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冬天的深入，楊雄也不怎么回家了。

原因是牢里的夜班增加，一個月里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偶爾回去，也只是睡覺，醒來又立馬去上班了。

雖然楊雄每天的工作都很忙，但不在家反而讓他舒服多了。

被裝飾過的房子和精心妝容巧云，對楊雄來說都很不舒服。

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巧云一直在抱怨，但時間一久也不再說什么了。

因為手頭變得闊綽，巧云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了購物和打扮上。

無論逢年過節(jié)，還是平時，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石秀早出晚歸，不過在不在對巧云都一樣。

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巧云就這樣與迎兒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這一天，巧云正在梳妝臺前無聊的撥弄頭發(fā)時，迎兒端來了一碗熱茶。

“老爺今天也不回來住嗎？”

“好像是吧?！?/p>

巧云一邊仔細地擺弄著眉毛的形狀，一邊有氣無力地回答。

“太太，您很寂寞吧?”

“沒關(guān)系，就算他在家，也沒什么區(qū)別。那個人，什么好玩的事情都不會……在一起也很無聊。”

將眉毛修成美麗的形狀后，巧云開始挑選在梳妝臺上擺列整齊的耳環(huán)。

“之前還在家里的時候，我覺得他應(yīng)該會很有趣……喂，珊瑚和翡翠哪個更好看？”

“珊瑚比較好。”

巧云把鮮紅的珊瑚珠貼在耳朵上，對鏡子里自己的樣子滿意地笑了。

“是啊，非常漂亮。”

朱紅的珊瑚與雪白的肌膚交相輝映。

巧云一邊想著自己多么美麗，一邊高興得不得了。

雖然嘴上沒說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看，但巧云心里已經(jīng)認定了自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盡管這樣，楊雄從來都沒說過一句稱贊的話。不僅如此，楊雄偶爾回來的時候，也只是吃飯睡覺，根本不碰巧云。

難道是因為在這樣的鄉(xiāng)下過著像家庭婦女一樣的生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丑陋了嗎?

巧云再次仔細審視鏡子中的自己。

她嘗試改變角度，澄清自己的想法。

「沒關(guān)系啊——」

從被譽為西京河南府第一名妓時起，她的容顏就絲毫未減。

“那時候也很開心?！?/p>

巧云把臉頰貼在梳妝臺上，嘆了口氣說。

“每天都是宴會。對方都是身份高貴的官員和有名的風流人物。也會玩一些很漂亮的游戲。啊，我想玩酒令。就算喝幾杯罰酒也無所謂。那些像猴子一樣的皇族來店里的時候……”

話剛說到一半，巧云像鬧別扭似的閉上了嘴。

“就算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p>

巧云放下了珊瑚耳環(huán)。

“在這樣的鄉(xiāng)下，不管對誰說那樣的話，都像是把珍珠送給豬一樣。就算玩再漂亮的游戲，和令人討厭的人在一起也開心不起來?！?/p>

如果逃走的話，明明去東京就好，巧云不禁開始感嘆自己的處境。

“喂，你知道嗎？今上陛下呢，據(jù)說要通過宮中的秘密地道，偷偷地到街上的妓院去玩。那里的女人一定很好看吧？說起來，我也……”

巧云眼睛閃閃發(fā)亮。

這時，掛在房門上的玉簾后傳來了“嫂子”的歡呼聲。

回頭一看，石秀站在那里。

“啊，嚇了一跳。不要突然叫我！”

“姐夫呢？”

“今天只有我住在這里。如果有事情的話，去衙門找他就好。還有，不要叫我嫂子。如果有像你這樣大的弟弟，會被當做中年婦女的?！?/p>

“如果有人這么叫我，我倒是會很高興?！?/p>

“把你就帶個太太回來啊?！?/p>

“這樣嗎……那我以后會盡量不打招呼的?！?/p>

“對了，那個……”

巧云站起身，分開簾子，追上正要匆匆離開 石秀。

“等一下，對你來說，有一件好事……”

——“你是客人?！?/p>

巧云本想這么說，卻又閉上了嘴。

“什么事？”

石秀回頭看去，巧云微微一笑。

“嗯……喝點酒怎么樣？”

“酒？”

“楊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是我又忙著裝扮屋子，一直沒能好好陪陪你。正好，迎兒，你去買些酒吧。”

在巧云的催促下，迎兒一溜小跑離開了。

“好啦，石秀，別客氣，坐到那邊吧?！?/p>

巧云拉著石秀的胳膊，靠到了一起。

“喂？”

巧云帶著嬌媚的目光抬頭看向石秀的臉。

抓住手臂的那只小手，涂滿了紅色的胭脂。

石秀看著女人的笑容，揮開了手臂。

“我只想和楊雄哥喝酒。”

扔下這句話后，石秀轉(zhuǎn)過身背向巧云離去。

石秀離開家門沒過多久，房間里便傳來了東西破碎的聲音。

石秀皺起眉頭。

開始發(fā)芽的白楊樹，在風的吹拂下?lián)u晃著。

————————————————————

石秀離開家后，直接去官府拜訪了楊雄。楊雄剛好要出去吃午飯，兩人便結(jié)伴來到街邊的一家小酒館坐下。

“巧云還好嗎？”

楊雄一邊為石秀倒酒，一邊詢問著家里的情況。

“嗯，她心情挺好的。”

“是嗎？”

