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就知道，嘲諷熊孩子已經(jīng)成了互聯(lián)網(wǎng)政治正確。

但我沒想到，這屆網(wǎng)友對“熊孩子”的定義，已經(jīng)擴大到了寫作業(yè)摸魚、不夠勤奮堅定的程度。

也沒有想到，這屆網(wǎng)友嘲諷“熊孩子”的力度，到了“違反校規(guī)就該死”的程度。

01

一群成年網(wǎng)友

熱衷于“圍攻”孩子

看到彈幕、評論齊刷刷地辱罵夏歡歡時，我一度恍惚。

夏歡歡，一個電視劇《小舍得》里的五年級女孩角色。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已然被咒罵成了“又蠢又不自量力的東西”，收獲了國產(chǎn)劇中小三角色的同等待遇。

一會拿她和劇中的成人角色放在一塊對比，罵她是“最有問題”的一個。

一會因為她算錯了題，“不太聰明”都算客氣的評價，就該說“蠢”。

轉(zhuǎn)頭再順勢嘲諷一番，這小姑娘就知道哭。

另一個聰明乖巧的小孩也沒被放過，沒驗算做錯了題，一群網(wǎng)友仿佛手握賽博教鞭。

“為什么沒有驗算？不都提醒過了嗎？”

如果夏歡歡是我的同事，工作時摸魚耽誤進度，還遇上難題就愛哭，那我也不想搭理她。

可問題是，夏歡歡是個五年級孩子。

對成年人要求知行合一、要求心態(tài)堅強平和也就罷了。

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嘴上說要好好學(xué)習，手上忍不住掰橡皮，本該是很正常的事。

