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小文%有你相伴的未來]第五章 不完美的結(jié)局
“廣播操”像電視劇里皇宮格格頭上的大紙板,走到哪里都壓在周荷音頭上,時刻提醒著她還有這么件棘手的事。
周荷音看了看自己的同桌,唐燦燦今天沒扎小麻花,又換了個一看就眼暈的發(fā)型,還是滿頭花花綠綠的小皮筋,周荷音不免頭皮一緊。她正在那里全神貫注地摳迪斯尼公主的雙層文具盒,心無旁騖的樣子,比上課時專注多了。
周荷音無聲地嘆了口氣。
語文課也是酷刑。
在周荷音眼里,她和蔡老師之間產(chǎn)生了這樣的摩擦,實在尷尬得無以言表,滿心不情愿抬頭??墒遣汤蠋熞髧栏?,如果不像向日葵一樣仰著臉跟著她走,就會引來走神的懷疑。周荷音只好一心兩用地一邊聽課一邊逃避蔡老師的視線,痛苦極了。
她的語文書還是沒有買到。
以前的小學用的是北師大出版的課本,像音樂書那么大??墒悄洗蟾叫∮玫膮s是語文出版社出的課本,小小的,看上去又局促又小氣。在陌生環(huán)境中的不適應沒有傾瀉的出口,她下意識地褒貶著教材的優(yōu)劣,好像這樣就能抓住點什么。比如,是你們這里的書太破了,連字都那么小。
媽媽其實給她買了一本語文書,但是是人教社出的,“只能買到這種”,媽媽歉疚地說。
人教社出的課本插圖非常土氣,總覺得拿錯了哥哥姐姐的課本。而且語文又不像數(shù)學,就算具體的內(nèi)容不一樣,總還是能找到對應的知識點。
語文就是,別人都在讀小馬過河,她手里只有一本神筆馬良。
她只好把這本不適用的課本放在桌面上,張著嘴巴濫竽充數(shù)。不敢讓老師和同學發(fā)現(xiàn),總是趴在桌子上,雙臂環(huán)繞住課本。最怕的就是老師踱步到她身后,每次老師一言不發(fā)地經(jīng)過后,她的眉間都會沁出汗珠。
好難。
上學真的好難。不管是課本、廣播操,還是她偷聽媽媽電話里說到的“學籍”。
她孤立無援,沒有朋友,而老師只會在家長會和班會上才會是“同學們的好朋友”。
周荷音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把這逼仄的教室盡收眼底。那些好像通往不同的世界的抽屜,讓她產(chǎn)生了無限的聯(lián)想。會有什么呢?她沒見過的漫畫書,她不知道叫什么的玩具,不知道從哪里買的各種顏色的水壺。那背后連接起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家庭生活圖景,每一個都像是水靈靈地掛在枝頭的果實,那棵樹扎根在南州的土地上。
而她的生活之樹卻被一把劈斷,尷尬地移植過來,慢慢地脫水、發(fā)皺……
周荷音不知不覺就發(fā)起呆來,直到作業(yè)本從前面一排一排傳過來。
也就是說每一個經(jīng)手的同學都看到了她的本子,都知道她和別人不一樣。
周荷音盯著自己的作業(yè)本,恨不得用意念把它轉(zhuǎn)移到垃圾桶里,永永遠遠不要在眼前出現(xiàn)。而且這還是蔡老師改的,蔡老師看過她的本子,而且……
她深吸一口氣,翻開了作業(yè)。
“好”
周荷音瞪著本子上龍飛鳳舞的那個批語。
是“好”,紅色的字跡,簡短有力,寫得非常漂亮。不是優(yōu)、不是良,也不是“閱”。
簡簡單單的肯定,然而從那圓潤的彎鉤上好像灑出了一道彩虹,星星點點地落在周荷音的心上。
周荷音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個字,臉上悄悄綻開一個笑容。
即使如此,周荷音還是不敢碰見老師,放學的時候經(jīng)過樓梯口的辦公室都是踮著腳溜過去的。
她總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羞澀,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可是就是改不掉。絕對不能和蔡老師對上,不然就太尷尬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周荷音咬著嘴唇匆匆沖過辦公室外墻,還沒等松一口氣,就聽身后開著的門里傳來一句抬高了聲音的“周荷音!”——早知道就蹲在地上蹭過去了!她后悔地扼腕。

周荷音無可奈何,只好揪著書包帶子走進去。蔡老師找她能有什么事,想想都知道不會是好事。要么是說廣播操,要么就是語文書,或者學籍。反正,都是會讓人心情沉重的事。
她抬了抬眼皮,老師旁邊站著羅靜瀾,她幾乎想要嘆氣。為什么又被羅靜瀾看到自己窘迫的樣子了呢?好像她們第一次見面以來就是這樣,總是一個人看著另一個人丟臉。
誰知道蔡老師并沒有提她擔憂的幾件事,反而很溫柔地說:“怎么樣,開學這兩天還習慣嗎?”
