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炎的最后王孫》(28)
〖二十五〗凱旋?
十月初七,王師戰(zhàn)叛軍于不周關(guān),叛軍固守。王師傷三千,亡七百人。
十月十三,叛軍趁夜突襲,右翼應(yīng)龍軍大損,傷亡不下五千。
十月十四,王師以火箭射入不周關(guān)內(nèi),焚燒叛軍糧草,大捷。
十月二十四,叛軍劫襲王師糧隊(duì),殺五百人,糧草損其半,馬匹盡失。
十一月初一,叛軍興風(fēng)雨,作濃霧,偷襲王師大帳,大王以指南車出,退三十里結(jié)營。
涿鹿城,云錦所居的高臺上。
魍魎趴在窗邊百無聊賴,一手托著自己的圓臉,一手撒谷子給鳥兒吃,“秋天了,你冷不冷?你什么時(shí)候向南飛?還是你已經(jīng)錯(cuò)過了大隊(duì)……”?
鐵爐上溫著水沉香,香氣裊裊升騰起來,在整個(gè)屋子里彌漫。屋子中央兩個(gè)女人牽衣對坐,身影在煙霧里朦朦朧朧。
王師的戰(zhàn)報(bào)每天都傳來,云錦和魑魅就這么默默地對坐,等待探馬的馬蹄聲打碎外面的寂靜,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gè)半月。
“蚩尤很久沒有消息了……”公主打破了沉默。
“西方越戰(zhàn)越烈,十萬云師的壓迫下,他不會再有機(jī)會偷跑過來的。”妖精說。
“蚩尤他們能勝么?”
“鬼知道。他們都是些靠不住的男人?!?/p>
“死了很多人吧?”
“軒轅部已經(jīng)死傷三萬余人,蚩尤他們的死傷也不在此之下?!?/p>
“蚩尤……不要出事才好。”
“你應(yīng)該相信他,”妖精牽動(dòng)嘴角笑笑,“他不是說要回來娶你么?”
云錦提起火爐上的壺,“喝一點(diǎn)茶吧……”
狂風(fēng)暴雨般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云錦愣住了。數(shù)十匹戰(zhàn)馬組成的馬隊(duì)沿著高臺下的大道狂奔而來。以往傳遞消息的探馬就是一人一騎,從王師傾巢出動(dòng)之后,涿鹿城中剩下馬不多了,不會有人這么結(jié)隊(duì)奔馳。妖精臉色依舊平靜,按在腿上的手卻猛地攥住裙腳。
“大王凱旋……大王凱旋……大王凱旋了……”
壺里滾燙的水流在葦席上,漫過云錦的長裙和魑魅赤裸的雙腿,她們都沒有察覺。
王師凱旋。
刀光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拉出了一條雪亮的線,各色旗幟飛揚(yáng)在云師戰(zhàn)士們的頭頂,戰(zhàn)馬的步子整齊劃一,踩得五百里涿鹿原震動(dòng)起來。軒轅部的人們沖上城墻,敲打著銅盆鐵鍋大聲歡呼,更多的人捧著食物和米酒,沿著入城的道路跪在兩旁。萬眾歡騰中,黃帝的龍車伴隨白云出現(xiàn)在藍(lán)天上。六龍夭矯,裹著千萬縷云絲張牙舞爪地馳向涿鹿城,直到接近城門的時(shí)候才降到地面。
一桿玄黃大旗在黃帝的龍車前迎風(fēng)卷動(dòng),舉旗的青年將軍昂首挺胸,率先走向城門。龍車在他后面徐徐而動(dòng),左右護(hù)衛(wèi)著四大神將,這就是天下霸主的威儀。
城門頂上,掛著一顆頭顱。那顆頭顱的顱骨大約是碎了,面孔不完整。古怪的是,人們依然可以看清楚那臉上的神情。
它對著所有人擺出了一個(gè)嘲弄的表情。
直視那顆頭顱的人都打了個(gè)寒噤。
“是共工么?”云錦問。
“應(yīng)該是吧。”魑魅收斂了妖瘴,隱遁在云錦的影子里悄聲回答。
“瘋子死了?”魍魎的哭聲隱隱約約。
揚(yáng)旗引路的青年將軍走過共工的頭顱下,一滴鮮血悄無聲息地打落在他腦門上。他隨手抹了一把腦門,抹出一道殷紅。他抬起頭,和那顆嘲笑人的頭顱對視了一眼。風(fēng)吹著頭顱在半空里轉(zhuǎn)著圈兒,頭顱臉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生動(dòng)了。
青年將軍有點(diǎn)走神。
龍車的前進(jìn)被稍稍阻擋了,應(yīng)龍大喊:“不要磨蹭了,趕快引路!”
