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科幻中講述的另類歷史」。

我們總是在故事中爭執(zhí)歷史的真?zhèn)魏图毠?jié)，從前段時間《八佰》中的抗戰(zhàn)歷史，到本周的9.18紀念，又或者是關(guān)于電影《花木蘭》中的歷史文化元素……

科幻是一種虛構(gòu)文學，從未宣稱過自己是真實的歷史，然而在對歷史進行想象的時候，常常會在另一個方向給出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本周我們會帶來關(guān)于另類歷史講述的科幻小說。昨天的小說是關(guān)于墨西哥的鬼怪傳說，今天這篇則是關(guān)于I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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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宿四?|?初出茅廬的自由寫手，平時喜歡看書和做夢，最愛賽博朋克題材的作品。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黑箱（下）

全文25000字，預計閱讀時間5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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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橡樹嶺

我躺在醫(yī)院床上，大腦放空。

就在幾小時前，對尋找機器這件事，我們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我的爺爺確實是畢業(yè)于普林斯頓大學，但那是他離開IBM很久后的事了。新澤西的空氣充斥著來自大西洋的暖風，我坐在那個發(fā)表的論文篇數(shù)比他自己頭發(fā)還要多的老頭對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厚著臉皮進來。

對面的老頭是個即將退休的教授，他握筆的手不停顫抖，看上去得了帕金森綜合征。我緊張得不停咽口水。他讓我不禁想起了爺爺……這讓人茫然若失。

“我以前是這里的學生，然后是實驗室助理，”老頭說，“那時候我還年輕，大概是60年代的事了。我偶爾會聽老一輩們說起，在二戰(zhàn)這個節(jié)點上，美國得到了一臺計算機——那個時候的計算機只是會計算而已，但那一臺卻會根據(jù)問題搜尋配套的算法?！?/p>

“理論上它能解決任何問題？”

“理論上它能解決任何問題。”他點點頭，“我們不知道它是從哪來的，但它的確給那個年代帶來了一些改變?！?/p>

我的眼睛亮起來，“那么我還能見到它嗎？”

“不知道你是從哪聽來的傳聞，我還以為沒有年輕人會知道世界上曾存在這么個東西。哪怕到了今天，它都令人暗暗稱奇。但我們?nèi)祟惒辉撟鳛闄C械信徒而存在，我們該去研究機器自身，難道不是么？它們的運行原理，它們的計算程序，它們的目的……”教授在回憶里和藹地笑了起來，然后轉(zhuǎn)過頭來，“不過呢，孩子，它現(xiàn)在并不在普林斯頓?！?/p>

我為了它，輾轉(zhuǎn)了好幾座城市，心想也許這會是距離它最近的一次。但原本抱有一絲希冀的我只覺又被澆了一盆冷水。

“那么，先生……”

“它在田納西州，”教授打斷我，接著又陷入自己的舊時光，“事實上，時間可以追溯到曼哈頓計劃成立之時……哦，我好像說遠了，它被送往了橡樹嶺。對了，以及，你現(xiàn)在沒必要再去尋找它了?！?/p>

“什么？”

“當時為了防止間諜泄密，很多資料和檔案都是閱后即焚?！彼穆曇纛H有點遺憾，“反正，在那之后，我再也沒聽過關(guān)于它的任何傳聞……哦，我寧愿它只是個都市傳說！”

傳——說——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針刺般的疼痛立刻輻射開來——我壓到自己的左臂了。恍惚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和手腕上，纏滿了紗布。驀地，那種我的大腦似乎被刪去了什么重要記憶的感覺又浮現(xiàn)了出來。

等一下，我為什么要說“又”？

以及，等等，我為什么躺在醫(yī)院病床上？

“你的手腕和胳膊中槍了，我的巧克力美人，”安東浮夸地抓過我另一只沒受傷的手，親吻我的指尖，“那人恐怕在紐約的咖啡館就注意上你了?！?/p>

果然，我的第六感不會說謊。我渾身冰冷地躺在床上，“怎么辦，親愛的？”我極度害怕，“我們會像芥子一樣被人殘忍殺害嗎！”

安東的臉上也有兩道傷口，我猜那一定是在和“那個人”搏斗時掛的彩。

——不過，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仿佛在普林斯頓大學和那位老教授交流完后，我就躺進了醫(yī)院里。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佐伊，我們回家吧，我不想再讓你受傷了?！卑矕|俯身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可是，”我有點歇斯底里，“有人在暗中潛伏著想害我！”

“別當心，”安東安撫道，“我這輩子都會保護你的，我的巧克力美人！”

大蕭條結(jié)束幾十年后還流傳著這樣經(jīng)久不衰的陰謀論：據(jù)說，在黑色星期五到來之前，有些家族和企業(yè)獲得了一份白名單，通過這樣不為人知的信息渠道，讓他們擁有能夠在關(guān)鍵時刻拋售股票避免大量經(jīng)濟損失、同時做空股市的決策。于是，當其他人資產(chǎn)大量縮水，這些人卻能在大蕭條過后擁有更為雄厚的財力、甚至籍此涉入政壇。

瓊斯原本可以是他們中的一員。

本杰明靠他那扎實的算術(shù)功底在瓊斯的面包房做會計。瓊斯屬于那種缺乏實際行動力的空想家，拮據(jù)且貪戀女色——有錢就有女人的意識深植于他的意識中，一夜暴富無疑是他的最大愿望。他最大的愛好是搜集各類金融報紙、信息，觀察誰家股票漲了又或者跌了，看那些投機客們選擇了什么，諸如此類，以便獲得一種隔空數(shù)錢的快感。

