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野草。今天這篇特殊的采訪，我已經計劃了半年有余。

采訪的對象是我的老師之一，美國動畫大師David G. Ehrlich先生。他是世界動畫協會前副主席，美國達特茅斯學院教授。

我初次接觸他是在2011年秋，當時我剛剛進入中國傳媒大學就讀動畫學的碩士。上的第一堂課就是David的世界動畫史。我被他的課深深吸引。

David已經在中國多年，在全國多地授課，為中國的動畫專業(yè)學生帶來寬廣的視野。

他對各高校所給的待遇并不看重，真的可以說是不求回報。國內動畫領域，尤其是動畫教育界，給了他一個特殊的稱號：動畫界的白求恩。

上面這張照片來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2011年的官方微博，微博中引用了他人對David的評價：

年逾70，遠渡重洋從美國到中國，義務教我們上課，自己出錢資助我們的夢想。我們難過的時候擁抱我們，給我們勇氣，給我們信心；我們哭泣時，他也落淚。

David對中國動畫的發(fā)展，一直有自己獨特的觀點。這篇訪談，涉及David對中國動畫的諸多看法，中國與美國動畫專業(yè)學生的差異，更提到了此前受到很大關注的「阿里巴巴事件」——2015年，David曾在微博上貼出一篇給馬云的公開信。在文章中你會了解到這件事情當時的進展，并附有公開信的全文。

不過其實我終于下定決心做這篇專題稿的起因，是我在學術趴上發(fā)布的一個專題：動畫專業(yè)大一新生的作業(yè)能做到什么樣？（可點擊進入）。這篇推送獲得了不錯的反響，并且輾轉被David看到了。他隨即在他自己的微博上也貼出了他剛剛授課的西南民族大學大一新生們的作品。這是對學術趴的一次特別有趣的回應。于是，一直想要采訪David的我，以此為契機很快寫下了早就記在腦子里的訪談問題，發(fā)給了David，最終形成了以下內容。

感謝我的博士班同學，同時也是David的得力助手Emma，為這篇采訪進行了細致而精準的翻譯。

野草：在中國，您最為大家熟知的身份是一名動畫老師。您在中國生活多少年了？這些日子里，曾任教于哪些學校？

David：簡單回答的話，自2007年起，我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在中國居住。我曾任教的學校有：北京電影學院、位于鼓浪嶼的福州大學藝術學院、中國傳媒大學、北京服裝學院、杭州師范大學、青島科技大學、西南民族大學、成都學院。此外，我還曾在十余所中國院校舉辦過單場的學術講座。

1988年，我第一次來到中國，參與舉辦上海首屆國際動畫節(jié)的工作。在四個月的時間里，我抽空與徐景達（阿達）之子徐暢合作，為上海的孩子們開辦了幾次動畫短期培訓。

九十年代期間，我差不多每年都會回到上海，一來是看看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那群朋友，二來是繼續(xù)與徐暢一起為孩子們舉辦動畫工作坊。

從2004年起，動畫節(jié)開始逐漸在中國興盛起來，我也常常會以評審或嘉賓的身份受邀參加。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獨立動畫人段佳。2007年，在我暫時離職美國達特茅斯學院期間，我加入了段佳的教職團隊，成為了北京電影學院為期一學期的客座教授。此間，我還到其他院校進行教學講座。

2009年，我從達特茅斯學院「半退休」時，我受邀成為一名當時還坐落于鼓浪嶼的福州大學藝術學院的客座教授。一段時間之后，我聽說這所學校要從島上遷至廈門市區(qū)，鑒于那里天空總是灰蒙蒙的，我就給我多年的老友——中國傳媒大學的路盛章教授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他那里有沒有適合我的職位。不久之后，我開始在中國傳媒大學講課，同時還在北京服裝學院帶一門課程。

2011年，我的上海美影廠的一位老朋友王剛準備在杭州師范大學開辦動畫系，告訴我他需要幫助，我便從第二年開始每周往返于北京和杭州這兩座城市，一周抽出幾天的時間在兩所不同的學校教課。

2013年，我的另一位老友，王水泊介紹我認識了即將就任的青島科技大學動畫學院院長。當時院里的動畫系還處于成立之初，他們想讓我組建一個全新的手繪動畫工作室。于是，結束了杭州的工作之后，我開始在青島全職授課，并同時在中國傳媒大學教一到兩門課程。

2015年的秋季，一位西南民族大學的同事邀請我到那里教了兩個月的課，從那之后，每年秋季我都會到西南民族大學講課。直到今年，我開始每周同時在西南民族大學和成都大學講課。我的中國傳媒大學的學生羅世玉，也是成都大學的一名老師。

雖然一直奔波于多所學校之間，我的心一直與中國傳媒大學同在，每年春天我都會找時間為那里的研究生上一門課。

野草：您已經在美國的達特茅斯學院教書二十多年了。中國與美國的學生，以及中國不同院校的學生，能力有何區(qū)別？您會根據不同學校的實際情況，對授課方式作出調整嗎？

