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下午，陜西師范大學楊瑾教授作客長沙博物館湘城講壇，進行了題為《胡人遙集，胡音成章——唐代的胡人形象概覽》的講座，為聽眾解讀了唐代胡人形象及其對唐朝產(chǎn)生的影響。

從5月18日起，“粟特人在大唐”特展在長沙博物館展出，至今已兩個多月，竟有不少觀眾反映以前沒聽說過粟特人。但是說起“胡人”，大家倒是不陌生。在筆者的印象中，“胡”字除了作為姓氏外，本義指?；颢F脖子下的垂肉，后來引申為胡子、長壽等義，唐代后引申為任意地、隨意地。也泛指中國古代西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在現(xiàn)代日常生活中的不少地方帶著貶義，如“胡來”、“胡亂”、“胡說八道”、“胡作非為”、“打胡亂說”等。相信不少人也知道“五胡亂華”的史實。而“胡椒”、“胡蘿卜”等帶“胡”字的一些吃的東西，卻都是外來貨，原本并非中國本土物產(chǎn)。

唐代的“胡”與“胡人”廣義指來自西方的人或物，包括中亞昭武九姓（粟特人）、波斯、天竺、大食、羅馬等地。從老百姓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娛，到廟堂沙場，胡人在唐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中的影響可以說是極其深遠。我們通過唐代的詩歌、壁畫、墓中隨葬的陶俑、石刻、玉器、金銀器等不同渠道，都可以看到胡人的痕跡，這恰好反映了大唐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包容時代。

當天下午的講座，楊瑾以大量的圖片和文獻資料為佐證，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一、安金藏：一個與本次展覽密切相關的胡人及其家族故事

粟特原本是今烏茲別克斯坦的一個地區(qū)，安金藏是粟特人安菩的兒子，安菩在唐代初年隨父母遷居來到大唐，后來立了軍功，被封為鎮(zhèn)遠將軍。

據(jù)史書記載，安金藏是拯救大唐命運的英雄，與發(fā)動安史之亂的安祿山同姓但站位不同，且忠孝兩全。武則天在長壽二年（公元693年）懷疑兒子忤逆，安金藏為了保皇嗣而剖腹，最終使武則天不再追究兒子。安金藏的父母親去世后，他躬造石墳石塔，合葬父母于洛陽。

據(jù)楊瑾介紹，安菩夫婦墓出土了110多件人物俑或動物俑，安菩墓陪葬的胡人文武俑高鼻深目，健壯驍勇，陪葬品有天王俑（佛教）和胡人面鎮(zhèn)墓獸，高一米左右，馬、駝體型高大，制作精良，黃、白、綠、棕、黑等多種釉色交融，色澤鮮艷，造型生動逼真，裝飾繁復華麗，是洛陽唐三彩的代表與標桿。

胡人俑有的露發(fā)，有的袒胸，這是與中國古代的“服飾觀”和“身體觀”截然不同的胡俗。尖頂胡帽也與中原人戴頭巾的意趣不同。胡人俑身上披帛，而佛教、襖教等宗教語境下的升騰功能，與西方的“帶翼”動物與人物可以比較，精致的裝飾高帽與胡服成為固定搭配。風帽來自鮮卑族，這是草原地區(qū)的明顯特征。

駝囊上的器具、動物、面具等均為遠途旅行的象征，具有強烈的庇佑色彩。胡馬作為歐亞草原的象征，與武治天下的統(tǒng)治理念構成唐代胡漢盛世的重要文化意象。

考古專家根據(jù)安菩夫婦墓及安金藏墓發(fā)掘出土的文物分析，判斷安菩家族信仰襖教，其家族在安金藏這一代并未完全漢化，仍保留有原來粟特人的一些印記。

二、粟特人：唐代胡人群體的縮影

胡人一般住在唐朝境外西北部，體貌特征都是深目高鼻、威猛健碩型。天竺人、波斯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回鶻人等統(tǒng)稱胡人。從歷史資料看，胡人在大唐從事的職業(yè)包括：官員、使者、質子、仆從、商賈、僧侶、牽夫、車夫、伎樂、工匠、譯語、獵師、馬球手等，文獻記載與唐墓隨葬品大致相當。在出土的石雕、壁畫、繪畫、俑、圖像（金、銀、玉）等文物中都有反映。

粟特人在古籍中叫“昭武九姓”（康、安、史、石、何、米、曹、火尋、戊地）或“九姓胡”，除了安氏墓外，還發(fā)現(xiàn)了康業(yè)墓、史君墓、何文哲墓、米繼芬墓等。粟特人的特征是善樂舞、射獵、經(jīng)商等，信仰襖教（犬、火）。

根據(jù)《隋書》記載，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今甘肅臨澤），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支庶各分王，以昭武為姓。居民主要務農，兼營畜牧業(yè)。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稱昭武九姓。

唐詩中有很多描寫粟特人的詩句。劉禹錫的《與歌者米嘉榮》寫道“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唯數(shù)米嘉榮。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后生?！卑拙右椎摹逗贰爸杏刑嫱獾撋?，二人最道能胡旋”；《寄胡餅與楊萬州》“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元稹的《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法曲》“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法曲》“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崩钯R的《龍夜吟》“卷發(fā)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崩畎椎摹渡倌晷小贰奥浠ㄌけM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p>