有一天，肥胖的瓊斯窩在他的安樂椅里，看著那些算來算去也不明白的柱狀圖和折線圖。當時，隨著新總統(tǒng)的上臺，美國的經(jīng)濟稍有復蘇，一切沒崩盤的投資者又蠢蠢欲動起來。

“先生，下個星期四是我的生日，”埋頭算賬的本杰明突然抬頭對他說，“我想請個假?！?/p>

瓊斯知道這個男孩的聰明有用，甚至能在短短幾秒內(nèi)算好復利賬單，他就是利潤，可不能讓他閑下來。瓊斯露出狐疑的眼神。本杰明見狀，嘆了口氣：“那個叫派拉蒙的電影公司的股票，你或許可以關(guān)注一下，兩天后他們將上映一部愛情片，屆時他們將會賺回電影成本百分之七百的票房。”

“你是在試圖讓我買這支股票，”瓊斯搖搖頭，“我憑什么相信你？”

“運用我所了解的經(jīng)濟模型和數(shù)學公式，”本杰明道，“人會出錯，但是數(shù)學不會?！?/p>

瓊斯起身走到本杰明跟前，看到后者在紙上畫滿了表格和奇怪的線條。“你是在跟我打賭嗎，小子，”他笑了起來，“好的，我們就約好了，如果你輸了，你下個星期的工資就沒著落了?！?/p>

“你甚至可以直接拿走我一個月的工資，對吧，你們這些資本家啊……”這賭約聽上去像是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但本杰明聳了聳肩，“但如果我贏了，就請在我生日那天讓我休假?！彼偹拐f他想在生日那天看一場棒球總決賽，但他沒說實際上這還會是場確定關(guān)系的約會。

后續(xù)就是，瓊斯從此將這個男孩奉為上賓。本杰明像預言家一樣精準地預言了每一支股票的命運，在驚喜之余瓊斯對他的身份有了更多的好奇?！爱斘以诠ぷ鞯臅r候你盡量別煩我，”但他顯然不希望別人對他過分關(guān)心，“我是一臺精密的差分機，我需要高度的腦力集中。我不太關(guān)心富不富裕的問題，我只需要一個安靜的房間?！?/p>

那時候，瓊斯經(jīng)?？吹奖窘苊鲝某閷侠镎沓鲆欢验L長的、打了孔的紙帶。他的好奇心沒能延伸到它們上面。但本杰明說的沒錯，數(shù)字永遠是對的，不會騙人。在那以后，瓊斯在這個天才男孩的指引下瘋狂斂財，身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漂亮。

要不是被紐約的金融監(jiān)管機構(gòu)注意到了，這個投機客還將持續(xù)自己的幸運。

在經(jīng)濟稍微復蘇后不久，道瓊斯指數(shù)不幸再次下跌。由于瓊斯做空了股市，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不對勁。淹沒瓊斯的正是他本身的貪婪。

越來越胖的面包店老板意識到自己不管說什么，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能對期貨市場造成那么大的影響。隨后，他讓監(jiān)管機構(gòu)的人員找到了在閣樓上的房間里翻閱著一本雜志的小男孩——本杰明。

“那位先生說股市的一切發(fā)展情況都在你的計算當中，小鬼?！边@幾位大人物看著他，笑里藏著輕蔑。

“是么，你或許說對了，又或許沒對?！北窘苊髡f，“其實我只知道其中稍淺顯的一部分。”

“小鬼，你別再糊弄人了……”

本杰明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一臺機器旁邊。此時，那些家伙才注意到這個房間的角落里有一臺冰箱大小的機械式計算工具。它看上去像是機械時代的集大成者，上面起碼有上千個齒輪和數(shù)十個按鈕。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本杰明笑著說，“這是格歐費茵，北歐神話中的女神，通曉過去和未來，這是臺全知全能的機器，它能解決古往今來的所有邏輯問題，它甚至能通曉宇宙間所有的定理。它很聰明，不是么？”

眼前的大人物們面面相覷：“你說的是真的么？”

“顯然，它很有用，我曾經(jīng)也百分百信奉它，直到我看到這么一篇文章?！北窘苊髡f著把手中的雜志拿到這些金融機構(gòu)監(jiān)管員面前，“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很好，完美的宇宙不存在了，這倒是讓我感到安心了一點?！?/p>

大人物們一臉的云里霧里。

“如果一個計算機真的可以算出所有人類已知或者未知的各種問題的答案的話，”本杰明收起笑意，“那就太可怕了！”

“那種感覺就像全知全能的上帝無時無刻不盯著你一樣，”他接著繼續(xù)說，“人類的思考似乎成了最渺小且脆弱的東西?！?/p>

哥德爾覺得，沒有一種體系是可以完美解決所有問題的，如果有，那它會自身生產(chǎn)諸多悖論，而悖論的現(xiàn)實體是不可能存在的。

但既然格歐費茵存在在這里，而它又沒有被悖論所困擾，本杰明時常想，所以，這意味著什么呢？

五、星云

我看著安東把那些恐嚇信用酒精燈燒了個干凈。

躺在床上修養(yǎng)了一個月后，我的傷終于好了。而且恐嚇信似乎也沒了。

是“那個人”放棄我們了嗎？

“為什么我們會受到威脅？”我仍然不時糾結(jié)，“那臺古董機對那個人究竟有怎樣的意義？”

