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的黎明》【序】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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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側的雪原遙遙無際地延伸開去,明明未見丁點飄落的雪花,可這一望無垠的雪原卻不曾觀察出半點消融的痕跡。借著鐵路兩旁稀落的路燈的火光,西伯利亞綿延的遠山只留下難以分辨的淡影,在星光隱沒卻晴朗無云的夜幕上,猶如久經(jīng)風霜而淡去色彩的墨點。
舊式的鐵皮火車發(fā)出哐啷聲,在沒有盡頭的直道上奔馳著。時間在循環(huán)往復,每個瞬間列車都在駛過與從前一模一樣的原野。如此的幽邃天空與黯淡大地,恍若亙古不變。車廂中沒有暖氣,也沒有燭火,寂寞的噪聲在走廊與車廂里回蕩,黎明前最寒冷的凍氣侵襲著每個角落,只??諝庵猩⒉サ臐庥粜任洞碳じ泄伲蒙幕仨憥硪稽c扭曲的生意。
布洛妮婭只身一人,側坐在一節(jié)三等車廂的左側,用手支撐著面頰,薄唇微啟,茫漠地注視著火車的窗玻璃,又或是將渙散的注意力壓在那不明所以的雪原上。在這上一分下一秒毫無區(qū)別的列車上,時間都失去了意義,布洛妮婭也不知道自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在沒有終點的旅途上航行了多久,當然她也疲憊地懶得去數(shù),只是就這么維持著,仿佛半夢半醒的人在等待睡眠,亦或是行將就木的人在等待死亡。
忽然間,前面那節(jié)車廂響起了敲擊的嗒嗒聲,終結了永恒,誕生了時間。下一刻,綠漆粉刷的鐵皮廂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瘦削的身影遮住了原本就細微的光線,在逆光的環(huán)境中看不清來者的面容,直至那人緩步走出車廂間的甬道,一閃而逝的排排路燈搖晃著照亮那與茫茫雪色同樣色彩的純白軍裝。
布洛妮婭不動聲色地抬眼瞥了一下,但疲倦的身軀無法活動,也不想扭動僵壞的脖子,與那人的目光對視了一瞬便錯開去。雖然有過那么一剎那的眼神交流,但很快車廂又只剩車輪碾過枕木的單調(diào)響聲。打破寧靜夜色的不速之客,自然地坐在布洛妮婭對面的長椅上,將指揮杖(Commander Scepter)倚在腿邊,正中鑲嵌著天命標志的軍帽也放在懷里。
由于帽檐的陰影被移走,搖曳的燈光從布洛妮婭身側略過,投射在一張年輕的面孔上。鮮亮的紅色短發(fā)被修剪得十分整齊、精神,一雙碧藍的眼眸凝神專注,目光蘊藉,望向布洛妮婭的眼神似有隱痛,但他的氣色無疑要比布洛妮婭蒼白的面容好得多。在北國寒冬中身披軍大衣的這位青年,清癯而秀氣,平和而沉穩(wěn),就像隨處可見的年輕學生,卻少了一絲軍人的堅毅和執(zhí)勇。
稍微坐了一會兒,紅發(fā)青年才和緩地開口,好似在斟酌自己的措辭。
“Добрый вечер,Броня(晚上好,布洛妮婭)?!?/p>
聽到了流利而久違的鄉(xiāng)音,在這避無可避的情況下,布洛妮婭才微微歪著頭回應。
“Добрый вечер,капитан(晚上好,艦長)?!?/p>
被稱為“艦長”的青年看出對方并不愿意搭話,因而耐心坐了一會兒才又繼續(xù)說。
“雪國的站點之間相距很長呢……這是為什么,你知道嗎,布洛妮婭?”
“……”
“只要耐心等待,下一站總會到來——”
“……”
“我想,可以考慮一下到站之后做什么了呢,有什么特別想做的嗎,布洛妮婭?”
