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悲

我出生在一個靠海的村莊。
離村莊不遠的地方是一座懸崖,而懸崖之下,則是無邊無際的海浪。
如果有人從懸崖上跌落下去的話,哪怕水性再好,都幾乎沒有活下來的可能。因此,在很久之前,為了防止村子里四處嬉鬧的孩子們發(fā)生意外,通往懸崖的路被人們用柵欄給封了起來。這一封,就是幾十年。
——然而現(xiàn)在,我親眼看著村子里的幾個壯年人,正一點一點拆掉那道已經有些老化的柵欄。沒有一個人開口講話,也沒有一個人作出什么反對的表示。不斷響起的,只有斧子砍在木頭上那不再清脆的鈍響,和遠方懸崖下一陣接著一陣的濤聲罷了。
事情要從三年前說起。
那年夏天,村里頭一次遭了水災,地里的莊稼澇死了小半。雖然損失不少,但好在各家各戶都存下來不少余糧,倒也沒有什么太大影響。因此,包括村長在內,整個村莊幾乎都沒怎么在意這次的水災,沒過多久就被人們給淡忘了。
沒想到來年,又是一場大水。
村長是個敦厚且固執(zhí)的人,平日很少講話,幾乎沒人見過他臉上露出過什么擔憂的表情。但在第二場大水過后,不止一次有人見到他坐在那道柵欄旁,一邊抽煙一邊盯著不遠處的海浪,眉頭緊鎖。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毫無疑問,這兩場大水著實給他肩上添了不少擔子。我也曾見過村長在那道柵欄旁發(fā)呆的模樣,確是讓人不敢去打擾的。
那年秋天,村子里來了一個神婆。令很多人驚訝的是,一向對神道迷信不感興趣的村長這次居然一反常態(tài),向那個神婆提了有關村子的不少問題。神婆自然也不敢怠慢,在一頓神神道道的作法之后,她對村長說了一番令所有人都無比震驚的話——
“啊呀,村長大人,我看啊,這個村子年年發(fā)大水的原因,是被水神給詛咒啰!”
村長默默聽著,眉頭緊鎖。良久之后,他從牙縫里吐出了幾個字。
“解決辦法呢?”
那個神婆又是一頓作法,隨后露出了十分為難的表情。
“不是老朽有意為難……村長啊,如果沒有給水神的祭品,這事情怕是做不好咯。”
“祭品是指?如果是糧食或牲畜之類的東西,雖然我們村子不是很富裕,但咬咬牙總歸能擠出來。”
神婆搖了搖頭。“這事情非同小可哩。水神的憤怒已經積攢了很長時間,如果不在每年春天,用大活人作祭品去討好水神的話,只怕他老人家不肯就此作罷哩?!?/p>
村長僵住了。
那之后的事情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村長最后讓人送走了神婆。那年冬天,雖然糧食欠收,但是村長愣是從十幾里地外的另一個村子弄來了足夠的糧食。自然,對于神婆給他的那份建議,他從來閉口不談——是啊,潮漲潮落本來就是自然之理,他為什么要相信這個神婆的話?況且,他那么謹慎的一個人,又怎么肯以百姓鄉(xiāng)親為祭品,隨隨便便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
然而,事情向來是不會朝著最好的方向發(fā)展的。
去年夏天,大水。
這次,全村幾乎顆粒無收。冬春交接之時,村子里終于有幾位老人沒能熬過寒冷和饑餓的侵襲。與此同時,村子里的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位神婆,村長也不例外。越來越多的人見到他坐在那道柵欄旁發(fā)呆,但從來沒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因此,在這個料峭的早春時節(jié),村長下令拆掉那道柵欄的時候,全村人幾乎都長出了一口氣。大家都很清楚,村子再也經不起哪怕一場天災的襲擊了。那道柵欄的消失,也就意味著村長的妥協(xié),對這些淳樸且愚直的村民來講,幾乎就等同于一年的和平。
但是問題來了,祭品要怎么決定?
