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緋云錦(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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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釵尋劍記》頭一場定在了四月初一那日晚間。給重云的請?zhí)缰找巡钊怂土藖?,云堇親筆的好生雋秀一頁簪花小楷,行秋只在她落款“小女云氏行三”后邊小字著了“愚弟秋”三字,末后又是云堇手書的“謹(jǐn)拜”。重云接了這帖子,細(xì)細(xì)讀過一回,便不覺對著行秋落款的三字微微發(fā)怔。他自小跟著師父學(xué)畫符箓的人,練得運筆自如是少不了的,一眼便瞧得出這三字落筆下來頗費了些周折,筆觸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幾乎便要見得執(zhí)筆人慎之又慎的形容在眼前了。于是回想起日前翻看《拾釵尋劍記》手稿時,行秋如何赧然笑說他不曾好生習(xí)字云云,如今想來分明窘態(tài),卻是難得天真可愛。想到此節(jié),不覺眼望那帖子微微笑起來。
待到四月初一傍晚,一面是心急難耐,一面生恐去晚了累得人不便,他也顧不得這時去反有專趕著飯點以便蹭人吃喝之嫌,自個兒匆匆填下幾個午間留的冷饅頭,便直奔和裕樓而去。一進(jìn)大門,只見廳中除開零星幾個茶客外再無旁人,其余便是下人們奔前跑后、清掃布置,忙活得腳不沾地。二樓戲臺早已布設(shè)停當(dāng)了,遠(yuǎn)遠(yuǎn)一眼望去好生氣派堂皇。下人們正往桌上擺放茶具果品點心之類,臺側(cè)立著一位身量清瘦、腰背微駝的老先生,正瞧著幾個上了全套行頭的龍?zhí)自谂_上來回跑動,一隊一隊往來穿插。那兩堂龍?zhí)装藗€人兒全是十一二歲的小少年,便是上了妝,面上仍瞧得出幾分稚氣。重云略看了一眼,想他們這會兒已在排演,則云堇青荼幾個正角兒也該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他便趕緊三步并作兩步上了三樓去。
到了行秋房門前,正要抬手敲門,廊上卻有一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他,走近前來向他欠身為禮,微微笑道:“重云公子安?!闭巧匣赜羞^一面之緣的秋歌,重云猶記得翠兒去了的那日,行秋如何托她幫著照管梨香苑內(nèi)諸事。他一面回禮,一面聽得她客客氣氣相告說:“是云堇和沉秋二位先生請了公子來的罷。我方才見沉秋先生去了云堇先生屋里了?!敝卦坡勓?,便道了一聲謝,看她點頭一笑去了,方又去敲云堇房門。分明聽得屋內(nèi)有人聲,卻隔了半晌才聞月牙兒朗聲應(yīng)道:“來了來了!是重云公子罷!”
門一拉開,只見行秋在妝臺前對鏡端坐,屋內(nèi)兩架屏風(fēng)張著,隔去了房間小半,云堇許是在屏風(fēng)后整妝。一聽見重云來了,行秋剛轉(zhuǎn)頭望他一笑,月牙兒早已忙不迭奔回了行秋身旁去,一面操起妝臺上擱的小剪子,一面連聲叫道:“秋郎不準(zhǔn)動!我才打理好的,這又亂了!”
重云一頭霧水,尚不及問,只見月牙兒煞有介事歪頭瞇眼對著鏡子瞧了半晌,慢慢將行秋頭頸再扶正一絲兒,好一副分毫必較的架勢。而后一手拿了柄小梳子,仔仔細(xì)細(xì)將他額前劉海兒梳理了不知幾個來回,末后終于拿了小剪子,小心翼翼對鏡比劃道:“這兒?”
行秋正待搖頭,早給她一把摁住了:“不準(zhǔn)搖頭!你就嘴上說!”直嚷得他滿臉無奈,只有笑道:“你這不是都知道我準(zhǔn)備搖頭了么?”卻聽她喝道:“笑也不許!不然我好容易才梳整齊的,又都給你晃走樣了!”
重云此時方明白過來,原來正給行秋修剪劉海呢。只是從未見過修理頭發(fā)也能鬧得這樣大陣仗的,錯愕之下,他先掌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行秋一聽他笑了,跟著也笑,氣得月牙兒扔下小剪子直跺腳:“這不成!我不干了!”
那廂云堇早在屏風(fēng)后邊失笑喚月牙兒道:“今兒這又是怎么說?回回就非得趕在臨上臺的節(jié)骨眼兒跟他那劉海兒過不去?你修不成的,放著!趕緊來幫我把絹花和偏鳳簪了,看還趕得及,我來給他修就是了?!痹卵纼郝勓员戕D(zhuǎn)去了屏風(fēng)后邊,一面還聽得她嘴上嘀咕道:“姑娘又不是不知道!秋郎那劉海兒才真叫為難人,又不比姑娘留的這整整齊齊的好打理。他自個兒又剪不好,叫我剪罷,還生怕我哪一刀動錯了!往后我可再不干了,就靠姑娘治他了!”
這話一說,屏風(fēng)兩邊四個人都只是笑。行秋自個兒拿了剪子對鏡略一比劃,作勢一扁嘴,又?jǐn)R下了。重云難得見他稍稍露一回如此俏皮形狀,禁不住輕輕發(fā)笑。就見行秋轉(zhuǎn)頭望他,勉強忍笑道:“我自個兒是真不成,這只有等堇姑娘來救我了。重云笑什么!不如你來試試?”