楊雄松了一口氣似的抿了一口酒。

在家里的時候就很安分，在工作的時候，楊雄更是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

只有和石秀在一起的時候，楊雄的心情才能保持平和。

“今天找你，我有些話想說。”

喝了幾杯后，石秀緩緩開口說道。

“我想離開那個家?！?/p>

楊雄放下了酒杯。

“是巧云說了什么嗎？”

“雄哥都不在家住，我怎么可能住在那里?！?/p>

石秀盯著楊雄的眼睛回答。

“是這樣嗎……”

楊雄把視線落在桌上，想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緩緩開口。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石秀今年多少歲了？”

“二十八?！?/p>

“是嗎……要想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男人，不可能永遠都在賣柴火啊。我家隔壁的房子一直空著，房東也總是勸我買下來。去試著開一家店吧，怎么樣？”

“開店嗎？”

“那種工作很輕松，想見面的時候也隨時都可以見到?！?/p>

楊雄還表示不用擔心資金問題。

石秀凝視著楊雄蒼白的臉。疲憊的臉上，陰影很深。

“怎么樣？”

“如果這是雄哥的意思，我沒意見。”

聽到石秀生硬的回答后，楊雄松了一口氣，準備馬上去辦理手續(xù)，叫服務(wù)員找來了房主。

石秀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曾經(jīng)經(jīng)營過肉店，所以他也決定開一家肉店。從那天起，石秀搬到了隔壁，忙著開店事務(wù)的同時，在那里過夜。

————————————————————

“你很重視那個人啊?！?/p>

聽說石秀在隔壁開店的巧云，埋怨著已經(jīng)很久沒回過家的楊雄。

“你把我就這么放著不管，還要對石秀大費周章呢?！?/p>

“我也有想你的事。”

“怎么說？”

巧云輕聲笑了起來。

“連一直被欺騙都沒發(fā)現(xiàn)，真是個好人啊。”

“你說誰欺騙誰？”

“還不明白嗎？”

“說清楚?！?/p>

“我不能說。”

“為什么？”

巧云一下子移開了臉。

“你不在家的時候，那個人對我說了不能對別人說的話！”

“你說什么？”

“明白了吧？”

“巧云！”

楊雄一把抓住巧云纖細的手腕。

“干嘛，很痛誒！”

“石秀不是那種男人?！?/p>

“放開我！”

巧云一把甩開緊緊抓住自己的手，瞪著楊雄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比起我，你更相信那個人吧？”

“不……”

楊雄微微張開了嘴。

巧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就是這樣！”

然后粗暴地把楊雄推了出去。

“啊，是啊，我知道！以后，就隨你的便吧！千萬不要后悔啊！”

巧云一把推開楊雄，跑進里面的房間。

“巧云，等一下——”

“我，再也不想看見楊雄了！”

門發(fā)出劇烈的響聲關(guān)上了。

接著，哇的一聲響起了巧云的痛哭。

“巧云——”

可不管楊雄怎么叫，也沒有回應(yīng)。

楊雄只好叫來迎兒，給了她一塊重銀。

“你先交給巧云，讓她買件新衣服?！?/p>

“太太她……只是太寂寞了?！?/p>

“沒辦法——為了工作?！?/p>

抽泣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可是，楊雄早已對關(guān)上的門卻不屑一顧，回到衙門去了。

————————————————————

察覺到楊雄要出去，巧云立刻打開門把迎兒叫了過來。

迎兒把楊雄留下的銀子遞給巧云，巧云皺起眉頭，把銀子扔到梳妝臺上。

“錢什么的，哄不好我?！?/p>

被扔出去的銀塊在梳妝臺上翻滾，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摔在地上。

巧云本想用鞋尖把塊銀踢飛，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把銀子撿了起來。

“說起來，上次在趙三娘家看見過一條漂亮的綾絹。這樣吧，找?guī)讉€人做一件裙子。如果還能剩錢的話，迎兒，就也給你做點新衣服?！?/p>

巧云十分高興，讓迎兒去把布料鋪的趙三娘找了過來。

但是，之前相中的綾絹已經(jīng)賣出去了，也沒有其他中意的布料。

巧云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她把趙三娘干了出去，躲在房間里又哭了一陣。

“哎，我好慘啊?！?/p>

巧云躺在床上，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喃喃嘀咕。

“和楊雄在一起，這輩子都不會發(fā)生什么開心的事了。”

“出去散散心怎么樣？”

迎兒看準時機，端來了熱茶和干棗。

“一直待在家里，誰都會不開心的。”

“說得倒簡單，能去哪里？”

巧云坐起身來，咬了一口甜棗。

“這么大的城市，總會有既清靜又狂野的地方吧？”

“聽說，明天報恩寺好像有法事?！?/p>

“法事？”

“因為新成立了一家施鬼堂，所以要做特別的法事。”

“就是問佛求經(jīng)什么的嗎？聽起來很無聊?！?/p>

“可是，水果店的老板娘說，院內(nèi)有許多小攤，藝人也會聚集在那，應(yīng)該會很熱鬧吧？”

“嗯……這樣的話，也許能玩一玩兒?！?/p>

第二天早上，楊雄從衙門回來的時候，巧云立刻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喂，楊雄。我今天想去寺廟參拜?！?/p>