青年將軍急忙收回目光,咧嘴笑笑。他又挺起胸膛,威風(fēng)凜凜地引著龍車前進(jìn)。戰(zhàn)旗飄揚(yáng),遮天蔽日。
“公主……”魍魎看著魑魅說,“公主昏過去了?!?/p>
魑魅隱隱約約現(xiàn)了身,撐住云錦即將倒地的身體。她看著那個(gè)青年將軍,面無表情,“你看清了么?那個(gè)引路的人?!?/p>
“我沒看清……”魍魎用兩只肉嘟嘟的小手捂住眼睛。
“我看清了,那是蚩尤?!摈西纫蛔忠活D地說。
夜深,涿鹿城里一派祥和。
這個(gè)城市隨著黃帝的歸來忽然就恢復(fù)了生氣,酒肆里的酒鬼多得坐不下,都是凱旋的云師戰(zhàn)士們。三三兩兩的婦人手持水瓢或者菜刀走過街頭,一間一間酒肆掀起簾子來看,等她們返回,另一只手里就拎著自家漢子的耳朵。?
風(fēng)后居住的高臺上,神將們圍坐飲酒。
“大家說我婆娘不會追到這里來吧?”應(yīng)龍看街上下面一個(gè)兇悍的女人緊握刀柄虎目圓睜,心里有點(diǎn)嘀咕。
“改不了的屠夫德性,”英招說,“你怕什么?你早就出息了,是神將,有身份有地位,怕老婆像話么?”
“誰說神將不能怕婆娘?”
英招拍著胸脯,“告訴你婆娘,我說的!”
“英招將軍,尊夫人在下面等候。”燈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傳來一個(gè)怪怪的聲音。
英招醉得通紅的臉上忽然一白,“只說我收拾收拾就跟她回家?!?/p>
大鴻?quán)芰艘豢跓熅?,“風(fēng)后你別嚇?biāo)?,大家都是有婆娘的人,男人們?yīng)當(dāng)互相同情。”
風(fēng)后拎了一壺酒,笑嘻嘻從黑暗里鉆了出來,到主位上坐下,“嚇?biāo)嫱嬗譀]什么,天帝賜福,這次又是活命回來了。嚇?biāo)辽俨粫鋈嗣?。?/p>
“也不過是一線之差,”大鴻臉色陰沉,“坂泉那場仗之后,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大概是得把命留在戰(zhàn)場上?!?/p>
四大神將都沉默起來,不約而同地端起酒盞喝了一口。
“兄弟們跟上!”下面街上忽然傳來一個(gè)響亮的聲音,“旗子再打高一點(diǎn),不要跌了我的威風(fēng)?!?/p>
應(yīng)龍往下看。是位高大挺拔的青年將軍,騎著一匹毛色雪白的馬,披掛著鎏金的鐵葉甲,披一襲鮮紅色的戰(zhàn)袍,背后幾個(gè)士兵揚(yáng)起一面書寫著“姜”字的大旗。
白馬趾高氣揚(yáng)地跑遠(yuǎn)了,應(yīng)龍撇撇嘴,“不過是封了個(gè)騎將軍,就那么高興?這小家伙還真好糊弄。”
大鴻搖頭,“我希望他確實(shí)好糊弄,不然沒準(zhǔn)是我們的禍端?!?/p>
“大王為何不……”英招拉開馬步,右手比刀往下狠狠一斬。
“義軍領(lǐng)袖,砍了大王會覺得丟面子?!憋L(fēng)后說,“而且也得想想他爺爺是誰?!?/p>
英招扁扁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說?!?/p>
“息事寧人吧,如此平靜下去就好?!贝篪櫷鲁鲆豢跓?,略略有些憂愁的樣子。
青年將軍一邊得意洋洋地放馬小跑,一邊對身后打旗的士兵說:“你看著很眼熟嘛?!?/p>
“對啊對啊,”那士兵急忙點(diǎn)頭,“少君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士兵乙嘛?!?/p>
“你爹娘果真不同凡響,給你起的名字別有風(fēng)采。”
“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別人都叫我士兵乙,我就覺得那是我的名字了?!笔勘尹c(diǎn)頭哈腰。
“慢!”將軍忽然擺了擺手,“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攔路?”
