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因顧羲而起的心緒卻愈發(fā)不能平靜。
憶及過往種種,每每遭遇困頓之時,她總是這樣如天降神般出來替你解圍。
那日在殿上亦是如此,一場重罰因她的到來消彌于無形。
自身尚且自顧不暇,她卻替你謀劃好了一切,你何德何能得她如此?
你亦知世人皆艷羨顧羲對你的情誼,即使曾生出嫌隙也依然待你如初。
可你更知妖魔戰(zhàn)場的兇險,若非她腹中戰(zhàn)術(shù)千變?nèi)f化,日前戰(zhàn)場上傳回來的捷報怕是早成她的絕報了。
妖魔祭司為何會避過外圍直取主帥營地?是因為營地帶來的威脅?還是他們有著必須去的理由?而這其中是否還藏著其他陰謀?
伸手重取了一份卷宗打算分理腦內(nèi)的亂麻,卻被邊上架子處的花燈吸引。
若不是方才偶然見著,你幾乎要忘記它的存在了。
花燈繪著簡單圖紋的一面朝外放著,雖然看上去光彩如新,但撲面而來的塵土味還是令你忍不住皺眉,仿佛在無聲控訴著你這段時間的冷落一樣。
想到這里,你感到有些好笑。
這花燈不過是個普通的節(jié)日用具罷了,你怎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提起花燈,失去支撐的花燈怡然自得的轉(zhuǎn)著,像極了總是做事游刃有余的那人。
心念一動,花燈在你的撥動下緩緩轉(zhuǎn)動,你這才得以看見花燈的全貌。
此前還未仔細看過,這花燈的形制不過尋常可見,也不知顧羲因何挑中了這個。
是觸景生情?還是借物示警?又亦或是……
還未及細想,寫著燈謎的那一面便來到了你眼前,眼前稍顯黯淡的墨跡陡然喚醒了你那晚的記憶。
回想著顧羲認真挑選花燈的樣子,你忽然明白過來。
?
夜空上的明月被飄來的烏云遮了個徹底,本就密不透風的林子很快烏暗一片。
林子里喜光的鳥獸像是得了什么訊號,如同被定住了一樣全都沒了動靜。
寂靜向外無聲擴散著,很快淹沒了整片林子,宛若一片死地。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闖入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寂靜。
一聲接一聲的聲響向著林中靠近,節(jié)奏不徐不緩錯落有致,好似信步而至的游人。
深入林子不遠后,聲音的節(jié)奏明顯快了許多,亦不再掩飾什么,目的明確的直奔林中某地而去。
這一切皆被于林中某處靜候的人看在眼里。
不多時風力漸大,遮擋的烏云也被風吹散開去,月光穿過林隙照亮了路面,一襲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再也藏不住。
在月光的映襯下,黑衣人本就蒼白的肌膚更顯病態(tài),身體上的疲憊更是肉眼可見,即便是在妖魔戰(zhàn)場的那時也還未有過這個時候。
看見顧羲這個樣子,你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嘴巴張了又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唯有視線還在不住的來回打量著她。
反觀顧羲,今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往常最先開口的她此刻卻沒了動靜,眼下正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你。
兩人沉默著對視良久,終于你忍不住輕笑出聲。
「往常你總笑我說話吞吞吐吐,今夜怎么輪到你了?」輕快的打趣掩蓋了你眼底連日來的擔憂。
聞言,顧羲斂了斂眼神,勾勒出你記憶中的笑意,卻并未回應(yīng)你的問話。
「怎么有空到我這兒來了?」熟悉的口吻仿佛你只是來串門敘舊,而非孤身瞞著眾人到了這妖魔戰(zhàn)場犯險。
你自然明白顧羲話里的意思,從她緊鎖眉間的憂慮也能看出她的不贊成。
可即便如此,顧羲仍然選擇一如既往的支持你的決定。
頓了頓,顧羲似是想到了什么,遲疑著再度開口:「寧歡之事太過突然,我也……」
不待她說完你便打斷了她的話:「我來這里不是因為她?!?/p>
這也難怪,阿姐于你而言意味著什么顧羲自是十分清楚,如今你不知尋了什么機會從青云脫身出來,會來找她打探各中細節(jié)亦在情理之中。
至親身死的痛苦,顧羲早已嘗了個遍。
只是阿姐身去實屬意外,她能在如此時刻為你送來阿姐的信物已是不易,你如何還能再苛求其他?