重云雖則平日里一貫是自個兒修理額發(fā),可那不過是見它長了,便隨手剪短些罷了。要他干修剪劉海這等精細(xì)活兒,這只有一竅不通,豈敢亂來的,當(dāng)下連連搖手道:“這我是萬萬不成的!可不敢給秋郎剪壞了?!?/p>
他既如此說了,行秋只有作罷,又轉(zhuǎn)回身去對鏡而坐。但見他一手支頤,滿臉沒奈何朝鏡里盯著,微微蹙了眉頭,眼里神色半是作難,半是自己也禁不住好笑。重云瞧他今日一襲淺絳色交領(lǐng)長衣,回想中還不曾見他著過如此和暖顏色,今日這副形容真是頭一回見。更兼他眉眼間淡淡含笑,燈下更襯得人好生溫柔可親,重云一怔之下,已不自覺走近前去,立在他身后,也向那鏡里瞧他。
兩人一個琢磨自己發(fā)式,一個只顧著打量對方眉眼,如此靜了半晌,行秋方覺出重云正從鏡里瞧著他。他也一抬眼,坐直了身子去望重云,卻似不解其意,眼中便有淡淡問詢之意。重云本已有些出神,給他正眼一望,倒驚醒了,懵懵懂懂只是眨眼。待回過神來,定睛再看,行秋早垂過了眼簾,眉眼間神情難辨,不知在思忖些什么了。重云便又瞧著他那副低眉沉思狀,自個兒發(fā)怔。一片默然無聲中,忽聽云堇在他二人身后含笑輕喚了一聲:“果然是重云到了,恕我方才失迎??沙赃^了晚飯不曾?”
重云先在鏡里望見她從屏風(fēng)后出來,忙回身見禮,應(yīng)說吃過了。但見云堇已是全套行頭在身,這次扮作官家小姐,又不比上回扮作漁家貧女,自是倍加嬌美華貴的扮相,端的是明麗不可方物。微微笑著向重云寒暄過,便緩步走到行秋身后,也向鏡里望他道:“我瞧瞧,這頭發(fā)又是怎么不服帖了?”
行秋無奈笑笑,雙手捧了小剪子,將剪柄朝著她,從自個兒肩頭上往后遞過去。云堇卻不忙接,隔袖輕輕一推他手叫他坐正,自個兒將一對水袖挽了,俯身往妝臺上取了那柄桃木梳,先細(xì)細(xì)給他梳理一番。再倒轉(zhuǎn)了梳柄,順?biāo)翌~角輕輕一畫,斜分一路出來,兩邊稍稍一梳。末后一手?jǐn)n住了自己鬢邊絹花鳳釵,不叫珠玉懸垂擋著他臉,再彎腰挨在他臉側(cè),向鏡中仔細(xì)打量一番,一面就問:“這分的可還好?”
行秋尚未作聲,月牙兒早在后頭搶著應(yīng)道:“哎,這可就像了!還是只有靠咱們姑娘出手才成!”云堇將梳子換過了左手里,從行秋手中接了剪子,往他額前稍稍比劃著,抿嘴兒淡淡笑道:“這是長了,也該剪了。下回可莫再挨到這臨要見人的節(jié)骨眼兒上,才想起來跟月牙兒兩個抓瞎??偹憬駜哼€沒鬧得跟上回一樣,叫月牙兒一刀剪壞了,又不知多委屈跑了來求我的救?!弊焐线@么含笑絮絮說著,手上便已拿準(zhǔn)了,再道:“秋郎閉眼,當(dāng)心碎頭發(fā)落在眼睛里。”
行秋與方才給月牙兒比劃著那時候全然兩樣,竟是看也不看了,當(dāng)即合眼,任由云堇一刀一刀如何剪去,他只不睜眼,乖順得無有不從。云堇手上瞧著不緊不慢的,卻是不幾下便剪完了。手中換過梳子來給他梳理一番,俯身貼臉向鏡中細(xì)細(xì)打量一陣,淺笑頷首,再拿衣袖籠過了手,輕輕拂去他面上沾的碎發(fā)。末了含笑喚他道:“秋郎自個兒瞧瞧?”
行秋聞言睜了眼,朝鏡中打量。重云亦向鏡中瞧著,饒是他這般不懂得什么講究的,一眼也見出分別來了,果然行秋那劉海兒說不上怎么的便精神利落了許多。云堇見著不止行秋,連重云和月牙兒都是一副滿意形容,便微微笑道:“這就好了。秋郎起來拍拍衣裳,月牙兒把這地上的掃了。咱們早些下去,趁著這會兒人少,先給重云揀個舒坦些的座位要緊?!?/p>
行秋依言起身略一拍打衣襟,又細(xì)瞧云堇一番,抬手示意她勿動,親手將她鬢邊簪的點翠鳳釵稍稍扶正些。兩相上下一打量,都覺著再無紕漏了,如此方相視微微一笑。候著月牙兒掃地的功夫,云堇又趁空向重云笑道:“方才我給秋郎修剪劉海兒,重云可瞧會了不曾?他自個兒總是萬萬不敢動手的。下回再要剪呢,若我不在,重云倒也不妨幫著試試。”
重云萬料不到她忽而輕輕巧巧來了這么一句,一時錯愕,便答不上話。卻是行秋失笑接話道:“堇姑娘才是說笑了,這算什么?重云是咱們下帖子請來聽?wèi)虻目?,叫他候著咱們在臺下倒騰這些七零八碎的還不夠丟人,倒還差遣他伺候起我們來了?”
云堇淡淡一笑說:“誰叫秋郎每回總要挨到這般要緊時候,才記起來捯飭你那劉海兒。這一回是我顧得上,下回若我顧不得呢?”說得行秋低了頭只是笑。月牙兒這時已將屋內(nèi)都收拾妥當(dāng)了,催著他們出門,自個兒給屋門落了鎖。幾人一道從廊上過時,重云隨口道:“說來秋郎那劉海兒便算不急著修理,也并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秋郎不是只在臺下吹一段洞簫么?這也不用上臺露臉,何必鬧得這么如臨大敵的?”