士兵乙瞪大眼睛,才看見前方的道路上,隱約有一人白衣而立,纖細(xì)的身子幾乎要被周圍的黑暗侵吞掉。
“少君,不是鬧鬼吧?”
“噓,不要說‘鬼’字,鬼都不知道他們自己是鬼,你說了,他們就會醒來。”將軍說,“我們繞過去。”
“既然鬧鬼,我們何不回頭?”士兵乙建議。
“我總覺得后面很多眼睛,看起來很嚇人……”
士兵乙回頭,也是倒抽一口冷氣。周圍的巷子口,不知多少雙幽幽的眼睛看過來,仔細(xì)看去,都是涿鹿城的寡婦們。
將軍踮著腳尖,無聲地行進(jìn),像是只貓兒,想從那人的左邊繞過去。
可那白衣的鬼揮袖攔住了左邊,將軍仔細(xì)看去,只見一雙古鏡般的眼睛。明凈如雪的女鬼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在月光下,她的眼中瑩然生輝,有什么東西在流淌。
“少君!”士兵乙看清了,“原來是……”
“別嚷嚷,”將軍呵斥,“我們從另一邊繞,不要驚擾了亡魂,早告訴你,說他們的名字,他們就會醒來?!?/p>
將軍轉(zhuǎn)個(gè)方向,還是踮著腳尖,想從右邊繞過去。
“蚩尤!”云錦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俊彬坑饶樕钒?,哆嗦著,“姑娘你早死早安生,不要糾纏活人,我可不認(rèn)識你?!?/p>
“你……你說什么?”云錦覺得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喔?”蚩尤伸出手摸了摸云錦的胳膊,好奇地說,“奇怪,熱的?!?/p>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云錦身上,松了口氣,“士兵乙,她身上是暖和的。這不是鬼,這個(gè)好看的姑娘是活人!”
“廢話!你們老情人相見,難道還要我介紹么?”士兵乙嘟噥。
“蚩尤!”嬌媚卻憤怒的聲音響在蚩尤耳邊,輕盈的影子從天而降,“你仔細(xì)看著她的臉!你敢說你不記得她了?”
蚩尤回過神來,看見明艷照人的妖精從高樹上飄落到他身旁。蚩尤的眼瞳猛地放大,死死盯著妖精的臉。
“??!妖怪!”
涿鹿城的上空回蕩著凄厲的慘叫,剛剛被封為騎將軍的蚩尤就此昏倒在士兵乙的懷里。
“我又不是魍魎……我又沒長綠頭發(fā)……”魑魅茫然地梳理著自己的長發(fā),她從士兵乙的眼瞳里看著自己的影子,好端端一個(gè)嬌美的女孩子,哪里像妖怪?
“姑奶奶,我可記得你,但是少君他……好像從不周關(guān)回來就失憶啦!”士兵乙誠懇地說。
阿蘿的酒肆里,還沒有被婆娘抓住的漢子們醉醺醺地圍坐著。
被屏風(fēng)隔開的小桌上,一盞油燈緩緩地跳動(dòng)。柔軟的手掠過蚩尤的臉,他依然緊閉著雙眼。旁邊有人遞上了沾水的布巾,云錦接過去,幫蚩尤擦去額頭上的汗。魑魅抄著手坐在一邊,惡狠狠地盯著昏迷的蚩尤。?