見自己的猜想被你否定,顧羲臉上有一瞬間的錯愕。
你心中暗嘆,收起臉上的打趣:「我是來見你的。」
顧羲抿著唇?jīng)]有作聲,只是直直的盯著你看。
你被她盯得極不自在,正待開口解釋,便見顧羲抿著的唇松開了。
「我?」
顧羲勾起嘴角,看著你的目光中泄出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也不知是因為開心還是其他。
「不過小傷罷了,有什么好提的?!怪蛔治刺崮侨赵庥龅膬措U。
看到顧羲這副故作輕松的樣子,你不免心中酸澀。
雖說她只是受了輕傷,但因多日來的勞頓足以讓她累倒。再加上血咒的影響,你甚至不知道她的身體還能撐多久?
在守衛(wèi)者陵墓中看到的最后一幕翻了出來,一遍遍的沖擊著你的心神。
視野被騰起的迷霧籠罩,所見顧羲愈發(fā)消瘦的身姿亦隨著光影的變換而有些搖搖欲墜起來。
垂下的手艱難朝她抬起,發(fā)緊的喉部如同被人掐住了一樣,需多花些力氣才能發(fā)出聲音。
「些許日子未見,未曾想你說謊的水平差了許多。」伸出去的手被收回袖中攥成了拳頭。
聽你這么說,顧羲還真順著你的話點了頭:「許是……營中事務(wù)太過勞累,精力被分了去。」
難得的示弱倒叫你不知如何反駁,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咽了回去。
你還在思考著該怎么同顧羲開口,她卻是看出了你的為難。
顧羲抬眸看你:「好了與你說正經(jīng)的,你來找我到底有何事?」
視線相接間,你們皆是一怔。
面對往日的習性,你能猜得透她,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同被她看穿了心思一般,慌亂無措感無端生起,胸腔頓時鼓噪如雷。
不過片刻,你們便如有靈犀一般別開頭去。
一種別樣的氣息在你們間擴散開來,揮不開又驅(qū)不離,直攪得人心慌意亂。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林子中除卻偶爾能聽到幾聲鳥啼蟲鳴,再也聽不見其他。
終于,你尋回來時的自持,抬手在嘴邊假意輕咳了一聲。
「你且隨我來?!箯娮枣?zhèn)定的語氣仿佛你方才胸腔的鼓噪只是錯覺。
殊不知,那與你白皙皮膚不相符的淡紅還是出賣了你。
?
你們一前一后的走著,皆對方才發(fā)生的事默契不語。
不多時,走過的樹影間距變大,林中小路也因沒了遮擋而愈發(fā)清晰可見。
再往前走幾步,視野前方便再沒了阻礙物,只剩一片在月光下泛著螢光的草地,以及數(shù)座直入云霄的遠山。
顧羲的目光被吸引過去,邁出的腳不自覺朝著螢光走去。
你暗暗松了口氣,這一路來的安靜讓你無所適從。而如今有了螢光的幫助,你也能多些時間思考。
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去,月下倩影一前一后,一切似乎再正常不過。
甫一踏入草地,青草香味挾著陣陣微風襲面而來,方才在林中的不適感由此舒緩不少。
只是苦了此間的生靈。
因你們的到來,無端受了侵擾的螢光被迫飛離草地,各自四散開來重新找尋下一個附著物。
一時間,草地上空飄起螢光點點,密密麻麻如同天際的星河,讓人挪不開眼。
在繞著草地轉(zhuǎn)了幾圈后,螢光似是商量好了方向,皆直直朝著夜空那汪月輪飛去,很快化為點點星光的一部分。
當最后一點螢光歸入黑暗,黏著的目光也失了準頭。
你偏頭一看,顧羲猶自望著夜空,心思卻沉如海。
身邊人異于以往的安靜讓你第一次對自己的想法產(chǎn)生了懷疑,她……是否是不高興了?
現(xiàn)下適逢緊要關(guān)頭,你如此不務(wù)正業(yè)的邀她出來,是要置她于何地?
亂七八糟的想法想了一堆,仍舊摸不著頭緒。
所謂關(guān)心則亂,在事關(guān)己身之時,哪里還能想得到什么?
你忐忑不安的盯著她看,不肯放過一絲細節(jié),生怕她半道改了主意。
試探著張嘴同顧羲解釋,便見她臉上有了變化。
顧羲眉眼帶笑,說出口的話卻叫你心虛。
「你帶我來這里作何?」說著指了指天上的明月:「賞月?」
若是賞月,又何必繞這么一大圈子?在營地伴著刀光劍影亦然豪情萬丈。
「自然不是?!拐Z中的輕顫不用刻意去聽也能聽出。
可若不是,那又是為何?