村長略一沉思,很快地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讓所有人都站到了村中心的廣場上,很快地數(shù)出了全村的人數(shù)。之后他叫兒子從家里拿了一尺布,裁成了很小的幾十塊,放在一個不透光的箱子里。
隨后,他把箱子頂部鋸開了一個洞。在做完所有這些事情之后,他拿過一只毛筆,伸進箱子里輕輕劃了一下。
大家?guī)缀踉谕粫r間明白了村長的意思。
“鄉(xiāng)親們,這箱子里只有一塊布是黑的。我實在沒法為難大家,所以咱們就抓鬮決定吧?,F(xiàn)在,二十歲以上的人排好隊,一人抽一塊布。如果有誰抽到黑布的話……”
村長頓住了,沒有再往下說,但是也不需要繼續(xù)往下說了。于是大伙很快的排成了四五列,一個接一個地從箱子里抽布。
我站到了隊伍的最后面。自然,越靠后被抽到的幾率越小,而說巧不巧,除了幾個六歲七歲的小小孩之外,我正是隊伍里年齡最小的人。因此,雖然這樣似乎有些不夠厚道,但也沒人說我什么。
決定命運的抓鬮開始了。
隔壁的二叔,白布。
隔壁的二嬸,白布。
村那頭年齡最大的張爺,白布。
村長的兒子,白布。
白布。
白布。
白布。
好幾列的隊變成了兩列,又變成了一列,最后變成了五六個人。一條接一條的白布在我的眼前展開,但那決定命運的一抹黑色,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
四個人,三個人,兩個人。最后,我的身前只剩下了那個箱子。
村長坐在桌子前面,臉上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
幾十個人的視線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的前額早已冒出好幾層細密的汗珠,雙手止不住的發(fā)抖。
我把右手伸到了箱子里。在指尖的觸感發(fā)生變化的一剎那,我仿佛觸電一般打了個激靈。
箱子里還剩下最后兩塊布,其中一塊肯定是白的。我只要抓到那塊白布,我就安全了??上覜]有透視眼,不知道到底該拿哪一塊,所以我的手遲遲沒有提上來。
幾十秒過去了。我依然沒能做出最后的決定,但我的心里其實很清楚——這個決定,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出來。我太膽小了,根本無力承擔這樣的選項。
“隨便選一塊布就好,孩子?!?/p>
村長開口了。我抬頭看向他的臉,卻完全無法從他的眉宇之中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緊張和慌亂。他臉上帶著一股我完全無法理解的釋然,我根本不明白,為什么他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能夠冷靜如斯。也許……這就是他能夠當村長的原因吧。
不知為何,我的右手突然沒有那么沉了。
我抓住了一塊布,一點一點往上抬。但是就在它即將抬到洞口的時候,我卻又沒有了繼續(xù)提升胳膊的勇氣。最終,還是村長抓住了我的手臂,慢慢的把我的右手提了上來。
我的心臟瘋狂的抖動著。
“孩子,松開手吧。沒事的?!?/p>
我死死閉上眼睛,緩緩卸去施加在右手掌心的力量。我意識到我的全身都在抖,也清楚現(xiàn)在我的樣子簡直狼狽極了,肯定會被其他人笑話。
但是所有這些都無所謂了,我只在意手上那塊布到底是不是黑的。
幾秒后,那塊布從我手上掉了下來。與此同時,我聽到周圍的人群似乎不約而同的長出了一口氣。
我心里一顫,猛地睜開眼睛,看到了掉在桌子上的那塊布。
干凈得很。
我的雙腿瞬間失去了力量,往后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在地上。
但是,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我是隊伍里的最后一個人,但是卻抽走了倒數(shù)第二個簽?,F(xiàn)在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個布條了,這也就意味著最后一個抽簽的人沒有任何選項,只能去面對那個悲慘的結局——但是還剩下誰沒抽呢?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村長一直坐在那里,從來沒把手伸進箱子里過。
很明顯,意識到這一點的不只有我一個人。于是大家的目光漸漸從我的身上移開,轉到了仍然端坐在桌子之前的村長那里。毫無疑問,村長此時比誰都要明白如今的情況,但他臉上的表情依舊紋絲不動,仿佛他根本不曾置身事內一般。
沒有一個人講話。村長緩緩站起身來,雙手捧起那個不透光的箱子,依舊顯得無比鎮(zhèn)定。
他慢慢地走過人群,走過我的身邊,隨后停在了廣場的正中心,緩緩開口。