“不要去那種引人注目的地方?！?/p>

“沒關(guān)系，離河南這么遠。而且，我不是去玩的。你看，我雖然父母都早亡了，可是也從來沒有好好地供養(yǎng)過他們吧?，F(xiàn)在，我和你成家立業(yè)了。我想趁此機會，到寺廟里報喜，憑吊父母的恩澤?！?/p>

“但是，關(guān)于報恩寺的僧人，有一些不好的傳聞。”

“那種事，只要我自己做好就沒問題了?！?/p>

巧云撒嬌似的趴在吃早飯的楊雄背上。

“好啦！拜托你了！”

“沒辦法——隨你的便吧。”

“真的嗎？太高興啦！”

這么說著的同時，巧云已經(jīng)不理會楊雄提出的要求，開始挑選要穿的衣服。

————————————————————

正如迎兒所說，報恩寺的院內(nèi)十分熱鬧。

寺廟位于城池東門附近，是薊州第一名寺，占地面積廣大，擁有眾多的僧侶和寺男。這里有很多檀家，是一座富裕的寺廟。

院內(nèi)的雪已被完全清掃干凈，攤販和藝人鱗次櫛比。參拜的善男信女也不絡(luò)繹不絕。

巧云穿戴著最好的衣裳和首飾，興奮地走在禪院里。迎兒也穿著單衣，高興地跟在后面。

“迎兒，你看啊，那個藝人在噴火呢！”

“誒！夫人，竟然有那么珍貴的點心！”

“瞧瞧這個絲線，我想做一雙新鞋。”

人群之中，巧云俏麗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有四五個男人跟她打招呼，但一看對方是鄉(xiāng)巴佬，巧云理都沒理便走開了。

他們來到了目標的針織屋，停下腳步挑選繡線，迎兒在巧云耳邊低語。

“太太，那位少爺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們呢！”

“哪里？”

巧云輕輕環(huán)視四周。

此時，帶著色彩鮮艷的面具的藝人們，正一邊演奏供奉的音樂，一邊在參拜的道路上游行。

舞者們敲大著鼓和銅鑼，吹著喇叭緩緩走過。

七彩的鮮艷幡旗隨風舞動，各色的假花向地面飄落。

在隨風飛舞的人造花瓣中，巧云和一個男人四目相對。

在經(jīng)過的假面舞者們之間，一棵高大的柿子樹下，站著一位僧人。

如果不是因為削去了頭發(fā)，還穿著一身灰色的僧衣，絕不會被認為是僧侶。

年齡大概三十歲左右。個子不是很高。但肩很寬，胸脯也很厚實，覆蓋了。全身的結(jié)實肌肉，即使穿著寬松的僧衣也無法隱藏。

男人大概有一些胡人的血統(tǒng)，黝黑的臉上輪廓很重，顴骨也很突出。鼻子很大，眼中散發(fā)著一種不像是神職人員的野獸般的強光。

又有其他樂團經(jīng)過，出現(xiàn)了新的參拜者。

“迎兒——”

巧云和男人對視的同時呼喚著侍女的名字。

“怎么了？”

“你——盡情去玩吧！”

巧云將銀粒放到迎兒手中，把她推進人群。

然后穿過人行道，向柿子樹下走去。

僧侶帶著不可思議的微笑等待著。

“您是……”

“我是來拯救夫人的?！?/p>

男人的聲音，像纏繞著靈魂一樣平滑。

“拯救我？”

巧云緊盯著著男人眼里的自己。

就像在黑暗的佛殿里點燃的蠟燭一樣晃動的光芒。

無法移開眼睛。

“這是怎么回事……”

巧云輕聲嘆了口氣。

“請跟我來——”

僧侶向巧云伸出了手。

雖說皮膚像粗糙的像雕刻品一樣，但手指仍然修長而美麗。

巧云不知不覺地伸出了自己雪白的手。

“我?guī)O樂凈土?！?/p>

男人的手上，充滿了難以抗拒的熱情和力量。

————————————————————

僧侶的名字叫裴如海。

巧云被拉牽引著走出人群，引誘到寺院盡頭的古舊御堂里。

堂中很暗，有股霉味兒。

門一關(guān)上，巧云就被什么人從背后緊緊抱住。

巧云想抵抗。

“請安靜?！?/p>

僧人在耳邊低語。

“為什么……”

巧云就像被吸走了精力一樣，手腳變得無力。

“我是來拯救你的”

腰帶被解開，上衣滑過肩膀。

巧云臥倒在散落了一地的衣服上。

——“普度眾生?！?/p>

——“救苦救難?！?/p>

——“諸佛菩薩?！?/p>

僧人用清甜而緊致的聲音低聲念叨，用手指在巧云的皮膚上畫著經(jīng)文。

褪色的佛像上浮現(xiàn)出無底的微笑，仿佛在俯視著于昏暗中互相糾纏的兩人。

————————————————————

兩人爬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傍晚了。

巧云的眼中充滿了粘稠的熱氣，望著透過墻壁縫隙射進來的蜜色光芒。

“下次……是什么時候？”

裴如海正閉目坐禪。

“不會……只有這一次吧……？”

巧云汗流浹背地坐起來，靠在僧人的膝蓋上。

“病關(guān)索？”

裴如海嘀咕著女人丈夫的名字，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巧云。

“你不是說過，要拯救我嗎？”

巧云自己都不知道，此時的語氣是如此懇切。

“沒關(guān)系的，楊雄一直對我唯命是從——”

“但是，你不可總是能到寺院來。”

