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途·明朝》番外·鐵匠的故事(上)
在距離伊爾分鎮(zhèn)大概兩個小時路程的獵柴村內,一頭中年白虎正坐在鐵匠鋪內,他滿頭大汗,眼前是一柄剛剛打造好的鐵錘,發(fā)紅的錘身在冷水的澆灌下迅速轉變?yōu)榻┯驳暮谏?/p>
白虎停下手中的動作,灌了一大口酒,虎掌摩挲著一條光滑的虎牙項鏈,出神地注視著眼前冷熱相撞而升起的騰騰霧氣。
這頭左眼有一道可怖的傷疤的老虎,顯而易見是撫養(yǎng)奧卡長大的鐵匠師傅——巴托。
半晌,等霧氣散去的時候,巴托嘆了口氣,把酒壺送到嘴邊,想要再喝一口解饞。
“老家伙,你還是少喝點酒吧!”
往常這種時候,奧卡都會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酒壺。要么當著他的面把酒倒掉,要么一溜煙跑上樓,任自己如何暴跳如雷,都無法奈奧卡如何。
巴托眼神微垂,喉嚨發(fā)出一連串低沉的類似于發(fā)怒的咕嚕聲。他還是停下喝酒的動作,把酒壺重新放到桌子上。
他收起鍛造錘,準備回房間補個午覺。
巴托起身,當目光觸碰到二樓奧卡那禁閉的房門時,他停下了腳步。
奧卡那小子離開鐵匠鋪外出闖蕩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了吧。少了他的鐵匠鋪,一如既往的冷清著。
花了半年時間,他還是習慣不了沒有奧卡存在的屋子。
躺在床上的巴托輾轉反側,龐大的身軀把木床弄得嘎吱作響。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天氣開始變暖的原因,也或許是因為上次路過這里的順便住幾天的、委托他打造武器的一對父子旅行者的影響,這陣子他經常夢到自己已經去世多年的烈兒,他小小的身體就這樣笑著跑著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每當自己想要抱起他的時候,他的烈兒就會一臉戒備地盯著他,然后消失在他眼前。
巴托已經這樣驚醒了大概四次了。
以前夢到兒子的時候,他半夜總會偷偷溜進奧卡的房間,就這樣坐在奧卡的床前,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熟睡的奧卡,直到天亮。
就在昨天,他再一次夢到自己的烈兒了。不過這一次有些不同。他的烈兒的臉,似乎和奧卡幼時的臉蛋不斷交替著,最后竟然湊合在一起。
奧卡的眼神從癡傻到清明,朝他笑了一聲,挎起背包,消失在他面前。
巴托再一次驚醒了。
只不過,奧卡房間內,如今只剩下一張空蕩蕩的床鋪。對著那張床,他的孤獨和思念在午夜中不斷發(fā)酵著。
他在想念奧卡嗎?
不,絕對不會!巴托猛然搖頭。他以前天天都巴不得奧卡這只恬噪的小獅子從鐵匠鋪內消失。
但……也不知道那老實的小子有沒有在外面吃虧?
巴托不禁亂想起來。他煩躁地抓撓著左眼處猙獰的疤痕。
那可惡的小子會不會在路上,就在他啟程的第一周,就已經遭遇兇惡的劫匪,渾身上下的值錢玩意兒全被打搜刮得一干二凈,因為身無分文而流落街頭,這半年來正挨餓受凍四處乞討著?
或者說他可能被迫卷入某個邪惡組織,現在正誤入歧途?
還是被騙子輕而易舉騙走身上所有錢財,最后被買到人類大陸那邊,給那些該死的人類當做低賤的奴隸,任意使喚著?
……
巴托覺得自己的猜測愈發(fā)有可能。
畢竟這小子的機靈勁兒也就他會配合著中招,外面那些個兇惡的獸人可不會因為他長得帥氣遷就著他!
獸人并不是很看重性別,他怕奧卡被某些心懷不軌的獸人給強行綁走拘禁。
他這是在擔心那小子嗎?
怎么可能!
巴托很快就否定自己。
他當年的雷霆威名誰獸不知,誰獸不曉?他不過是擔心奧卡在外面要是行為不當,會辱沒了他的名聲罷了。
就在這樣一堆胡思亂想中,巴托似乎聽到有獸在鋪子外面呼喊著他。
“老巴托,老巴托,有你的信!”