David：達特茅斯學院是一所「文科」院校，在我任教的課堂上，無論是動畫創(chuàng)作、動畫研究還是社會政治史，老師與學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都充滿了探討和思辨。無論是課堂發(fā)言還是寫文章，原創(chuàng)性都非常重要。盡管我十分鼓勵，但很明顯，與老師爭辯在中國是不被允許的。寫論文對于中國學生來說也多數是改述他人的觀點而非原創(chuàng)性的思考。

對于美國大學生來說，他們花了太多的時間在體育運動和啤酒派對上，因此很難集中精力在一周的工作日內持續(xù)創(chuàng)作。而在我所教過課的中國大學里，所有的動畫系學生都能夠放棄很多青春的快樂，專注持續(xù)地創(chuàng)作。因此每年返回達特茅斯的時候，我不再教授動畫制作，而是講亞洲動畫史，學生們也在寫論文和課堂討論中學會很多。

在中國教書的時候，我會抓住機會教動畫，而中國學生在我的課堂上也發(fā)揮了超乎想象的創(chuàng)作水平。

野草：中國動畫領域的很多人稱您為「動畫界的白求恩」，您如何看待這個稱呼？

David：我知道白求恩對于中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他為中國抗戰(zhàn)軍人付出的無私幫助而贏得了中國人民的愛戴，這在毛主席關于紀念白求恩的文章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我非常感動我能被賦予這個稱號。但我更喜歡和我的中國學生共同創(chuàng)作、一起成長。我覺得我從他們身上得到的，遠超過他們從我身上所學到的一切。

野草：David您一直是做抽象動畫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您所處時代的某種獨立動畫的風貌。您是如何看待抽象動畫的？

David：作為動畫人，我有繪畫和雕塑的底子，因此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表達更傾向于運動，線條、形狀以及顏色的變化，而非故事創(chuàng)作。但我并不是一直在做抽象動畫。我在佛蒙特州的山里住了有四十年的時間，因此我的動畫創(chuàng)作也潛移默化地受到了大自然的影響。我不僅嘗試去表現自然萬物生長與變化，同樣還有群山、樹木、花草、女性線條的顏色和形狀。

這是David最新的片子，SHAN（全片欣賞見微信公眾號『動畫學術趴』）

在青山綠水間關于年華老去和時間不朽的冥想

野草：我在2011年讀碩士的第一年里，曾有幸上過您的課，您也教過我們抽象動畫，我在碩士階段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深受您的影響。非敘事動畫在市場上往往是邊緣化的、非主流的。但其實就我的觀察，至少在研究生教學時，您在更多的教學時間中，更在意培養(yǎng)學生講故事的能力，尤其是也希望學生編創(chuàng)出受市場歡迎的故事。為什么您選擇這樣做？

David：作為一名老師，我有責任教會我的學生在畢業(yè)之后如何適應這個社會。作為一名藝術家，我一直在和各種各樣的困難作斗爭。值得慶幸的是，在世界各地我都能遇到好的同事，交到好朋友。我在達特茅斯和世界各地教書的所得，也為我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資金上的支持和保障。

非敘事動畫在西方市場上有微薄的一席之地，我并不認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這會在中國實現，甚至有可能根本就無法實現。因此盡管我不反對我的中國學生進行非敘事動畫創(chuàng)作，同時也不鼓勵他們。我認為，鼓勵他們在敘事動畫中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和原創(chuàng)能力更有教學價值。事實上，這也是中國動畫的現實。

即使在達特茅斯教動畫的時候，我也從不鼓勵我的學生進行抽象、實驗或是非敘事的動畫創(chuàng)作。我更傾向于教會我的學生如何在動畫創(chuàng)作中為觀眾們展現他們的原創(chuàng)性和良好故事結構和角色設計。迄今為止，教學成果也十分顯著。我（在達特茅斯）的學生中沒有人做抽象動畫，但卻出了幾位極為極具創(chuàng)意的敘事動畫導演，如《天降美食》、《龍虎少年隊》和《樂高大電影》的編劇、導演——菲爾·羅德和克里斯·米勒?，F在，我進一步延續(xù)我的教學方法，開始教我的中國學生如何在動畫廣告中創(chuàng)意性地思考。

《迷醉》是我2012年在David課上的結課短片（視頻詳見微信公眾號『動畫學術趴』），David的課程為我提供了巨大的啟發(fā)。

野草：我知道您曾經用自己的錢資助過中國的動畫專業(yè)學生，以幫助他們減輕糾結生活而更專心地完成創(chuàng)作，是這樣嗎？我聽說您的有些朋友對此表示不太理解，因為學生在他們的專業(yè)領域內創(chuàng)作，是他們本來就應該做的事情。您為何這樣做呢？

David：我完全同意學生在他們的專業(yè)領域內創(chuàng)作是他們本應該做的事情。在我的課堂上，當學生們能夠熟練地掌握和運用英語的時候，我會為他們開一些額外的小灶：那就是訓練他們的銷售技能，例如，如何做好準備工作并說服一家公司、美術館或是電視臺的收購主管購買或支持他們的作品。