“也是喔……”

巧云環(huán)視四周。

“不過，我丈夫經(jīng)常在牢房過夜，那時我會想辦法通知你。然后，你就悄悄來我家吧。因為是死胡同的深處，所以沒人會經(jīng)過，家里只有我和迎兒兩個。我們不會被任何人打擾！”

巧云躺在健壯的僧人懷里，撒嬌似的把臉貼在裴如海的胸前。

“那樣，我們就能待在一起直到天亮……”

“阿彌陀佛。”

裴如海雙手合十。

“那么，以后每當你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就在晚上把香爐放到門前。我有個信得過的雜役胡僧，我會讓他每天去看。只要看到香爐的話，我就會在初更左右就偷偷過去。然后，在天還沒亮的時候，讓胡僧一邊敲著木魚一邊挨家挨戶地誦經(jīng)，把我叫醒。這樣就能萬無一失?！?/p>

“太棒了！但是，看你到樣子，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出手了吧！你還跟多少人這樣做過??？”

“貧僧早已心無雜念?！?/p>

“那你……”

這時，御堂的門被人很客氣地敲響。

“太太，太太——”

“是迎兒，我得回去了?！?/p>

巧云急忙穿上衣服，戀戀不舍地站了起來。

“明天一定要來確認香爐啊！”

巧云再三叮囑之后，終于不舍地離開了御堂。

迎兒在外面焦急地等待著。

“參拜的時間太長了……”

“住嘴！”

巧云沒有對迎兒再說什么，只是早早地回到家中，從長衣箱里拿出幾件衣服。

“迎兒，你的衣服不是已經(jīng)很舊了嗎？這些我穿膩了，就給你穿了！你看，再給你一些與這些衣服般配的簪子?！?/p>

巧云給迎兒抱來了衣服和簪子，讓她發(fā)誓，一定要聽自己的話，而且絕對要對楊雄保密。

從第二天起，每當楊雄留宿牢房時，迎兒必定在門前放上香爐，并把后門的閂打開。

于是，每當初更左右，就會有用頭巾遮住臉的男人溜進后門，清晨時，又以念佛的誦經(jīng)為信號離開。

————————————————————

過了一個多月。

低沉的誦經(jīng)聲讓裴如海從淺夢中醒來。

天色還很暗。

巧云像小貓一樣蜷縮在一旁睡著了。

“喂，我回去了?！?/p>

一聽見裴如海向自己打招呼的聲音，巧云立刻揉著眼睛站了起來。

“天亮了嗎？”

巧云還沒睡著多久。她坐在被子上，睡眼惺忪地望著已經(jīng)收拾好行裝的裴如海。

“被法悅滋養(yǎng)的感覺如何？”

僧侶問看向疲倦的女人。

“真是太棒了！”

“正因如此，拙僧才能積下功德?！?/p>

“我想就這樣……一直和你在一起?！?/p>

“不能那樣。如果修行過度，就是身毒?！?/p>

裴如海迅速收拾好衣服，戴上了遮住削發(fā)的頭巾。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看向巧云。

“昨天，我在街上遇到了隔壁的男人?！?/p>

“誰？”

“那個開肉店的男人?！?/p>

“啊，是石秀啊。怎么了？他應(yīng)該沒有注意到我們吧?！?/p>

“因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看。所以才想著問問你。他那副樣子，仿佛在拙僧的臉上看到了什么?！?/p>

“那該怎么辦？”

“好漂亮的鼻子啊……”

“噗……”

巧云不禁笑了。

“我不認為他只是一個開肉店的?！?/p>

“那種家伙，什么也做不成?？傆幸惶?，我會把他趕出去?！?/p>

“但是他看起來像個男子漢呢。難道你對他不感興趣嘛？”

“我才不會呢……”

巧云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我最喜歡的是溫柔的人。其次是有用的人。像那種討厭的家伙……我最討厭他了?！?/p>

“那么，你丈夫呢？”

聽到這個問題，巧云睜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p>

她不知所措地嘟囔著回答。

“楊雄的話……怎么樣？”

在家里過著窘迫的生活時，他就有一種預(yù)感，如果和楊雄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情。

總覺得會打開什么新鮮又刺激的人生。

但是，那是錯誤的。

“現(xiàn)在只有你了……”

巧云只穿著一層薄布，抱著裴如海。

“誒，念珠去哪里了？”

一直戴在裴如海手腕上的水晶串珠不見了。

“當做封口費送他了?！?/p>

裴如海指著窗外傳來的木魚聲。

“現(xiàn)在正在找代替品。古董店里有件值錢的翡翠串珠，不巧施主不在?！?/p>

“不用了，我給你買?！?/p>

“你丈夫一定對你很好吧？”

和尚一把摟過女人。

“下次帶著一些珍貴的寶貝來吧。就當做隨喜之余進入悟道境界的寶物?！?/p>

“我很期待——”

兩人又進行了一場巫山戲后，終于在再度響起的木魚聲中，裴如海穿上衣服離開了房門。

誦經(jīng)的聲音漸漸遠去。

“今晚見……”