巴托不耐煩地離開房間,走出鐵匠鋪。
“嚷嚷什么!”他低吼著。
眼前這只猴子被他的聲音嚇得一動不動。
巴托認得他。這只猴子是依諾分鎮(zhèn)的送信使。出現在獵柴村,特別是出現在他這個破舊的鐵匠鋪外面,倒還挺稀奇的。
“有一封寄給你的信?!焙镒有攀蛊擦似沧?,從巴托的威嚇中回過神來后,從背包內拿出一封信,小心翼翼遞給巴托。
“真奇怪,居然會有獸寄信給你?!彼吐暪距炝艘痪?。
“對了,這封信還附帶著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毙攀箯亩祪确页鲆粋€牛皮袋子。
巴托對信不感興趣。不僅是那只猴子,就連他也好奇究竟是誰會寫信給他這種落魄鐵匠。
是兩年前在巴爾酒館和他有過一夜狂歡之后被他拋下的貓獸人?還是被他哄騙替他還酒錢,最后被他折服甚至想要和他私奔的貴家小姐?或者是那頭賭酒賭輸了耍賴被他打瞎了一只眼睛的黑色狼人傭兵?
直到他的目光觸及到信封上那一行“老酒鬼親啟”后,巴托才激動地拆開信封。
老酒鬼師傅:
先象征性問一下好吧!
近來有沒有瘋狂酗酒?如果有的話小心別被我揪到!
知道您此刻一定不會想見到我的,畢竟以前在鐵匠鋪的時候,您總是一副嫌棄般巴不得把我趕走的態(tài)度。所以如您所愿,這段時間我不會回來獵柴村,因此不會出現在您面前惹您生煩。
沒有我督促,您切記少喝酒少抽煙,多休息多鍛煉,如果您覺得孤獨的話,那就重新收一個任勞任怨、任打任罵的學徒吧,或者娶一個貌美如花關心您的師娘?
好了噓寒問暖的話不多說了,直奔主題吧。我知道您肯定不會擔心我的死活的,不過在這里還是向您報一聲平安。
您親愛可愛的徒弟在外面還算活得下去(順道賺了些小錢),隨著這封信,我一同寄給您五萬浮盧(保證不是通過違法途徑獲得的)。
這些錢抽出一部分給村長搞獵柴村的小建設之類的,其余的就當是我孝敬您的一小點“酒錢”吧。
這些錢您去嫖去賭去喝酒去蹦迪都無所謂。
但是!
別喝太多酒?。∥視r刻盯著您!
祝:
身體安康!
? ? ? ? ? ? ? ? ? ? ? ? ? ? ? ? ? ? ? ? ? 徒弟:奧卡
? ? ? ? ? ? ? ? ? ? ? ? ? ? ? ? ? ? ?獸歷1494年11月30日
巴托沒有發(fā)現,看完信后,他冷峻的面龐不自覺揚起一抹笑意。
他收起信封,來到村長的住所,從牛皮袋中取出三萬浮盧甩給那頭老羊。
“這是我家那傻小子給這個生養(yǎng)他的村莊的一點兒心意?!?/p>
老村長激動得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重復著“奧卡有出息了!”、“奧卡在外頭兒賺大錢了”之類的話……
他每夸奧卡一句,巴托這頭白虎的嘴角就越往上翹一分。他的虎須都快扎到自己的耳朵了!
當晚,巴托來到一家酒館。
這家酒館距離獵柴村可不近。
單是路程就至少得三天以上。
至于為何巴托不遠千里來此,或許是因為它的名聲吧……
這家酒館的名聲可不?。∫翣栔鞒悄闹猾F沒聽聞過它的名聲?
獨特的經營方式,稀罕的酒水,以及性格古怪卻也身材熱辣的女老板。這家酒館招搖的一切不斷吸引著過路的游客和城內居住的老油條們!
有獸戲稱,八成是因為酒館的女老板榜上了城內有名的高官,不然為什么這些年來能在這寸土寸金的伊爾主城穩(wěn)定經營?