安東點起一根蠟燭。不知道為什么，這根蠟燭在點燃后會散發(fā)出蘋果般的香甜。它讓我想起我還是個孩子時媽媽在廚房煮牛奶的情景。在一種讓人倍感輕松的香甜中，我躺在沙發(fā)上，讓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安東那盞酒精燈仍在燃燒。他從一本紅色封面的筆記本上面扯下一張紙，放在跳舞的火焰上。

不知為什么，我能感覺到自己潛意識中存在著一個正瘋狂吶喊的聲音。我不認識它……就像一只大象不認識自己的基因一樣。仿佛不久前倒塌的柏林墻會再倒塌一遍，然后我就能見到它了。

恍惚間，安東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佐伊，你知道當代計算機的原理么？”

我聽見我那縹緲的聲音在回答：“大概由運算、控制、存儲、輸入、輸出這五個設備組成。這個結(jié)構(gòu)由馮·諾依曼提出。”

我突然想尖叫起來。因為不是我在作答，而是我潛意識中的那個聲音在陳述。我感到十分驚恐，我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們要找的那臺古董機與眾不同的意義就在于，它的誕生比馮·諾依曼提出的理論早了十幾年。更不可思議的是，它的全知全能，小到你買的股票漲還是跌，大到可控核聚變的原理，它都能‘算’出來。這簡直是科學家們夢寐以求的?！卑矕|溫柔地吻了吻我的額頭，但他的溫柔來源于顛倒事實的前因后果，“這件事最可怕之處在于，那個人，那個往你的郵箱里塞恐嚇信、又殘忍地虐殺了一只貓咪的人，僅僅只是想提醒你，提醒你你居然知道自己從未經(jīng)歷過的爺爺在年輕時的經(jīng)歷……”

接下來我就什么都聽不清了，我躺在沙發(fā)上陷入沉沉睡意。我實在是太累了，在半夢半醒中，我看到了一朵星云——墨跡測驗里的那片星云，它不是墨跡測試的黑灰色，它的真實顏色是漂亮的玫紅色，像一朵玫瑰花靜靜綻放于宇宙深處。我的思緒游離到宇宙之外，虛無縹緲中我不再是我，只是純粹的靈魂。

我不知道那些香薰蠟燭抵得上多少安眠藥。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落入虛無直到我在夢中聞到一股粘稠的血腥味。在惡心與心悸中，我大聲呼喊起安東的名字，但這卻讓我進一步?jīng)]入到一片猩紅的世界。

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我記得我本該躺在沙發(fā)上。我氣喘吁吁地大口呼吸著，背后濕了一大片，就連我一直引以為豪的長發(fā)也濕了個透。整張床都冒著我的冷汗。一邊的安東似乎好夢正酣。他睡覺時總會把我摟在懷里。

還好那個猩紅的世界只是個噩夢，有那么一瞬，我松了口氣。但不知為什么，那血腥味卻穿透夢境，徘徊進這個現(xiàn)實世界。然后，我感覺到濕漉漉的床單上有些不對勁的東西。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我突然意識到，染濕床單的不只是我的汗水，還有血。

我的大腦頓時宕機了。

“安東，你快醒醒！”我在黑暗中瘋狂喊著他的名字，但是，無論我怎么喊，他都一動不動。我打開燈，看到他的血將整片床單都染成了鮮紅色，而那支帶有蘋果甜香的蠟燭已然熄滅，只剩下一截極短的蠟燭芯。安東的模樣看上去十分悲慘，仿佛內(nèi)臟都融成了血水，從嘴鼻孔耳朵處、從手指腳趾縫處瘋狂涌出。

紅，觸目驚心的紅。

我想尖叫，引起鄰居注意，但潛意識讓我放棄了這樣的想法。然后，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來了：“那個人”似乎依然還在這個房間里。強大的壓迫感可怕得仿佛快要撕裂我的心臟。

我們住在一套復式公寓里，我們家并不算大，所以我可以清楚聽到樓下大概是廚房的位置傳來的動靜。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是裝死呢還是藏起來，或是放手一搏？我起身關(guān)上燈，將自己隱匿在黑暗之中。這時，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他正在上樓。

“那個人”在廚房干什么，總不可能在偷吃三明治吧？

安東受的不是槍傷，也不像是因為銳器攻擊，就是內(nèi)臟出血——內(nèi)臟完全融化成了一灘血水。那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咬緊了牙關(guān)，忍住恐懼。

他來到了主臥，在朦朦朧朧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床上只剩下一具男性尸體。他在床前駐足了很久，然后開始搜查房間的每個角落。他沒有開燈，仿佛在黑暗中他可以看到一切。

床底下，衣柜里，窗簾后，都不存在他所要尋找的人。他推開窗。夜晚的小鎮(zhèn)月朗星稀，安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一個小時后，他離開了。

我在屋頂待了同樣長的時間。

自從十二歲不再對捉迷藏感興趣后，我就再也沒爬過屋頂了。這次求生的本能讓我直接沿著管道爬到了屋頂。在秋天的夜晚里，我凍得瑟瑟發(fā)抖。我的身上還粘著一大團的血跡。直到太陽再度升起，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最終決定還是要向鄰居求救。我從自家的屋頂爬到鄰居家的。我知道現(xiàn)在自己很狼狽，但是沒有別的辦法了。就在我打算敲打他們的窗玻璃之際，才突然想起來他們一家都去了佛羅里達州。那就對不起了，我得敲碎他們家的玻璃——以后再來談玻璃價格的事情吧！

就在這時，有只男性的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我聽到他說：“你最好別出聲?！?/p>

