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網(wǎng)3/丐明】重生明教宣布擺爛但失敗(二十三)
陸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他只覺得今年秋天的風那么大,那么冷,吹得他指尖發(fā)涼,止不住地在抖。
消息是沈清溪送來的,陸棉下山時,看見沈清溪披著披風,站在寒風中專注地看著他,伸手握住了陸棉冰冷的指尖。
“別怕,我在,我陪著你?!鄙蚯逑幵谧兟暺冢曇粲行┑统了粏?,卻堅定柔和。
陸棉心想,我怎么能不怕呢,那是我的養(yǎng)父,我在這世上唯一至親至愛的人,如果他真的走了,我一個人要怎么辦?
我到底為什么要重活這一回。
可沈清溪那么用力地握著他的手,把他微微的顫抖都按在了掌心,陸棉勉強稍微冷靜下來。
兩人一起快步回了陸棉家,恰好碰上沈清溪的師父送大夫出門。
大夫聽了陸棉焦急的詢問,只一個勁地嘆氣搖頭。
“風寒此病,可大可小,有些人頭疼腦熱睡一晚就過去了,有些人可能說倒就倒,說沒就沒?,斠羴砦疫@抓了半個月的藥了,前幾日還說自己有好轉(zhuǎn),我當時還特意給號了脈,只是有點體虛,多休息就行……”大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是無能為力了,若是兩年前那神醫(yī)再來一回,可能還有救,但我也說不好。你……你多陪陪他吧?!?/p>
陸棉思緒混亂,他覺得這大夫的每個字他都能聽懂,連在一起卻全亂了套。什么叫無能為力,什么多叫多陪陪他?我是他兒子,我能不陪他嗎?你是大夫,你醫(yī)術(shù)行不行,到底在說什么胡話?!
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陸棉回過神來,是沈清溪。
“棉棉,松手?!鄙蚯逑p聲說道,“瑪伊在喊你,你先進去看看他。”
陸棉緩緩松開自己扯著大夫衣襟的手,果然聽見瑪伊在輕聲喚他,那聲音那么微弱,仿佛風一吹就要散了。
“對不起,大夫,對不起……”陸棉覺得臉上發(fā)涼,伸手一摸,竟是在流淚。
大夫只當對方還是個孩子,唯一的親人病重難治,焦急失控也是人之常情。他面色不忍地拍了拍陸棉的肩膀,打起精神回去抓藥了。
陸棉轉(zhuǎn)身進了屋,沈清溪跟了一步,又停了下來,留在院子里和師父低聲說話。
狹小的臥房里飄著濃郁的藥味,為了防風,門窗都緊閉著,藥味散不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瑪伊半躺在床上,正用手帕捂著嘴咳嗽,見陸棉推門進來,強行壓住了喉頭的癢意,深呼吸了一口氣,招手讓陸棉過來。
可陸棉站在原地,不敢過去。
五日前,就只是五日前,陸棉本有三天休沐,見瑪伊身體不舒服,第二天就決定回山上讓索耶請大夫。臨走時瑪伊有些不舍,想讓陸棉再待兩天,說自己沒事的??申懨蘅傆X得心慌,沒有留下來。他想著回山上和索耶說一聲,到時候再多請兩天假,回來陪瑪伊,結(jié)果回去就被事情絆住了腳,沒能回得來。
他心里存了一絲僥幸,覺得大概就如瑪伊說的那樣,只是普通的頭疼腦熱,咳嗽難治,以前瑪伊也有過一咳半個月的時候,加上第二天索耶還傳來好消息,那大夫總是神出鬼沒,這回竟很輕松就打探到了消息,說半月后要來圣墓山看診,到時候可有幫忙再看看。
當時陸棉喜出望外,這個時間比他預(yù)想得已經(jīng)快很多。
沒想到還是不夠快。
才短短幾日功夫,瑪伊竟像換了個人一樣,面色蒼白憔悴,像是破敗的風箱那樣喘著氣?,斠量傁矚g報喜不報憂,怕自己擔心,什么事都硬抗,如果自己沒有提前離開,如果他早一點發(fā)現(xiàn)瑪伊的異樣,如果他再多留一天——
“棉棉,別怕?!爆斠林狸懨拊诤紒y想,輕聲喚著對方,聲音溫柔又無奈,“只是個小病而已,別聽大夫亂說,之前你不是還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嗎?來,過來爹身邊坐?!?/p>
可陸棉怎么能不怕,他走到瑪伊身邊,坐在床上握住了養(yǎng)父粗糙寬大的手?,斠脸D暝诘乩锔苫?,風吹日曬,手背的皮膚黢黑褶皺,手掌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粗糙繭子,顏色暗深,那是日復(fù)一日辛苦勞作的證明。
明明自己上山后,這些年的日子已經(jīng)寬裕很多,他有心讓瑪伊輕松些,可瑪伊不肯,總說著要給他攢點錢,以后才能娶個漂亮的媳婦。