“大伙兒們,下周一,選個新的村長出來吧?!?/p>
他這句話的聲音不響,但是足夠有力。
有力到能讓人記一輩子。

秋天,村子里大豐收。
沒人愿意再開口提起村長的事情,但是每家每戶都不約而同地把自家最好的收成放到了村長的墓前,即便那個墓是空的。
村長的兒子當選了下一任的村長。其實,如果論資排輩正常選拔的話,村中比他更勝任這個職位的人并不少,但是大伙都是率直且重情的人,乃至于最后選舉的時候,全村竟無一人不是投他的。某種意義上來講他這其實也算是乘了父蔭,但他也并非無能之輩,做的事情相當有模有樣,這一點倒也不壞。村里的老人與他交談時,總會夸他“頗有乃父之風”,但他聽了也只是一笑而過,從不多言。
他變得和他父親越來越像了。只是在一點上,他和他父親完全不同。他從來不去懸崖邊,甚至對于那些早已成為裝飾品的柵欄,他也不想多去看一眼。他常常坐在村中心的廣場上,一邊盯著父親曾經坐過的那張桌子一邊發(fā)呆。大家自然知道個中緣由,也從不去打攪他。
轉眼間,又到了一年春天。
大家自覺地站在了廣場上,等著村長的兒子裁布畫黑——去年夏天過后,已經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反對這件事情。于是大家又像往年一樣,排隊抽起布來。
村長的兒子,白布。
隔壁的二叔,白布。
隔壁的二嬸,白布。
村那頭年齡最大的張爺,白布。
我,白布。
……
……
當我爺爺把那塊涂黑的布舉起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做人更是本分至極,怎么就選到他身上了呢?
我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我爺爺。無論誰攤上這種事情都可以說是運氣差到了極點,但我爺爺臉上的神態(tài)似乎不像是倒了血霉,而是中了彩票。
“哎喲,這有啥事嘛!我這把老骨頭丟掉就丟掉咯,可不能讓后生們白白送死!”
我爺爺表現(xiàn)的跟個沒事人一樣,仿佛只是去完成一個普普通通的任務一般。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得很,閻王已經把爺爺?shù)拿痔嵘狭松啦?,而這個結果是沒有誰能改變的。
此后幾天,爺爺依然有說有笑,表現(xiàn)的和平常別無二致。但是,就在三天后的早晨,我推開爺爺?shù)姆块T之后,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無一人。
爺爺不見了。
……

夏天,村子里一切如常。
村民們總是淳樸且敦厚的。我的父母很早離世,這些年來都是爺爺一個人把我撫養(yǎng)長大。唯一能讓我感到些許慰藉的是,爺爺走后,村里時不時會有長輩帶著口糧衣服之類的東西來到我家,跟我聊上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的家常。當然,我如今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農活一類的事情自然做得來,雖然會辛苦些,但是至少不會有什么溫飽上的問題。不過,我肯定也沒道理拂了長輩們的好意,因此不管是誰來家里,我都會盡量擺出一副熱情的姿態(tài)來招待他們。
在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常常會想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沒辦法埋怨那個神婆,因為雖然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但她說的一切似乎都不是錯的;我更沒辦法埋怨村長,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難為我,而且他自己也因為祭祀水神的事情丟掉了性命,我們全村人感謝他都還來不及呢。我也沒法去埋怨村長的兒子,他只是在依托父親的規(guī)矩辦事而已,而且并沒有做錯什么事情。想來想去,我唯一可以埋怨的對象,似乎只剩下了水神。
但是有什么用呢?埋怨水神,他就能把我爺爺還回來,把村長還回來嗎?都只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我并不懷疑神的存在,但是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會隨隨便便產生信仰的人。與其說是“祭神”,我內心里更傾向于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種為了安撫兇獸所做出的犧牲罷了。
日子仍然一天一天地前進,很快就到了秋冬之交。村長的兒子十分謹慎,雖然各家各戶的口糧已經足夠,他依舊派人前往其他村子采購了些糧食回來,以備不時之需。