在明亮寬敞的會議室內(nèi)，一群腦門發(fā)亮的科學精英們在討論如何迎接人類的全知時代。

“我覺得，人類的未來再也沒有陰翳了，前途一片寬敞明亮……要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對知識的求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在計算工具極為簡陋的年代，有人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研究圓周率，很多人關(guān)于二維平面的知識不超出《幾何原本》。但是，假如我們真的擁有一臺能夠了解宇宙間所有定理的機器的話，我們的科技將會飛速發(fā)展——我們可以研究更加安全的飛機，可以推廣應用無線通訊技術(shù)，可以尋找治療人類所有疾病的方法……大都會般的未來不再遙遠，所有人將會進入烏托邦的世界?！?/p>

“人類的文明將是一曲激蕩太陽系的交響曲！”

“我們將不再是被柔軟的大氣層深深地包裹在地球上的卑微者！”

“只需要十幾個操作或者解析此臺機械式計算機的工程師，我們就可以獲得一次又一次科技上的進步，而這效率堪比過去全球幾十萬頂尖的科學家一同工作！至于人類，只需要待在實驗室里慵懶地泡上一壺咖啡，就可以等待運算結(jié)果了。”

整個會議室里洋溢著極為樂觀而活潑的氣氛，唯有一位年輕的學者沉默不言。待在座的都表達完自己的憧憬之后，他才站起身來，“諸位的說法都表達了對人類科技的樂觀暢享，可是我無意給大家潑冷水——你們有沒有想過人類的本質(zhì)是什么？只是一堆負責把有機物消耗掉并貯藏生物能的分子組合體么？不，人類是會思考的蘆葦，在物競天擇的世界里，是什么保證了人類生存下來？雅典娜誕生于智慧的大腦，而關(guān)于我們文明的一磚一瓦，都來自祖祖輩輩的點滴智慧。試想一下，假如我們過分依賴一個沒有情感的機器所告訴我們的真理，這會造成什么后果？人類會失去思考能力，就像一支蘆葦被折斷了！”

科學家們紛紛側(cè)目，看著眼前的異見者。這位年輕的學者繼續(xù)說道：“我相信眼見為實，相信實驗，相信理論，唯獨不相信權(quán)威機器。我不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美國到處都是機械信徒，他們過度相信機械唯物論，相信機器永遠不會出錯，全體失去思考的能力。還有，因為悖論不可能存在實體——所以世界上肯定還有這臺機器解決不了的邏輯運算問題！”

沸騰的會議室突然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有人問：“所以，有人知道它是誰設計的嗎？”

“這是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一個失敗產(chǎn)品，世界上只剩下這一臺了，其余均被銷毀了?！?/p>

“這真神奇！他們的工程師呢？”

“目前難以追尋他的蹤跡。不過……把這臺機器帶到世人面前的，卻是一個跟在座諸位一樣，一個十分熱愛數(shù)學的年輕人?！?/p>

“他現(xiàn)在在哪？”

問出這句話的人立馬就被打斷了好奇心：“他性格孤僻，目前正在新澤西的普林斯頓就讀，拒絕過分打擾。他原本只是個在紐約街頭流浪的孩子，后來政府從他那里了解到了機器的存在，并提前預言了某支重要股票的漲跌——”

就像在當時就讓所有人親眼見到參宿四超新星爆發(fā)般震驚，我心想。

這群平時偶爾也會閑聊小道消息的精英們紛紛側(cè)耳，于是，講故事的人說得就更起勁了：“然而政府想研究這臺機器，因此帶走了它，并詢問年輕人需要什么。你猜他怎么說，他說除了能夠讓他完成自己數(shù)學夢的校園，他什么都不需要。一年后，他就考上了普林斯頓大學。”

“原來就在我們的普林斯頓么？”

“屬于普林斯頓的天才！”

“那幫搞理論數(shù)學的家伙如果也聽說過這臺機器的話，如果讓他們來操作機器的話，恐怕他們的理論數(shù)學都會變成空中樓閣吧。”

嘲諷理論數(shù)學研究者總能讓人獲得快樂。于是，會議室內(nèi)的氣氛又活躍了起來，他們又繼續(xù)就“從此人類是否就讓這臺真理機來決定主力研究的方向”而辯論起來。

那是1937年的春。

春天的櫻花樹，夏日的海風，秋季的紅楓，和冬的雪，他喜愛普林斯頓的一切。當然，還有他心愛的新婚妻子。那個流浪的本杰明一去不復還，他開始擁有了安逸、接近夢想的生活。自從14歲后因為家庭破產(chǎn)而被迫離開家鄉(xiāng)以來，他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

他已經(jīng)幻想好了未來的一切：留在實驗室當助理，參與學術(shù)研究，或許以后還能在中部地區(qū)某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買棟別墅，在里面填滿自己喜歡的數(shù)學著作。本杰明從小就喜歡數(shù)學，這么多年的蹉跎歲月，都沒改變他的熱忱之心。

以后的生活是肉眼可見的美好。但是上帝顯然不喜歡過于一帆風順的故事。當美國人面對逐漸回暖的經(jīng)濟稍微放松下來的時候，歐洲的上空卻密布起隨時會擦槍走火的陰霾。距離上一次戰(zhàn)爭才過去二十年，凡爾賽條約完全無法束縛住為了轉(zhuǎn)移經(jīng)濟矛盾而進行對外擴張的野心家。在一片無聲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

