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春華秋實(12)

二十八歲的郭旺田,迄今為止,生命中只經(jīng)歷過一次死亡。
那是六年前的春天,院子里的杏花樹開得正旺盛,風(fēng)一吹花瓣就如雨落下,如此良辰美景,卻伴隨著死亡。
他成親不到一年的妻子,剛剛為他生下一個孩子的妻子,被子下不斷涌出鮮血,浸濕了半張床。接生的李家嫂子在一旁不斷落淚,讓旺田最后和妻子再說兩句話。
妻子已經(jīng)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囁喏著唇,直直地看著旺田,眼角落下一滴淚。
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由生到死,是溫?zé)岬纳眢w逐漸冰冷,是親切的話語消失不見,是靈動的眼睛變得空洞無神。是每天站在院中等他回家的人,從此被埋入黃土,除非挖開墳?zāi)?,否則此生此世,再不可相見。
“你胡說!你胡說……他,他剛剛還有氣息,他還是熱的?!?/p>
旺田不肯相信老大夫說的話,低頭去摸小陸的臉,想要感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匆忙之中不小心扯掉了小陸的頭巾,柔順的紅發(fā)露了出來。旺田趕忙把人緊緊抱在懷里,不敢讓路人看見??稍诼啡丝磥?,這男人是為了死去的妻子失魂落魄,甚至有些瘋癲了。
可憐,可嘆。
醫(yī)館二樓的窗戶不知何時開了條縫,窗戶后一個黑長發(fā),紅眼睛的男人懶洋洋地倚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場每年都會上演無數(shù)次的生離死別,而在小陸的紅發(fā)落出來時,他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
“康伯,讓他進來。”
清冷的男性聲音從二樓傳來,眾人抬頭望去,已經(jīng)看不到說話人的身影。
旺田喜出望外,趕忙抱著懷里的人跟在小廝后面進了醫(yī)館。他剛把人放在竹榻上,半透的輕紗花紋屏風(fēng)后再度傳來剛剛那個男人的聲音。
“無關(guān)人等都回家去。”
“回家——?”旺田有些猶豫地看著床上的小陸,“我在外面等,絕對不打擾大夫看診,勞煩大夫全力救治,我就在門外頭等消息?!?/p>
“若是信不過,現(xiàn)在把人帶回去也行?!睂Ψ秸Z氣明顯不悅起來,冷冷地說,“反正都是死人了,我倒省得勞心勞力?!?/p>
旺田還想說什么,被阿牛拉住了胳膊。阿牛搖了搖頭,又對著屏風(fēng)后的人拱手行了個禮:“那就勞煩裴大夫,我和我哥在家中等消息?!?/p>
阿牛伸手拉著旺田往外走,旺田最后看了面色慘白的小陸一眼,只希望,只希望……
醫(yī)館的小廝將二人送到門口,準(zhǔn)備關(guān)上大門,阿牛未雨綢繆,多問了一句:“不知裴大夫這次如何收費,若是較高,我和我兄弟也好趁著這幾日去籌借一二。”
小廝搖了搖頭:“不好說,起死回生,最是費力,恐怕不便宜?!?/p>
旺田腦袋里快速盤算著家里的錢財,言語誠懇地說道:“不管多少錢我都會去湊,還請裴大夫一定盡心盡力?!?/p>
小廝笑了笑:“若要黃金萬兩,你如何去湊?”
