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丐仙

歌舞園林各盡歡，麗人忽作夜叉看。

若非推解當(dāng)時意，靈窟何來奪命丹。

　　金城廣里的大戶子弟高玉成擅長針灸，不論病人窮富都給治。

　　有一天來了個乞丐，躺在路邊上，小腿長著爛瘡，又是膿又是血，臭不可聞。居民們怕他死了，每天給他送點(diǎn)吃的。高玉成可憐他，便派人把他扶到家安頓在偏房。仆人們嫌他臭，捂著鼻子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高玉成親自給他針灸，天天供他飯菜。過了幾天，乞丐變得饞了，要吃湯煮的面，仆人怒罵了他一頓。高玉成知道了，打發(fā)仆人給他面食。沒過多久，乞丐又要酒肉，仆人就跑來報告高玉成說：“這個要飯的太可笑了！原先在路上躺著的時候，一天連一頓飯也吃不上?，F(xiàn)在可好，一天三頓還嫌差；給了面又要酒肉，這么貪吃，就該把他扔回大路上去！”高玉成問仆人，他的瘡怎么樣了，仆人說：“痂快掉了，好像可以走路了。我看他是故意呻吟，裝著喊痛?！备哂癯烧f：“唉，給他酒肉能花幾個錢？等他恢復(fù)了健康，總不會把咱當(dāng)仇人吧?！逼腿思僖獯饝?yīng)，卻不照辦，還跟伙伴一起笑話主人傻。

　　第二天，高玉成親自去看乞丐，乞丐跛著腳站起來，感謝他：“承蒙先生的大恩大德，我真感激不盡。只是瘡剛?cè)?，還役完全康復(fù)，想吃點(diǎn)好的解解饞。”高玉成這才知道他原來的命令仆人并未執(zhí)行，便把仆人喊來痛打一頓，命令他馬上給乞丐送酒肉來，還要把酒燙熱。仆人記恨起乞丐，到了夜里，仆人放把火把偏房燒了，卻喊：“失火了！快救火！”高玉成趕緊起來一看，偏房已變成一片瓦礫，惋惜地說：“唉，乞丐完了。”趕快督促大家把火救滅。這時，大家才看見乞丐正躺在火堆里呼呼大睡。大家把他推醒，乞丐睜眼一看，故作驚訝說：“咦！屋子哪去了？”人們這才知道他不是平常人。高玉成也更加敬重他，讓他到客房里去住，給他換上新衣服，天天與自己在一起。問起他的姓名，自稱“陳九”。

　　又住了幾天，模樣也顯得光鮮了，而且談吐不凡，棋下得也好，高玉成常輸給他，就天天跟他學(xué)棋藝，還真學(xué)到了一些弈術(shù)。這樣過了半年，乞丐也不說走，高玉成也是一刻也不離他。即使來了貴客，也叫上乞丐一起飲酒。席間擲骰子作酒令，陳九就替高玉成猜點(diǎn)數(shù)，每猜必準(zhǔn)，高玉成很驚奇。高玉成知道他不是凡人，常求他顯露本事，陳九卻推辭說自己沒什么本事。

　　有天，陳九說：“我想走了，過去受你的大恩，今天我設(shè)小宴請你，你別帶旁人。”高玉成說：“咱在一起處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要走？你一個錢也沒有，我哪能去叨擾你呢?！标惥藕軋?jiān)決地說：“一杯酒能花幾個錢！”高玉成說：“去哪兒呢？”陳九回答說：“去你后花園?！边@時正是嚴(yán)冬，高玉成怕花園亭子里冷，陳九說：“不礙事?！备哂癯删透搅藞@子里。一進(jìn)園子，猛覺氣候立刻暖和得像陽春三月，進(jìn)了亭子，更暖和了。成群的珍奇鳥類一起展開歌喉嗚叫，仿佛暮春時節(jié)。亭子中的案子、茶幾都鑲嵌著瑪瑙玉器。還有一架水晶屏風(fēng)晶瑩光亮得可以照人，院子里花樹搖曳，有的正花，有的花落。其間有一種小鳥。白如雪，飛來飛去地叫喚，聲音很好聽。用手去摸，卻啥也沒有。高玉成愣了半天才坐下，又見一只鸜鵒（八哥）在架上學(xué)人說話：“上茶！”一會兒就見一只丹鳳鳥叼著紅玉盤飛來，盤中有兩只玻璃杯，杯中盛著香茶，來到高玉成面前，伸著長脖子，恭敬地站著。等高玉成飲了，放回茶杯，丹鳳鳥又叼起紅玉盤子，展翅飛去。鸜鵒又叫：“上酒！”馬上就從太陽里飛來一只青鸞、一只黃鶴，一只叼酒壺，一只叼酒杯，放在桌上。又有許多鳥兒送來菜肴，紛紛揚(yáng)揚(yáng)，鼓翅聲不絕于耳。不大功夫，山珍海味擺滿了桌案。