在網(wǎng)友嘴里，卻成了天大的錯事。

倘若去質(zhì)疑一些言論是不是太苛刻了，則一定會收到“小孩子也該懂事”的反駁。

我愿稱其為互聯(lián)網(wǎng)又一奇觀，一群大人，執(zhí)著于對著小孩叫囂“對錯”。

對影視劇的角色逞一時嘴快、罵的爽也就算了。

嚴肅的社會新聞下頭，這樣的言論卻還在繼續(xù)，甚至顯得更冷漠苛刻。

不久前，有兩次青少年自殺事件引起熱議。

一次，是鄭州的14歲女孩，在被同學(xué)舉報帶手機、老師進行搜查批評后跳樓身亡。

再一次，是西安的12歲女孩，被懷疑偷拿老師的錢，不愿學(xué)校通知家長。

班主任給家長打電話后不久，女孩從附近公寓的20層跳樓身亡。

我本以為，在這樣的社會事件面前，哪怕圍觀者不太關(guān)心背后的教育話題。

也多少會惋惜于稚嫩生命的消逝。

沒想到，這兩則新聞下，網(wǎng)友們爭論最多的還是“對錯”。

一個爭論“該不該帶手機去學(xué)校”，再進一步，“舉報女孩的同學(xué)錯沒錯”。

覺得女孩帶手機去學(xué)校就是違規(guī)，“沒得洗”。

西安的新聞下，則是另一番爭論的局面，核心是“孩子到底有沒有偷錢、她是否有可能偷錢”。

雖然“偷沒偷錢”是個事實判斷，可這并不妨礙對事實細節(jié)一無所知的網(wǎng)友們進行主觀推理。

“小姑娘這么害怕家長知道，一定是偷了才怕事情敗露?！?/p>

“害怕反而是證明沒偷，被冤枉的情況才會怕家長知道，擔心家長也冤枉自己?！?/p>

討論之熱烈，仿佛這些社會新聞的重點不是“生命”，而是“是非判決”。

諷刺的是，當12歲女孩自殺的新聞登上熱搜后，它所衍生出的話題依舊只關(guān)乎“對錯”。

“孩子宣泄情緒有錯嗎”。

話題輕飄飄的，仿佛不是有人自殺了，而只是一個孩子和父母大吵一架。

試圖在這些事件中，糾纏“錯沒錯”的人，不妨多問自己一句。

就算證明“孩子做錯了”，然后呢？

難道一個帶手機上學(xué)的孩子、一個偷了錢的孩子，走向自殺的人生結(jié)局就理所當然了嗎？

青少年自殺事件的悲劇性，不是因為當事人是好孩子才成立的。

譬如當網(wǎng)友質(zhì)疑，班主任對帶手機這一違規(guī)行為的處理方式不妥時。

得到的反駁，是“不帶手機上學(xué)的十個好處”，借此來論證女孩的舉止不對。

這不免令人細思恐極，社會對孩子的容錯率何時變得這么低了？

低到會把孩童的生命價值，與違反校規(guī)畫上等號。

02

被無限放大的錯誤

互聯(lián)網(wǎng)上，但凡有個孩子鬧騰、發(fā)脾氣的環(huán)節(jié)。

總會涌出一種常見的聲音，諷刺孩子“大題小做”，再在孩子身上挑一通毛病，講一些是非對錯的大道理。

甚至在青少年自殺的社會新聞下，都要多說兩句“何必呢？”“真脆弱”。

孩子會這么“脆弱”，恐怕不是其自身的原因。

這個月以來的兩起自殺悲劇的起因，一是帶手機上學(xué)，二是被懷疑偷錢。

事件的起因，在成人社會眼中似乎“微不足道”。

那到底為什么，孩子會為了“小事”害怕成這樣？

青少年的心智不成熟、認知相對狹隘，固然是客觀原因。

埋藏更深的社會因素，卻在這次的輿論場里緩緩浮現(xiàn)：

無論是老師、家長、圍觀者還是孩子本身，都下意識地認為，小學(xué)生偷錢、帶手機、打碎了玻璃……是非常嚴重的錯誤。

都是從小孩的階段過來的。

多少人偷偷帶過手機、mp4到學(xué)校，多少人寫作業(yè)時分心，在草稿本上涂鴉畫小人。

又有多少人偷拿過家里的零錢硬幣，偷玩過不讓玩的電腦游戲。

像夏歡歡那樣，這會想著必須要好好念書、求爸媽幫自己報補習班，過會熱情就松懈的人，也一定不在少數(shù)。

這些的確是小毛病，但經(jīng)歷過的人都知道，不致命。

可放在當下輿論的放大鏡中，小孩做了這些就仿佛觸犯了絕對底線。

夏歡歡在本子上畫棋盤下五子棋

有的家長會因為孩子犯錯，搬出“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的俗語，恨鐵不成鋼地仿佛在進行命運判決。

老師會因為孩子犯錯，搬出權(quán)威使出手段，目標是“讓孩子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手段，卻缺乏限制與仔細思考。

就像鄭州事件中網(wǎng)友質(zhì)疑的，只是學(xué)生帶手機的問題，老師或許沒必要讓女孩停課、叫出來批評、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下手搜查。

就連不少圍觀者，在看到這樣的青少年自殺事件時，第一反應(yīng)都是去反駁“小孩子做錯了”。

被人回擊“這種時候不該挑小孩子的對錯”時，還要反駁一句，“怎么，死了之后就不能挑錯嗎？”

鄭州女孩被挑剔的，是帶手機上學(xué)違反校規(guī)，是在老師面前拒不承認帶了手機，是沒積極配合老師工作。

西安女孩被挑剔的，是她如果偷了錢、就是品德上的大敗壞，是她試圖請求老師不要聯(lián)系家長、“肯定心虛”。

當成千上萬的人在生死面前，都依舊執(zhí)著于糾纏“錯沒錯”、挑孩子的毛病。

你要如何讓一個孩子相信，“這事沒什么大不了”？

不知有多少人在學(xué)生時代極度害怕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害怕被叫家長。

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孩童時期，下意識地相信：

“媽媽/老師/大家只愛不犯錯的我?！?/p>

我們似乎默認，犯了一次錯就會失去所有，失去關(guān)懷與寬容。

那個跳樓的12歲女孩，平常品學(xué)兼優(yōu)，在所有人眼中懂事大方，她最后在本子里寫下的是：

“家不是依靠，而是用假笑應(yīng)對的場合?！?/p>

我知道我只會逃避。”

“謝謝你們，路臟了，抱歉。”