見眼前的男人僵硬在原地,小廝收起笑容,低聲道:“裴大夫行事一向難以揣摩,不過這次似乎對病人很感興趣,想必收費應(yīng)該不會很貴。不必擔(dān)心錢財,只需擔(dān)心這病人以后還要遭多少罪吧。裴大夫手下可沒有好過的病人啊……”
小廝說完話,對著二人鞠了一躬,關(guān)上了醫(yī)館大門。
旺田臉上沒有血色,愣愣地看著緊閉的大門,直到阿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
“你我身上都是血,會嚇到別人,況且站在這里干等也是無濟于事,先去我家洗漱一番吧?!卑⑴捨康?,“小漁一會兒就要回來了,別讓他擔(dān)心你。”
話已至此,旺田也明白自己干等在這里是毫無意義的,只得拖著沉重的步伐跟著阿?;亓思?。
兩人在院子里洗漱了一番,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阿牛挑了兩壇酒,連碗都沒拿,一人一壇,坐在院子里沉默地喝著。
半壇子酒下了肚,旺田才把亂糟糟的思緒稍微理順了些。他不知道小陸什么時候能有好消息,至少在脫離危險前,他都只想守在這里,得給李家捎個口信,除了小麥,還有田里的農(nóng)活關(guān)照一二。對了,還有錢……這次的意外讓小陸傷上加傷,必然要花很多錢。得去打聽下如今市場的行情,家里的豬羊,還有最值錢的牛,說不定都得賣掉,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也不知道夠不夠……
旺田一直在腦子里算賬,偶爾掰著手指頭記下數(shù),口中一直在絮絮叨叨地低語著,旁邊的阿牛聽得一清二楚。
他輕輕推了旺田一把,旺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
“為了一個陌生人,值得嗎?”阿牛問他。
旺田愣了一下,低下頭,半晌才開口。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蓖锿塘丝诰?,垂著眼睛。
“剛開始只是想著,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也不費事。后來……后來覺得,家里有了他,小漁高興?!彼种旖菧\笑了一下。“我也高興。”
“可縱使你傾家蕩產(chǎn),他也只是個過客,除非——”
沈阿牛話沒說完,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沖過來,撲進郭旺田的懷里。正是郭小漁。
郭小漁緊緊抱著旺田的腰,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哭。鳳夕牽著沈荷隨后跟來,先是看了阿牛一眼,確認(rèn)對方無事才松了一口氣。
“來的路上遇到了衙門的李哥,說是已經(jīng)從活捉的水賊嘴中獲得了有用的消息,已經(jīng)帶著一些人去剿匪了,也給縣里遞了消息,想來最近會安全一些,不必太擔(dān)心?!兵P夕和沈阿?;ネ讼虑闆r,見院子里似乎還少個人,忍不住開口問道,“小陸他……?”
阿牛搖了搖頭,看了旺田一眼,抱起妹妹岔開話題:“孩子們今天考試都辛苦了,我去做飯,鳳先生,你也來幫下我吧?!?/p>
“好?!兵P夕點點頭,知道這是為了給旺田父子二人留下說話的空間,便跟著阿牛進屋去了。
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只有小漁輕輕的啜泣聲。
“是不是嚇壞了?別怕,已經(jīng)沒事了?!蓖锉еO坐在自己腿上,輕輕拍著對方的后背。
父親的手又大又溫暖,郭小漁漸漸停止了抽泣,可眼淚還是停不下來,小溪一樣地淌在旺田胸口。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給表姑添麻煩了。他本來是不同意我今天跟來的,是我、是我非要去學(xué)堂考試?!惫O小聲說道,微微抬起頭看著旺田,“爹爹,表姑呢?表姑他為什么不在這?大夫給他看病了嗎?他沒事吧?受傷了嗎?”
“他……”旺田喉嚨發(fā)干,原本想好的說辭被卡在嗓子眼,泛起一陣干嘔,“他沒事,大夫說他的病得靜養(yǎng),所以先留在醫(yī)館了。表姑說等你這段時間學(xué)堂課業(yè)結(jié)束了再去看他,不然過了病氣,就得向鳳先生請假,總不好讓鳳先生給你補小課吧?”