云堇走在最前邊,聽了他這話,輕輕笑答:“他向來是最不喜上臺露面的,只是今兒可由不得他。上回唱的《連心珠》,跟他沒什么干系,那還好說。這回唱他寫的戲本子,中間最好看的一場武戲又是他親自吹簫相和,唱完了底下不得哄起來叫他上臺去?是了,重云還不曾見過這等場面的,到時可莫要給他們嚇著。你只記著那些人一貫是這樣兒的,算不得什么稀奇,這就是了?!?/p>
重云尚且不解,轉(zhuǎn)頭往身旁看一眼行秋。行秋一臉沒奈何形容,只微皺著眉淡淡一笑。幾人引著重云上了戲廳二層一圈回廊,竟是要為他揀一個雅座。重云驚愕之下,料得必定是行秋和云堇顧及他不喜喧鬧場合,有意要給他安頓個清靜地方,才有了這么一出。
二層雅座向來是留給出得起高價的貴人們坐的,他二人便算稍稍仗著些身份占下了一個座兒,想必也頗費了些周章。重云念及此處,便有些過意不去,連連搖手道:“我怎么敢占著這樣的座兒呢?!币煌星锖驮戚烂嫔仙裆?,心知盛情難卻,想他二人還須趕去后臺作些準(zhǔn)備,也不好為此事拖延著他們,忙又搶先道:“罷了,不敢再耽誤你們功夫了!既是秋郎和堇姑娘一片好心,我去揀了那個靠著臺側(cè)的座兒就是了?!闭f著一指那曲廊盡頭:“我又不計較什么座位朝向正不正的。旁人或者嫌那地方太偏,可我不過瞧個熱鬧,在那兒離著你們臺上近些,既無人來攪擾我,我也看得分明?!?/p>
這話說得幾人全笑了,也就依他了。云堇離去前再三叮囑他道:“等戲唱完了,咱們幾個想必都是抽不開身來接應(yīng)著重云的,到時你就知道了。你且只管坐著,權(quán)當(dāng)接著瞧熱鬧。若是嫌吵得慌呢,就自去了也不妨。一切但憑重云自己喜歡就是了。”重云一一點頭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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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諸事妥當(dāng),重云便只專心聽?wèi)?。云堇無論唱功身段都無可挑剔,面上一顰一笑、眉眼一顧一盼,更是直勾人的魂兒,重云便是早已記得戲中情節(jié)爛熟于心,仍不免與那戲中的小姐同喜同悲一番。直至戲幕落了,他猶自恍惚靜坐,猛然間卻聽得滿座里哄堂叫好起來,直驚得他身子一震。眼望樓下滿滿一廳的人是歡聲雷動,以至于紛紛振臂頓足而呼,這等場面著實叫他吃驚不小。此時方知云堇早先對他再三叮囑,實非過慮。
好在高處雅座還算清靜些許,仍坐得住,他便不無懸心望著云堇與青荼二人打頭,領(lǐng)著一應(yīng)人行至臺前,一再屈身致意。臺下眾人更是叫嚷得有如山呼海嘯,重云聽得其中一味叫好的也有,叫再唱一段的也有,叫各自喜歡的先生名號的也有。其中以叫喊云堇和青荼二人名號的最為聲勢浩大,而云堇的名號又聽得出略勝一籌。只因了眾人皆知云堇是云家的千金小姐,這個名兒又是真名,貴人家小姐的閨名豈是當(dāng)眾叫得,只有稱姓,故而此時一聲聲叫的都是“云先生”。終于是這個名兒漸漸壓倒了其他一應(yīng)呼聲,一時廳中但聞聲震屋瓦的一聲又一聲:“云先生!云先生!”
云堇大約早見慣不驚了,只微微笑著一再行禮,由得他們叫去。好容易等到喊聲稍歇,忽聽人叢中又有人高呼了一聲:“沉秋先生!”
重云是全無防備,冷不防聽見了這樣一聲喊,生生驚得心都懸了一懸。眾人又齊聲高呼起“沉秋先生”來,瞧那陣勢,直是不喊得人上臺來誓不罷休。果真如云堇所言,既是都知道了演的他的本子,他本人豈能躲得過上臺的。不多時便見行秋手中猶自持著長簫,微微含笑上來了。雖是半低了頭,乍看一副謙遜拘謹(jǐn)模樣,細(xì)看卻見得出他步子不緊不慢,神色也從容得體,分明半點不怵眼前這場面。行至臺前了,云堇隔袖接過了他手中洞簫替他拿著,笑盈盈將他讓到正中央。他便向臺下長揖為禮。底下又是震天動地的一陣高呼,方才是求云堇再唱一段戲,眼下又是紛紛的求他再吹一節(jié)曲了。便在此時,仍是頭一個高呼“沉秋先生”的那副少年人嗓音,再度蓋過了一應(yīng)呼喊,一片喧囂之中聽得格外分明:“小少爺!再給咱們吹一首罷!”
重云聞言又是心頭一震。更兼他眼力好,遠(yuǎn)遠(yuǎn)一眼望見云堇眼中有異樣神色一閃即逝,他便說不出的更加提心吊膽幾分。喧鬧聲正在此時也陡然低落下去,仿佛眾人亦是吃驚不小。但只片刻,呼聲又起,這一回卻是以各式各樣的年輕嗓音尤為突出了,紛紛喊道:“小少爺!小少爺!”
重云心下愈加不安,以至于不覺輕輕倒抽一口冷氣,一雙眼眨也不眨緊緊盯住行秋。但見行秋只微微一蹙眉,闔眼無奈輕笑一下,抬起一手以示制止。臺下眾人不多時便當(dāng)真寂然無聲了。重云直看得目瞪口呆,只見行秋緩緩放下了手,抬眼往座中某處一掃,渾若無事般含笑朗聲道:“可是長興府小少爺屈尊駕臨么?”
他方才還給人以“小少爺”相呼,轉(zhuǎn)眼便這般呼人,眾人一聽,又不免哄堂大笑起來。只這回知是他有意作此俏皮話,笑也都是會心的笑了。座中那兩度帶頭高呼的少年人一挺身站起來,一般的不過十六上下年紀(jì),竟也是朗目修眉,氣宇軒昂,好生英氣勃勃的一個美少年。給他這濃眉大眼一襯,倒愈發(fā)見得行秋纖眉杏眼,其眉清目秀處,直是較之女子猶勝。便見那少年面上微有訝異之色,眼露喜意,朗聲應(yīng)道:“原來沉秋先生認(rèn)得我么?”