雖然多數(shù)時候習慣了猜測彼此的心思,但在這種事上仍免不了膽怯。
明明心底有了幾分猜測,依然不敢斷言。
從儲物袋中取出花燈,果然見顧羲如水的眸中起了波瀾。
心中的猜想被印證,說出口的話也多了些底氣。
「原以為,那夜你將花燈送我是予我照明,如今想來又豈會如此簡單?」
如若不然,那時顧羲臉上的神情為何如此嚴肅?就好像你們會自此之后江湖不見。
嘴里兀地泛起苦味,與心臟那處的隱隱作痛一并,將你給沖得七葷八素。
身形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幸而被你及時發(fā)覺。
你穩(wěn)定住身形,重新將寫著燈謎的一面轉(zhuǎn)向顧羲,猩紅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尤為顯眼。
「你也知我并不諳此道,因此我只能勤能補拙,一家家跑遍山下的書坊?!?/p>
剛開始的幾天里,你連著跑了幾家都沒找到答案,一度讓你有了放棄的打算。
分明答案就近在眼前,卻始終無法抓住。
正待另尋他法,便在一家老書坊找到了,你還記得知道答案那時心中的激蕩。
「月韻蘊情閱無邊,分也合意并也合……可當『悅』解?」
顧羲雖未回話,但她眸中翻涌的巨浪已然告訴了你答案。
難怪商祁那時對你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難怪她即使是動用改命的天賦也鐵了心要救你,難怪在劍冢遭遇暗殺時也是面上關(guān)系決裂的她最先趕了過來,難怪……
如此,往日的一幕幕便都有了解釋。
原來,她的心意早已藏在了那一次次無聲的行動里。
盡管你極力克制,話中夾雜的些許變調(diào)仍突兀的讓人無法忽視。
「倘若我沒有發(fā)覺,你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一輩子?」說到最后,已然帶上了顫音。
連往日的自持也被拋在了腦后,心底不自覺帶上了火氣。
為何就不能多憐惜些自己?
將要說出口的狠話在喉間轉(zhuǎn)了幾圈,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你又如何忍心?
千言萬語化作一個深吸。
睜開眼時,眼底的濕熱因沒了眼皮的阻礙,很快溢出眼眶。
「嘀嗒。」
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忽然松懈下來,腹中情感再也抑制不住。
長手一伸,將猶自發(fā)愣的人攔腰緊摟過來。
久違的溫軟落入懷中,讓你們的身子皆是一顫。
耳膜登時響起如雷心跳,聲聲震人。
鼻間暖香順著鼻腔侵入心肺,將人熏得七葷八素不愿醒來。
好一會兒,顧羲如夢初醒,在發(fā)覺自己被你困在懷里后便奮力掙扎起來。
只是如今她有傷在身,如何爭得過你。
如此半天過去,她不僅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拇谀銘牙?,體溫也隨之攀升了幾個熱度。
顧羲無奈改推為虛按,避開你小心深吸了幾口。
「寧謹你先松開我……」話里的顫音亦不比你低。
面上雖不理不睬,摟著她腰的手仍緊環(huán)著不放,擁著她的力度卻卸了幾分。
你明白她的顧慮,貼近她耳朵說出了那句準備已久的話。
「我亦如是?!?/p>
低沉的聲音好似抓住了她的軟肋,方才還是十分抗拒的她最終默許了你的摟抱,抬手回擁你。
良久,四周忽然出現(xiàn)了點點螢光,你們不自覺分出一點距離。
目光隨著螢光四處游移,這才發(fā)現(xiàn)是之前飛離的螢群又尋了回來。
見你們這對不速之客并無危險,那群螢蟲便心安理得的回了草地。
一時間,漫天流螢如同點點繁星,將夜空襯得愈發(fā)明麗。
如此美景,此生難再遇。
低下頭欲同她分說,卻直直撞入她深邃的眸中。
那雙眸子本就奪人心魂,如今有了流螢的加持,你更是無法移開目光,只覺得連身體深處的魂靈也要被吸了進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也不知是誰先邁了那步,
天地間只剩下一種色彩。
交錯的呼吸與心率同步變動著,連帶著周遭都染上了炙意。
?
燎原之火,瞬間吞噬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