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頓·辛克萊《屠場》 第五章
第五章
他們已經(jīng)有新家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那漂亮的房子已經(jīng)是他們的了,他們可以隨時搬進去住。他們的腦子里一刻也放不下那房子,想象著房子里邊應(yīng)該放些什么東西。他們在艾尼爾這兒一周的租住期差三天就到了,現(xiàn)在他們要抓緊時間準備搬家。他們要想辦法把房子裝飾裝飾,一有空兒他們就開始討論這件事。
在罐頭鎮(zhèn),要想布置新居,你根本不必東奔西走——只要在大街上走一走,掃兩眼路邊上的廣告,或者鉆進一輛路面電車,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各種各樣的商品信息所淹沒,只要你想到的,應(yīng)有盡有。在這里,你的健康、你的幸福都有人來關(guān)注,而且熱情、主動,令你好不感動。想抽煙嗎?有人在做著關(guān)于雪茄的演講,他會詳細向你解釋為什么‘托馬斯·杰斐遜’牌的五分錢中型雪茄是唯一名副其實的雪茄。你是不是吸煙太多了?這是戒煙藥,二十五劑才兩毛五分錢,十劑保證戒掉煙癮。走在大街上,游客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被形形色色的人所關(guān)照著,這些人整日忙忙碌碌,全是為了你,為了讓你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得順順當當。在罐頭鎮(zhèn),各種平面廣告也是五花八門、琳瑯滿目,針對著特定的人群。有一則廣告,上邊溫柔、體貼地寫道:“您的嬌妻怎么會臉色蒼白、情緒低落?整日坐立不安、挑三揀四?為什么不告訴她試一試蘭納漢醫(yī)生的‘生命保護神’?”另一則廣告語氣幽默,可以說就像是在拍著你的肩膀說話:“別傻了!快去買一盒‘戈氏姆囊炎溶劑’吧?!迸赃叺膹V告則插科打諢道:“跑起來!只要你穿上‘尤里卡’鞋,輕松愉快。每雙兩塊五?!?br>
在這些太過殷勤的廣告招牌之中,有一個廣告畫面吸引了一家人的視線。畫面上有兩只可愛的小鳥正在建造它們的家?,旣悑I向一個路過的熟人打聽那廣告是賣什么的,熟人說那是賣家居用品的。是的,上面不是寫著“為你的窩居插上美麗的羽毛”?(雙關(guān):也可理解為“騙走你的錢”?!g者注)廣告上還說,這里能夠提供一個四居室的窩居所需要的所有羽毛,而花費只有可笑的七十五美元。更重要的一點是,你只需先支付一小部分現(xiàn)金——余下的按月付清,每月只有幾美元。我們的朋友真得有一些家具,過日子沒有家具怎么能行??墒牵麄兊哪屈c兒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他們愁得晚上都睡不安穩(wěn)。正好這是個好機會,能夠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結(jié)果,一家人不免又是一陣痛苦,伊莎貝塔手里又多了一張契約。一天晚上,尤吉斯回家的時候聽到了一個令他喘不過氣來的消息,說家具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正安放在新家里:客廳四件套、臥室三件套、一張餐桌、四把椅子、一套繪有漂亮的粉紅色玫瑰圖案的衛(wèi)生間設(shè)備、同樣繪有粉紅色玫瑰圖案的各種瓷器。打開包裝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有一只盤子碎了,奧娜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去商店換。訂了三口鍋,可是到貨的只有兩口。尤吉斯想,他們是不是在故意欺騙?