那時候本杰明忙著完成論文，他常常帶著一片面包一壺咖啡，在桌前一坐就是一天。當順利從本科畢業(yè)后，他就和來自歐洲的同學們進入了研究所。

普林斯頓從來不缺數(shù)學精銳，科研更是由不得浮躁與氣傲。他也明白自己終究是普通的一員，打算靜下心來研究他最擅長的純數(shù)學。

當本杰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世界的局勢已經(jīng)很緊張的時候，珍珠港事件已經(jīng)爆發(fā)兩個月了。他和以前一樣，可以一天只吃一塊面包以及一杯接一杯咖啡，就可以算很久的題——只要不擾動他的核心工作，他對外界的反應算是遲鈍的——直到數(shù)學研究的經(jīng)費被不斷削減。

他想拉著幾個曾經(jīng)的同學聯(lián)名抗議，結(jié)果卻被高能物理研究所的人回敬白眼：“我說你啊，你學習數(shù)學又不進行金融方面的估算，又不用來測算彈道和距離，又不用來研究空氣動力學。那么，你的鏡花水月對人類又有什么用？”

“數(shù)學是宇宙的通用語言，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階段的邏輯精華。我喜歡是因為喜歡它本身的純粹?！?/p>

很多目前不能轉(zhuǎn)化為實用項目的科研經(jīng)費都被大減，讓步用于為實用性項目創(chuàng)造更好的實驗條件。

被懟得垂頭喪氣的本杰明與自己曾經(jīng)的導師約翰先生不期而遇，“你說得很對，”導師說，“沒有數(shù)學的根基，就沒有物理的大廈，更沒有人類的工業(yè)文明。我固然理解你對某樣事物的熱愛心情，但是，你知道么，在普林斯頓，有很多研究高能物理的學生——而在柏林，研究此項目的學生只會多不會少，你知道希特勒為什么要研究它么？”

作為頂尖學府的游子，大部分人都對前沿科學理論有那么一點了解。當時，有很多人都知道“原子能”，也大致知道激發(fā)原子能的原理。當時有些人隱約注意到，政府某些部門有意研發(fā)核武器，但是，那個時候，沒人找到有用的緩釋劑，更不知道如何從海水中分離鈾。

“收拾起你那短時間內(nèi)無法看到成效的夢想，不如投身應用技術(shù)的研究中去?！彼膶熈粝逻@句話就走了。本杰明呆呆地坐在空蕩蕩的研究室里，看著桌上鋪滿了的亂七八糟的草稿紙，和摞在一起的厚厚的筆記本，這時，他才反應過來，被他奉為高嶺之花、宇宙語言的數(shù)學，真的只是一種無法純粹獨立的研究其他學科的工具。

幾天后，他無意之中和別人提起：“在普林斯頓，有一種能夠解決所有邏輯問題、讓我們的宇宙不再有任何秘密的計算機，它是否也會被用來研究應用技術(shù)？”

“工具的唯一用途就是提高生產(chǎn)力，哪怕它是神明的工具。我聽說過你說的這個東西，雖然我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我覺得不可能有機器是萬能的，織布機只能織布，會計機只能計算財務——但是，你說的這個東西，不久前被送往了田納西州?！?/p>

“那是什么地方？”

“聚集一堆天才的地方?！?/p>

待到那惡之花如星云般在地球上爬升起時，本杰明一度落入一個他曾懷疑自己不能再次醒來的噩夢中。

六、夢中夢

我再次從夢中醒來。

我試圖爬到鄰居家的陽臺上求救，然后……在那之后我又什么都不記得了，就像是被下了很多安眠藥。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夢中夢，但不管是夢還是夢中夢，它都把我嚇得魂不附體。很好，驚嚇過度的我應該可以徹底回到現(xiàn)實世界了吧——安東一定親手為我做好了早餐，把我的煎雞蛋和熱牛奶放在桌上，等我起床。

我揉著眼睛醒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仍躺在那床上，而安東還是那攤血水。我意識到這一夜的經(jīng)歷并不是夢。是的，我永遠失去了安東。

“他不會死的，”聲音傳來，“因為他和我是同類，但是如果你過于掙扎，把警察引來，可就不好了。”

“是你……”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個人。我失聲尖叫。

他對我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個殺人魔鬼會如此鎮(zhèn)定地和我聊天。我覺得我最好裝得乖一點，免得成為電影里人質(zhì)拯救失敗的案例。他手上有槍，一把老古董M1卡賓槍，ＩＢＭ出品。

“求求你放過我好么，在我的房間里的梳妝鏡下有一串珍珠項鏈，我可以給你?！边@個時候我意外地冷靜。既然沒死，那么我一定有可以和他交易的籌碼。

他只是在試圖點燃一根什么蠟燭。那是一個燒得只剩下一點點的蠟燭，費了好大勁他才把它點上。很快，整個房間又彌漫起那種香薰的香甜。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打顫，我囁嚅道：“我真的找不到所謂的萬能機器，哪怕你把我殺了你也得不到?！?/p>

“這個你倒是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找到了。另外，你們家的三明治真的很好吃，是從哪里買的？”他把一塊三明治放在盤子里遞給我，那眼神仿佛是在對一位朋友說“嘿，你快嘗嘗，天下第一”。

“……我自己做的?！?/p>

他露出一個笑容，霎時間我愣住了——為什么他還要對我笑？就在這時，我意識到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如此似曾相識——我在哪里見過他？他只是個長相普通的中年男人??！但是，到底是在哪里……我感覺我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我發(fā)現(xiàn)正在燃燒的蠟燭是安東經(jīng)常為我點的蠟燭。香薰蠟燭依然在不緊不慢地燃燒著，以至于蠟燭的柱狀體越來越高——嗯，越來越高？我安靜地看著它。假如說，時間是不停向前流淌的話，蠟燭不是應該越來越短才對嗎？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時間似乎被裁剪過。而且不止是這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去了我們的書房。我以為他可能是去拿珍珠項鏈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拿來了一本紅色封面的筆記本。他還不知從哪找出了更多安東的蠟燭。

“這是你的日記本，你有沒有興趣寫人生中最后一頁日記?”