行秋面不改色,仍是淡淡含笑望那少年公子。奇在他如此纖弱眉眼,又并無分毫裝腔作勢,不過平常淺笑,氣勢上竟不輸人半分。便見他極誠懇一副笑顏,十足恭謹(jǐn)客氣之余,猶不減少年人活潑聲氣:“原來四少爺知曉我本名,則又何必喚出這不成體統(tǒng)的諢名兒來呢?”見那少年只笑望著他,并不再應(yīng)聲,他又徐徐道:“四少爺真是折煞我了。今兒這滿座上正經(jīng)少爺可還少了么?當(dāng)著這許多貴人面上捅出我這個上不得臺盤的諢名兒來,我豈不該無地自容了。四少爺說是也不是?”
座中眾人見他如此從容體面應(yīng)對,便或多或少都有了幾分贊許嘆服之色。那長興府四公子倒是落落大方神態(tài),歉然一笑說:“怨我思慮不周,未免冒撞了。在座各位可都親眼見了,這全怪我失禮,沉秋先生沒有半點不是的。我也絕非有意冒犯沉秋先生,只是咱們都想聽先生再吹一曲,這不過分罷?若不是給我這般逼得不能不動真格了,今兒是不是又要混過去了?”
他此言一出,眾人哄然附和,又是拍手,又是喊叫。行秋垂頭一笑,待底下哄聲稍歇,他方含笑徐徐道:“諸位既是如此盛情,我們怎么好叫人敗興而歸呢。就請諸位先少歇片刻,待我們也略休整一番,我再來給大家吹一段曲兒,看云先生和青荼先生若還有余力呢,也給大家再唱一段。這樣可好?”
此言一出,臺下又紛紛叫好,心滿意足放了他們回后臺去了。眾人亦紛紛起身,或外出更衣,四處走動一陣,或相熟者聚頭,議論得好一副熱火朝天景象。重云亦下樓出去了一回,再進(jìn)門時,眼見廳內(nèi)最熱鬧的便是長興府四公子那桌了,各家的少年公子紛紛擁至他跟前聚了頭,一個個激動不已,你一言我一語吵嚷不休。就見一位公子猛勁兒一拍他肩頭,高聲道:“還真行啊你,說叫就真叫了!我今兒算是服了!”又帶頭向桌對面一位少年公子起哄道:“小七爺,這是怎么說?說話算數(shù),愿賭服輸,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此言一出,一眾人都不約而同眼望那小七爺。便見那給指著名兒的人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jì),身量瘦瘦小小,一雙眼睛卻好生靈動有神,聽聞此言,頗爽利笑道:“服,有什么不服的!長興府四少爺果然說一不二,今兒我算是領(lǐng)教了,真真兒是名不虛傳。怎么,怕我賭輸了不認(rèn)?小七我年紀(jì)小,可是輩分高,還不至于做出跟小輩混賴這等掉價的事兒!”說著就解了腰間一塊極精美的翠玉佩,揚手朝那長興府四公子一拋:“喏,拿去!”
長興府四公子一探手往半空里接了。卻驚得余人盡數(shù)失色,就有一人作勢拊胸嘆道:“哎喲,小七爺喲,您也稍稍愛惜物件兒些罷!這樣金貴東西,隨手扔著給人,是生怕它摔不著怎么的?得虧這是四少爺,身手利落,拋的那樣歪歪斜斜的,他都能給你接著了。換成是旁人,這要真摔了,小七爺是不心疼的,咱們可都得心疼死了!”
那小七爺果然絲毫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給了人的東西,還心疼什么?!彼墓訁s也不過稍稍打量那玉佩一眼,隨手收過了,一般的輕輕巧巧道:“我倒也不大稀罕這些物件兒,不過是打賭總得有個彩頭罷了。真要說呢,我對爭這輸贏都沒甚興趣,實在是我自個兒早就想當(dāng)眾喊那么一聲試試了,好瞧他是怎么應(yīng)對。今兒既圓了這個心愿,賭輸賭贏的還有什么要緊?”
他此言一出,那群少年公子便又哄的一聲笑鬧起來了。一人當(dāng)即笑著打趣他道:“咱們平日閑話間但凡稍有提及這位和裕樓的小少爺,四少爺總是第一個不以為然,說什么男子漢大丈夫,應(yīng)當(dāng)舞槍弄棒,以兵家武道建功立業(yè)。似他那般作些戲文寫什么才子佳人,本人還以容貌俊秀聞名,又取那么個諢名兒,須算不得正途??扇羰俏覀冄哉Z間稍有輕賤了他呢,四少爺又總是第一個替人抱不平,說他平素為人舉止實在并無不端,不該給人背后這樣說三道四。倒叫我們每每對四少爺肅然起敬,說你這樣耿直仗義的人,真是天下少有。今兒四少爺這叫不叫露相了?分明是跟咱們沒什么不同,大家一般的心里稀罕他,四少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四公子眼見著面上便泛紅了,卻一迭聲氣急道:“胡說!我平生最瞧不起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兒郎,一個個弱不禁風(fēng)的,生的比姑娘家還秀氣,有什么出息!那沉秋先生,我不過是瞧他又不曾作什么壞事,卻給人背后說長道短,我這人就要抱不平。倒給你們說成我稀罕他——小爺我連那些比他俊上百倍千倍的姑娘家都沒興趣瞧上一眼,他有什么好稀罕的?”
那群少年公子卻都只是笑。又一人忽而大笑道:“哎,四少爺這話不就說到點子上了么!他那樣清秀得女孩兒家似的人,剛剛給你一聲‘小少爺’叫得險些下不來臺,你瞧他是怎生應(yīng)對,怎樣神情?休說姑娘家,就是咱們這些人里邊,哪一個能有他那樣氣度?四少爺只摸著良心說,這還不夠叫你喜歡的?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有什么丟人,是也不是?”