巧云微笑著嘀咕，心滿意足地再次沉沉睡去。

————————————————————

那天早上，石秀也被宣告破曉的誦經(jīng)聲吵醒。

念佛僧敲著木魚走進死胡同。

低聲念佛的聲音在整個巷間回蕩。

還有楊雄家的后門打開的聲音。

輕輕的腳步聲，應(yīng)該是迎兒吧。

接著是兩個男人的腳步聲，以及木門上閂的聲音。

石秀從床上爬起來，從窗戶向外看去。

晨霧在流動。

其中，有兩個人影快步走過。

「果然……」

石秀關(guān)上了窗戶。

只有楊雄上夜班的時候，迎兒才會在后門放上香爐。到了凌晨，胡僧就會進入這條死胡同。

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大概是石秀剛在肉店起家的時候。

起初因為工作的疲勞，石秀并沒有懷疑什么，但有了時間之后，他開始特別注意地觀察。

沒錯。

對方好像是報恩寺的酒肉和尚，這一點也早已被石秀察覺了。

石秀用冷水洗了把臉，拿出磨刀石，開始磨切肉刀。

生意很好。

這幾天，連和楊雄好好談?wù)劦臋C會都沒有。

石秀一邊往磨刀石上澆水，一邊想著今天要去見楊雄。

————————————————————

那天中午過后，石秀早早地關(guān)上了店門，把楊雄接回家里。

楊雄好像剛從官府出來，并邀請石秀和他一起吃午飯。

只是巧云不見了蹤影。

“迎兒，巧云去哪里了？”

不見妻子的蹤影，楊雄連忙詢問端茶的迎兒。

“夫人在房間里?！?/p>

“去叫她。”

“但是……”

迎兒遲遲不肯過去，楊雄只好自己敲響內(nèi)室的門。

“巧云，你怎么了？石秀來了，怎么還不起來？”

“我頭疼?！?/p>

屋里傳來了巧云懶洋洋的聲音。

“如果有什么事，吩咐迎兒就好?！?/p>

“感冒了嗎？”

楊雄詢問迎兒有沒有找過醫(yī)生服過藥。。

“總之，先打開門把，為什么要上鎖呢？”

“別管我，沒關(guān)系，不管是什么病，睡一覺都會治好的?！?/p>

之后巧云便什么都沒再回答，楊雄也放棄了，回到客廳。

“她好像不太舒服?！?/p>

楊雄和石秀相對而坐，吩咐迎兒拿來酒飯。

酒一端到桌上，楊雄便為石秀滿上了一杯，同時詢問著生意的情況。

“生意還不錯。雄哥幫我交的房租，還有進貨的錢馬上就能還上了?！?/p>

“誒，那種事不必在意。你怎么了，為什么不喝酒？”

石秀默默低著頭。

“怎么了？石秀——”

楊雄探頭看向石秀。

“有什么心事嗎？”

“每當雄哥住在衙門，迎兒就會拿出香爐迎接客人。第二天凌晨，會有一個念佛的僧人敲著木魚走進死胡同?！?/p>

石秀直視著楊雄的臉說道。

“是從一個月前開始的?！?/p>

“石秀，什么意……”

這時，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什么話啊！”

頭發(fā)散亂的巧云，挑著眉毛站在那里。

“頭痛已經(jīng)好了嗎？”

“什么念佛僧？香爐又怎么了？”

“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說出來而已?！?/p>

“你看到什么了！？”

“只要聽到念佛的聲音，家里就會出現(xiàn)一位戴著頭巾的客人，然后和念佛僧一起回去?！?/p>

巧云的嘴唇顫抖著。

楊雄站起身，凝視著顫抖的巧云。

“巧云……這是真的嗎？”

“胡說！”

巧云瞪著石秀。

“這家伙就是想要誣陷我！不信的話，你就去問問迎兒吧。那種事情……真是太過分了！”

巧云捶胸頓足地叫喚著。

楊雄呆立在桌前一動不動。

石秀看了看那張蒼白的臉。

“是嗎……巧云？”

“好啊，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

巧云大叫一聲，沖出房間。

“巧云！”

楊雄趕緊追了上去。

巧云跑進臥室，站上椅子，把腰帶掛在梁上。

“既然這么妨礙我，我就去死！”

她系緊腰帶，把頭伸進里面。

楊雄連忙壓住他的腳。

“巧云！不要這樣好不好！”

“你還是相信那家伙，對吧？那就不要管我了！”

楊雄拔出刀來切斷腰帶，把巧云從椅子上抱了下來。

巧云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我知道了，巧云。不要再哭了。”

楊雄把手搭在巧云的背上。

“你不可能做那種事?！?/p>

楊雄命令迎兒把巧云扶到床上，巧云一臉疲憊地站起來，看了一眼站在走廊上的石秀。

“失態(tài)了……真抱歉?！?/p>

“沒關(guān)系。從一開始我就不應(yīng)該干涉?！?/p>

石秀飄飄然轉(zhuǎn)過身去。

“石秀——”

楊雄想追上去，但巧云從后面攔住了他。

“不要管他！他就是想慢慢獲得你的信任，然后趁虛而入！”

石秀在女人的尖叫聲中回到了店里。

店里很暗。

工作臺上，今天早上剛磨好的菜刀還帶著銀色的光芒。

石秀拿起尖利的菜刀，把剩下的牛大腿骨放在砧板上。

“沒辦法啊……”

菜刀甩了下去。

比手臂還大的牛骨，被一擊碎成兩半。

————————————————————

第二天，石秀的身影從店里消失了。

被收拾的板板正正的店鋪里，只留下了分文未錯的賬簿和楊雄之前借給石秀的房租和用于進貨的錢。

連一封信都沒有留下。

“因為說了那樣過分的話，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嘛？”

巧云得意洋洋地說。

“但是，就這樣默默離開，真是太忘恩負義了！”

楊雄什么都沒有回答。

只是默默地尋找石秀的下落，但不知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城市，最終也沒能找到。

從那以后，楊雄減少了夜班，盡量住在家里。

見不到裴如海的巧云越來越不滿，但趕走楊雄后又會重提嫌疑。

巧云左思右想，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喂，明天是媽媽的忌日。我想去報恩寺念經(jīng)。”

“這是怎么了？突然想起這個?！?/p>

“從之前夢見久違的媽媽起，我就開始在意這個了?！?/p>

“你還有這種信仰嗎?”