然而,就在那時,一個不知來源的傳言開始在村中四處傳播——我爺爺并沒有死。
我自然是最在意這個傳言的人,因此幾乎逢人便問。有些人講,他們似乎在出村的時候見過我爺爺?shù)纳碛?,但是見得并不真切;又有人講,他在子時起夜的時候,似乎聽見過我爺爺獨一無二的嗓音,但也不能夠確認。再問下去,便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說法,不能夠相互統(tǒng)一了。
傳言畢竟就是這樣。村長的兒子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于是他又讓幾個人出村打探了不少關于我爺爺?shù)南ⅰ欢?,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那幾個人所帶回來的不僅僅是爺爺?shù)南?,還有幾年前曾經來過村子,預言過大水的那個神婆。
——為什么她又會來到這里?
村長的兒子自然不敢怠慢,把神婆請到了自己的住處,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村長的兒子究竟問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是神婆走的時候似乎顯得非常慌張,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
此后,村子里的傳言變成了確切的消息——我爺爺確實沒有死。
我算是寬慰了很多。至于為什么我爺爺還活著,以及他為什么不回村子看我們這件事,我雖然很想弄明白,但是并不會有誰來主動告訴我。當然,爺爺算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知道他還活著,我肯定比誰都開心。至于原因……爺爺他并不是個性格怪癖的人,之所以不回村子,肯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吧。
除此之外,我發(fā)覺大家對我的態(tài)度似乎變得有些微妙起來。我倒也沒在意什么,畢竟這些東西跟爺爺還活著的消息相比,都只能算是小事。
管他呢,日子總歸是要繼續(xù)過下去的。

春天沒過多久就到了。大家如同往年一樣聚在廣場上,繼續(xù)著傳統(tǒng)的抓鬮儀式。
白布。白布。
白布。白布。
白……不對,這塊布是黑的。結束了。
——今年抽到黑布的,是村長的一個近親。
他手里拿著那塊黑布,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隨即兩眼一翻暈倒在了地上。大家忙不迭的把他扶起來,有掐人中的,有摁脈搏的,有撒腿往回跑準備提水壺過來的,也有提著胳膊架著腿準備把他抬到桌子上的……但是,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對抓鬮的結果有什么意見。
箱子里的那塊布,就是自己的命。抓白還是抓黑,全看自己,也怪不得誰。
我嘆了口氣,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突然,我的視線對上了村長兒子的視線——他眉頭緊鎖,看向我的眼神極其復雜,甚至讓我有些頭皮發(fā)麻。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要那樣看我,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于是我加快步伐離開了廣場,留下一個人事不省的倒霉鬼和一堆幸運兒在那里忙前忙后。
今年,村子里又少了一個人。這不是多么有趣的話題,但是幾乎已經很難再讓人感覺到悲傷了。我不知道這種事情還會持續(xù)多久,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村子里本就沒多少人,真這樣下去的話,恐怕最終毀滅村子的東西,不是大水,而是……
我不愿再往下想。
愈發(fā)的,我開始厭惡起想象之中的水神來。既畏懼,又恨得切齒。也就是在這時起,我夜里睡覺常常覺得不安穩(wěn),時常在半夜驚醒。然而,環(huán)顧四周之后,我往往又記不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于是只得無奈地再度睡去。
——今年夏天,大水。
這次村民們是真的害怕了。沒人知道為什么水神會再次發(fā)怒,但也正因為如此,各種不知出處不詳原因的傳言,很快地傳遍了整個村落。村長的兒子也著了慌,他再次派了幾個人去鄰近的村落找尋那位神婆,但是最終也沒能再找到她。