第二天,他們來到了新家。男人們下班之后在艾尼爾這兒匆匆扒拉了幾口飯,然后就開始動手往新家搬運那點兒家當。這段路程實際上不止兩英里,可是一個晚上尤吉斯搬了兩趟,每趟都是頭頂著一大摞床墊、被褥之類的東西,里邊還塞著衣物和包裹等小物件。這要是在芝加哥任何其他的地方,在大街上這樣搬東西,你很可能會被逮捕。但是在罐頭鎮(zhèn),這樣的情況司空見慣,警察們早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他們只是偶爾粗略地檢查一下??吹叫录遥欠N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里面該有的東西一應(yīng)俱全,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才是家的感覺,現(xiàn)在看起來跟廣告上的描繪也沒什么兩樣,同樣令人心潮澎湃。奧娜高興得連蹦帶跳,她和表姐瑪麗婭拽著尤吉斯的胳膊,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挨個椅子坐一下,然后拉著尤吉斯也坐一坐。在他碩大的身軀的重壓下,有一把椅子發(fā)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響,他們嚇得尖叫起來,驚醒了熟睡中的嬰兒,大家都跑過來看出了什么事兒。這真是偉大的一天!雖然疲憊不堪,但是尤吉斯和奧娜睡意全無,兩個人一直坐到深夜,彼此心滿意足地依偎著,興奮得閃閃發(fā)光的眼神掃視著整個房間。現(xiàn)在終于安定下來了,等有了余錢之后,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而這就是他們的家了——那邊的小房間就是他們的了!
事實上,布置新家的快樂還遠沒有結(jié)束。當然,他們還沒有純粹為了快樂而花的錢,但是有一些絕對必要的東西還是要買的,而買東西這種事對奧娜來說永遠是一種冒險。買東西一定要在夜里,因為那樣尤吉斯就能陪著她。哪怕是買一個調(diào)料瓶,或者花一毛錢買五六個杯子,都是一次非常值得的探險。周六晚上,他們購物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滿滿一大籃子?xùn)|西,他們把里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引得一家人都擠過來看,大人們圍成一圈,孩子們登上椅子,或者嚷著讓大人抱起來。糖、鹽、茶、餅干、一罐豬油、一個牛奶桶、一把刷子、給伊莎貝塔大娘的二兒子買的一雙鞋、一桶煤油、一把錘子,還有一磅鐵釘。釘子要釘在廚房和臥室的墻上,用來掛東西。至于那些釘子到底釘在什么地方,一家人就此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執(zhí)行釘釘子任務(wù)的人當然是尤吉斯,可是他剛剛釘了幾顆釘子,錘子就砸到了手,因為錘子太小,為此他還發(fā)了一頓脾氣,因為當初奧娜不肯讓他多花一毛五分錢買一把大一點兒的錘子。他讓奧娜自己試一試,結(jié)果奧娜也砸了手,疼得叫出聲來,尤吉斯又心疼地吻她的大拇指。最后,大家一一嘗試,釘子終于釘完了,東西也掛上了。有一天,尤吉斯頭頂著一個大包裝箱回來了,到家之后他又吩咐喬納斯去把另一個拿回來,這兩個箱子都是他花錢買的。他打算把箱子的一面拆下來,里面隔起來,放在臥室,做成衣柜。廣告上的鳥巢可沒有為一窩這么多的鳥兒準備羽毛。
他們把餐桌放在了廚房,餐廳給伊莎貝塔大娘和五個孩子做臥室。她和兩個年齡最小的孩子睡在家里唯一的一張床上,三個大一點兒的睡在鋪在地上的床墊兒上。晚上,奧娜和表姐把一張床墊兒拖到客廳,睡在上面。三個男人和最大的男孩兒睡在另一個房間,沒有任何鋪蓋,暫時只能睡在平地上。盡管這樣,一家人還是睡得很香——每天早晨五點一刻,伊莎貝塔大娘不得不一次次地敲他們的房門。待家人起來之后,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大壺滾燙的濃咖啡,還有燕麥片、面包和熏腸。然后,她還要為上班的準備午餐:飯桶里放上更厚一些的面包片,里邊抹上豬油他們還買不起黃油——夾些洋蔥,還有一片奶酪。吃完,他們就提上飯桶匆匆出門了。