“公主,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士兵乙嘟噥,“小的是個(gè)勤務(wù)兵,根本沒上戰(zhàn)場?!?/p>
“外面有人說,十萬苦工里生還的都被重新送回黃河邊治水了,是么?”魑魅勾起士兵乙的下巴,冷冷地發(fā)問。
“是啊,被擒的雨師和風(fēng)伯兩位少君也送回去了?!?/p>
“原來只有瘋子死了……”魑魅說。
她忽然撲了上去,一把掐住蚩尤的脖子,“不要裝暈!我看見你眨眼了!再不起來我就掐斷你的脖子!”
蚩尤從云錦的懷里坐了起來,抱住腦袋,“饒命??!”
“魑魅,你不要嚇?biāo)?,”云錦用身體擋住妖精,“他好像是真的害怕……”
老板娘阿蘿送了冷水上來,蚩尤藏在云錦背后,小心翼翼地看了阿蘿一眼。
“少君,你還記得我么?”阿蘿輕聲問。
“記得,你是阿蘿,”蚩尤拿起一個(gè)墊子擋著自己的臉,“不過我不記得欠你的錢了?!?/p>
阿蘿笑,“都三年了,我快連刑天都忘記了,那點(diǎn)錢算得了什么呢?”
寡婦淡淡地笑著退了下去,云錦不敢看她的笑容,因?yàn)樾睦锼岢?/p>
“你還記不記得我?”魑魅使勁揪著蚩尤的頭發(fā)。
“那么溫柔可人的姑娘我都記不住,怎么會記得你?”蚩尤小聲嘀咕。
“你說什么?”妖精惡狠狠地瞪眼。
“將軍,你可千萬要講良心!”士兵乙跳出來,義正辭嚴(yán),“你不記得公主不算什么,我們姑奶奶這樣端莊美麗的妖精你也記不得,豈不讓人心寒?”
“不用你來討好!”魑魅一腳把士兵乙踹到席子外邊去。
“蚩尤,”云錦輕輕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告訴我你記得什么,好不好?”
“我記得我是炎帝的孫子,從九黎來涿鹿的?!?/p>
“然后呢?”
“我小時(shí)候總是在街上跑,然后總是在酒肆里喝酒,賴阿蘿的帳。”
“還有么?”
“然后就打仗了吧?我和大王一起出征,把叛軍打敗了,就回來了?!?/p>
“嗯?”士兵乙說,“作為一個(gè)勤務(wù)兵我都知道戰(zhàn)報(bào)不是這樣的?!?/p>
妖精按著額頭,似乎隨時(shí)暈過去,她的臉上流淌著憤怒的血紅和妖云慘霧。
“還……還有別的么?”云錦湊近了蚩尤的臉,輕聲問,“你記得你說過什么么?你說過你要回來的……你那天在城下面說的啊?!?/p>
“我說過么?”蚩尤反問。
“你忘記了?”云錦輕聲說,“我本來就該想到的。你別怕,我不問你了?!?/p>
“那……我可以回去睡覺了么?”
“你不用走,我走了。”云錦輕聲說著,起身走出酒肆。魑魅看著她步履蹣跚的背影,急忙追了上去。
“唉!”蚩尤擦了一把冷汗,“好歹把姑娘們應(yīng)付走了,什么亂七八糟的?盡問我些奇怪的話,嚇得我心里發(fā)毛。老板娘,上酒!我有錢了,大王今天賞賜了很多黃金!”
蚩尤一把推開屏風(fēng),對著外面的酒鬼們大喊:“有誰一起來喝酒?”
“啊?蚩尤少君?”所有酒鬼們忽然清醒起來,“你怎么回來了?不要想拉我們幫你付賬?!?/p>
“我付錢我付錢,”蚩尤拍著胸脯,“擊敗了叛軍,我今天心情好,所有人的酒錢,都算在我的賬上!”
酒肆里熱火朝天,漢子們痛飲歡笑,酒肆外夜色無邊,兩個(gè)女子默默地站在西風(fēng)里。
云錦從小窗里看見蚩尤興高采烈地大口喝酒,醉醺醺地和一幫酒鬼吆三喝四。燭光照得他滿臉通紅,健康又快樂。?
“你看,他很高興?!痹棋\喃喃地說。
“云錦……”魑魅說。
妖精說不下去了,她看著公主扶著墻壁慢慢地跪倒在地,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不記得我了啊?!痹棋\嗚嗚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