“……”
“與其……”
“請讓布洛妮婭休息一下,艦長——請安靜?!?/p>
發(fā)起尷尬話題的青年緘默了。他盯著布洛妮婭那與雪色相映的慘白面色,還有不斷在面頰上飄移的暗淡枯黃燈火,而少女的視線則又投向了不知何處才是盡止的地平線。
時間再度于無聲中死去,黎明終究沒有到來。
“……你為什么害怕?”
布洛妮婭再度慵懶地將目光投向他。
“我沒有?!?/p>
“那你為什么瑟縮著一動不動?”
“我……布洛妮婭只是太困了……”
“那你為什么困(窘)?”
布洛妮婭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無法理喻的沖動,這股激烈而沉悶的力量正沖著自己。
“隨意出現(xiàn)在她人的心象世界不應該說這種話,艦長?!?/p>
“我知道……”艦長苦笑著回答了,他確實是不請自來,“可是夢總會醒的?!?/p>
將不合時宜、不合道理的莫名情緒壓下,布洛妮婭咽下苦水,沉默了一會兒,才宛如樹懶慢悠悠地換了倚靠的方向,繼續(xù)說:“在某種意義上,艦長,你不明白——這不是夢,是歷史與過去。”艦長認真聽完,沒有急著反駁,而是等待布洛妮婭擺好凝視雪原的新姿勢。
“Cеребряный волк,это только мечта,ты также больше чем серебряный волк(銀狼,這只是一個夢,而你也不止是銀狼了)?!边@番話令布洛妮婭震驚無比,甚至一時之間忘卻了這個心靈鏡像已然失去力比多的困倦,超我迫使她幾乎撐起疲軟的身軀,忍不住探出身、抬起頭,在艦長那懇切的面容上尋找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
“那場實驗不可能真的損壞了所有情感中樞,不然……你也不會喜歡這個小家伙?!迸為L從軍大衣的內(nèi)袋中拿出了一個小巧的黃色手機掛飾,在緩緩攤開的掌中躺著一只小吼姆,“女性的大腦結構本身就決定了如果真的損壞了所有情感機能,大腦不可能繼續(xù)工作,人也不可能繼續(xù)活著。
“……認識你自己,布洛妮婭。
“Поиск вашего чувства(尋找你的感覺),你不可能忘記它們?!?/p>
艦長輕柔地遞出手掌,小吼姆如飄懸在太空中似的,靜靜朝布洛妮婭的懷中送去。布洛妮婭一接過吼姆掛飾,立刻稍稍舉過頭頂,在淡黃色的微光中仔細觀察,指尖反復摩挲著吼姆笑嘻嘻的嘴角,那鮮艷明亮的金黃仿佛讓被沉悶的土黃光暈籠罩的車廂帶上了一絲活力。布洛妮婭注視著吼姆那歡快、一直都如此歡快的面容,倏忽間,又有一縷熹微的光悄悄落在吼姆那尖尖的耳朵上,她未曾察覺。
“艦長……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嗯?”
