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的亡靈 完結篇

chapter.27 故事進行到這里,終于到了終幕。演員們一個接一個地殺青,石碑上刻滿了數(shù)不清的名字。 而在最后一幕的布景中,演員們如同執(zhí)劍決斗的騎士。那是象征著“法度”的拉萊妮·希瓦,和向其發(fā)起挑戰(zhàn)的叛逆者。 在前幾幕的臺本中,他似乎有天川野棘這么個名字,不過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名字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一路走來他一直在舍棄,舍棄那些對自己來說不必要的東西,一開始是名為負罪感的、人皆有之的基礎情感,到了最后則是名字和自我。 天川野敲響了院長室的門。門是虛掩的, 好像從一開始就一直在等他到來。 于是他輕輕推開門。室內沒有開燈,只有無數(shù)只蠟燭擺在地上桌上搖曳著的光芒,像密密麻麻的眼睛盯著他。身披黑袍的女孩頭也不回地跪坐在祭壇前,空氣中彌漫著消毒酒精和血腥味混雜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最后的祭祀失敗了?!迸㈧o靜地說,白發(fā)的男人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她身側,可仔細看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已經按在腰間的刀鞘上了。那把刀一旦出鞘,便會在電光火石之間削下天川野的腦袋,這點天川野還是知道的。 于是他站在原地,沒有進一步上前,等待著女孩的發(fā)話。 “恐懼不夠?!迸⒄f,聲音很低沉,聽不出感情色彩,“最后一名死者在死的時候是沒有恐懼的。她是自愿選擇的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交代你的事,你為什么沒有辦好?” “我和溫婉小姐起了分歧?!碧齑ㄒ暗鼗卮穑S手撣去肩上的灰塵,“我選擇的目標都是已經不想活下去了的人。而她卻選擇那些還有求生欲望的目標?!?院長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你背負的罪嗎?” 天川野當沒聽到一樣繼續(xù)說,“大概是我和她的爭執(zhí)被605的病人看到了吧,溫婉想殺她滅口,卻被九鬼渡救回來了。那個女孩于是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和明覺悟史簽了契約。我沒有看過契約的原文,但是從明覺悟史的話里推斷,這個女孩把自己剩余的壽命獻給他,換來死后作為幽靈一類的存在在人世間短暫停留。她現(xiàn)在應該在九鬼渡身邊,我不知道。” 院長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來。翡翠綠的雙眼在燭光的映襯下暈出絲絲詭異的色澤。 她望著天川野,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臘塑的面具,沒有一絲生氣。天川野感覺面前嬌小可愛的女孩樣貌只不過是一層外皮,充盈在拉萊妮·希瓦內在的是某種古老而又莫可名狀的非人生物。非人之物靜靜地望著他,露出詛咒一般的笑容。 “那么,你是來做什么的?”她問。 “我來——”天川野一邊說,一邊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把手術刀,“與’神’的本體相見,讓它解除和我之間的契約,還有就是——我會在這里殺了你,讓一切都到此為止?!?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從有記憶起自己生活的就是被白色填滿的空間。大塊的白色墻壁和天花板,厚厚的隔絕外部的玻璃罩。穿著白大褂的人影在玻璃罩的外面來來去去,用挑選貨架上商品的目光審視著他們。 天川野那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他沒有名字,有的只是紋在手腕上的條形碼和脖子上寫著280號的項圈。每天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抱著膝蓋蜷縮在白色房間的角落,注視著自己的其他同伴——被白大褂們帶走時掙扎哭喊的孩子,因為飯菜太難以下咽而鬧脾氣的孩子,打架哭鬧的孩子,被注射藥物而抽搐的孩子,還有不顧一切地想撞向墻壁自殺的孩子。