重云是萬料不到這些金尊玉貴的富家公子竟會聚在一塊兒,公然說出“大家一般的心里稀罕他”這樣話來,一時便驚得心如槌鼓,自己怔怔的猶不覺,面上早已燒紅得跟那四少爺一般了。他不敢再聽,轉(zhuǎn)頭正要回二層雅座上去,才行過沒幾步,又聽得一旁轉(zhuǎn)角處倚著兩個人在閑話,并未收聲,故而一字一句都聽得分明。一人笑道:“你們這什么沉秋先生,倒還真是個有幾分意思的人物。一個戲樓中人,可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唱戲的角兒,偏能哄得這許多如假包換的公子爺一個個心甘情愿喊他小少爺,實在是聞所未聞的稀奇事?!绷硪蝗嘶氐溃骸叭绾危课彝阏f了玉京多有奇人異事,這位便是其中之一,可不是哄你罷?”
聽他二人口氣,這卻是一個熟門熟路的京城人領(lǐng)了一個外鄉(xiāng)人來聽?wèi)颍€頗有幾分專沖著沉秋先生的名頭而來之意。便聽那外鄉(xiāng)客又道:“所以那位沉秋先生究竟是什么來頭?照說才十六不滿,這樣年紀(jì)輕輕的,如何有這般能耐?”
他同伴道:“莫說你好奇,咱們玉京里怕也沒一個人說得出他來歷到底有什么稀奇!坊間傳聞是數(shù)不勝數(shù),沒一條拿得準(zhǔn)。稍微可信一點兒的呢,是說他不過底下窮苦人家生下來的,極低賤的出身,全靠那位云先生青眼,一手提起來的,這就出頭了。這話也不全是無憑無據(jù),云先生賞識他,這是有目共睹;而那前半截話呢,云先生似乎也已默認(rèn)了?!?/p>
前一人聽了,忽而笑說:“照你這般說,他二人之間莫不會有些不清不楚的?”
他同伴聞言大驚,聲也壓低了,甚是急切道:“可不敢說這樣的話!云先生是什么人,那是天樞云家的千金小姐,莫說人絕不會做這樣有失體統(tǒng)的事,便是真有,豈是咱們能亂講的?再者,和裕樓也不比尋常歌樓舞榭,這是富貴風(fēng)雅的地方。便算硬要說得俗了,天底下一般的人為財死,這兒的人也都是盯著大富大貴的,眼界比常人高些,就輕易容不下那些太過污泥濁水的了??擅靼琢嗣矗俊?/p>
重云平日里鮮少得見此等人多口雜場面,更不曾聽過這許多閑話。此時猛然間好的歹的混著聽了這么些,他便不由得怔了,也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兒。正在呆呆立著,忽聽眾人又紛紛歡聲叫嚷起來,抬頭一看,原來行秋終于手持長簫緩步上臺來了。重云不知何故,此時惟恐在人叢中給他望見了,自個兒亦不大敢正眼望他,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便在此時,身后忽有人以一柄折扇輕輕一拍他肩背。重云轉(zhuǎn)頭望去,卻是茂才府二公子,不料竟會在此情此境下見著他,驚愕之下,全不知作何應(yīng)答。但見那二公子一如既往一副好生謙和穩(wěn)重模樣,在一片人聲嘈雜之中不疾不徐向他輕輕道:
“重云公子且隨我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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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隨著那茂才府二公子上樓,給他領(lǐng)著一路穿過長長走廊,卻是進(jìn)了重云近旁那處隔間。二公子帶上門,請重云落座,又為他斟茶。重云立著接了,謝過一番,待二公子自己也坐了,他方坐下來,略有詫異道:“原來二少爺一直坐在此處么?不過一墻之隔,我方才卻半點不知?!?/p>
二公子淡淡一笑說:“我還道是誰占了最里邊那個間兒,原來是重云公子。可也是為的離戲臺近些,好看得分明么?”
重云搖頭道:“也并非如此,不過是自覺不大好意思占著那些正座兒罷了。”
二公子聞言又是稍稍一笑,并不再作這些閑談,只眼望戲臺中央,淡淡道:“原來如此。好了,沉秋先生要吹曲子了,咱們且安心聽著罷?!?/p>
重云心下正有此意,于是二人都不再出言,靜坐聽那一縷簫聲悠悠而起。重云不諳音律,但覺曲調(diào)幽古清凈,曠遠(yuǎn)之中,略有一絲蒼茫涼意。待一曲終了,臺下眾人見是如此古雅音律,亦不覺態(tài)度莊重起來,喝采也不再似方才那般大嚷大叫的了。二公子輕輕點頭嘆息,兀自發(fā)了好一陣的怔,方緩緩向重云道:“這是《憶吹簫》,果然他是有此等心境的?!?/p>
重云度他神色,大抵是頗懂得這古曲的,忽而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便垂頭不語。那二公子也并無意待他答話,只自顧自眼望著戲臺上發(fā)怔。如此寂然半晌,行秋早下臺去了,又換了云堇青荼兩個上來唱著。二公子終于長長出了口氣,轉(zhuǎn)過頭來正色望重云道:“重云公子今日可聽了不少閑話罷?”
重云一時卻有些恍惚。想面前坐的若是行秋,則他講出這話時,必定是一副頗耐人尋味形容,或倚身支頤,或低眉抬眼,或若有所思,或淡淡含笑,總歸該有一百一千種活生生情狀惹得人為他失神。眼前這位二公子卻與行秋全然兩樣,不止正襟危坐,神情莊重,便是才發(fā)過一聲長長嘆息,分明心中有所郁結(jié),此時向人說話,眼中悒郁之色卻也早收斂得不留分毫了。
重云見他如此端正平和之態(tài),語調(diào)神情中純是客氣有禮,且渾不著痕跡,天然一段淡泊溫雅,直叫人有春風(fēng)拂面之感,便不由得暗暗納罕,心說上回見他時猶未覺察,此番卻真正領(lǐng)教了,實在這也是一位平生罕見的人物。正在尋思間,那二公子見他不答,便仍舊溫言勸慰道:“重云公子大約尚不知,和裕樓這類地方既要招攬八方來客,自不免人多口雜,好話歹話都是少不了的,千萬莫要往心里去才是?!?/p>
重云聽他純?nèi)灰黄眯?,漸漸覺著他誠懇可靠,便低聲問:“二公子方才也聽見了那些話么?”