沒有了這一根精神支柱,村民們的精神愈發(fā)的低落下來。而關于這次大水的原因,大家似乎都不約而同地偏信其中一種說法——我爺爺在去年的夏天,并沒有真正成為水神的祭品,而是趁著所有人都沒注意偷偷逃走了,瞞過了水神,水神因此才會再次發(fā)怒,招來大水淹沒農田。
最初,我是絕不信這個話的——我爺爺絕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更何況,那天我確確實實的在懸崖附近看到了一行腳印,而平時是絕不會有人輕易到那里去的。
但是,我信不信是一回事,其他人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既然無法得到真相,那就把最接近真相的事情當作真相去對待,很多人都樂意如此。長此以往,甚至連我自己都有幾分動搖——我那天只是發(fā)現(xiàn)爺爺不見了,并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懸崖旁的柵欄早就拆掉了,任誰都能走到那附近留下一串腳??;我的爺爺確實是沒有死去的,但是沒人知道個中緣由……這些可怕的事情常常占據(jù)我的腦海,久久揮之不去。我的睡眠質量也因為這些繁雜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差了。
這一年,幾乎沒什么人再愿意到我家里來坐一坐。好在家家戶戶都再次屯儲了不少糧食,因此今年的冬天雖不如往年那樣安適,但也并不難熬。不同的是,我走出家門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而村里人看向我的眼光,似乎也總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在里面。

村長的兒子和那個神婆坐在屋子里,屋子周圍站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人。除了兩個坐著的人之外,我看不清大家的臉,但卻又覺得所有模糊的臉,都是無比熟悉的面龐。
那神婆點起兩根蠟燭,以一種無比奇怪的姿勢舞動著雙手。兩根蠟燭的火苗隨著她的動作一閃一閃,忽明忽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兩根蠟燭終于禁不住神婆的折騰,不甘的熄滅了下來。
“這是什么征兆?”村長的兒子緊盯著那兩截蠟燭。
“這是天機,我且寫與你看……”
村長的兒子拿來紙筆,那神婆立刻在上面寫畫。我看不到她寫了些什么,只聽到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相互之間竊竊私語起來。我使勁向前擠,但圍著看的人卻越來越多,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擋了回去。最終我橫下心來,死命朝著身前一撞,這才擠穿了圍著的人群,挪到了兩個人的面前。
我看到了那神婆寫的東西。她不識字,拿筆也沒有章法,因此那幾個字相當歪扭,但卻意外地沒有一點辨認上的障礙。我一見到那張紙上的字,霎時怔在當場,說不出一句話。
“人逆天理,父債子還?!?/strong>
村長的兒子立刻認出了我,臉上的表情凝重無比。圍觀的人似乎都多了起來,大家都認出了我,都開始對我指指點點。一開始只是小聲的議論,隨后變成了正常聲調的講話,最后甚至變成了大聲的嘲笑,奚落以及諷刺。我渾身都在發(fā)抖,轉頭想離開這個狹窄的地方,但是我撥開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卻始終無法逃脫。最終我實在沒有辦法,再次狠下心來閉上眼睛往前一撞,想要突破這道帶著惡意的人墻。
但是我撞了個空。
我驚恐的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眼前是波濤洶涌的大海。
我猛地回頭一望,發(fā)現(xiàn)身后的屋子和人群在一瞬之間,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從懸崖上掉了下去,筆直的掉向那足以把人吞噬的萬丈波濤。
我驚恐的睜開眼睛,看向掛在床邊的臺歷。
——今天是立春。
我艱難的在床上坐起身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沒有一絲溫度的朝陽從窗外照到我的房間里,亮得很,但也冷得很。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額。濕的很,但也冷得很。

抓鬮的日子被推遲了。村長的兒媳正好在這一天臨產,連接生婆都提前喊來了,大家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其他的事。不久,一陣響亮的哭聲傳來——這也就意味著,我們的村子終于又添了一個新的生命。大家都興奮得很,但我卻實實在在沒有什么感覺。