　　席上，陳九見高玉成酒量很大，說：“您是海量，得用大杯?！丙Y鵒又叫：“大杯伺侯！”忽然，太陽邊上光點(diǎn)閃閃，有一只大蝴蝶扇動翅膀用腳抓著刻了鸚鵡花樣的酒杯向園中飛來，酒杯裝了有一斗的酒；待落到案桌上，高玉成才看出這蝴蝶比大雁還大，蝴蝶的兩翅膀形態(tài)美麗，上有五彩花紋，高玉成贊不絕口。陳九呼道：“蝶子勸酒！”蝴蝶撲動一下，變成了一個美人，繡衣飛舞。前來敬酒。陳九又說：“還得伴酒”美人于是翩翩起舞，邊舞邊唱道：

　　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

　　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蝴蝶過籬東。

　　唱罷，余音裊裊不絕。高玉成很高興，拉她到身邊一同飲酒。陳九同意她坐下，并給她酒喝。高玉成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動了心，猛地把美人抱在懷里。美人卻突然變成一只夜叉，眼球突出眼外，牙齒伸出嘴唇，一臉黑疙瘩肉，成了個丑八怪。高玉成嚇得趕快放手，趴在桌子上哆嗦。陳九喝斥說：“還不快走！”一敲，又變成了蝴蝶飛走了。高玉成定了定神，告辭出亭，仰面見天上月光如水，對陳九說：“你招待我的好酒菜從空中來，你家一定是在天上了?？梢灶I(lǐng)我去游玩一番嗎？”陳九說：“可以?！本屠怂氖忠惶x了地面，高玉成立刻覺得身子到了空中，離天不遠(yuǎn)了。漸漸地看見了一座很高的門，門口像井口那樣圓，進(jìn)到里面亮得跟白晝一樣，路面都用蒼色石頭砌成，平滑干凈。有棵幾丈高的大樹，上面開放著蓮花那么大的紅花。滿滿一樹。樹下有位美貌女郎正在石頭上捶一件絳紅色衣服，漂亮非常，高玉成看呆了。女郎發(fā)現(xiàn)了他，生氣說：“哪里的狂小子，來干嗎的！”用捶衣捧投中了他的脊背。陳九忙拉他到僻靜地方，狠狠責(zé)備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醒了，覺得很慚愧，就隨陳九出來，門外有白云接住他們的腳。陳九說：“從現(xiàn)在起，咱們就此別了。我囑咐你一句，記?。耗慊畈涣司?，明天趕快躲到西山去，或許可以免死?！备哂癯上胪炝羲?。他轉(zhuǎn)身就走了。腳下云朵漸漸降低，落在自家后園中，可園中景物與陳九請他赴宴時已不一樣了?；氐轿堇锔拮右徽f，兩人都很驚異?？纯瓷弦掳す髯拥牡胤?，像霞一樣紅，有股特別的香氣。

　　次日早上，高玉成按陳九的囑咐，帶上干糧上了西山，正逢大霧滿天，路都看不清了。踩著荒坡急走，忽然掉進(jìn)個霧氣彌漫的大窟窿里，只覺很深很深，幸虧沒有摔傷。清醒過來，定神一看，霧氣蒸騰。不免嘆息說：“仙人叫我躲災(zāi)，終究還是躲不過命運(yùn)，在這里頭什么時候能出去，還不是一死？”坐了一個時辰，看見洞穴深處隱隱有光亮，便站起來走進(jìn)去，誰知里邊又是一番天地，有兩個老者正在下棋，見了他，也不答理，只顧下棋。高玉成蹲在一旁看，下完了棋，老者把棋子收到盒里，才問他怎么到了這個地方。高回答說：“迷了路，掉進(jìn)來的?！崩险哒f：“這里不是人間，不便久留。我送你回去?！庇谑穷I(lǐng)他回到窟窿中。高玉成就覺著腳下有云氣托他往上升，一會兒到了平地。一看，山里的樹成了深黃色，葉子嘩嘩地往下落，像是秋末季節(jié)，驚得他說：“咦？我冬天來的，怎么忽然變成晚秋了？”跑回家里，妻和孩子都大吃一驚，與他抱頭痛哭。高玉成奇怪，問妻子，妻說：“你從上了西山已經(jīng)過了三年，還以為你不在人世了?！备哒f：“怪了，這是剛才的事呀！”拿出帶的干糧一看，全都變成了粉末。一家人都很詫異，妻說：“你走后，我夢見兩個穿著黑衣、扎著亮腰帶像是來催租稅的官差，氣勢洶洶進(jìn)屋張望，說：‘高玉成哪里去了？’我不客氣地說：‘他出去了。你們即使是官差，也不該闖進(jìn)人家的內(nèi)室！’兩人就走了，邊走邊嘟噥：‘怪事什么的?！备哂癯刹呕腥淮笪颍鹤砸言谏嚼镉鲆姷氖窍?，妻子夢見的是鬼。