今天,尤吉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算是真正干活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正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之前,尤吉斯和其他人曾經(jīng)站在過道里看過宰殺臺上的那些人干活兒,他對那些人干活時所表現(xiàn)出的力量和速度感到震驚。在他看來,那些人簡直就不是人,而是一臺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不過,沒有人想過那也是血肉之軀——直到今天他身臨其境,脫下上衣,參與其中。這時,他才能夠換一個角度看問題,看到問題的實質(zhì)。這里掌握著整個工廠生產(chǎn)流程的節(jié)奏,在這里干活需要你拿出看家的本領(lǐng)——從早晨第一頭牛倒下的那一刻直到中午歇工的哨聲響起,然后從十二點半一直到傍晚或者更遲,天曉得什么時候,從來沒有片刻的休息,無論是手、眼睛,還是大腦。尤吉斯看出了這里的管理之道:他們的工作效率決定著其他人的節(jié)奏,正因為這樣,這些人個個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選的,報酬也高,不過人員換得也勤。他們的確出類拔萃,因為監(jiān)工就在一旁監(jiān)視,一個個像著了魔似的。這些人被稱為“追命組”,如果有誰頂不住了,馬上被撤下,要知道外面可是有幾百人在躍躍欲試呢。
對于這樣的勞動強度,尤吉斯絲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說他喜歡這樣的工作。至少,有一點是跟大多數(shù)其他工作不一樣的,那就是你不會再整天甩著胳膊,感到百無聊賴、煩躁不安了。以前跟別人站成一排在流水線旁干活的時候,有時他會暗自發(fā)笑,偶爾也會瞥兩眼前邊的人。這工作雖算不上最有意思,但至少可以養(yǎng)家糊口。能夠做一些有用的事,而且有一份不錯的報酬,這還不夠嗎?還需要有更高的追求嗎?
尤吉斯是這么想的,也是這樣跟人講的,他一向說話大膽而坦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話差點兒給他惹了麻煩。大多數(shù)人跟他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剛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沮喪——大多數(shù)人都憎恨自己的工作。當你發(fā)現(xiàn)人們普遍都有這種情緒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奇怪,甚至可怕??蛇@確是事實——他們憎恨自己的工作。他們憎恨工頭,憎恨老板,憎恨這個工廠,憎恨這個地區(qū),甚至憎恨這整個城市,這種憎恨一切的情緒深切而強烈。女人和孩子都會咒罵:糟糕透了,地獄般的糟糕——一切都那么糟糕。當尤吉斯問他們?yōu)槭裁催@樣罵時,他們會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你,然后說:“沒什么,你慢慢會明白的?!?br>
尤吉斯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工會。他以前從來沒有過參加工會的經(jīng)歷,所以別人只好向他解釋說工會就是人們聯(lián)合起來爭取自己權(quán)利的組織。尤吉斯就問什么是權(quán)利,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真誠的問題,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除了找工作,有了工作之后別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還會有什么權(quán)利。不過,這種本無惡意的問題通常會使工友們大發(fā)雷霆,罵他是個傻子。一個屠夫幫手工會的代表曾找過尤吉斯,想讓他入會,可是他發(fā)現(xiàn)入工會要交一筆會費,于是他斷然拒絕。這位代表是個愛爾蘭人,懂一點立陶宛語,他發(fā)了火兒,開始威脅尤吉斯。尤吉斯最后忍無可忍,怒不可遏,明確告訴他,個把愛爾蘭人就想嚇唬他入工會,辦不到。后來,他漸漸地明白了這些人想讓廠方停止那種“追命”的做法;他們正在想盡一切辦法迫使廠方放慢工作節(jié)奏,有人跟不上,這節(jié)奏簡直是在殺人。尤吉斯并不贊同這主意——因為他自己可以跟得上,他說,其他的人如果不是廢物的話也應(yīng)該跟得上。如果真的跟不上,就讓他們換個地方。尤吉斯沒讀過什么書,他可能根本就不曾聽說過“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這個詞,但他總歸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因此,他懂得在這個世界上適者生存,如果活得不好,沒有人會聽你抱怨。