對于這些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女老板只是一笑而過,隨后就把造謠生事的獸給轟出酒館。
風塵仆仆的巴托一進酒館,就引得里面的眾獸好一陣驚呼。
因為他們往常難睹芳容的女老板竟然從二樓下來,親自迎接這頭白虎。
“死鬼,這半年來你可是一次都沒光顧過這里?!迸习屣L情萬種地瞥了巴托一眼,語氣有些埋怨。
女老板是白色貓獸人,她不復年輕,卻也風韻猶存。特別是她那宛如瓊漿般散發(fā)著香醇的眼神,可比那些年輕的小女孩有殺傷力多了。
這不,除了一堆流哈喇子的油膩雄獸外,好些個純情小男孩也直接淪陷在她的眼神中了。
“一桶……一杯葛蘭酒?!卑屯袑ε习宓那锊ê捅г挂暥灰姡幕⒄撇灰?guī)矩地輕拍了一下女老板翹起的屁股后,走到前臺點了一杯酒。
“大哥,半年不見,酒量變小了??!”
酒保小心翼翼地詢問。
以往這位爺來這里的時候,酒都是一桶一桶地點。每次不是喝得爛醉如泥,就是喝得不省人事。
老板娘也不收他的酒水錢,只是囑咐店內的員工把他抬到二樓的房間內,讓他好生休息。
酒保待在這家酒館的時間也不算短,有好幾個年頭了吧。
他也算是見識過這頭白虎的恐怖模樣。
每次這頭白虎耍酒瘋的時候,都是老板娘親自任勞任怨地照料著他。熬姜湯、擦身體、清穢物……這無微不至的照顧簡直和老板娘往日里的火爆脾氣天壤之別。
店內許多員工都在心里暗自揣測他們兩個之間曖昧不清的關系。
“我酒量可不減當年。只怕我家那個小子回來后,要是知道我瞞著他偷喝酒的話,揪我的虎須?!卑屯薪舆^一杯桂紅色的酒水,笑呵呵地說,“或是扯我的尾巴。”
居然還有獸敢扯他的尾巴。酒保扯了扯眼角。在發(fā)現這位爺心情難得不錯的時候,他鼓著膽繼續(xù)和巴托交談起來。
“真要論起酒量的話,您可就比不過老板娘收養(yǎng)過的那個女孩了?!本票Uf。
伊爾主城酒館的老板娘曾經收養(yǎng)過一對兄妹,這并不是什么秘密。
“哦?”巴托輕捻虎須,表露出興趣。他是知道蕓收養(yǎng)過一對雪貂兄妹的。十幾年前,他帶著奧卡在這家酒館住過一段時間。在他的印象中,那個時候,那對兄妹中的兄長也不超過十歲。
酒保的聲音吸引了一些來這里消遣的酒客。他們饒有興趣地轉過腦袋,等待酒保繼續(xù)講下去。
“前陣子,那對兄妹中的小妹回來酒館一趟?!本票7畔率掷锏谋?,口若懸河地講著,“上周來這里喝酒的客獸們想必已經見過那位姑娘了。不過你們可千萬別被那小姑娘可愛的外表給欺騙了,她那火爆的脾氣,簡直和老板娘如出一轍…… ?”