“哎呀，好過分！這叫做清道之心！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這個了。你看我的生活一直幸福不起來，不就是前世的因果嗎？所以，我打算今后修身養(yǎng)性，每當父母的月忌日那天，就去寺廟參拜。”

“明天我有工作，不能陪你一起去?！?/p>

“不用了，我?guī)в瓋喝ゾ秃茫锰爝€亮的時候過去，很快就回來”

“那么——你要小心點?！?/p>

“太高興啦！”

巧云一把抱住楊雄。

“誒？”

巧云從楊雄懷里摸到了一個沉重的布包。楊雄還沒來得及多會，巧云已經(jīng)確認了里面包裹的東西。是銀子。

“這么多……要干什么?。俊?/p>

“送到河南去?！?/p>

“為什么？”

“這是你賣掉的寶石的錢?！?/p>

“什么？”

“我要把這些錢和剩下的寶石還給閣下。”

楊雄凝視著巧云的臉。

把剩下的寶石拿出來——在楊雄這么說之前，巧云微微一笑，把包裹塞進自己的懷中。

“知道了。那么，這個就交給我保管吧，我找個人把寶石一起送到河南。”

一瞬間，楊雄的臉僵住了。

院子里白楊在風中鳴響。

就像潺潺的流水一樣。

“是嗎？”

楊雄深深嘆了口氣，點頭說道。

“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們在這里——拜托了?！?/p>

“我知道啦，沒關(guān)系的。”

巧云這樣說著，隨即為了準備晚飯消失在廚房里。

楊雄在背后目送著她。

巧云可能會說謊。

也可能不會。

不過都無所謂了——楊雄這樣想道。

只要按照巧云喜歡的方式去做就好了。

這既是自己的責任，也是自己的命運。

————————————————————

第二天，巧云在報恩寺的僧坊見到了久違的裴如海。

僧坊雖然很煞風景，但卻散發(fā)著出家人的清雅情趣。

“不像你啊?！?/p>

巧云坐在黑檀木制成的床上，高興地笑了。

“真像是少爺?shù)姆块g一樣?！?/p>

“那么，你丈夫那邊現(xiàn)在什么情況？開始懷疑了嗎？”

“不知道?！?/p>

巧云拉著裴如海的手回答。

“見不到你，真是太寂寞了?！?/p>

在青瓷香爐飄出的煙霧中，二人久別重逢，一番親熱之后，裴如海露出了一臉苦澀。

“那邊都處理好了嗎？”

“討厭，不要提那種不開心的事情?！?/p>

巧云被熱汗?jié)裢噶松碜印?/p>

“不要提！”

“這可是生命的恩澤。你的丈夫，還有他的弟弟，對他們來說，這種恩澤是不安的?！?/p>

裴如海把目光從緊緊抱住自己的巧云的臉上移開，給燃燒的香爐增添了新的燃料。

巧云咬著嘴唇，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只要楊雄消失就好了吧？”

新香燃著火焰，散發(fā)出濃郁的芳香。

裴如海疑惑地回頭看向巧云。

巧云睜大的瞳孔中閃爍著微亮的光芒。

“你給河南寫封信吧。楊雄殺了巧云，搶走了寶石，藏身在薊州。很快就有追殺者從府上趕過來吧？我們只要看準時機逃離薊州就好?！?/p>

巧云從迎兒帶來的化妝箱中拿出寶石和銀塊。

各色的光輝灑落在床上。

“有了這些，我們就可以逃到任何地方了?！?/p>

香爐中繚繞的白煙，在相互凝視的兩人之間緩緩流動。

“阿彌陀佛——你墮入了修羅?！?/p>

“都是你的錯。”

巧云纏緊裴如海的身體。

貼在窗戶上的白紙，映照著初春的光芒。

那光芒落在側(cè)臥在寶石和銀堆中的巧云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如同壞掉的人偶一般的冰冷而淺淡的陰影。

————————————————————

這天，裴如海寫了一封送到河南的信。

如果走水路，一個月后就能送到。

二人已經(jīng)做好了私奔的準備，隨時可以離開薊州。只身一人的楊雄連尋找二人的時間和機會都沒有，追殺者也要由他自己解決。

裴如海把信封在匿名的地方，隨即叫來胡僧，還給了他一些小費。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就給你買個度碟，讓你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人?！?/p>