郭小漁一向聽話,對旺田的話深信不疑,旺田擦掉小漁臉上的淚,親了親,把孩子抱緊了輕輕晃著,反復(fù)說著寬慰的話語。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做個騙子。
廚房內(nèi),根本幫不上忙的鳳先生坐在凳子上,聽阿牛講今天發(fā)生的事,聽完后也是一陣唏噓。
“早上小漁被送到我那去,一臉惶恐,一看就是嚇得不輕,我安慰了半天想讓他不那么擔(dān)心,他乖巧懂事,不愿意給我添麻煩,一天都強忍著?!兵P夕嘆了口氣,“希望小陸能沒事吧,如果需要錢財,我就寫信給家里,多少也能幫下忙?!?/p>
阿牛搖了搖頭:“小陸于你也沒什么關(guān)系,不需要做到這份上的,你已經(jīng)幫忙夠多了,再多,旺田哥反倒會心里過意不去的?!?/p>
鳳夕杵著下巴,看著阿牛彎腰添柴準(zhǔn)備煮粥:“其實算是為了小漁。那孩子早熟得讓人心疼。你也早就發(fā)現(xiàn)了吧,他和小陸在一起很開心,小陸也是真心對小漁好。”
阿牛轉(zhuǎn)過身看著鳳夕,眼神深沉。
鳳夕笑著繼續(xù)說道:“有時候親情不以血緣和相處時間來論的,不是嗎?就像你和沈荷一樣?!?/p>
看著鳳先生亮晶晶的眼睛和彎彎的嘴角,阿牛心里一陣溫暖。
“你說的對?!?/p>
鎮(zhèn)中心,裴家醫(yī)館。
閑雜人士已離開,醫(yī)館內(nèi)的氣氛突然忙碌起來。小廝熟練地關(guān)好門窗,在房間的角落點了草藥,讓煙霧充滿整個房間。白胡子老頭精神抖擻,手里拿著剪子減掉小陸身上潮濕帶血的衣服,讓帶著傷的身體暴露在空氣中,方便用清水藥汁清理傷口。
老頭子上下查驗了一番,瞇著眼說道:“身體多處淤青,左小腿骨折。右臂,前胸,腹部,右大腿,四處刀傷。其中右臂和大腿傷勢較輕,鉤藤,你來包扎,小腿的骨折也處理下?!?/p>
叫做鉤藤的小廝應(yīng)了一聲,凈了手后拿著紗布藥膏過來,開始熟練處理傷口。
“皮外傷倒是好處理,內(nèi)傷也還能治,”老頭捋著胡子又號了一次脈,“只是這橫沖直撞的內(nèi)力穩(wěn)不下來,不過也多虧了這股內(nèi)力,反倒吊著他一口氣呢。你來處理吧?”
老頭子目光一偏,看向站在一旁的裴殷。
裴殷正用手指玩著小陸紅色的頭發(fā),聞言點點頭。
“康伯,去拿鋼釘?!?/p>
“幾枚?”
“五……八枚吧?!迸嵋蟮ㄕf道。
康伯在后面的柜子上摸索了一番,端過來一個金絲楠木盒子,蓋子打開后,內(nèi)有十根拇指長,筷子寬的鋼釘,在燭光下泛著寒光。
裴殷捏開小陸的嘴,往舌頭下塞了個藥丸,又在口中橫了塊干凈軟布。
小廝鉤藤跟著裴殷這么久了,如今還是不敢看,悶頭包扎,可鋼釘刺穿皮肉的聲音卻讓人無法忽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鉤藤正準(zhǔn)備給病人綁好木板的小腿纏最后一圈紗布,病人卻突然掙扎起來,雖然咬著軟布,但喉嚨里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哀痛呻吟依然讓人揪心。
“按住了!”裴殷厲聲呵斥,鉤藤和康伯趕緊分別按住了病人手腳,讓對方不亂掙扎。
片刻后,裴殷長長出了一口氣,病人的掙扎也漸漸弱了下來。鉤藤抬眼看了看,不見鋼釘,只有八個緩緩流著血的血洞。那病人似乎恢復(fù)了意識,但氣息依然微弱,只是目光看向裴殷,睫毛微微顫抖。
裴殷笑得春風(fēng)和煦,可鉤藤卻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匆匆弄完手里的活,端著污水和臟布拿出去丟??挡菜闪艘豢跉?,捋著胡子去給病人配藥去了。
房間內(nèi)只剩下裴殷和小陸。
裴殷坐在床邊,一手撐在小陸臉龐,另一手用干凈的濕布擦干小陸臉上的淚水和冷汗。小陸昏昏沉沉,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只覺得那雙紅的嚇人的眼睛,似乎十分熟悉。
“看來,你認(rèn)出我了。”裴殷又忍不住去摸了摸小陸的頭發(fā),聲音溫柔,“好久不見啊小貓咪,頭發(fā),長長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