“西伯利亞……孤兒院之前的事……”
艦長的目光沒有躲閃,直直地與布洛妮婭對視,同時臉上露出謙遜而平和的笑容,讓人以為他會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就像我不在乎你的過往那樣,我覺得什么時候知道的并不重要?!?/p>
“艦長的啞謎真可惡……”
賭氣似的側過身,微微鼓起雙頰,如同日常那樣,布洛妮婭嫻熟地向艦長表達自己的不滿??墒谴藭r,布洛妮婭視野的角落突然被一道亮白色的光點闖入,不可置信的神色隨即取代了佯怒,她見證著遠山的淡影逐漸恍惚、蒸發(fā),消失得無影無蹤,純白的光耀在夜色化作的幕布下擺鉆出一個豁口,熾烈的光輝流溢而出,這還僅僅是些微一束,便把東方的半邊蒼穹都染成了藍色。
“布洛妮婭……”
艦長故意帶著孩子般的笑容,想以同伴與朋友的身份說出這番話。
“我知道你過去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你也有現(xiàn)在為了很重要的人而舍生的覺悟。但是,不要將注意力集中在失去的人身上,而是要將注意力集中在保護的行動上——你越在意失去,就越害怕失去,就越容易造成自己的痛苦?!痹诖苏勗捴g,東方曙色已然開朗,冉冉升起的朝陽裁短了遠山的影子,也將布洛妮婭側臉上的陰影一一剪除,為那可愛的面頰賦予了幾分明麗的紅潤。
“我知道一直以來,身為艦長卻無所作為,讓你們很失望……”
艦長重新戴起軍帽,將指揮杖緊握在手。
“如果還有機會,興許我沒辦法替你做什么,但至少我能告訴你該怎么做?!?/p>
“等……”
布洛妮婭勉力撐起身體,掙扎著從椅背上起身,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遠去的衣角,卻因列車突如其來的剎車而跌坐回了椅子上。而她再次搜尋那道白色的身影,發(fā)現(xiàn)艦長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站在車廂的出入口。
“我已經(jīng)坐到站了,況且……”輕輕晃動手指,適才無意間跌在鐵皮地面上的吼姆小掛飾輕柔飛起,盈盈落在布洛妮婭口袋的邊沿掛好,艦長沖著她淺笑,“我在下一站等你。Увидимся позже(稍后再見)?!?/p>
太陽越過遠山的高度而與這高原的車站平齊,陽光直直地透過車窗射進內(nèi)部,來自黑夜的血腥味在日光中消散殆盡,原本昏黃統(tǒng)治的空間變成光亮的白晝。布洛妮婭扶著把手,斜倚到廂門邊,怔怔地看著艦長的背影消融在車站的一片光輝之中,還朝后方揮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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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芙蕾雅學園的醫(yī)院病房內(nèi),艦長平緩地從布洛妮婭緊握的掌心抽回自己的手指,再將一個老舊的黃色小吼姆掛件放在病床旁的床柜上。拿起指揮杖,已邁出半步的艦長仍是遲疑了一瞬,他側著身端詳起布洛妮婭沉靜的睡容。
為了芽衣與琪亞娜,ME社一戰(zhàn)時布洛妮婭燒掉了自己的生物芯片,這令她陷入了幾乎必死的危機。從德麗莎那里得知此事時,一直以來袖手旁觀、裝聾作啞的艦長當時的心情難以言喻,如今依舊不減愧色。
探出左手,微微一握,再翻過掌心,將一些細碎的焦黑破渣扔入垃圾桶。
此時,敬業(yè)的女仆恰好將房門拉開一點,并虛掩著,示意有事通知。
“艦長大人,您的電話。”
麗塔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壓低聲音,微微欠身,雙手端平,將厚重的加密電話遞給艦長,姿態(tài)優(yōu)雅,神色恭敬,極盡顯現(xiàn)她作為優(yōu)秀女仆的超然素質(zhì)。艦長接過這神似上世紀的手提電話(大哥大)的通訊器,心中已經(jīng)有了思想準備,畢竟有資格調(diào)動這個級別的加密頻道聯(lián)系他的,只有一人。
“是我……”
“……”
躬身退開數(shù)步的麗塔只聽到了一聲深沉而無奈的嘆息。
“我知道了?!?/p>
將通訊器還給了麗塔,艦長仍愣愣地站在原地,悵然若失。
“……艦長大人?”
耳畔傳來麗塔溫柔的呼喚,但艦長依舊沉默不語,再一次像鹽柱那般,渴求地凝望了身后的病房內(nèi)數(shù)秒,他才決然地邁出一步,仿佛這昭示著他下給自己的決心。
“我們回天命總部吧……”
“是?!?/p>
“符華已經(jīng)完成了她的任務?!髁沼媱潱M入下一階段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