他知道總有一天也會輪到自己被帶走,被注射某種藥物痛苦地死去,被某種射線貫穿五臟六腑,或者干脆被麻醉后拉上解剖臺。實驗品,這是他們唯一的身份。 他想要逃,想要活下來。哪怕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對生存本能的渴望還是讓他時時刻刻都想逃離這個白色的地獄??墒撬麤]有辦法取下脖子上的項圈,那個裝了定位芯片的項圈在檢測到他們跑出固定范圍后就會直接用自帶的針頭刺破他的脖頸,將致死的藥劑注入他的動脈。他已經見過好多個這樣死去的孩子了。 就在這樣絕望地等待著自己死期的日子中,他等到了明覺悟史。他不清楚當時明覺的身份,他那時只知道好像周圍的白大褂都特別尊敬明覺。哪怕明覺走到他面前、彎下腰來跟他搭話,他們也不敢阻攔。 “你想要活下去嗎?” 明覺這么問他,同時輕輕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點了點頭,于是明覺又問:“想逃出去嗎?” 他很慢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明覺笑了,“如果’神’可以幫助你的話呢?”——那是他第一次在別人的口中聽到“神”的存在。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相信這個冷酷無情的白色地獄中存在什么神明。 “神會在你需要的時候降臨?!?留下這句話,明覺悟史便起身離開了。他摸了摸自己剛才被明覺撫摸的脖頸處,才發(fā)現(xiàn)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項圈居然松動了。 ? 叮—— 隨著仿佛要把手腕的骨頭都震裂的劇痛,小刀脫手飛了出去。天川野也感覺腹部挨了重重一擊,疼得他眼前出現(xiàn)了短暫的黑暗。 “助理,我什么時候命令你動手了?” 院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是他的身體在剛才的那一擊下已經倒在了地上吧。女孩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可是剛才他要襲擊您——” “還好,沒有傷到重要的臟器。這可是從國立研究所逃出來的實驗品,還是契約者,一定會成為不錯的研究材料吧。你要小心點對待他?!?“我知道了。那么讓他喪失行動力就可以了吧?” 助理好像想到什么,正要動手,卻被院長的一個手勢阻止了。 “慢著,我有話要問他。” 于是白發(fā)的青年順服地退到一邊,女孩走上前來,與天川野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哪怕他用力伸手也夠不著的距離。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身上的火焰只要不觸碰到對方,就不會引燃任何東西,僅僅維持在自燃的程度。 ——不,倒不如說這種事,還是她幫自己發(fā)現(xiàn)的。天川野思及此處,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那些記憶還停留在他的腦海深處,就像干涸凝固后附著的血液,氣味和顏色都令人作嘔。手術刀劃開皮肉的痛感,針尖穿透血管的冰涼,還有拘束帶在手腕處摩擦出的血痕。那些藥物讓他渾身如火燒般疼痛,晝夜慘叫不止。而無論他如何叫喊掙扎,女孩口罩和手術服之間的那雙眼睛都還是那么冷靜,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我會改造你的身體和大腦,讓你變得不會那么容易想起負罪感,也不會輕易記住那些讓你產生負罪感的人和事。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而不是被契約的代價燒死?!?無數(shù)次地想起,忘掉。醒來,昏睡。藥物在體內發(fā)酵,身體燃燒又熄滅,藍色的火焰隨著記憶不斷被喚起一遍遍吞噬著他。他又被關進了白色的地獄,不同于之前的是周圍的墻壁都是防止燃燒的石棉和隔熱材料。就在這更加狹小的地獄之中,天川野棘又度過了十二年。 在這十二年中,他又開始祈求神明。這次祈求的是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神啊。如果你還聽得到我說的話,請解除我們當初的契約吧。我再也不想活下去了。讓我死,求求你讓我死吧。 “十八年前你從國立研究院逃出來,是我收留你的。當時你就已經和’神’,也就是猶格·索托斯簽訂了契約。你希望神能讓你活下去,而神給出的代價是,每當你體會到名為’負罪感’的情感,你的身體就會燃燒,卻不會被燃燒本身殺死?!瘛M屇阃纯啵⑶乙赃@種痛苦為饜足。說實話,當時如果沒人管你,或許你會被這種痛苦折磨得走投無路尋短見吧?!?面前的青年沒有反應,于是女孩兀自說了下去。 “這六年多你一直待在我的醫(yī)院里,一直在提供祭品給我,就是為了等到每七年的一次祭祀,在祭祀的途中直面神明,并且與神明解約。對吧?那么你和明覺悟史又是怎么認識的?明覺是神明分身這一點你早就有所察覺,卻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些都……咳……”五臟六腑實在太疼,青年剛開口便咳出了一口腥甜的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會殺了你……”他掙扎著拖起被疼痛灌滿的身體,試圖向女孩的裙擺爬去。 “哦,是嗎?”女孩俯視著他,就好像俯視著一只被剪去羽翼垂死掙扎的蝴蝶,“你恨我是因為中野心對吧?可無論如何,你都否定不了我是在救她的命?!?“……閉嘴……”青年艱難地反駁道,雙手的十指都深深摳進身下的地毯。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要爬到她身邊了—— 背上傳來劇痛,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了一記,不用確認天川野都知道自己有幾根肋骨斷了。他拼盡全力向前一撲,卻還是在火焰燒灼的范圍之外。 ? chapter.28 眼前短暫的黑暗過后,意識回來了。 “真是個不知感恩的東西。院長大發(fā)慈悲地把你撿回來,教你活下去的方法,你卻反過來咬了我們的手?!?是那位助理在說話吧。他似乎和天川野一樣,也是在瀕死之際被院長收留了??珊吞齑ㄒ安灰粯拥氖?,他似乎認為院長是救命恩人。 “我和你可……不一樣……” 天川野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冷笑,青年見狀有些惱怒,高抬起腳似乎又要狠狠踹到他身上,卻被院長一個手勢制止了。 “中野心只不過是病患之一,對我來說如果能犧牲她一個而用寶貴的經驗來救助更多的人,那就是事半功倍。所以,我并不理解你恨我的原因?!?說著,她在天川野面前蹲下。天川野微微抬頭,被從額頭上流下的血液覆蓋了一半的視野中朦朧地出現(xiàn)了女孩的臉。那雙眼睛還是如此冷靜地俯視著他,就像俯視一個標本。 比起眼前這個健康的人,還是中野心的眼睛更像活人啊。天川野在腦海中漫不經心地想著。 “但是,就在剛才,我改變了主意。”女孩說著,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天真無邪,就和她的外殼一模一樣。 “我會治好你并且留下你,讓你活下去,成為我永遠的實驗品。放心吧,契約不會讓你死,而我會用你作為人體實驗的素材,說不定就能研究出治療’霜凍綜合癥’的療法。到那時候,你的犧牲就能拯救更多的人。這是你的光榮,天川野棘。” 說完,女孩安靜地等待他的反應。一般人如果被宣告了這樣的結局,要么就會哭喊掙扎,要么會徹底絕望了吧。畢竟沒有人能承受被當做人體實驗品的痛苦,也沒有人會有不死之身,可以被反反復復地折磨卻又不會死。 “呵。” 可是令她意外的是,面前奄奄一息的青年只是發(fā)出一聲冷笑。 “有什么好笑的嗎?” “呵……呵呵。這就是你不明白的地方啊,希瓦院長。那恐怕……你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青年抬起頭,鋒利如刀的目光刺進女孩眼中。他已經奄奄一息,身上多根肋骨斷裂,內臟也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吧。按理說此時如果笑出聲來,反而會更加痛苦??墒撬吐暤剜托χ倚Φ脺喩眍澏?,一邊笑一邊咳血。 “不明白嗎……那我告訴你。對我來說都沒有差別……一個人也好,一群人也好,都只是’人’而已?!恕@種東西……從一開始我就惡心透了……” 女孩微微一楞,面前這個青年眼中流露出的是勝利者的驕傲之情。他為什么死到臨頭了還如此逞強?這讓她也不禁有些動搖,難道……是自己有什么地方疏漏了? “而對于我來說……中野心小姐就是中野心小姐,全世界只有一個。死掉的話,就沒有了?!?下一秒,比以往更加明亮的藍色火焰突然開始熊熊燃燒?;鹧姘颂齑ㄒ?,又點燃了地毯,然后迅速燃燒、竄上了女孩的裙擺。