這問題還能怎么答。周荷音點點頭。
“嗯,我看你比較文靜,還是要多跟同學交朋友。”
周荷音舌根發(fā)苦,只好抿嘴笑著繼續(xù)點頭。
“你的學習我是不擔心的,你還不知道吧,你轉(zhuǎn)學考試考得挺好的。”蔡老師語氣輕松。
周荷音下意識地看了羅靜瀾一眼,但是羅靜瀾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周荷音發(fā)現(xiàn)蔡老師只顧著自己說個不停,其實也沒有跟她交流的意愿,干脆連點頭都省了,只是拿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老師眼鏡上的黑點。
“哦,對了。你還沒有語文書吧?”
周荷音一窘,訥訥地說:“嗯……”
蔡老師嘖了一聲:“怎么回事,不是跟你媽媽說了要快點買嗎。”
周荷音想說不是的,媽媽跑了很多地方,實在買不到,而且媽媽白天還要去找工作,很累的……但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說起,她張了張嘴,感覺窗外血橙一樣的夕陽慢慢地咬上了她的腮幫。
“哪!”蔡老師從辦公桌上拿過她自己的課本,扔在周荷音面前?!澳憬裉炷没厝陀“?,明天再還我?!?/p>
老師的課本,沒有包書皮,前幾課被翻得皺了起來,還有成年人流暢而潦草的字跡。
在小學生的眼里,老師的所有東西都近乎散發(fā)著圣光,碰一碰都誠惶誠恐。
周荷音猶豫著把書拿到手里,低聲說:“謝謝蔡老師?!?/p>
蔡老師揮了揮手:“回去吧?!?/p>
這種發(fā)生在近乎私密的環(huán)境中的對話,使得老師不那么“老師”了。
周荷音還在想要不要說“老師再見”,就聽旁邊一直沒說話的羅靜瀾笑語甜甜地說:“那我走啦蔡老師!我回家還得練琴呢!”
蔡老師笑著喝了口水,語氣自然得簡直像個阿姨:“這周末就考級了吧?那你可得抓點兒緊。”
“知道知道?!绷_靜瀾笑嘻嘻地說。
周荷音順勢和羅靜瀾一起離開辦公室,逃過了“如何做結(jié)束語”的天人斗爭。

天色呈現(xiàn)一種憂郁的藍紫,她們兩個默不作聲地走在南大附小的林蔭道上,初春還帶點凜冽的晚風靜靜地拂過她們的辮梢。
周荷音瞟了眼羅靜瀾的左眼,上面還是蒙著那塊小小圓圓的紅布。她內(nèi)心充滿好奇,可是本能地覺得問了不好,不應該開口問。
那說些什么呢,離校門口還有那么遠。
周荷音聽到自己說:“哎,你看過《十二個月》嗎?”
羅靜瀾一下子扭過頭來,露在外面的右眼睜得圓圓的:“你也看過?”
“嗯,對!”周荷音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尾上揚,好像蘊著數(shù)倍的快樂。
羅靜瀾興致勃勃地說:“我問她們,都沒人看過,我還以為只有我看過呢!”
“我也是,”——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羅靜瀾也許看過,“我家里還有DVD呢?!?/p>
她們開始你一嘴我一嘴地背起了動畫片的臺詞:“戒指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過春天,轉(zhuǎn)過夏天,轉(zhuǎn)過秋天——”
“——轉(zhuǎn)到冬天的大門前!”
從教學樓到校門口的距離一下子就縮得很短,羅靜瀾站在附小家屬院門口還有點意猶未盡,背著書包往里面跑了幾步,又突然轉(zhuǎn)過身沖著周荷音大喊:“再見!”
周荷音本來已經(jīng)要走了,眼睛卻好像突然被點亮一樣,她也笑瞇瞇地大喊道:“再見!”
這真是搬家到南州以來最快樂的一天,周荷音一步一彈,就好像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彈簧,又好像媽媽以前辦公室電腦里大眼睛的曲別針。
她交到新朋友了,吧?一定要跟媽媽說。
周荷音眉花眼笑地想,羅、靜、瀾,明天一定要問問她是哪個lán。
周荷音蹦蹦跳跳地跑到媽媽跟她約定好的接送點,卻發(fā)現(xiàn)眼前空無一人。于是她本來上揚的眉梢和嘴角失望地掉了下來。
媽媽這是第一次遲到。周荷音靠著電線桿柱子,眼巴巴地看著路口的方向。
可是一直到旁邊賣饅頭的老奶奶收攤、路燈亮起來,媽媽都沒有來。
周荷音站得累了,掏出作業(yè)本小心翼翼地撕了張紙,墊在屁股下面,坐在了馬路牙子上。
她兩只小手捧著臉,一對烏溜溜的眼珠跟著來來往往的自行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不是、不是、不是。
一遍又一遍的失望,終于,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驚喜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還不忘把墊的紙撿起來,正要去問媽媽為什么遲到了,卻發(fā)現(xiàn)媽媽的腿一瘸一拐的。
周荷音呆住了。“媽媽?”
媽媽慢慢地推著自行車走過來,疲憊地沖著她笑了笑:“等久了吧?音音真乖。今天在學校里開心嗎?”
周荷音張了張嘴:“……開心。非常非常開心?!?/p>
這個系列完結(jié)辣,畢竟是短篇輕百合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