“是個男娃?!边^了一陣子,接生婆從里屋走出來,沖著人群說道。
村長家有后了。
自然,沒有人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起祭祀的事情。整個村子上上下下籠罩在一片喜悅的氛圍里,似乎大家都選擇性地把某些東西暫時忘記了。一個月以后,我很難得地出了一次家門,去村長家吃滿月酒。村長的兒子見了我,先是一愣,隨即很快地朝我露出笑容來;但在宴會進行的時候,他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臉上并沒有多少喜色。終于,在快要散席的時候,他喊住了大伙。
“各位鄉(xiāng)親們,我本不想在這種時候說些其他事情,但是……對于水神的孝敬,是我們實在不能夠再耽擱的。如果大家伙沒有什么意見的話,一周之后,我們就開始抓鬮?!?/p>
他的話語里似乎含著十二分的無奈。大家也都明白他的難處,沒人反對。只是,有一點我是不能不在意的——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始終緊緊盯著我。
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是日,大家如同往年一樣站在廣場上,等待著儀式的開始。俄而,村長的兒子雙手抱著一個箱子走來,人群中立刻響起不大不小的議論聲——那個箱子是老村長用過的,因為睹物思情的緣故,村長的兒子一直把它壓在家里,絕不輕易拿出;就連前兩年抓鬮所用的箱子,也是他讓村中木匠新造的。這一年他又把這個箱子拿出來,不知是何用意。
村長的兒子把那個箱子放在桌上,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他從布袋里數(shù)出四根布條放在一邊,隨后把其他的布條一股腦的倒進箱子里。很快,有人認出了這些布條正是幾年前老村長用來抓鬮的,于是大家便議論的愈發(fā)熱烈了。
“鄉(xiāng)親們!”
村長的兒子終于開口,所有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想必大家都清楚得很,雖然去年我們孝敬了水神,但是村子依然遭受了澇災……因此,今年我才會拿出先父的遺物,來做這次抓鬮。今回,大家就按照年歲順序排好,也讓水神他老人家,看一看我們的誠意!”
人們照做了。我再一次站到了隊伍的最末尾,而村長的兒子則排在了我前面。我沒有想到他竟是這么年輕的一個人,不免有些詫異。
他這次沒有再看我。
于是大家再一次排著隊,一個接一個抽起布來。
村那頭住著的張奶,白布。
隔壁的二嬸,白布。
隔壁的二叔,白布。
白布。
白布。
白布。
好幾列的隊變成了兩列,又變成了一列,最后又變成了六七個人。一條接一條的白布在我的眼前展開,但那決定命運的一抹黑色,卻仍然遲遲沒有出現(xiàn)。
五個人,四個人,三個人。我的心再一次瘋狂的跳動起來。
最后,隊伍里還剩下兩個人,箱子里還剩下兩塊布。仿佛輪回一般,三年前的事情再一次重新發(fā)生在了這個廣場上。只不過,這次做出選擇的人,并不是我。
現(xiàn)場的空氣似乎僵住了,沒人發(fā)出一點聲音。村長的兒子走近桌子,毫不遲疑的把右手伸進箱子里。
我死死盯著他的動作。一秒后,他輕輕的抬起右臂,讓掌心里的那塊布落了下來。
干凈得很。
瞬間,我如同意識到了什么一般,死死瞪大眼睛。
村長的兒子之所以會如此氣定神閑,絕不是因為他真能夠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相反,他故意用那種動作揭開答案,似乎就像是做給我看的一般。
我在一瞬間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絕對正確的事情。
——箱子里的那塊布,其實也是白色的。整個箱子里的布,全都是白色的。
我站到了隊伍的末尾,也就意味著我最終拿到的,一定是所有人都認為的那塊“黑”布。如果我想要推翻大家都這個想法,其實只需要上前一步把箱子翻過來,讓最后的那塊白布露出來就可以了。
……但是……
這些布全都是第一次抓鬮的時候用的。
也就是說,老村長當初做這些布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涂黑哪怕任何一塊。
理所當然,如果箱子里沒有黑布,那么最后一個抽簽的人一定會得到那個唯一的錯誤答案。
“——隨便選一塊布就好,孩子。”
我終于明白,老村長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了。他早就安排好了整個事情的結果,也早就預知了自己的結局。
他為什么要這樣?因為總要有人犧牲,所以就選擇犧牲自己嗎?