然后，他把那把笨拙的槍放到離他很遠的地方以示和平。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幾小時，那你他媽還要寫什么？遺書？控告？還是絕望的吶喊？我拿過筆，顫顫巍巍地翻開它——就在這時，我被驚呆了……

筆記本里被撕下了好多好多頁，但我知道我要找什么。

硬皮筆記本的封面里有個難以被人注意到的夾層，我從里面取出一張被疊了對折的紙條，上面寫著：“近些天我經(jīng)常性失憶，似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失去一些記憶，所以我要把日常的經(jīng)歷記在這個本子里?！钡潜挥涊d了的每一頁都被撕下來了。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呼吸局促，難以抑制。

我還能相信什么？

“我叫斯萊德，”他說，將我拉回現(xiàn)實，“當然你現(xiàn)在怎么稱呼我都可以，IBM地下檔案室管理員，黑箱的流水線設計工程師……惡魔也好混蛋也罷，總之，我希望這些都影響不了你的判斷，”我看到斯萊德又拿出一支快要燒盡的蠟燭，并用酒精燈點燃了它，“看看我剛才找蠟燭的時候還找到了什么？”

他向我展示了那兩顆置于兩個裝滿福爾馬林溶液的小玻璃瓶內(nèi)分別貼以“小球”和“石頭”標簽做以區(qū)分的讓人不忍直視的眼珠子。[4]

[4]在1987年的時候，計算機病毒主要是引導型病毒，具有代表性的是“小球”和“石頭”病毒。

“你打算如何處置一直以來和你同床異夢的那個惡魔？他現(xiàn)在還躺在你的床上，我們最好在尸體發(fā)臭引來鄰居牢騷之前把他處理掉。”

那些丟失的記憶正在飛快地向我涌來，讓我?guī)捉舷ⅰ?/p>

“他往你的郵箱里扔恐嚇信，他殘忍殺戮了你的白色波斯貓，他甚至還試圖奪走你的人格，從精神層面謀殺你。但是，你卻覺得他是最值得信賴的人。”斯萊德不緊不慢地說著，隨著蠟燭反因果律般在頻閃中越燒越長，那些可怕的記憶瘋狂叫囂著在我腦海里一一呈現(xiàn)出來。

“大概20年前，”他緩緩道來，“在路易斯安那州有一個可憐的小女孩患上髓細胞白血病，在瀕死之際，她那些可憐的家人接受了一個陌生人的幫助，讓她重獲新生。當然，從人格意義上來說，原來的小女孩已經(jīng)死了，但是，對于只在意表象的地球人來說，她活下來了?！?/p>

那是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的一天。

隨著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原子彈的爆炸，許多橡樹嶺的底層工程師們這才明白自己忙活了那么久究竟造出了怎樣的噩夢。但這個國家總算是走出那該死的經(jīng)濟危機了。

人到中年的本杰明也拒絕了可以留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機會，決心回路易斯安那州鄉(xiāng)下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然后像正常人那樣子孫滿堂。這一天，他的妻子遞給他一封信，寄信者未署名，但是他才看了第一句話就忍俊不禁，就知道是誰了。信上第一句話是這么說的：

我超級幸運，我居然活到了工程師會被重視起來的一天。

但是當他接著看下去的時候，他先是逐漸轉(zhuǎn)為驚愕的神情，然后……一笑置之——他還是那個他啊，他心想。那個時候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盛行的故事也不過如此。

信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不過呢，“我”不會死，死的只是這具身體而已。我的意識是不會死的，因為像我們這種人，都有調(diào)用意識或者把意識依附于一個普通肉體上的能力。你不信？那我還要告訴你，我的家鄉(xiāng)在距離地球3000光年的地方，你還是不信么？想要證明的話……你還記得格歐費茵么，它就是我們的科技產(chǎn)物。啊不對，我們才不用這種輸入和輸出都特別繁瑣的機械設備呢，我只能說，它被賦予言靈的力量，它的程序是我們的科技產(chǎn)物。假如你有朝一日能夠坐上超光速飛船的話，我歡迎你來我的家鄉(xiāng)……啊扯遠了，不過我想說的是，我的文明一直被星際鄰居們譽為最友善的文明，我們一直致力于幫助那些處于銀河邊緣的、科技水平極低的家伙推動他們的科技進程。所以，我們專門制作了一些程序……

他繼續(xù)開心地看下去——

自從地球誕生文明之后，他們一直試圖在不過分影響歷史規(guī)律的前提下推動文明發(fā)展。只不過，在過去的幾千年里，他們都失敗了。他們這種文明有個特點，他們的意識可以不依附于物體而存在，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程序也可以不依附于機器而存在。就像像格歐費茵。

其存在的意義不在于它的零部件，而只是它的算法。

從兩河文明伊始，那種算法就曾多次出現(xiàn)在人類的歷史中。當歷史上某個國家突然有了超前的科技的時候，或許就源自它的功勞。但是，多數(shù)時候人們都無法猜透那些占卜之物背后的原理。人們只是不停地神化它。直到工業(yè)革命，在近代科技發(fā)展之后，在誕生了一大批數(shù)學家和物理家后，這種“神跡”的人工痕跡才為人所察覺。