成熟得不像一個六年級學(xué)生，也謹慎得不像一個孩子。

才這個年齡的孩子本可以不這么獨立，本可以依靠很多人，家庭、師友、社會。

但她卻表現(xiàn)出一種落寞的游離，假笑著應(yīng)對家人，沒有勇氣面對質(zhì)疑，害怕給他人添麻煩。

我們似乎太過習慣、也太過推崇“完美好學(xué)生”的敘事，獨立懂事，看不見一點童稚的影子。

并把青少年時期的道德，無限延伸到人格、命運、道德。

孩子犯錯了需要教導(dǎo)，可教導(dǎo)也是分方法、分層次的。

一味地強調(diào)對錯、放大犯錯的嚴重性，只會讓生死觀仍未完善的青少年撞向極端。

03

被養(yǎng)成“完美大人”的小孩

在這些事件里，并非不允許討論對錯。

譬如對當事的家長與老師來說，要辯清楚對錯就是必需的。

孩子到底有沒有帶手機、有沒有偷錢，在個人情感上直接關(guān)系著誰要為這次悲劇負責。

倒不是法律層面的負責，而是道德精神層面。

有時這甚至可能是一個互相推諉的過程，老師怨家長沒教育好小孩子的性格，家長怨老師處理的太過激。

從個人情感角度，這一行為能被理解，為一條生命的逝去負責實在是一件太沉重的事，沒人敢于承擔。

可對圍觀者來說，對社會來說，糾纏于“孩子錯沒錯”是一件意義甚微的事。

因為這就像是出了事找背鍋俠，只要找到一處“不合規(guī)范”之處，事件就該就此完結(jié)撒花、終止討論。

而在青少年自殺事件中，這個背鍋俠甚至找上了孩子。

“這孩子自己犯了錯，怪誰呢?！?/p>

“要是他沒打碎玻璃/沒違背校規(guī)，不就沒這么多事了嗎？”

“都怪這小孩自己脆弱?！?/p>

規(guī)訓(xùn)，是在合力與沉默中鑄就的。

在雞娃的壓力前，家長擁有了要求孩子完美的權(quán)利。

在升學(xué)的壓力前，老師擁有了要求孩子完美的權(quán)利。

而在習慣于口誅筆伐“熊孩子”的輿論背景下，一些網(wǎng)友也自認為獲得了要求孩子完美的權(quán)利。

這種程度的苛責，正常情況本該歸屬于利益分明的成人世界。

卻因為各種因素提前到來，加在了孩子身上。

以至于小孩的生存空間被壓縮到不再容許童稚，直接通向了完美大人的地步。

可期待小孩早早地遵循成人規(guī)則，本就是不切實際的事。

如此苛求來的，不是什么成長，而是抑制童真、稚嫩乃至人性的假面。

以至于有些孩子對“犯錯”的恐懼，甚至大過了人類天然對生存的渴望。

看電視劇時，要對里頭的孩子破口大罵，怨他異想天開、不通人情世故。

在社會新聞里，要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可憐孩子挑挑揀揀，怪他不守規(guī)矩、做錯了活該。

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不乏家長或老師，將孩子的性格、稚嫩視為必須剃除的惡習。

小孩子好動坐不住凳子，會被上升到“輸在起跑線”的高度。

大多數(shù)人，成年后都會有不理解曾經(jīng)的自己的一刻。

或許是發(fā)現(xiàn)，當初瘋狂想擠進的班級小團體，其實幼稚可笑。

或許是發(fā)現(xiàn)，當初因為抄作業(yè)被叫家長這事，放在漫長的人生中平淡無奇。

甚至是發(fā)現(xiàn)，小時候因為孤獨產(chǎn)生的自殺想法，如今看來很不值當。

這些道理成年后想來自然無比，但要是直接對一個青春期的孩子如此灌輸觀點，保證說不通。

那些在成人視野中、犯錯、“萬惡不赦”的孩子，缺的或許只是一次長大的機會。

以“對錯”為準繩的思維，其可怕之處在于，當我們?yōu)樗舜蛏稀胺稿e”的標簽，往往自恃著“正確”的立場。

宣告一個人“錯了”，就像是把這一個體驅(qū)逐出社會族群之外。

進而宣告，他所背負的悲劇只是個例，與你我無關(guān)。

這只會一次又一次地阻礙社會問題的解決，放任某種隱患的不斷惡化。

以至于許多社會事件發(fā)生時，人們只能無力地反問：

“還要發(fā)生多少次悲劇，我們才能意識到……”

其實，可以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