他們都對未來的生活有很多向往,病痛不應(yīng)該折磨這樣善良又努力生活的人。
“我,我那天回去,讓索耶給那大夫?qū)懶帕?,”陸棉一張口,覺得眼睛里又有東西在往下掉,他抬手胡亂抹了下,努力平靜下來?!拔也慌拢也缓ε?,你肯定沒事。那個大夫醫(yī)術(shù)不行,你再等等,堅持一下。我下山前和索耶說好了,先請了半個月的假,專心照顧你,你別擔心,一切有我呢?!?/p>
“嗯,好,一切有你,我就躺著安心養(yǎng)病就行?!爆斠撩嗣懨薜念^,露出一個淺淺的笑,試圖安撫對方的情緒。
“被子薄不薄,冷不冷,再加一床吧?”陸棉坐不住,總想找點事做,好像只要自己忙碌起來,事情就會在某個細節(jié)上發(fā)生轉(zhuǎn)機似的?!澳阃砩舷氤允裁??我待會去煮點粥,咱們吃清淡點。我再去阿木家買點菜回來?!?/p>
“你先拿床被子給我,今天是有點冷了?!?/p>
瑪伊不想讓陸棉離開自己的視線,他知道陸棉太緊張了,能有點事做也是好的,便指揮陸棉去木箱底下翻一床暖和的毛毯出來。
他坐在床上認真地看著陸棉的臉,陸棉的背影,看得很仔細。這些年,陸棉在家的時間很少,可八九十歲的孩子,幾乎一段時間一個樣,每次陸棉回來,他都忍不住一直看對方很久,想把自己錯過的孩子的成長變化都補回來。
可如今,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當然清楚,這次,怕是真的扛不過去了,可陸棉該怎么辦呢,他得多傷心難過啊。
明明那么堅強的一個小孩子,從小就乖巧聽話,懂得心疼父親,想為家里掙些補貼,三伏數(shù)九從未停止過勤勉上進,幾乎不用他操心。
這么好的孩子,自己看不到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真的太可惜了。
瑪伊紅了眼眶,低下頭,悶著咳了兩聲,陸棉趕緊遞了杯溫水過來,瑪伊心里更難過了,想著還是把陸棉支出去吧。
“誒,上次,你從阿木家買的那個什么,肉羹,還挺好吃的?!爆斠凉嗔税氡瓬厮?,掩蓋了自己的情緒,“蕭師父今天也照顧了我一天,請客人吃點好的,你去買點菜回來吧。你自己去,別讓蕭師父去,他們?nèi)チ擞植蛔屇闾湾X,欠著人情不好的?!?/p>
陸棉點點頭,扶著瑪伊躺下先睡會兒休息下,又仔細地給瑪伊加蓋了一層毯子,將裝了熱水的茶壺放在床邊的凳子上方便取用,轉(zhuǎn)身出門。
院子里只有沈清溪一個人坐在樹下,見陸棉出來了便站了起來。
“你師父回去了?我還沒跟他道謝?!?/p>
“沒有,他回去拿換洗的衣服和被子了。我們這兩天先在這邊幫忙照顧下,瑪伊這次情況看起來不太好,得有人守夜,你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鄙蚯逑雌饋砝潇o得多,“要出門?”
“嗯,瑪伊說想吃阿木家那個肉羹了,我去買?!标懨蘅粗蚯逑?,情緒低沉,但十分感激地說道,“謝謝你們,我在家的時間少,多虧了有你們在,不然,我……我簡直不敢想?!?/p>
說著話,陸棉眼眶又紅了,上輩子他就是最后一個得知瑪伊的死訊的,自己回來時人已經(jīng)闔眼與世長辭,連最后一句話都沒說上。
“我小時候,瑪伊對我也很好,像父親一樣,我照顧他是應(yīng)該的。”沈清溪輕輕捏了下陸棉的肩膀,“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買。師父他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了,這點時間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p>
陸棉點點頭,兩人一路都很沉默,阿木見陸棉神色不太好,關(guān)懷地詢問了兩句,得知消息后也顯得十分擔憂,表示自己明日去看望一下。
夜里,蕭師父和沈清溪都留在了瑪伊家里,陸棉的臥房三人輪流住,兩個孩子守前半夜,蕭師父起來換后半夜。氣氛壓抑到這份上,再怎么騙自己這只是普通的風寒,第二天就會好,也沒人肯信了。陸棉一直沉默,除了道謝和一些必要的問答,他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講過。
往日里冬天才點的火爐,秋天就已經(jīng)燃了起來,因為瑪伊很冷。燭火全都熄了,怕影響瑪伊休息,陸棉坐在暖爐旁,熱得有些冒汗,卻從身體里源源不斷冒出寒意。
他盯著瑪伊的臉,那張臉時而熟悉,時而陌生,他想牢牢記住對方臉上每一個細節(jié),卻越來越覺得恍惚。
他眼角的皺紋這么多嗎?鬢角的白發(fā)又是幾時生出來的呢?