“多嘴!”蕓瞪了酒保一眼。她從巴托剛才的不雅舉動中回過神來,來到巴托身邊坐下,臉色有些發(fā)紅。
見老板娘過來,酒保識趣地閉上嘴。
“后續(xù)呢?”巴托問。他一口飲下,酒杯見底。
“沒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那小妮子說是她加入的那個傭兵團解散了。她哥去應征軍醫(yī),而她回來則是告訴我一聲,她準備像我一樣,開一家酒館,就在薩亞那邊兒?!?/p>
蕓失神地注視著巴托那張成熟的面孔。他好像不似以前那樣落魄邋遢了,在他的眼神中,那時而流露出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也似乎消散了許多。甚至不可思議般地有了些許笑意。
別獸都不知道,在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痛苦的往事的她,她所表露在外獸面前的壞脾氣,不過是一層色厲內荏的單薄的保護色罷了。
凝視著巴托那道猙獰的傷疤,蕓的記憶仿佛回到了那死寂如灰的十幾年前——
16年前,癡迷于愛情的她鐘情于一塊聞起來香甜可口的莓果派,卻忽略了那層糖衣掩蓋之下的惡臭的餡料兒。那塊過期的漿果派曾一度成為她炙喉的毒酒。
單純的白貓女孩因戰(zhàn)火流落異地,兢兢業(yè)業(yè)地經營一家入不敷出的小酒館。地痞流氓的騷擾、天價的稅額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將疲憊的精神寄托于話劇本中那浪漫卻不現實的愛情故事。
一日,她被一個輕佻酒客的花言巧語哄騙,心甘情愿為他的空口無憑買單。
那天,也是蕓第一次見到巴托。這頭邋里邋遢的老虎當時和那位輕佻酒客同在她的酒館內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臟兮兮的白虎誰都嫌棄,哪怕他替自己趕走一伙子鬧事的流氓,哪怕他警告自己別輕信雄獸的鬼話。
可自己已經愚蠢的落入愛情的圈套中無法自拔。
有那么一刻,天真的她甚至以為她的愛情已經打包好送到了酒館的吧臺上。
她陶醉于“甜言蜜語”之中,她沉溺于紙張偽造的花田內。
后來等她看清那家伙的嘴臉后,那家伙卻跟咬住食餌的魚一般,緊緊糾纏住她不松口。那惡心的玩意兒時不時就找上她,恬不知恥向她討要浮盧去嫖賭。她不愿放棄那塊發(fā)爛發(fā)臭的漿餅,逆來順受的她只能任其宰割。
16年前的那個夜晚,哪怕與人類的戰(zhàn)爭已經結束了,也不似此刻這般安寧。
她為數不多的一對朋友夫婦在戰(zhàn)火的波及下死去,只留下一對相依為命的可憐兄妹。感念舊情,她找到那對兄妹并收留了他們。
那渣男認定那對兄妹是她的私生子女,差點兒對他們大打出手!
她拼命制止。
隨后,渣男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停下了手。蕓以為他回心轉意,沒曾想,短暫的收手不過是為了更駭獸地壓榨她!
為了償還那天價賭債,他甚至誘騙自己深入賭場。
他準備把她當成沒有任何尊嚴臉面的光溜溜的妓女,供那群惡心的家伙享樂來抵償債務。
蕓從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她所渴望的愛情,不過是脆弱的自己將埋于生活的苦難中尋求的本就不存在的鏡花水月。
那是她逃避生活而發(fā)出的可笑抗議,那是她對麻木精神的自我欺騙!
在她以為自己即將遭殃的時候,那頭爛醉如泥的白虎單槍匹馬闖進賭場,他發(fā)泄般狂揍那伙賭徒,將她粗暴地救出。
那是她第二次認真觀察巴托,依舊是那副醉不成獸的模樣。他左眼有一道傷疤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救她而留下的。
事后蕓問巴托。為什么要救她?
巴托只是哼著酒氣,隨意回答她。
因為她沒收他酒錢,他知恩圖報,僅此而已。
蕓決定雇傭巴托。她可以免除巴托的酒錢,前提是替她解決任何騷擾這家酒館的獸人。
巴托想了一下,欣然答應了。
……
隨后的一段時間,隨著戰(zhàn)爭勝利、以及新任帝皇奧斯托頒布的城邦改革制度,原本混亂的世道也逐漸難得平和了下來。
獸民們調養(yǎng)生息。
隨著物質生活的遷移,蕓的心境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不再醉心于虛無縹緲的依靠,她開始憑借她特殊的經營手段,以及她獨特的釀酒技術,加之巴托的暗中庇護,她的酒館一時間在伊爾主城名聲大噪。
而后,巴托消失不見了一大段時間,等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暴雨夜里。
他焦急地抱著一只兩歲不到的發(fā)著高燒的小獅子,讓蕓請伊爾主城的醫(yī)生救治……往后的那段時間,這頭白虎再沒碰過一滴酒,和那只虛弱的小獅子居住在她的酒館內。
和巴托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難得的感覺到那久違的安定和幸福感。
她也把小獅子當成親生兒子一般,悉心照料著。
可是僅僅過了一年半后,巴托帶著小獅子不告而別。她收養(yǎng)的那位小妮子時常纏問著她,問那可愛的小獅子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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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