那他到底……為什么,能表現(xiàn)的那樣平靜呢?
我無法想象。我只知道,村長的兒子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第一次抓鬮的秘密,正因此,他才會在平時一直有意無意的盯著我看。這次的抓鬮,恐怕也是他故意給我設的局吧。
……為什么要這樣?我有哪里……做錯了嗎?
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我知道,我只需要向前一步,把箱子里的最后那塊白布翻出來,就還能抓住一絲希望。但是這樣一來,老村長當年埋下的秘密,就會被在場的所有人知道。
他本不該死。
他是替別人去死的。
我無法想象,這件事如果被大家知道會是怎樣的后果。
我太膽小了,根本無力承擔這樣的選項。而且,如果去年大水的原因,正是我爺爺欺騙了水神的話……
我不敢繼續(xù)想下去。大家沒有說話,村長的兒子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的雙腿似乎被死死的釘在了地上,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這是命嗎?
沒人該死。因為饑寒沒熬過冬天的那些人們不該死,老村長不該死,村長的那個近親不該死。
村長的兒子更不該死,他是有了家室的人,而且他確實能夠領導整個村子。
沒人該死,只是必須有人死罷了。
我抬起頭。
太陽的光芒并不溫暖,明得很,但也冷得很。
我又看向四周的人們。他們眼里的神情大相徑庭,雜的很,但也冷得很。
真冷。

三天后的凌晨,沒等朝陽升起,我就早早的離開了家。
我從來沒靠近過那座懸崖,但此刻,我卻孤身一人站在了懸崖邊上。這里的風景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反而令人覺得無比美好。遠處水天一色的接線上泛起并不炫目的艷紅色光芒,而在那片光芒之下,則是不斷翻卷著的海浪。
不知為何,此刻我的心中無比平靜,幾乎沒有一絲波瀾。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沒有什么好留戀的。就算我繼續(xù)呆在村子里,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給我好臉色看吧。
一切都是不是我的錯,但也許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又想起了今年立春做的那個夢。人逆天理,父債子還,倘若真是我爺爺犯下的錯,那么即便報應輪回到我頭上來,我也沒有什么話可說。
我不再懼怕水神,也不再怨恨水神。
我只覺得有些悲傷。
我從懸崖上掉了下去,筆直的掉向那足以把人吞噬的萬丈波濤。
我緩緩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眼前是碧藍色的,波濤洶涌的大海。
我腦子里所有的念頭,在這個瞬間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份難以描述的,發(fā)自內心的解脫感。
我從未像這一刻那么輕松過。

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藍色。
藍色。藍色。藍色。藍色。我下意識地揮動手臂,卻揮了個空。
“水……沒有嗎?”
我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現(xiàn)在的情況。我不是應該……掉到水里了嗎?
眼前的景象不免讓我有些錯愕。毫無疑問,我現(xiàn)在是在水下沒錯,但是究竟為什么,我所在的這個地方,竟然一滴水都沒有?
