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載】發(fā)布時間：2019年9月20日

來源：《古文鑒賞辭典》（下），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版

作者：【宋】陸游

李丈參政[1]罷政歸鄉(xiāng)里時，某[2]年二十矣。時時來訪先君[3]，劇談終日。每言秦氏[4]，必曰“咸陽[5]”，憤切慨慷，形于色辭。一日平旦[6]來，共飯，謂先君曰：“聞趙相[7]過嶺，悲憂出涕。仆不然，謫命下，青鞋布襪[8]行矣，豈能作兒女態(tài)耶！”方言此時，目如炬，聲如鐘，其英偉剛毅之氣，使人興起。后四十年，偶讀公家書，雖徙海表[9]，氣不少衰，丁寧訓(xùn)戒之語，皆足垂范百世，猶想見其道“青鞋布襪”時也。淳熙戊申[10]五月己未，笠澤[11]陸某題。

注釋：

[1]丈：對長輩的尊稱。參政：參知政事（副宰相）?！2]某：陸游自稱?！3]先君：指自己已死的父親陸宰?！4]秦氏：秦檜。　[5]咸陽：以秦國都城咸陽代指“暴秦”，借指秦檜?！6]平旦：清晨?！7]趙相：指趙鼎，宋高宗時曾兩度為相。與秦檜不合，被貶嶺南，后絕食而死。　[8]青鞋布襪：用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句：“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贝酥钙矫穹b?！9]徙：遷謫。海表：海外。李光先貶瓊州（治所在今海南瓊山）八年，后移昌化軍（治所在儋縣）三年。兩地均在海南島，故云“海表”。　[10]淳熙戊申：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11]笠澤：太湖。陸游祖籍甫里（今江蘇吳縣東南甪直鎮(zhèn)），地濱太湖，故自署里居為“笠澤”。

賞析：

李莊簡公即李光，字泰發(fā)，越州上虞（今屬浙江）人，宋徽宗崇寧年間進士。知平江府常熟縣時，權(quán)奸朱勔之父朱沖在鄉(xiāng)里魚肉百姓，李光不畏強暴，懲治其家童，朱沖對李施加壓力，李不為屈。任太常博士之職時，因上書抨擊士大夫的諛佞成風(fēng)，觸犯了另一權(quán)貴王黼，被改官桂州陽朔（今屬廣西）。靖康元年金兵逼京師，在朝士大夫有五十多人棄職逃跑，朝廷對其中某些人有所庇護，李光又上書加以批評。故在北宋末年，他即以剛直敢言著稱于朝。南渡后任參知政事，力主抗戰(zhàn)，與奸相秦檜發(fā)生尖銳的正面沖突。一次，當(dāng)著高宗和秦檜的面，指責(zé)秦檜“盜弄國權(quán)，懷奸誤國”，故而遭到秦檜一黨的打擊報復(fù)和誣陷迫害，屢次被貶，曾謫居海南島八年之久。而在被貶之后，仍舊意志堅強，風(fēng)骨凜然，“論文考史，怡然自適，年逾八十，筆力精健”（《宋史》本傳）。緣此，他被后人尊稱為“南宋四名臣”（其馀三人是李綱、趙鼎、胡銓）之一。

李光是陸游的同鄉(xiāng)，又是其父陸宰的好友。對于這樣一位愛國的前輩，陸游是深懷敬仰之情的。除了這篇《跋李莊簡公家書》以外，陸游另在其《老學(xué)庵筆記》中也記述過李光的事跡，可與此篇相互參讀：

李莊簡公泰發(fā)奉祠還里，居于新河。先君筑小亭曰千巖亭，盡見南山。公來必終日，嘗賦詩曰：“家山好處尋難遍，日日當(dāng)門只臥龍。欲盡南山巖壑勝，須來亭上少從容?！泵垦约皶r事，往往憤切興嘆，謂秦相曰“咸陽”。一日來坐亭上，舉酒屬先君曰：“某行且遠(yuǎn)謫矣?！剃枴燃烧?，某與趙元鎮(zhèn)（即趙鼎）耳。趙既過嶠，某何可免？然聞趙之聞命也，涕泣別子弟；某則不然，青鞋布襪即日行矣?！焙笫湃眨刑僦葜?。先君送至諸暨，歸而言曰：“泰發(fā)談笑慷慨，一如平日。問其得罪之由，曰：‘不足問，但咸陽終誤國家耳?！?/p>