女孩發(fā)出一聲尖叫,藍色的火焰燒痛了她的皮膚。可這明明是在安全距離,為什么?為什么他還是能燒到自己?! “院長??!” 助理飛撲過來,摟著女孩在地上滾了兩圈。火焰迅速蔓延到他身上,而他則用最后的力氣將女孩推到墻角。自己則不顧全身被灼燒的疼痛跑向天川野的方向,將他按倒在地,拉著他滾到了房間的另一角。 “信者?。 ?女孩身上的火焰熄滅,更加猛烈的火舌卻轉瞬吞噬了兩人。而女孩臉上蠟制的面具終于碎裂,裂出條條觸目驚心的紋路,驚慌失措的表情從中滿溢而出。 “怎么回事……為什么?為什么你還能燒起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雙手死死抓住雙臂,直到將細嫩的皮膚摳出血痕,“松手!離開他!信者!聽到沒有!” 可無論拉萊妮·希瓦怎么叫喊,助理——信者都保持著牢牢禁錮住天川野棘的姿勢,哪怕渾身的皮膚都被燒出了觸目驚心的蛇皮紋。這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因此天川野忍不住笑了。 “院長,你的確教會了我怎么控制負罪感,但是……那些感覺是不會消失的啊。哪怕無視、否認,壓抑在心底,也只會越積越多逐漸膨脹,最終像這樣燒起來而已?!?女孩背靠著墻壁,頹然地跨下肩膀,一點點跪坐在地上?;鹧娼K于熄滅了,院長室內回歸死一般的沉寂。 ? 那究竟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呢。他總覺得記憶中有那樣的場景——躺在被陽光曬得溫暖芬芳的草地上,頭枕著女孩的膝蓋。女孩手里舉著為他編的花環(huán),笑著對他說些什么。她的笑容如此純粹,就跟和她外貌一樣大的那些孩子一樣。就跟……自己的妹妹一樣。 青年的眼瞼動了動,僅存的一絲神智讓他確認此時自己的確枕在女孩的膝上。女孩安靜地俯視著他,吐息掃過他的臉,讓他因為燒傷而灼痛的皮膚感到片刻涼意。 “你做的很好了哦?!迸λf,露出了笑容,“現(xiàn)在,你可以休息了?!?他的確感覺眼皮越來越沉,好像要睡著了。但是總覺得應該在睡去之前說點什么,說什么呢?看著她的眼睛,總感覺他們之間什么都不必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 最終,他只是動了動干涸的唇瓣。 “能為您……而死……是……我的榮幸……” 女孩聽罷微微一笑,笑容中看不出感情色彩。 “你在說什么呢?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覺,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面了。下一次的祭祀,我會讓你回來。你要為此感到光榮。” 于是他也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 冰冷的雨滴落在燒傷的皮膚上,短暫地喚起了那天的回憶。那些沖刷他血跡的水珠此刻流淌進他的腦海深處,將他浸泡在了溫暖的睡意里面。 ? 尾聲 空蕩蕩的舞臺上,唯一的觀眾看著演員謝幕后流淌的片尾名單,不由得鼓起了掌。 “祭祀快要結束了。不回去嗎?” 身披黑袍的女孩突兀地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而被詢問的人轉過身來,只是對她微微一笑。 “我想,可能沒有必要那么急著回去。在外面流浪了這么久,現(xiàn)在反而不那么愿意回去了?!?“那你留下來當我的層主任怎么樣?這次的確鬧得有點大,回過神來他們就已經一個都不剩了?!?女孩的語氣誠懇,聽上去并不像在開玩笑。福島壽子、江田千尋、星野初、種崎芽生都已經死亡,赤崎獨和九鬼渡下落不明。而天川野棘的尸體應該在剛才就被她拖進了實驗室,所有人都退場了。 “對不起啊,我對救人的工作不感興趣?!?青年淡淡地回絕了。能察覺到女孩的確很失望,但她并沒有繼續(xù)糾纏下去,只是轉身離開了。 “……那么,繼續(xù)吧?!?青年邁開步伐,走向走廊盡頭的某一間病房。那間純白的病房中只有一處有鮮明的黑白兩色,那就是擺在病床上的棋盤。 “棋還沒有下完,不是嗎?……該你了?!?青年對棋盤的另一側如此說道。而回應他的只有寂靜,這間病房里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人。 窗外傳來某種鳥類鳴叫的聲音。萊維安塔國的春天,似乎快要過完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