“在大蕭條那個讓人失去光榮與夢想的年代里，在那個所有人都瘋狂追求股票價格的年代里，在那個一蹶不振的年代里，本杰明你依然懷揣著自己的數(shù)學夢，這大概就是你和格歐費茵命運相遇的原因吧?！?/p>

有一天，他一個曾經(jīng)同樣為曼哈頓計劃服務過的朋友告訴了他一個壞消息，以及一個好消息：

“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那臺機器在前幾天被毀了。因為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從外部拆開它，所以我們不知道是誰毀了它，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毀了它，但是在戰(zhàn)爭期間的這些年里，正因為它的存在，盟軍才得以擁有趕超德國的科技。”

不過，好消息是，“約翰·馮·諾依曼先生研制出了他心目中的優(yōu)秀計算機，它的核心構(gòu)造是卓越而超前的，這在戰(zhàn)爭末期加快了武器研制的步伐。對了，它把以往的計算機由純粹的數(shù)學運算思考方式拓展到更多的邏輯思考方式，就像人類的大腦一樣?！?/p>

但她不是格歐費茵命，本杰明心想。

但想到曾經(jīng)他最愛的格歐費茵被毀，不知怎的他突然覺得心里放松了下來。另一方面曾日日夜夜折磨他的廣島居然被原爆一層層剝離下去——剝離肌膚血肉筋骨直到剝離成微小顆粒、剝離成虛無的可怕噩夢才慢慢消減下去。如果技術(shù)被用來作惡，他或許會厭惡技術(shù)，但是他依然會迷戀追求技術(shù)和真理這個過程本身。

本杰明拿出之前放在閣樓上的舊木箱，里面有很多很多打了孔的紙帶，他把它們都取出來。然后，他劃了火柴，在躍動的小小的火苗中，他看著那些紙帶慢慢被燒成灰屑。

妻子上到閣樓的時候大驚失色，覺得他是魔怔了。但是，本杰明不慌不忙地燒著紙帶，就像燒掉舊情人的書信。

七、美麗人生

“我”究竟是什么？是由身上無數(shù)細胞和神經(jīng)組成的、會從有機物里獲取營養(yǎng)和能量的肉體？還是那個可以游離在世界之外，思考萬物準則的靈魂？

斯萊德說，他和安東一樣，只有靈魂，他們那邊所有人都一樣，只有所謂的靈魂——或者說人格，沒有實體。他們可以玩弄我們這些低等生物般的群蟲，調(diào)用我們的人格。甚至可以刪去或者修改記憶——在熏熏然的香氛燭火中，我的靈魂被帶到了宇宙之外。

說得煞有介事。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安東詢問我爺爺年輕時去過哪里，想起爺爺告訴我死在難民營的曾祖母，想起在普林斯頓酒店的那些事，想起安東用一把左輪手槍射穿我的手腕……鮮血滲透了地板。

我意識到，在咖啡館里，那雙在暗中盯梢的眼睛并不是要我死，而是為了防止我被殺。但我又想起安東用紗布把我纏裹上了。

“我后來意識到他根本不可能殺掉你，因為你是格歐費茵的容器。”斯萊德說道。

自以為是。

又或者，安東真的愛上我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的巧克力美人，你就是黑箱本箱，”他用安東的口吻喚我，“你的潛意識里還深埋著那臺機器的思考模式。如果你死了，你的意識和人格也不復存在，格歐費茵也將不復存在?！?/p>

但也許，安東真的愛上了我。

“在我看來，”史萊德自顧說著，“人類是脆弱的，他們無法離開自己的肉體而存活，人的靈魂必須要依附在什么東西上面。所以，安東才會決定想辦法一點點獲取你的人格，因為你的意識，即為那臺機器的意識。他做夢都想獲取格歐費茵的情報，但是他后來意識到你就是……你是她的冰山一角?！?/p>

我和他坐在一家披薩店里，就像接下來三十年，每一年他都會為了慶祝我重獲新生來到這里，直到傳統(tǒng)被中斷——只是我一直未變，而他每隔幾年都要變成另一個人。

最初的那回，我們點了超大份至尊海鮮披薩——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胃口有多大——對于一個青春期橄欖球球員，這無可厚非。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這應該算是一個孩子向大人轉(zhuǎn)化的標志吧。

我最后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幫我？”

“難道不是所有文明都知道善和惡的界限？”斯萊德哈哈大笑，“你所了解的那個安東，他來自英仙臂上的一片玫紅色星云，其實只是個在銀河系邊緣游蕩了億年的逃犯罷了，一個自始至終都沒臉回到故鄉(xiāng)的背井離鄉(xiāng)者。曾經(jīng)的格歐費茵里，她的言靈力量只是我們用來幫助銀河系邊緣文明的工具，而安東做夢都渴望得到她——他想像間諜那樣獲取她的重要資料，幻想組建自己的軍隊，征服宇宙……”

他的想象嘆為觀止。

我可想象不出一個有征服宇宙野心的安東形象。

“所以，”史萊德繼續(xù)說，“為了防止被那家伙尋找到，我不停地轉(zhuǎn)移她。放在三千年前，她是占卜用的龜甲，放在200年前，她是差分機，而現(xiàn)在，她是你，或者說，你是她——是的，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她可以像我一樣，我其實可以將她安置到人類身上，這樣不就讓那些安東們更難以鎖定目標了嗎？”

“十分感謝……讓我能夠重生？”