胡僧一口答應(yīng)下來，雙手合十表示感謝。

“我明早就去?！?/p>

正如他答應(yīng)的那樣，第二天早晨，胡僧在天亮之前便起了床，準備行旅，離開了報恩寺。

黑暗的街道上沒有人影。

遠處的烏鴉叫了一兩聲，昏昏沉沉。

天空中，黎明的星星稀疏地閃耀著。

胡僧在緊張的空氣中，像保護懷中的信一樣，向前躬身走著。

走過了幾條街后，道路延伸到城隍的后面。道路兩旁，延伸著高大的圍墻。

聽到胡僧的腳步聲，酣睡的野狗跳了起來。

被突然出現(xiàn)的生物嚇了一跳，胡僧不由得停下腳步。

這時，從背后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真快啊?！?/p>

胡僧一愣，回頭看向身后的黑暗。

“今天沒有打木魚嗎？”

迎著星光站著的，是一個鼻梁上有傷痕的高個子男人。

手里拿著牛刀。

胡僧不禁發(fā)出哀嚎。

在某處的天空中飛來了烏鴉。

在翅膀的倒影還沒消失的時候，石秀已經(jīng)用牛刀將胡僧從肩膀到腹部一刀切開。

鮮血淋漓的胡僧軀體崩潰倒下。

石秀從尸體中取出了水晶串珠和裝滿了路費的錢包。

就在這時，一封信函從他的懷里掉了下來。雖然渾身是血，但被油紙包裹的信函毫無損傷。

石秀拆開封口，無聲地閱讀著信上的內(nèi)容。

蹲在黑暗中的野狗，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息，卷起尾巴爬進樹蔭里。

石秀看完信，握住信的一端，想把信撕成碎片扔掉。

但是，他的手指停了下來。

星光消失了。

東方的天空，泛著藍色。

石秀把信和搶來的東西全部塞進了懷里。

————————————————————

天亮前，住在衙門的楊雄被手下的士兵叫醒。

“在休息的時候打擾您，真是抱歉?！?/p>

“怎么了？”

“請看這個?！?/p>

士兵把一封信遞到楊雄手中。

“誰送來的”

“是您弟弟給我的?！?/p>

一聽說是石秀送來的信，楊雄立刻打開燈拆開了信封。

“他說您下班后還回來找您，不過他看起來好像很著急?！?/p>

楊雄打開了信。

碩大而清晰的字跡，確實是石秀的筆跡。

“受您照顧了。請原諒我還未還禮就離開?！?/p>

這是一封很簡單的信。

「為什么這么久了才……」

這時，楊雄發(fā)現(xiàn)信封里還夾了什么東西。

打開一看，是一封已經(jīng)開封的信和一顆水晶念珠。

楊雄屏住呼吸，讀了好幾遍紅褐色墨漬的信。

宣告黎明的鐘聲敲響。

信從楊雄手中滑到了地板上。

「石秀——」

楊雄拿起了手邊的刀。

然后，從哨所向拂曉中飛奔而出。

他的臉色，像消失的星星一樣蒼白。

————————————————————

胡僧的尸體被凌晨早起的年糕粥小販所發(fā)現(xiàn)。

很快，官員查出了胡僧與報恩寺的關(guān)系。雖然事件被定性為搶劫的罪行，但裴如海卻發(fā)現(xiàn)尸體的懷里有一封信被偷走了。

如果是強盜的話，那種東西是不會被搶走的。

一定是楊雄干的。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潮也?！?/p>

裴如海立刻回到僧坊，麻利地收拾起行李。

這時小和尚來告訴他有客人拜訪。

是迎兒。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太太聽說了這件事之后也很驚訝……”

裴如海把迎兒帶到樹蔭處，把事情敗露的事說了出來。

“聽好了，回去告訴夫人——馬上逃走。之后就像說好的那樣，在翠屏山的古冢碰頭吧！”

趕走迎兒后，裴如海急忙返回僧坊。當他確定這里沒有別人，正想扛著行李出門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做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

是一個鼻子上有傷疤的男人。

“你是……”

男人的手里緊握著沾滿鮮血的牛刀。

裴如海放下行李，抓起藏在懷里的短匕。

“六根清凈——必會成佛！”

但是，高舉的匕首被石秀揮動牛刀輕松彈飛。

“繼續(xù)念佛吧?！?/p>

石秀平靜地說。

就在這時。

“等等——”

石秀回頭看去，青銅燈籠旁站著楊雄的身影。

“斬首是我的工作?！?br/>

石秀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和喜悅。

“——雄哥。”

“我都知道了，石秀?！?/p>

宣告早上出勤的鐘聲，在報恩寺的天空中回蕩。

————————————————————

另一方面，接到迎兒消息的巧云急忙把值錢的東西包了起來。

連早飯都沒吃就叫上了轎子，出了家門。

“送我到翠屏山去，我會給你很多錢，快！”

轎子飛一般地穿過城鎮(zhèn)，出了城。迎兒在后面小跑著跟上。

翠屏山位于薊州的東郊，是一座杳無人煙的山。山腰是一片墓地。

滿地都是立著幡紙的人偶的嶄新墳?zāi)?，和枯朽無草的古老石碑。長滿雜草的山間，到處可見圓圓的土墳。

轎子在松柏昏暗的樹影間，朝著山頂爬去。

“啊，那個女傭不見了……”

在爬到一半的時候，轎夫們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

巧云從轎子里探出頭來。

“剛才跟在后面的女傭人不見了?！?/p>

“什么？”

巧云被嚇了一跳，從轎子里走了出來。

巧云和轎夫們?yōu)榱藢ふ矣瓋憾贩祷?。過了一會兒，她們在樹根下看到了迎兒的身影。

“怎么，是累了嗎？在這里休息……”