三、唐代胡人：歷史時空中不朽的影像

這部分主要介紹了唐墓出土的胡人俑（包括載樂駱駝俑、彩繪湖人騎馬俑）、唐墓壁畫中胡人形象、金銀器、玉器及唐墓石刻紋飾中的胡人形象。

2000多年前，西漢張騫鑿空西域之旅，開辟了絲綢之路，大唐玄奘、明朝陳誠曾出使西域，粟特人多姿的身影成為唐三彩駱駝載樂俑的主角。

四、非典型地區(qū)：湖南唐墓發(fā)現(xiàn)的胡人形象

據(jù)楊瑾介紹，湖南的隋唐五代墓已發(fā)現(xiàn)的有500多座，主要集中于長沙、岳陽等地，但由于級別規(guī)格和被盜等原因，隨葬品數(shù)量有限。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目前發(fā)現(xiàn)胡人俑的唐墓主要有長沙黃土嶺初唐墓葬、長沙赤崗沖唐墓、長沙咸家湖唐墓、長沙爛泥沖唐墓及岳陽桃花山初唐墓葬等。以上墓葬出土胡人俑，大多數(shù)為岳州窯、少數(shù)為長沙窯燒制的瓷俑和陶俑，主要有胡人牽夫俑、武士俑、孩童俑等，在尺寸、造型、時間、地域、釉色、裝飾手法、服飾和設計理念上具有不同于長安、洛陽等地的明顯地域特點。

這些胡人俑男女老幼都有，職業(yè)有武士、仆從、牽夫、伎樂、商賈等，十幾厘米到二十幾厘米不等，僅胡人武士俑稍大，達五十厘米。岳州窯塑造的胡人俑不見身份高貴的文官武將，多為地位低下的打工仔、雇傭兵或是商隊里的胡客，且制作較為粗糙，不像長安、洛陽陶俑那樣刻畫細致、造型逼真，沒有胡人喜怒哀樂的明顯容貌，而是筋骨分明。北方胡俑雕塑風格追求神韻，湖湘地區(qū)出土的胡俑大多略顯簡單，很少具有自己的彩繪技法。

楊瑾還介紹了與湖南有關的粟特胡人。根據(jù)洛陽出土的安思節(jié)墓志判斷，安思節(jié)祖輩是長沙人，安度也是長沙人；介紹了《太平廣記》、《柳毅傳》等文獻所載與湖南有關的胡人形象。分析史書很少記載湖湘地區(qū)湖人信息的原因，一是出土的文物少，二是唐代墓志碑銘也很少。

五、結語：胡音猶存，中華一脈

唐代繼承了自張騫鑿空西域以后絲綢之路所勾連的中外文化交流網(wǎng)絡，這是世界歷史上非常重要的推動力，也是廣義上胡人涉遠而來的路與道。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的胡漢沖突迎來隋唐的大一統(tǒng)，胡漢交融成為主流，胡人成為唐代社會的參與者、建設者以及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貢獻者。以安史之亂為界，唐代分為兩個時期。前期胡漢融合共創(chuàng)盛世，之后胡漢分離皆進入衰落期。

唐代墓葬揭示的是這樣的發(fā)展脈絡：地域上，胡人形成以長安為中心、沿著交通線路向全國各地傳播的流動軌跡；文化上，胡人漢化成為趨勢，產(chǎn)生了胡漢交融的獨特文化風貌；宗教上，佛教、襖教、摩尼教、景教沿著交通線路傳播至東南亞國家，形成世界歷史上最獨特的宗教寬容時期（以武宗滅佛為界）；思想上，產(chǎn)生了伴隨中國歷史始終的“華夷之辯”觀念（胡、西、洋）。

安菩墓作為一個整體，是那個時代胡漢交融的具體體現(xiàn)。與其說安菩是粟特人身份，不如說他是唐代人眼中的一個胡人及其家族，又是“形夷而華心”的胡人個體。安菩夫婦墓之所以能夠建成，是因為其子安金藏的“耿忠”，在武則天殘酷的高壓控制下，安金藏以不被漢人接受的“剖腹”這種極度損害身體的方式來表達對漢（或帶有胡人血統(tǒng)）族皇嗣主人的忠心，完成他們的贖救，也改變了武則天的思想觀念，以唐王朝而言，他改變了唐王朝的發(fā)展道路。

與江西南昌、江蘇揚州和南京，乃至四川、廣東、廣西等南方地區(qū)相比，無論歷史文獻還是考古發(fā)現(xiàn)，湖南有胡人的遺存相對較少，但就是這些較少的線索卻包含重要價值，說明它在唐代社會經(jīng)濟體系中也曾發(fā)揮著一定的作用。可以肯定的是，地下還有更多寶藏，會揭示更多關于胡人的歷史信息，因為他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

楊瑾的講座結合長沙博物館的展覽“粟特人在大唐”，資料詳實，引證充分，圖文并茂，生動細致，讓聽眾對唐代胡人及胡人對大唐各方面的影響有了大致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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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瑾，武漢大學歷史學世界歷史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英國萊斯特大學榮譽客座教授、蘭州大學兼職教授。曾在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陜西歷史博物館工作。主要研究方向為隋唐考古文物、中古時期中外文化交流史。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代墓葬胡人形象研究》，在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隋代墓葬外來元素與中西文化交融研究》，出版《漢唐文物與中西文化交流》《唐代墓葬胡人形象研究》《三秦文物與胡風胡尚研究》《鎮(zhèn)館之寶》等專著4部，在《世界歷史》《考古與文物》等核心期刊發(fā)表論文6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