　　高玉成每逢客人，里邊穿上挨過棍子的褂子，滿座都能聞見那種特別的香氣，沾了汗，香氣反而更濃。

16，僧孽

倒懸號痛悲奇疾，乾沒金錢安在哉？

不是此僧能懺悔！有人親歷九幽來。

　　【乾沒：投機(jī)圖利，侵吞公家或別人的財(cái)物?！?/strong>

　　有個姓張的人暴斃，跟著鬼差去見閻王。閻王拿出生死簿一查，訓(xùn)斥鬼使捉錯了人，命令將他送回去。張某私下托請鬼使，請求他帶自己在陰曹地府參觀參觀。鬼使領(lǐng)他游遍了九層地獄，刀山、劍樹都一一給他看。最后到了一處，見有一個僧人被繩子穿過大腿倒掛在那里，痛得直喊。走近一看，竟是他哥哥。張某見了很是害怕，問鬼使：“他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到這個地步？”鬼使說：“這個和尚到處騙捐錢財(cái)，供他嫖賭，因此罰他。要想擺脫此罪，必須改過自新?！?/p>

　　張某蘇醒過來后，懷疑他哥哥已死，便去他哥哥當(dāng)和尚的興福寺里打聽。進(jìn)門，便聽到有人喊痛的聲音。進(jìn)屋一看，見哥哥大腿上生瘡，膿血漬流，身子倒掛在墻上，就像在陰曹看到的一樣。他驚問這是怎么回事，哥哥說：“掛起來還好過些，不然就會痛徹心肺?！睆埬掣嬖V哥哥他在陰曹所見的一切，他哥哥當(dāng)真感到害怕。從此，他戒酒、戒賭、戒嫖，虔誠誦讀經(jīng)文。過了半月，身體才好了。

　　異史氏說：“惡人總是用地獄是縹緲虛幻來安慰自己；殊不知在陽世犯下罪禍，陰間就會懲罰。確實(shí)可怕！”

17，鬼哭

仗劍大呼王學(xué)院，百聲嗤笑鬼揶揄。

熒熒燐火歸何處？莫道瑜伽事總誣。

　　【《圖詠》中的“宅妖”當(dāng)是謬誤，根據(jù)題詩內(nèi)容很明顯是《鬼哭》的題詩】

　　謝遷起義時，城里官老爺們的住宅都變成了"賊窩"。學(xué)使王昌胤的家里的"叛賊"聚集更多。官兵破城后，掃蕩群賊，死尸都填滿了臺階，血順門而流。

　　王學(xué)使進(jìn)城回到家里，命人將尸首抬出去，把血跡洗刷干凈，這才住下。但是此后大白天往往都能見到鬼，夜晚床下磷火亂飛，墻角還時常有鬼哭，很不安寧。

　　一天，書生王皡迪借住在王學(xué)使家。夜里聽到床下有小聲連連叫：“皡迪！皡迪！”過了一會兒，聲音漸大，并說：“我死得好苦呀！”隨后就哭起來，接著滿院子里都響起哭聲。王學(xué)使聽見后，手持寶劍到王生屋里，大聲說：“你們不知道我是王學(xué)使嗎？”只聽見眾鬼嗤嗤冷笑。

　　王學(xué)使不得已，于是設(shè)了水陸道場，命和尚、道士念經(jīng)超度，夜里做了飯拋到院子里讓群鬼吃。這時就見院子里磷火點(diǎn)點(diǎn)，到處都是。

　　先前一個為王學(xué)使看大門的王姓人病得很厲害，已經(jīng)昏迷幾天不知人事了。鬧鬼的這天，他忽然伸了伸身子，像是醒過來了。他老婆見這情形就給他端來飯，他卻說：“剛才主人不知為什么在院子里施飯，我也跟大伙一塊吃，這不才吃飽了回來，所以不覺得餓?！?/p>

　　自此以后，鬼都絕跡了。難道招僧眾作法事，施舍飯食，超度亡魂真的有用嗎？

　　異史氏說：“一切鬼怪，只有憑借崇高的德行才能使之消除。當(dāng)攻城時，王學(xué)使威風(fēng)凜凜，別人都怕他?？墒枪韰s揶揄他。想必早已知道他不會好死么？我在此勸告大人先生們：用人的態(tài)度出現(xiàn)尚且嚇不著“鬼”，請不要露出一副鬼相嚇人吧！”

18，蛇癖

　　我【蒲松齡】同鄉(xiāng)王蒲令的仆人呂奉寧有吃蛇的嗜好。他每次得到小蛇，總是整個吞下，就像吃蔥一樣。遇見大蛇，就用刀切成一寸一寸的，然后用手捧起來就吃，嚼得清脆有聲，血水沾滿兩腮。他的嗅覺非常敏銳，曾有一次，他隔墻聞到蛇的香味，急忙奔到墻外，果然抓了條一尺多長的蛇。當(dāng)時恰好沒帶刀，他就先吃蛇頭，蛇的尾巴還在嘴邊蜿蜒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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