然而,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哲人和普通人在遇到饑荒的時候仍然會捐一些救濟款,盡管他們對馬爾薩斯的理論深信不疑。尤吉斯也是如此,盡管他口口聲聲說不適應(yīng)生存的人就任其滅亡,可是一想到他那可憐的老父親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游蕩,祈求著別人給他一個掙面包的機會,他就不免憂心忡忡。自打年幼時起,老安東納斯就一直做工。十二歲時,他要讀書,他的父親打了他,一氣之下,他就離家出走了。他也是個忠實的人,你可以把一件事交給他去做,一個月不用你過問,只要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行了。現(xiàn)在,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體力上,他都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了,他目前的境遇無異于一條生病的老狗。幸虧他還有個家,即使永遠找不到工作,也會有人照顧他;可是他的兒子還是禁不住會想,如果換一種情況,他會怎么樣呢?安東納斯·路德庫斯走遍了罐頭鎮(zhèn)大大小小的街道,去過每一座建筑,進過幾乎每一個房間。不知多少個清晨他跟一幫找工作的年輕人站在工廠的大門外守候,那位警察已經(jīng)熟悉了他那張臉,不止一次地勸他放棄。同樣,他也闖過形形色色的商店,林林總總的酒吧,祈求別人給他一些零活干,每次都被人趕出門,有時甚至遭到羞辱,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哪怕問他一個問題。
無情的現(xiàn)實使尤吉斯理想化的信仰出現(xiàn)了裂痕。安東納斯老爹找工作的遭遇使這裂痕變得更大——而當他最終找到了工作的時候,這裂痕又進一步加深。原來,有一天晚上老人家興奮異常地回到家,他跟家人講他在達拉謨醬肉車間的走廊上遇到了一個人,當然是求人給他份工作干,那人問他如果給他工作他怎樣酬勞他。剛開始,他聽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于是那人就坦白地跟他講,如果安東納斯愿意把三分之一的工資給他,他就給他找個工作。他是工頭嗎?安東納斯老爹問過,那人告訴他這不關(guān)任何人的事兒,不過他說過的話肯定兌現(xiàn)。
尤吉斯現(xiàn)在已有了一些朋友,于是他就找人問這是什么意思。有一個叫塔莫休斯·庫斯列卡的朋友,個頭矮小但很精明,在宰殺臺上拾掇牛皮,他聽了這事兒之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事兒太常見了,他說,這是常有的揩油現(xiàn)象,沒什么大不了的,有些工頭就是憑這個賺點兒外快。尤吉斯要是在這兒待上一陣子,他就會發(fā)現(xiàn)工廠里到處都有這種腐敗現(xiàn)象——工頭揩員工的油,員工互相揩油;如果有一天主管發(fā)現(xiàn)工頭揩油,他就會揩工頭的油。既然話匣子已經(jīng)打開,塔莫休斯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這里的丑惡勾當。比如說達拉謨,老板想盡量多賺錢,只要能賺錢別的他不關(guān)心;在他手下,有一大批級別不同的經(jīng)理、主管和工長,每一位上司都對自己的下屬頤指氣使,從他身上榨取盡可能多的勞動。而同級別的人則相互爾虞我詐,彼此鉤心斗角;他們個個生活在恐慌之中,時刻擔(dān)心因為別人的出色而使自己丟掉飯碗。從上到下,整個公司就像是一口沸騰的油鍋,里邊煎炸著嫉妒和仇恨。在這里,你根本找不到忠實和正直;在這里,人們?yōu)榱隋X可以放棄一切原則和信念。比缺少正直更糟糕的是,這里也沒有任何誠信可言。你要問為什么嗎?誰知道?一定是從老達拉謨那里開始的,這一定是家族基因的遺傳,白手起家的老達拉謨傳給兒子,連同數(shù)百萬的資產(chǎn)。
只要待久了,尤吉斯就會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切。所有骯臟的勾當最終都是由那些底層的工人們?nèi)?zhí)行的,所以這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他們都看在眼里,他們也因此成了賊船上的一分子。初來乍到的尤吉斯本想做一個有用的人,憑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一步一步的提升,成為一名技術(shù)工人。不過他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因為在罐頭鎮(zhèn),沒有人會因為工作干得好而得到提升。這是定律——在罐頭鎮(zhèn),如果你看到有誰提升了,那人一定是個流氓。被工頭派去見尤吉斯父親的那個人會得到提升;在背后詆毀同事、在背后秘密監(jiān)視你然后向上面打小報告的那個人會得到提升;而只管自己的事兒,只管做好自己工作的人則永遠也沒有機會。為什么?你不是干得好嗎?那就“追死”你,然后把你扔進街溝里。
聽了這些,尤吉斯感到頭快要炸開了。他不肯相信那些都是事實——不,不可能。塔莫休斯也是一個牢騷鬼。他整天只知道拉他的小提琴,整夜泡在會所里,直到天亮才回家,根本不可能喜歡工作。人長得又那么矮小,干活肯定跟不上趟兒,所以說話才酸溜溜的。不過,每天發(fā)生的那些怪事兒,他還是注意到了!