二公子眸色略沉了沉,即刻收住了,仍是一味溫厚儒雅神態(tài),徐徐道:“后來的那兩位客人我亦不曾見過。長興府四少爺那一桌人,緋云坡大約無人不識,不過重云公子還算初來乍到,想來是不知的?!闭f到此處,轉(zhuǎn)頭向底下那桌望了一眼,再向重云道:“長興府跟長盛府,這兩家原是玉京里最尊貴的,因這兩家是武將世家,祖上都是立過大功的。尋常文士、商賈之家,便算有潑天的富貴,在這兩家面前也只有自認(rèn)根基尚淺,決計不能比肩?,F(xiàn)今長盛府是轉(zhuǎn)求商道了,而長興府仍是世代習(xí)武操練,不忘祖宗根本,如今這一輩四位公子皆是京城禁衛(wèi)軍中大名鼎鼎的少年英才。這位四少爺是排行最末的一個,才只十六,卻也頗有些名望了。他為人倒是好的,心直口快,甚或可說天真得緊。方才那般行止便正像他做派。他是凡事率性而為,倒不會存著什么壞心。”
重云早料得那位長興府四公子該是來頭不小,卻不承想竟是這般非比尋常的出身。聽二公子所言,其為人性情更是富家子弟中少有,回想起他朗聲笑喚行秋“小少爺”的情狀,不覺怔怔的垂了頭。但聽二公子又道:“跟四少爺打賭的那位德順府小七爺呢,又是一個來頭不小的。德順府是行商起家,遠(yuǎn)不比長興府底蘊深厚,尊貴不及,論財力卻是玉京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小七爺也是家中幺兒,年歲更小,才只十五,可他輩分高,已不是什么少爺了。德順府幾年前剛過世的老太爺多子,一把年紀(jì)上得了這個小兒子。如今當(dāng)家的德順爺是小七爺長兄,旁的兄弟或有自立門戶的,只這個幼弟年紀(jì)太小,長兄不能不照料,甚至格外疼愛嬌慣他些。當(dāng)年德順府老太爺曾與長興府老太爺平輩論交,所以他確是長著長興府四少爺一輩。不過他年紀(jì)太輕,又是給長兄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尚有些孩童氣,是以眾人都喊他‘小七爺’,添一個‘小’字,聽著親切可愛些。他自個兒也樂得應(yīng),實在還只是個不通人事的半大孩童罷了。今日打賭一事,他就未必解得其中深意,不過是少年人頑皮心性,唯恐天下不亂罷了。加之他自幼大富大貴慣了,憑它多金貴的東西,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個物件兒,拿來與人打賭毫不心疼,反倒快意。要說這一個連事理都尚未懂全的,更談不上有什么壞心了。”
重云默然少時,低聲道:“照二少爺如此說,那許多人里邊,沒一個是有壞心的了?!?/p>
二公子輕輕嘆了口氣,平靜如常道:“真要如此說,倒也不錯。除開一個尚不懂事的小七爺,緋云坡這許多少年公子,但凡是稍解些風(fēng)情,自詡年少風(fēng)流的,各人中意的姑娘呢,那是各人心里不同??晌┆氂幸粋€繞不過的:任是明面上是暗地里,哪一個不愛和裕樓的小少爺呢?”
說到此處,眼見重云驚得瞪大了眼不說話,他自悵然一笑,仍淡淡道:“重云公子大約瞧我并不像會講這樣敞亮話的人,這也不錯。旁人或有說我未免落落寡合的,或有好言勸誡我為人處世須得收斂些書呆子氣的,可知我一向最是拘禮,別家少年公子們平素談笑打趣說的許多話,我確是說不出口。如今這話從我口中講出,已是天大的越禮,但我既請了重云公子前來相談,難不成凈說些敷衍客套語,一句實誠話也沒有的么?這便是實誠話了,雖則講出來未免太也大膽,卻是半分也沒有假的。重云公子方才親眼所見,應(yīng)當(dāng)明白我所言非虛罷?”
重云不答,卻說:“二少爺也知道他這個諢名兒么?”
二公子輕聲道:“怎會不知?但凡稍有心向人打聽他,在那群少爺中間探問不上三句,就要聽見這個名號。我是早知道了,不過想他未必樂意聽人如此喚他,這才從不曾叫過。今日湊巧,正要向重云公子問問,他可是不喜歡人喚他小少爺?shù)???/p>
重云見他如此淡淡悵然神色,心中不忍,便只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了:“云姑娘說他是不大喜歡的?!?/p>
二公子輕輕頷首道:“這就是了?!庇稚陨猿隽艘换厣?,再道:“罷了,也該入正題了。沉秋先生可有跟重云公子講過一句話,說‘梨香苑賣的是藝,珠鈿坊賣的是人’?”
重云自然記得,想這話大約也是盡人皆知的,故而并不十分詫異,只點頭應(yīng)了。卻聽二公子又道:“再往后的話呢?‘要梨香苑賣人也容易,只要開得起價’,這話說過不曾?”
