“情”糾葛不清。她為還淚而來,她的結(jié)局必定也與淚盡情盡而有關(guān),當(dāng)她走向開悟是有什么樣的感想,離開世間時又會有什么樣的精彩描寫著實令人好奇,焚稿斷癡情顯然不合格,上吊之說更是離譜,可惜原文已經(jīng)無從得見了。
三、僧道與警幻對寶玉的度脫
說完釵黛自然還是要回歸到第一主角寶玉的度脫之路。在選定神瑛下凡絳珠還淚這一公案后,僧道除了有度脫寶玉的打算,也謀劃著度脫其他人來積累功德。而在眾人的度脫中,對釵黛的度脫也是為度脫寶玉而服務(wù)。
黛玉是為還淚而來,她“五內(nèi)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她的“情”太過炙熱,與僧道讓寶玉看破紅塵不再執(zhí)念于“情”的目的相違背,故而和尚通過出家或不見外姓的方式,想要讓黛玉與寶玉隔絕不再相見,此舉以失敗告終。不過絳珠本就帶著還淚任務(wù)來,如果提前度脫就等于任務(wù)失敗,和尚急著完成KPI 卻不考慮對方的任務(wù)情況,失敗也算情理之中。
而在度脫寶釵的過程中,除了冷香丸,和尚還贈字囑咐薛家為寶釵打造金鎖。有說法認(rèn)為金鎖是薛家造假,這顯然是種謬論,因為薛家沒有上帝視角不可能知道癩頭和尚的神通,假如真的有心撒謊作假,一定會把金鎖的來歷說得更傳神,說成是看起來更有來歷的方式所得,而非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癩頭和尚所贈。也有說法認(rèn)為金鎖是人為打造,配不上通靈寶玉,但不要忘記通靈寶玉原本只是一塊頑石,是和尚將石頭化玉刻字糊弄世人,讓他們誤以為這塊頑石是個神奇的寶物,假如信了這種說法,無疑就是和小說中眾多人物犯了同一個錯誤。且和尚有意讓金鎖上的字和玉上的字形成一副對子,顯然就是有意去促成金玉姻緣,因而寶釵就是僧道為寶玉在渡劫時選定的妻子,正與南柯夢、邯鄲記的故事中男主角頓悟前必有一段姻緣相照應(yīng)。
完成這兩段,爾后僧道也只在馬道婆一回中出現(xiàn)。此時的寶玉進(jìn)入了大觀園,又與黛玉共讀西廂,沉迷于纏綿不盡的情意當(dāng)中,故而被馬道婆所魘,又因僧道的喚醒而重歸于靈性。
由此之后到八十回,僧道就不再插手對寶玉的度脫,至于八十回以后黛玉去世賈家敗落,經(jīng)歷過沉浮的賈寶玉是否會再遇到僧道就無從得知了。
不過在僧道插手之外,寶玉偶然經(jīng)歷了一次警幻的度脫。警幻的度脫方式和僧道如出一轍,都是讓寶玉盡興享樂一番后看破聲色之幻不過如此,要達(dá)到的目的則是按榮寧二公所囑,把寶玉引入正途,讓家族不至就此敗落,也就是說,榮寧二公期待的基本是讓寶玉達(dá)到寶釵成功度脫后的狀態(tài)。然而寶玉凡心太熾,這次度脫以失敗告終,除了給讀者劇透加教會寶玉搞顏色,沒有起到什么作用。至于在八十回以后是不是會有內(nèi)容與此照應(yīng)就不清楚了。
四、釵黛是如何影響寶玉的度脫
和尚對釵黛二人的度脫雖然一成一敗,沒有達(dá)到他們原本想為寶玉安排的人生,卻使寶玉的情感有了更多的波折與起伏,反而更完美印證了他們口中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寶玉在年幼時為自己的玉形單影只感到十分不快,因而十分執(zhí)著于期待姐妹們也能有玉與他相配,而與他情投意合的黛玉偏偏是沒有玉的,這是美中不足。寶玉和黛玉歷經(jīng)幾次糾葛波折,終于確定彼此的感情,沒過幾年黛玉卻淚盡而撒手人寰,這是好事多磨。黛玉去世后寶玉與寶釵成婚,終于達(dá)成了他過去期待過的,能讓自己的玉有東西相配的愿望,這又是一層好事多磨。二寶婚后雖能舉案齊眉感情和順,寶玉卻始終對黛玉念念不忘,這又是一層美中不足。如此經(jīng)歷命運對感情反復(fù)無常的磋磨,寶玉才能看破世事最終選擇出家。
當(dāng)然,寶黛釵三者的關(guān)系只是這部內(nèi)容龐雜的小說中的一部分,但無論如何解析這個故事,始終還是脫離不開一個內(nèi)核,即是興衰之嘆,這算得上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永恒主題,在紅樓夢之前的幾千年里有過“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有“過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有過“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一種普遍性的規(guī)律,紅樓夢的主題也是如此,因而如果只把它歸于一家一朝,顯然是看輕了這部小說,而對處于這種規(guī)律的洪流中的眾多角色們,僅僅把他們看作一個愛情故事的演繹者而看不到他們身上文學(xué)符號的傳承,那么對他們的解讀也必會流于淺薄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