“迎兒！快跟上?。　?/p>

巧云狠狠地罵了迎兒一頓，可是坐在那里的迎兒依然一動不動。

“你在干什么呢！”

正當轎夫們靠近迎兒想搭把手的時候，巧云發(fā)出了一聲慘叫。

靠在樹干上的那具身體——脖子以上空空如也。

轎夫們發(fā)出哀嚎，爭先恐后地奔下山去。

“啊，等一下！”

巧云因腰上癱軟而動彈不得。沙沙作響的森林中，只剩下她一人。

「必須逃走……」

巧云咬著牙站了起來，艱難地重新爬上山路。

風從背后吹來。

頭頂?shù)臉渲υ趽u晃，樹梢在飛舞。

墓地上，泛黃的幡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似乎從石碑的陰影和一旁的泥土中看到了臉龐瘦削的亡靈。

不管是哪一個亡靈，好像都在威脅巧云，想要抓住她。

終于，巧云到達了離山頂近在咫尺的開闊山地。

終于看到了明亮的天空。

天空被薄薄的云層籠罩，透過彼方閃耀的陽光，顯得格外明亮。

茂盛的翠草間，布滿銀色的朝露。

微紅色的羅裙被矮草沾濕，巧云在倒下的古老石像之間攀登。

前面有一座特別高大的孤冢。

正面已經(jīng)坍塌，露出了石室的墻壁。這是比其他墳?zāi)垢庸爬系呐f時代貴族的墳?zāi)拱伞?/p>

石室里的土都塌陷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成樣子。

巧云環(huán)顧四周。

沒有人影。

裴如海好像還沒來。

巧云把膝蓋往冢前一蹲，開始掘起填滿石室的土。

這個冢中，埋藏著之前命令胡僧偷偷埋進去的寶石和銀子。

兩人在合適的時機在這里會合，打算挖出這些東西后逃走。

含著露水的土很軟，堅硬的觸感會很明顯。

巧云的指甲里塞滿了泥土，但她仍然一心一意地繼續(xù)挖掘。

觸感依舊那樣柔軟。

巧云拂去泥土。

與此同時，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墓地之上回蕩，越過柏樹的樹梢。

巧云向后倒去，雙手不知何時已被鮮血弄臟。

從土下出現(xiàn)的，不是寶石，而是像石頭一樣蒼白的臉——裴如海的頭顱。

巧云發(fā)出發(fā)出無聲的悲鳴，一退再退。

就那樣失去了知覺。

但是，從石冢后面出現(xiàn)的男人們的身影讓她恢復(fù)了理智。

“其實我不想讓雄哥知道?！?/p>

石秀站在那里。

“最后會變成這樣，我也沒想到?！?/p>

“——巧云?！?/p>

站在一旁的楊雄，右手緊握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利刃。

那張臉比雪還要冰冷蒼白。

他的左手握著裴如海的信。

楊雄抬起那雙連亡靈都為止膽怯的昏暗眼眸凝視著巧云。

風吹散了草叢間的晨露。

“你不能……”

巧云喃喃地張開紅潤的薄唇。

“我一直對我置之不理……”

巧云很喜歡哭。

然而，偏偏在今天，眼淚一滴也沒有流出。

“楊雄……”

巧云睜大眼睛，凝視著站在眼前的蒼白男子。

楊雄痛苦地深吸一口氣，平靜地回答。

“我……已經(jīng)沒有其他能為你所做的了。”

那個聲音就像吊唁一樣，在墳?zāi)怪g流淌。

“你討厭我……對嗎？所以才那么生氣……”

巧云向前走了一步。

“聽我說，你是個溫柔的人吧……”

“不要再說什么了?！?/p>

“楊雄……喂！想起來?。∥覀儭皇且灿羞^幸福的時候嗎……！”

楊雄背對著喋喋不休的女人。

巧云對著石秀雙手合十。

“石秀先生，我真的知道錯了……請您……幫幫我——”

“雄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p>

石秀背對著女人默默走開。

“別擔心，夫人。沒有比雄哥更厲害的劊子手了?！?/p>

寒風凜冽的草原上，只剩下楊雄和巧云。

“要殺我嗎？”

楊雄沒有回答。

只是，慢慢地，兩步、三步地靠近。

“大家都怪楊雄?！?/p>

巧云詛咒似的呢喃道。

“我……早就知道了?！?/p>

從那個月亮高升的夜晚開始。

“從一開始，楊雄就不愛我。”

風發(fā)出了哭泣般的聲音。

“你也一樣——你不也只是想逃離無聊的生活而已嗎??？”

風襲向天空。

松柏和盤踞在墳?zāi)怪械耐鲮`們都屏住了呼吸。

鮮血朝著白色的天空噴涌額出。

只不過一瞬間。

連慘叫都沒有發(fā)出，巧云的身體便倒在了原野上。

它的頭顱飛出三丈，掉落在滿是露水的雜草之間。

仿佛還要詢問什么似的睜大眼睛，在失去光芒的那片天空中，倒映出一片空蕪。

那個月夜。

做著遙遠的夢的，不僅僅是巧云。

被迷住的，也不僅僅是楊雄。

現(xiàn)在，天空一片陰影，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夢想。

楊雄沐浴著撥開草叢的冷風中，像一座腐朽的老墓碑，久久佇立在那里。

這是『斬首』楊雄在薊州的最后一次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