重云度他語調(diào)神情,此言分明別有深意,便沒來由地心頭一緊。慌亂之中未及細(xì)想,脫口而出:“秋……沉秋先生說過。”
饒是他險險收住了口,二公子自然也已聽出端倪。重云但見他眼中稍一失神,極輕聲道:“令你喚他小字么?果然親疏有別?!蔽⑽Ⅴ玖艘换孛迹膊蝗葜卦拼鹪?,即刻正色道:“失禮了,重云公子只當(dāng)我不曾說過什么罷。言歸正傳,我此行原是來向沉秋先生示警的。如今碰著重云公子,就同你說了,這般也好。重云公子務(wù)請牢記,我今日所言之事絕非危言聳聽。勞煩重云公子轉(zhuǎn)告沉秋先生,恐怕有人相中了他,不日便要向他下手了,千萬當(dāng)心些?!?/p>
重云聽得此言,更加心中亂作一團(tuán),不覺已慌得面上失色:“這……這是何意?二少爺是說……有人打算從和裕樓挖人走么?”
二公子肅然道:“再詳細(xì)些的我也不甚知曉了。只這其中還有一節(jié):重云公子可知為何都說‘梨香苑賣藝,珠鈿坊賣人’?因珠鈿坊的姑娘們都是有賣身契在和裕樓的,這是真真正正的身不由己,梨香苑的先生們卻沒有賣身契一說。不過是自小學(xué)藝十余載,好容易學(xué)成了,一日不得貴人青眼,便一日成不了角兒,盼不到出頭之日。若給和裕樓揀選上了,這便是熬出頭的第一步。日后若要一朝成名,多半也是靠了和裕樓在背后捧著,再不濟(jì)也算借著此處的好場子。如此說來可不是欠著和裕樓天大的恩情,凡事不要顧著些和裕樓老板的面子?再者,便是有藝傍身的角兒,說到底又與珠鈿坊的姑娘們有何不同?一般的都是仰人鼻息,全憑貴人們喜歡。若是一夕之間無人追捧了,又待如何?是以盼著給哪位貴人相中了,收作私家蓄養(yǎng)的伶人,以為如此方算得終身有靠,這般打算的人,梨香苑中也大有人在。貴人們?nèi)魟恿诵乃家囊晃幌壬?,第一須得出手闊綽些,重禮求見本人,拿準(zhǔn)了本人情愿,再向和裕樓上禮金。若是本人不愿,和裕樓的老板卻不愿拂了貴人的面子,就要派人游說,甚至于連哄帶勸。這就是搬出和裕樓的面子來了。如此下來,不甚情愿的往往也依了。幾方的面子都做足了,最后才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了人去。重云公子這樣可明白什么叫作‘開得起價’了?面上說以禮相待,非關(guān)買賣之事,實在還不是一般的金銀交割、情面往來么?”
重云得二公子如此解釋一番,自然領(lǐng)會了,心下更加著慌起來,只是追問:“二少爺是說有人要拿這一套來請沉秋先生,便算他不肯,也未必由得他?”見二公子緩緩點頭,他再急聲問:“是那群少爺們中間的哪一個么?這要如何是好?”
二公子蹙眉嘆息道:“若是哪一家的少爺,反倒好辦了。重云公子,此事我也不過略聽了些風(fēng)聲,再多的底細(xì)我也不知了。如今我所知曉的只有一樁:并非只有那些還算好相與的年輕公子留心著沉秋先生,暗中還有權(quán)勢更大、城府更深的厲害人物也有些心思,那才是真正難對付的。重云公子若不忍心眼見沉秋先生陷于如此困境,還須早作打算才是?!?/p>
重云聽他此言,分明又意有所指,不及細(xì)想,趕忙問道:“二少爺可是有什么法子了?”
二公子默然半晌,這一回卻神色微微有異了:“有。不過這法子淺顯直接得很,無非是一個‘先發(fā)制人’的道理。再詳細(xì)的,重云公子也不必問我,若是有心,自己便能想到了?!?/p>
重云不料他竟如此說,怔了好一陣,只搖頭道:“重云愚鈍,不懂得二少爺是何意。二少爺若不愿說,我只回頭替二少爺把話帶到,告訴沉秋先生當(dāng)心些就是了?!?/p>
二公子眉頭蹙得更緊,沉聲問:“若他當(dāng)真給人要了去,你待如何?再要遇上個不好說話的主家,那就等同于給人套牢了,是一輩子的事!”
重云垂頭不看他,只怔怔眼望著桌緣低聲道:“我自然全不懂得玉京這些人家的好壞分別。到時全看沉秋先生自己的意思,他若情愿,我亦無話可說?!?/p>
二公子好一陣不應(yīng)聲,終于再忍不住,氣急得頭一回失了態(tài),冷聲笑道:“好,好!你兩個一邊是裝不懂,一邊是真糊涂,倒是我不知替人操什么冤枉心!”稍緩了一緩,自覺未免失禮,長長嘆息一聲,又幾近苦口婆心道:“方才我還說人小七爺不懂事,實在你們一個兩個也都孩子氣得緊。到如今還講什么顏面,什么禮數(shù),什么莊敬自持,什么欲說還休?實在沒功夫再容你們這般小孩子扮家家酒一樣胡鬧下去了!重云公子真當(dāng)咱們緋云坡的大戶人家有靠得住的么?”
話說到此時,臺上加演的戲也唱完了。廳中眾人采聲收歇,終于陸續(xù)起身離去,偌大一間廳堂漸漸重歸于一片空寂。二公子朝底下略張望一眼,起身向重云一揖:“我也該告辭了,沉秋先生大抵要上來尋重云公子罷。方才那些話,還望重云公子好生思量一番。”
重云忙起身回禮,一面問道:“二少爺既是來了,不見沉秋先生一面再去么?”
二公子輕輕搖頭道:“我本就沒打算當(dāng)面見他。這是正巧碰上了重云公子,若未碰上,我托人傳話也好,留張字條也罷,總有法子把話帶到了,何須當(dāng)面向他講?”說罷,又再度向重云行禮:“我這便去了。重云公子珍重?!?/p>
重云立在桌旁,眼望二公子離去了,他自個兒仍是發(fā)怔。不多時又望見行秋打后臺出來,匆匆行至廳中央,一仰頭望見重云正立在欄邊,便眉眼彎彎笑了,加緊腳步奔了那樓梯口去。重云卻給驚得心口重重一敲,一面是驚他笑得實在好看,一面又是驚他這一晚在臺上向人說話時,百種千般的一顰一笑,都似全不及這一笑的真心。聽得廊上已有輕輕腳步響動,趕忙出了隔間迎上去。但見行秋仍是眉眼含笑,好輕快語調(diào)道:“哎——可算完了!真累死個人。走,重云跟咱們一道上樓吃些點心去!”