“不，我統(tǒng)共殺死了你兩次，又讓你再生了兩次，所以我們扯平了?！?/p>

因為餓極了而大快朵頤地吃起了披薩的我突然想起在紐約酒店時對披薩外賣一臉嫌棄的神情——等等，現(xiàn)在這個我還算不算我？

史萊德說：人的血肉之軀可真是最好的改造監(jiān)獄。

也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第一次踏上了尋找自我之旅。

我試圖琢磨出個什么，但嘴巴卻停不下來。幾天后，當?shù)仉娨暸_會播放一則新聞，播報一對年輕戀人不幸被搶劫和殺害的故事。

“本杰明做夢也想不到，他還會再見到我?！蹦莻€華裔小姑娘戴著個米老鼠口罩，玩著手機上的游戲，根本停不下來，“幾十年過去了，我的容貌一點都沒變，不震驚才怪！”

“‘我還是那個斯萊德，不過這將會是你最后一次見到我這個樣子……’”小姑娘突然毫無征兆地關(guān)上游戲，“當時我這么對他說，然后我跟他說，但你還是你，”她指了指我，“你是他孫女，你也是格歐費茵?！?/p>

這樣的開場白經(jīng)歷過二三十次。

從橄欖球隊員到棒球隊隊員，三十年間我換了身份換了職業(yè)，但這張臉卻換不掉。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已經(jīng)越來越難隱藏靜止不動的事物了。特別是在疫情如此嚴峻的當下。

這樣的會面顯然沒有任何意義，特別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但今年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他。

我們點了披薩，躲進一棟爛尾樓為我慶生。整個城市都處于宵禁狀態(tài)，哪都去不了。

“好吧，關(guān)于……”小姑娘說著點開了一部動畫，“我考慮了很久?！?/p>

考慮了十幾二十次了……按她現(xiàn)在的口頭禪，“我信你個鬼”！

“你不能步我后塵?！彼龝和Ａ藙傞_場的動畫，推了推眼鏡。果然。她說這場“瘟疫”讓她想起迫使一戰(zhàn)停擺的西班牙流感——誰說不是呢，但我覺得這根本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本身。

我忘記自己為什么十二歲那年不再喜歡捉迷藏，但以目前這具軀殼看完《美麗人生》后，我只是更不喜歡捉迷藏了。而我現(xiàn)在的處境跟蹲守集中營無異。這并不比當初我困于黑箱里那會兒更糟。

小姑娘點開暫停的動畫。我套了動畫片頭那句開場白，改編了一下，一邊吃著披薩一邊自言自語，“那一天我們又想起了被納粹支配的恐懼?！?/p>

我把我正在經(jīng)歷二戰(zhàn)的心情成功傳達了過去。

小姑娘唉地一聲丟下手機。

“好吧好吧，”小姑娘表示自己這次要嚴肅起來了，“關(guān)于……你說的要‘換臉’這件事，我考慮了好久，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不要被‘墻’，我也是換了個身體，換掉那個備受飛蚊癥干擾的長期硬件，才明白個中的道理。”

我信你個鬼。

“但我又很享受和你一年一度的交流，你知道，我活了這么久，格歐費茵也存在了這么久——但你會發(fā)聲這件事可是頭一遭，我還沒消化這件事，而且我又太孤獨了，我需要交流?！?/p>

我信你個鬼。

“所以我一直推遲著讓你變成另一個可能性形態(tài)的……”

“等等，你說什么？”

“我是說，我可以讓你舍棄容器，進入到互聯(lián)網(wǎng)的數(shù)據(jù)中去，所謂藏葉一林……”

“等等，你什么時候開始有這樣的念頭的？”

“1969年互聯(lián)網(wǎng)開始的時候……”

“什么！”

“事實上，第二次有這樣的念頭是在1990年代互聯(lián)網(wǎng)高速發(fā)展的時候……”

“什么——”我喊破了音。

“你就像個音樂盒，你知道嗎？”她笑著說，“幸虧有佐伊的存在，讓我知道了你有如此美妙的聲音，雖然現(xiàn)在你只是個臭男人！”

看到她如此快樂，讓我不忍破壞她的美麗人生。

我在多年探尋自我存在與起源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真相。當然，恐怕也是他們的，史萊德，還有安東?？赡苓€有其他什么人。我最近才剛剛意識到，斯萊德所謂的“英仙臂上的一片玫紅色星云”，他所謂的宇宙實際上不過是存在于人類內(nèi)部的微觀世界的一部分。而我們究竟是什么？

史萊德不過是個誕生于1917年靠腦補虛構(gòu)自己宏大身世的機智小鬼，他甚至不比誕生于中世紀精神錯亂的安東知道得更多，至少時間感混亂的后者最后以為自己試圖想提醒我什么，要不是他的獵巫本能徹底覺醒……至于我，一個更古老的存在。老到我早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存在。

我意識到我們恐怕不過是一些病毒的集群智能。

我們對自己的存在并不自知，甚至還通過失憶、精神分裂或腦補出一個世界外的世界來欺騙自己的存在。融入人群，可能只是一種生存策略?？烧孀屓撕闷?，這次瘟疫又會誕生什么樣的奇葩同類……不過，有一點，史萊德說得對：

人的血肉之軀可真是最好的改造監(jiān)獄。

（完）

編者按：《死亡幻覺》導演理查德·凱利在改編自《我是傳奇》作者理查德·馬特森的短篇小說《按鈕，按鈕》的電影《魔盒》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罪與罰的世界，而《黑箱》則通過按按鈕為我們在一個起起落落的世界的時間長河中展現(xiàn)了不同的美麗人生——即便只是段幻覺人生，也堪稱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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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郭亮

題圖 | 電影《模仿游戲》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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