尤吉斯勸父親別理會那個人的主意??墒抢习矕|納斯討工作已經(jīng)討得筋疲力盡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再出去找工作的勇氣。他需要一份工作,無論什么樣的工作都成。于是,第二天他又去找跟他講話的那個人,答應(yīng)把三分之一的收入給他。當天,他就被安排在了達拉謨的地窖里工作。這是一個“醬肉車間”,地面上從來沒有一塊干爽的地方可落腳,所以他不得不花掉一周以來幾乎全部的收入給自己買了一雙厚底兒靴子。他做的是“清掃”工,整天拎著個長柄拖把在車間里不停地走動,拖地面。在炎熱的夏日,這工作并不賴,除了潮濕、陰暗。
當下的安東納斯·路德庫斯可以說是在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人間世界中最溫順的人了。即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工作了兩天之后他也變得跟那些人一樣怒不可遏了,渾身顫抖地大罵達拉謨。見此情景,尤吉斯徹底相信了那些人所說的話。他們讓他清理下水道的地漏。他講述著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家人則圍成一圈出神地聽著。在他工作的地方,工人們準備等待裝罐的牛肉。牛肉原是裝在添加了各種化學(xué)原料的大桶中,工人們用大叉子把牛肉從桶里叉出來,倒在一輛一輛的卡車上,然后運到烹飪車間。當他們把所有能用叉子夠得到的牛肉都叉出來之后,就把桶里剩余的東西倒在地面上,再用鏟子扒拉出還剩下的牛肉,倒在卡車上。地面上到處是污穢,他們吩咐安東納斯用拖把把“醬汁”拖到地面上的一個洞里,這個洞連著一個水槽,醬汁流到水槽里,收集起來,然后再利用。洞和水槽之間用水管連接,中間安了個水漏,一些細小的肉末、殘渣都在這里被截留下來,每隔幾天,老頭都要清理一下這個水漏,把里邊的截留物掏出來放進車里!