他說著,信手牽過重云袖角便要走。走了沒兩步,卻發(fā)覺重云立著不動,于是回頭問道:“哎?怎么了?”
重云向他稍稍一笑,眼中神情卻分明見得出有什么心事。行秋見了此狀,不覺松開了他袖角,也不笑了,重又站近了些望著他,以眼神相詢。重云略一遲疑,只是問:“一會兒上樓去了,堇姑娘和月牙兒也與咱們一道么?”
行秋應(yīng)道:“這個自然?!笨纯粗卦粕裆?,又頗耐心問道:“怎么了?重云可是有什么事?”
重云垂下眼睛,不與他對望。過了許久,終于又抬眼,似下了好大決心一般,一字一句向他道:
“我有些要緊事想同秋郎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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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場原創(chuàng)人物
長興府四公子:武將世家長興府排行最末的一位公子。據(jù)茂才府二公子所言,其人年方十六,卻已在禁衛(wèi)軍中頗有些威望,是難得的將帥之才。心性甚為天真直率。
德順府小七爺:商賈之家德順府已故老太爺?shù)挠鬃?,排行第七,現(xiàn)今德順爺?shù)挠椎?。年紀(jì)尚小而輩分較高,頑皮活潑,尚不諳世事,純是半大孩童心氣。自幼錦衣玉食,故而為人出了名的大方,慣常出手極闊綽。因其年紀(jì)尚輕,本人亦不喜人看得他太老成,故眾人皆以“小七爺”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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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的,我最近開始為期一個月的實習(xí)了,你們可以理解為這一個月內(nèi)我的時間安排就等同于?卑微社畜?上班族……用于專心寫文的時間肉眼可見地慘遭壓縮。所以并不是我故意更新這么慢的,我這幾天真的做夢都全是《緋云錦》后續(xù)情節(jié),但是沒時間寫(哭)。也就是說接下來的一個月都可能是這種龜速更新狀態(tài),還請大家諒解。(鞠躬)
雖然但是,我似乎仍然有信心在這個夏天把《緋云錦》按照原大綱保質(zhì)保量完結(jié)掉,這莫名的自信心是從何而來啊?這是對八月的產(chǎn)量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啊……我并沒有在每一章開頭發(fā)單篇字?jǐn)?shù)總計的習(xí)慣,但是我的word文檔清清楚楚有顯示,從第六章開始,后面每一章都是破萬字的,而且可以很負(fù)責(zé)地說,并沒有水字?jǐn)?shù)。就憑我每章寫完都要從頭到尾刪改至少兩遍,每兩次審核之間至少要隔上半天。這樣修文基本上是不會留下什么死角的,這一次沒發(fā)現(xiàn)的下一次會發(fā)現(xiàn),但凡有一個字在我看來是瑕疵或者廢話或者不夠恰切,我都刪了改了。至于為什么漸漸收不住字?jǐn)?shù)了呢,因為寫的過程中總會發(fā)現(xiàn)腦子里新的細(xì)節(jié)越來越多嘛。是好事。
本章尤其屬于這種實操過程中冒出了許多新細(xì)節(jié)的章節(jié)。我本人并不知曉這些細(xì)節(jié)的完成度究竟如何,具體來說,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文字究竟傳達(dá)出了多少。這章有很多人物刻畫,如果完成度還算理想的話,應(yīng)該是非常耐人尋味的,譬如說一個新出場的長興府四少爺,一個舊相識的茂才府二少爺,以及二者分別與行秋形成的對照,還有二者之間形成的對照,這些對比和差異都在產(chǎn)生無形的戲劇張力。我在對四少爺?shù)南嗝猜悦鑾坠P之時,幾乎就有一副陽剛英武又直率天真的少年人眉眼活生生在我眼前,只是不知道究竟展現(xiàn)出了多少。
唔……大概就是這樣吧。總之我現(xiàn)在狀態(tài)還好,可以稱得上相當(dāng)好,就是沒什么時間動筆。有一天晚上我寫得上頭(就是行秋和四少爺?shù)膶κ謶蚰嵌危?,熬了半個通宵,將近三個小時才字斟句酌打磨出了不到兩千字,自己還感覺寫得甚是順手,暢快暢快。結(jié)果一看屏幕左下角字?jǐn)?shù)統(tǒng)計,再一看右下角時間——(往床上摔電腦)可見寫文的時間是真的不夠用??!這怎么想都不夠用吧!
總之就是產(chǎn)量和質(zhì)量肯定優(yōu)先保質(zhì)量嘛,不然你們看得也沒意思,我寫得也沒意思,對吧。哦,還有,本章不是也破萬字(一萬三新紀(jì)錄)了嗎,其實在八千多字那里就可以截一下的,分成兩回更新它不香嗎?可是我不(跪著叉腰)。因為一章之內(nèi)應(yīng)該把需要前后呼應(yīng)交代完整的人和事都寫完整了,不然不論行文節(jié)奏還是整體結(jié)構(gòu)都被破壞了,那就不美了。我在這一點上永遠(yuǎn)是不肯將就的,我想你們也樂意看到這樣。
好啦,大概就是這么些。謝謝大家對本文繼續(xù)保持期待,我想我不會辜負(fù)大家對本文的喜愛,這點信心還是有的(再次叉腰)。如果覺得以我這可憐的更新頻率,一章一萬多字還是不夠看,那就……那就屯著叭!收藏合集然后屯到八月份再看(???)
不說了,卑微社畜搬磚去了,祝各位夏日快樂。夏天就應(yīng)該快快樂樂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