只有下面幾種情況，我會選擇資助學生完成他們的創(chuàng)作：

（一）我認為他們的作品十分優(yōu)秀，并且很適合拿到國際動畫節(jié)上去參賽，更容易受到西方觀眾的認同和喜愛；

（二）創(chuàng)作作品極其耗資耗時；

（三）我感到即使是用什么銷售技巧也無法幫助學生拿到國內的資助和支持；

（四）當學校付給我工資時，我可以拿出一部分用作創(chuàng)作輔助經費。

畢業(yè)生在第四年所完成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往往是他們的心血之作，他們會帶著下一部作品會更好的心愿離開學校。我知道，對于拿到第一份工作的動畫工作者來說，畢業(yè)后的第一年異常辛苦。他們通常深夜下班后精疲力盡地回到家中，不再有多余的力氣和激情進行自己的動畫創(chuàng)作。如果學校、政府或是成功的企業(yè)家能夠為這些剛剛走出校門、心懷創(chuàng)作的同學說提供資助，那是最好不過了。在這個愿望能夠實現之前，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教會他們推銷技能和如何做好創(chuàng)意廣告，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會為有前途有夢想的畢業(yè)生們提供小額的資助。

野草：2015年6月，您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封給馬云先生的公開信，希望中國商界的領軍人在資金上支持中國的獨立動畫人。可以說，這件事當時在國內動畫行業(yè)和教育界引發(fā)了不少討論。后來阿里巴巴聯系了您，并邀請您去商談，當時我隨您一起去了。后來，客觀地說，您的愿望在阿里巴巴方面沒有得到預想的推進，您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David：我認為我有責任說服阿里巴巴影業(yè)支持中國的獨立動畫。我們雖然沒獲得與馬云先生面對面交流的機會，但我感覺，接待我們的那位同樣是傳媒大學畢業(yè)的年輕女士起初是非常支持這件事的。書亮，我?guī)阋煌巴且驗楫敃r我即將返回美國，我希望你能有機會和阿里巴巴進行后續(xù)的工作。因此我認為，關于為什么事情沒有在阿里巴巴得到推進，其實你比我更有發(fā)言權。我仍然對馬云先生這樣的商業(yè)領軍人物抱有希望。

野草的信息補充：David說我比他更了解這件事的進展。實際上，David在發(fā)布信件之后得到了阿里方面的回復，并邀請David去阿里影業(yè)做客。David當時帶我一起前去，兩位女士接待了我們，并做了簡單的參觀。當天，David說了說他關于資助、扶持獨立動畫人的各種想法。兩位女士表示對此很感興趣，隨后將很快向高層匯報此事。但后來的幾個月內，我多次通過郵件和微信詢問，并沒有得到關于事情實質性進展的任何有用信息。事情就這樣被擱置了。

野草：您最近（2017年11月）在您的微博上傳了西南民族大學大一新生的動畫作品，并肯定了他們極好的創(chuàng)造力。我也知道您前段時間已經看到我在動畫學術趴上分享的幾部傳媒大學大一新生的作業(yè)（大勇老師的課程）。不知您的分享，是否可以看做您對于我這篇分享的一次反饋和補充呢？您認為如何延續(xù)，或者說持續(xù)引導學生們在技法學習的過程中培養(yǎng)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

David：是的書亮，我認為你把來自大勇老師Flash動畫課程的學生作品分享出來是做了一件非常重要且有意義的工作，這能夠也應該成為一個起點，所有中國動畫院校的大一新生作品都應該被展示和分享出來。

很明顯，我在成都所教的這些大一新生的作品在技術上還未達到精通和成熟，但這21名學生卻做出了極具原創(chuàng)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作品，不論是動畫還是音效方面。我當時想，這群學生雖然來自一所較小的動畫學院，和北京極負盛名的學校不可同日而語，但他們的努力應該被展示并得到鼓勵。

在我把學生們的作品上傳到微博之后，大勇老師和我一起聊了聊我們應該如何在四年的動畫技法教學中，鼓勵和保留學生們的創(chuàng)造力。由于這個課題的重要性，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它提出來，單獨地討論這個問題，并歡迎全國各地的老師和同學們提出他們寶貴的想法和意見。

西南民族大學大一新生的動畫作品合輯（視頻詳見微信公眾號『動畫學術趴』）

野草：您如何看待中國動畫的歷史和現在，以及對中國動畫的未來有何期許？

David：我曾極大的關注、研究并在演講中多次提到有關上海美影廠的系列作品，我對美影廠以及在那里工作的藝術家們充滿了熱愛與尊敬。中國動畫現在的發(fā)展常常讓我驚嘆，近幾年來中國動畫電影的背景和特效制作都精美無比。

短短幾年間，中國動畫公司和工作室的三維制作已經達到了美國和法國大公司的成熟水準，這是十分可喜可賀的。我認為，下一部進軍和發(fā)展的領域應該是原創(chuàng)故事和角色。只有加強原創(chuàng)，中國動畫才能成功打入國際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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