這是安東納斯的經(jīng)歷。喬納斯和瑪麗婭也都有各自的驚人見聞?,旣悑I給一個獨立的包裝公司干活,作為一個油漆工能掙那么多錢,她真是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有一天下班回家的時候,她跟對面干活的那個的臉色蒼白的弱小女人結(jié)伴同行,她的名字叫雅德維佳·馬辛庫斯。在路上,雅德維佳告訴瑪麗婭她是怎樣在這里幸運地找到工作的。原來她取代了一個在這個廠子里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愛爾蘭女人。這個女人名叫瑪麗·丹尼斯,據(jù)她自己講她在這里已經(jīng)干了十五年。很多年以前,她被誘奸了,生了個男孩,孩子生下來就是個瘸子,并患有癲癇病,可是這孩子仍然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愛。母子倆住在霍斯泰德大街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的一間小屋子里,這里是愛爾蘭移民聚居區(qū)。她自己也有肺病,干活的時候你能聽到她不停地咳嗽。到后來,她幾乎垮掉了。就在這個時候,瑪麗婭來了,于是“女工頭”突然把她給趕走了??梢岳斫?,女工頭也有自己的原則,她也不能遷就一個病人,雅德維佳解釋道?,旣愒谶@兒工作了那么長時間,可是沒有用——無論是女工頭還是主管可能都不知道這一點,因為她們倆在這里只工作了兩三年,對以前的情況不一定了解。雅德維佳不知道那個可憐的女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本想去看看她,可是她自己也有病。她總是感覺到背痛,雅德維佳繼續(xù)說道,她擔(dān)心自己子宮出了問題。畢竟,整天搬動十四磅重的鐵罐并不是適合女人們干的工作。
喬納斯找工作的經(jīng)歷同樣令人震驚,他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別人的不幸的基礎(chǔ)上的。他的工作是推車,把火腿從熏肉車間搬出來,放到車上,把車推到電梯上,然后順著電梯送到包裝車間。車子都是由鐵做的,非常笨重,每臺車上都裝著六十條火腿,重量超過二百五十公斤。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推動這樣的車子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你是個大力士。車子一旦推動了,你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氣保持前進。工頭總是在你身邊監(jiān)督,只要你停下一秒鐘,他就會破口大罵。不過,無論是立陶宛人、斯洛伐克人,還是其他什么人,都聽不懂他在罵什么。這些工頭就像狗一樣在屋子里亂竄。所以,推車的人總是一路小跑。尤吉斯的前任就是被這樣的車子給擠在了墻上,整個身體都被擠碎了,慘不忍睹。
這些事兒聽起來令人感到恐懼,不過跟尤吉斯不久前的親身經(jīng)歷相比又是小巫見大巫。那是他做鏟腸工的第一天,他目睹了一件奇怪的事。每當遇到一頭懷孕母牛時,車間工頭的機靈勁兒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稍稍了解一點兒宰殺行業(yè)常識的人都知道,要生牛犢或者剛生完牛犢的母牛肉是不能吃的。每天都有大量這樣的牛來到屠宰場——先把這些牛養(yǎng)起來,等到它們的肉可以吃了再宰殺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當然,前提是他們愿意這樣做。但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和飼料,他們就想出了這樣的辦法:這樣的牛和其他牛一起被趕進宰殺車間,然后有人向工頭匯報這一情況,工頭立刻找話跟政府部門的檢查人員開始閑聊,兩人稍后更是離開現(xiàn)場。剎那間,牛已宰殺完畢,牛體已被清走,內(nèi)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當時尤吉斯正是干這清掃內(nèi)臟的活,他把牛內(nèi)臟連同牛犢一起從地面上的一個活板門掃下去。在下一層車間,工人們把牛犢從一堆牛下水中挑出來,把它砍剁成牛肉,連皮也不用剝。
一天,有個人摔倒了,傷了腿。晚上,當最后一頭牛被處理完畢,工人們正在離開的時候,尤吉斯被吩咐留下來,代替那個摔傷的人干一些特殊的活。天已經(jīng)很晚了,快黑了,政府的檢查人員都已經(jīng)離開了,車間里只剩下了十幾個人。這一天,他們殺了大約四千頭牛,這些牛都是由貨車從遠方的各州運過來的。有些牛受傷了,斷腿的、瘀血的,有些已經(jīng)死了,什么原因無從知曉。這些牛都要在夜晚被處理掉,悄無聲息。這些牛被稱為“災(zāi)星”。屠宰場有一部專用的電梯,這些牛從專用電梯被送到宰殺臺,等牛一上來,留守在這里的一幫人立刻動起手來,個個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因為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幾個小時之后,這些牛被處理完畢,最后,尤吉斯看到這些牛肉跟其他的肉一起被送進冷庫,被小心翼翼地四處散落開來,這樣就不會被檢查人員發(fā)現(xiàn)。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尤吉斯心情憂郁,此時他終于明白了,曾嘲笑他的美國信仰的那些人也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