“我……這是在做夢嗎?”
“非也?!?/p>
一個無比深邃的聲音傳來。我猛然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處站著一個影子。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那個影子比我高出許多,周身淡淡環(huán)繞著一層藍色的光芒。
我不禁心里一顫?!澳恪闶恰俊?/p>
“……我是水神。此番前來,為的是救你離開這里?!?/p>
我心里一顫。
霎時,許多話都涌到了嘴邊,我恨不得能同時問他十數(shù)個問題。但是,我硬生生地壓下了這份念頭,把許多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
那個影子嘆了口氣?!跋入S我來吧,我把你領到岸上去。”
語畢,我看到那個身影慢慢動了起來。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腳下所踩著的并不是水底的石頭,而是緊密聚集在一起的水流。我仍然不能夠理解現(xiàn)在的處境,但我別無選擇,只能跟著那個藍色的身影。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夢里。
沒過多久,他把我領到了崖底的一處礁石上。這時我才真正看清他的相貌——雖然他的面容與常人幾乎別無二致,但他的額頭上卻實打實的長有兩只龍角。而且,環(huán)繞在他身周的那層光芒仍然沒有消逝,也正是在這時我才明白,他確是水神無疑了。
“你可看到那條窄徑了么?順著那路一直走,只需五六個時辰便能走到另一個村子。”
我點了點頭。
“看到了便去吧。記住,若有人問你生平經歷,萬不可說曾遇見我一事。切記?!?/p>
水神絲毫沒有要留我的意思,轉過頭去。
“……等等!我能向你問些問題么?”
他頓住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些什么。隨后他輕輕嘆了口氣,轉過頭來。
“別太聒噪就是了。”
我的爺爺確實沒有死。
幾年前人們所見到的,確確實實是我爺爺本人。
村長的那個近親也沒有死。水神如同救我一樣,把他們兩人也救了下來。
那個神婆說的所有東西都是假的。村子里之所以三年大水,根本不是什么水神發(fā)怒的緣故,只是無比自然的潮水規(guī)律罷了,怨不得誰。
讓我感到難過的是,水神沒能在三年前及時救下村長。而那個神婆,在去年就被大水淹死了。
“潮生潮落乃自然之理,我等小神只是監(jiān)看罷了?!?/p>
水神說道。
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我突然覺得,這幾年,我們村子所做的一切,都顯得無比可笑。
無比可笑。
……為什么?
為什么村長會那樣白白丟掉性命?
為什么我會被鄉(xiāng)民們議論,誤解,厭惡,甚至痛恨?
又是為什么,村長的兒子要把我算計到那種程度,甚至要逼著我去死呢?
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大的空虛。望著眼前的水神,我似乎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水神似乎也讀懂了我的意思,長嘆一聲。
“你命不該絕。我知你是被人所設計的,不要在意那些,只管今后活著便夠了?!?/p>
“我……”
我回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村莊。
雖然相距不過百余步,但我清楚得很——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我無家可歸。

“今年……還會發(fā)大水么?”
我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水神默不作聲,只是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那座村莊。
朝陽破曉。金黃色的巨輪從東方升起,把整個海面染成金色,壯美無比。村子里的雄雞開始啼叫起來,一聲比一聲有力。
我頓時明白了一切。
不管今年會不會有大水,都已經無所謂了。
只要那個不透光的箱子里仍然有一塊黑布,這一切都不會有什么改變。
這是白布和黑布的悲哀,是箱子的悲哀,被砍倒的柵欄的悲哀,是懸崖的悲哀,是村莊的悲哀,是水神的悲哀,更是這片大海的悲哀。
水神從來都沒有詛咒過誰,只是人們自己信服了那個詛咒而已。
而這個詛咒,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整個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會背負起這個極黑極惡的詛咒,一代接著一代,就這么持續(xù)下去,直到永遠。
……
人逆天理,父債子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