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要傳承，在適當(dāng)?shù)膱龊?，使用恰?dāng)?shù)姆窖?，這就是傳承。

《新民晚報》“夜光杯”上眾多美文，尤其是長三角作者的美文中，時不時會出現(xiàn)方言詞語，作為方言研究者，我一直關(guān)注著，也一直把這些版面當(dāng)作方言資料庫。同一方言小區(qū)中的這類詞語，是我需要收集的書證，有的還是難得一見的。這不，張勤的《抹桐油》，標(biāo)題妥妥地就是方言特色動詞。從文中記敘到“佘山”看，作者是松江區(qū)人，這是上海方言源頭地區(qū)的原住民后代在說方言老詞。

《抹桐油》寫的是父親為自家房子門窗上抹桐油的事，這讓我感到熟悉而親切。可以這樣說，凡在滬郊農(nóng)村待過的人，都懂“抹桐油”是怎么回事。以前在老宅上時，每年都有人家會“抹桐油”，我也經(jīng)常在家里“抹桐油”?！澳ā钡膶ο蠹扔袕埼闹械拈T窗，也有木制品，如家具農(nóng)具中的提桶、糞桶等?！澳ㄍ┯汀钡摹澳ā弊?，其義是“揩”，即用布頭蘸上桐油后揩到門窗上，但又和“揩”不完全相同。《抹桐油》中也寫到了要“反復(fù)涂抹”“重復(fù)多遍”，以我的體驗來說，似乎還可加上“抹”時手指要“稍用壓力”，桐油才會充分滲入。這就是與“揩”的區(qū)別，也是使用“抹”字的理由。新的門窗、新的農(nóng)家具，這些木制品長期暴露在空氣里，容易干枯開裂，影響壽命。糞桶是農(nóng)民幾乎每天都要用的，各家買來后板要“抹”上桐油；過仔幾日后，再抹一次，至少要“抹”三次。抹上去的桐油，好似在其表面布了一層保護膜，這時它的顏色是金黃色。當(dāng)然，桐油不是一“抹”了事的，每年需要“復(fù)抹”，有了三頭五年的重復(fù)“抹”和日曬夜露，表面的金黃顏色會逐漸變成黑色。經(jīng)過桐油的滋潤，所抹之處可保雨水打勿濕，日頭曬勿枯。這種老祖宗使用過的技術(shù)，連同方言詞，一代一代，一起傳到了我們這一代。為此，拙著《莘莊方言》列有“抹桐油”詞條，釋義是“往木器、木料表面抹上桐油”，還特別強調(diào)了“‘抹’和‘揩’詞義有區(qū)別”。

我一直有個看法，方言中的動詞比起官話來，一是數(shù)量多，二是分類細，使用它們可使語句表述更準(zhǔn)確。只要你理解某個詞義，就會感到，它的使用，幾乎到換一個動詞就不能、或大為遜色的地步，我把它們稱為特色動詞。“打”字在官話中功能巨大，包打天下。但官話中的“打水”一詞，在滬（吳）方言中，會根據(jù)不同的工具、不同的動作，生成許多詞語。如到田里澆水，先要挑仔兩只糞桶到河里取水，農(nóng)民說的動詞叫“抓水”。不放下?lián)幽茏M兩桶水是有技術(shù)難度的，而當(dāng)你學(xué)會了這個動作，就會感到此時此地，“抓水”二字最確當(dāng)。拿了提桶去河中取水，方言叫“挽水”。用瓶子、特別是細長的瓶子河中取水呢？則稱“揾水”。它的動作是先將瓶子“沉”下去，“沒”過瓶口，讓河水“咕嘟咕嘟”進去。就是這個“揾”字，在一千九百年前的《說文解字》中就有，讀音是烏困切，詞義是“沒也”，音、義都同滬語中一樣。三個特色動詞，完全符合各自的實際動作，也是不能替換的。

《新米飯斷想》是嘉敏友的新作，文中有另一類型的特色動詞“鹽瓜干”，“鹽”本是名詞，這里作動詞用，詞義是“腌”?！胞}”的書證材料在明清文獻中很多，文長不引，日常生活中用到的更多，不僅有“鹽瓜干”，還有“鹽咸魚”“鹽咸肉”“鹽咸菜”等，表明這也是一個流傳有序的方言老詞，至今活在民間。邵文中使用的方言還有很多，如癟塘、真生活、凝頭、淘、半夜飯、行灶、咸酸飯等，有的可能已比較陌生了?！鞍T塘”是指金屬器皿表面的凹陷。我的電腦資料庫中，保存有“夜光杯”上“癟塘”的另一書證：“這只原本草綠色的軍用水壺……壺身上已有了幾個癟塘。”（徐慧芬《尋找》）同邵文中“那個處處癟塘的鋁皮飯盒子”詞義完全相同。重要的是，這里似乎也不能換用其他詞語，這就是方言的魅力。

媒體上經(jīng)常談?wù)摲窖詡鞒袉栴}，鄙意是，在適當(dāng)?shù)膱龊?，使用恰?dāng)?shù)姆窖裕@就是傳承。（褚半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