沈清溪碰了碰他的手,陸棉轉(zhuǎn)過頭看他,對方手里端著一杯西域的葡萄酒。
“你繃得太緊了,喝一點吧,會讓你好過一些。別告訴我?guī)煾??!鄙蚯逑驯尤M陸棉手里,坐在他身邊。
葡萄酒散發(fā)著酸甜的果香,入口醇香,酒味微淡,是小孩子也會忍不住在宴席上偷喝兩口的果酒。陸棉近乎貪婪地喝完那一杯紫紅色的液體,放下酒杯時,身形微微放松了下來。
“我和你說過吧,我是孤兒,瑪伊把我撿回來養(yǎng)大的?!标懨尥蝗惠p聲開口,講起以前的故事。
“太久以前的事有些記不太清,只知道從小鄰居就對我說,瑪伊又當?shù)之攱?,剛收養(yǎng)我時手忙腳亂的,什么都做不好,但是我特別乖,一點也不哭不鬧,給他省了很多事。真的,我很乖。”
陸棉的眼眶又紅了,沈清溪給他添了半杯,陸棉一飲而盡。
“瑪伊這個人,沒有本事,也不聰明,憨厚,老實,勤懇,拿著那點微薄的工錢,樂呵呵地把我拉扯大。我想著,他太辛苦了,為了養(yǎng)我,掙的錢一分都存不下來,媳婦也沒有一個,我一定得對他好,所以我就偷著自己練基本功,想著入了明教,我就有補貼了,可以補貼家用,讓他存點錢,爭取來個夕陽紅,娶個媳婦,生個自己的孩子?!?/p>
“他說他把我當親兒子,娶妻生子什么無所謂。真的……我……”陸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話都說不出來,沈清溪把人抱進了懷里,感覺有溫熱的液體一直落在自己胸口,砸進心里。
“他如果再走了,我又成孤兒了,我好不容易有了個家,我想一直孝順他……為什么啊,這到底是為什么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瑪伊又做錯什么,老天要這么對我們啊……”
陸棉一直在追問,可是沈清溪不能回答他,回答不了他。
生,老,病,死,人生輪回,誰也理不清這因果,只能無用地感嘆一句“造化弄人”。
哭過一場的陸棉清醒了許多,又一言不發(fā)地重新振作起來,照顧瑪伊的生活。師父和好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前來探望,可無數(shù)人的關(guān)心,喝不完的湯藥,都無法挽救瑪伊油盡燈枯的態(tài)勢。
第七天的夜里,入睡前,陸棉依舊盼望著那神醫(yī)能早點趕來,想著索耶已經(jīng)親自去接人了,說不定明天早上就會站在家門口,幾針下去,再喝幾碗藥,瑪伊就又能活蹦亂跳了。
這樣想著,陸棉甚至心生希望,覺得今晚能夠睡個安穩(wěn)覺,可他感覺自己剛剛閉眼沒多久,蕭師父就把他喚醒了。
“棉棉,”蕭師父那張因看護病人也有些憔悴的臉在自己面前放大了,“瑪伊說想見你?!?/p>
陸棉心里一沉。
瑪伊坐在床上,屋內(nèi)燭火通明,甚至照得瑪伊氣色非常好,但陸棉已經(jīng)瞬間明白了,這是一種假象。
“我本來都睡著了,突然夢見你,就醒了,醒了就心慌,想看看你。”瑪伊沖著陸棉招了招手,“棉棉,來,陪我坐會兒吧?!?/p>
陸棉猶豫了下,擠上了床,靠在瑪伊的肩上。
“我夢見你在圣墓山上習武,我生病了,沒敢告訴你,怕你回不來又擔心,結(jié)果一拖再拖,把自己拖死了。”瑪伊笑了笑,“然后我變成了飄在半空中的一個魂兒,看見你飛奔回來,跪在我床邊哭,說我是壞人,一句話都沒給你留,咱倆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我果然是個壞人。”
陸棉目光微怔,瑪伊夢見的,是上輩子確實發(fā)生過的事。幾乎一摸一樣。
“棉棉,對不起?!?/p>
“我不聽——”
“陸棉?!爆斠晾×岁懨尴胍孀《涞氖?,聲音惋惜,“陸棉……對不起,我大概,只能陪你到這兒了?!?/p>
“……”
“上次我和你師父談了下,我走了之后,他會盡心盡力地照顧你,你如今有了師父,還有了那么多朋友,不會孤單的?!?/p>
陸棉抱緊了瑪伊的胳膊,埋著臉,使勁搖頭。
“你太善良,容易吃虧,要自私一點,好好照顧自己,別被人欺負了?!?/p>
“我不要……”
“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習武不要太辛苦,不要生病。等以后遇到喜歡的人了,成了家,就給我燒點紙,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我不要……瑪伊……你別離開我……”
三十歲的陸棉必須堅強。十二歲的陸棉大概也只有今夜還能做個孩子,他抱著自己的父親,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哭著不肯撒手。
可天亮之后,瑪伊還是走了。他只是說自己困了,想睡一會兒,躺在被窩里,漸漸沒了呼吸。
陸棉沒有父親了。
而他的眼淚已在昨夜流盡,再也哭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