兩文所記李光的逸事，大體相同，寫作時間也相近。《筆記》寫于六十五歲至六十九歲間退居山陰時，《跋》文寫在六十四歲知嚴(yán)州將近任滿之時，此后便大多數(shù)時間居住山陰故里。這篇《跋》文，因捧讀李光的遺文所引發(fā)，其主旨在于要從這位愛國的前輩身上獲得精神鼓舞，并以之自勉自勵。所以它雖是記人記事之作，然其側(cè)重點卻在于表現(xiàn)人的精神面貌，為李光的浩然正氣和凜然風(fēng)骨“立傳寫照”。明乎這種寫作動機，我們對于本文的重在揭示人物的“神氣”，就可理解得更深些。

全文共寫了李光的三件事：第一是李光罷官回鄉(xiāng)之后，斗爭精神毫不衰減。他經(jīng)常與志同道合的朋友陸宰劇談國事，這一則以見他和陸家的友誼之深，二則更見他的“位卑未敢忘憂國”。而在談到那個權(quán)勢熏天的政敵秦檜時，竟公然比之為暴秦，呼為“咸陽”，且“憤切慨慷，形于色辭”，這在當(dāng)時就需有何等的膽量與骨氣！中國古代士大夫素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傳統(tǒng)和“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學(xué)，李光卻一反其道而行之，這就顯現(xiàn)了他不畏強暴、耿直剛烈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風(fēng)貌。第二是罷官之后即將再遭流放的打擊前夕，他非但不畏懼悲切，反而坦然作好了“青鞋布襪”之行的思想準(zhǔn)備。

陸游在此首先引述了李光臨行前的一段壯言：“聞趙相過嶺，悲憂出涕。仆不然，謫命下，青鞋布襪行矣，豈能作兒女態(tài)耶？”言為心聲，這一番鐵骨錚錚的話就為讀者敞開了這位無私無畏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坦蕩心扉，令人肅然起敬。我們知道，宋代士大夫的心態(tài)比之漢、唐士大夫來，素有偏“柔”的傾向，這與宋代國力的長期不振和統(tǒng)治者的羈縻政策有關(guān)。即如李光所提到的那位趙鼎（他在高宗時曾兩度拜相），當(dāng)他遭秦檜陷害被貶海南島時，也不禁老淚縱橫，在途中作下了這樣凄楚哀婉的《賀圣朝》詞：“征鞍南去天涯路，青山無數(shù)。更堪月下子規(guī)啼，向深山深處。凄然推枕，難尋新夢，忍聽伊言語？更闌人靜一聲聲，道不如歸去。”而相比之下，李光卻是顯得那樣地從容，那樣地坦然毅然，這就越發(fā)顯得可貴了。據(jù)說文天祥被囚元都，寧死不降之時，有人曾嘆曰：“趙宋三百年間，僅出了這一個男子漢！”此話其實不確。像李光這樣臨難不懼、絕不作半點妮子態(tài)的人物，也同樣綽有資格載名于宋朝的“正氣篇”史冊之上！而更為難得的是，陸游在這篇字?jǐn)?shù)甚少的短文之中，又不惜花費筆墨在李光言后加上了這樣幾句描繪：“方言此時，目如炬，聲如鐘，其英偉剛毅之氣，使人興起。”這就“畫龍點睛”地傳達(dá)出了李光那目光炯炯、聲若洪鐘的神情儀態(tài)，以及他那虎虎有生氣的精神面貌，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形，更深見他那凜然的風(fēng)骨和崇高的節(jié)操。所以這段記其臨行之文，不僅繪形，更其傳神，表現(xiàn)出作者從司馬遷那里繼承來的“史家手筆”。第三件事寫的是讀李光家書的觀感：“后四十年，偶讀公家書，雖徙海表，氣不少衰，丁寧訓(xùn)戒之語，皆足垂范百世。猶想見其道‘青鞋布襪’時也。”這里，突出的一點仍是一個“氣”字。也就是說，盡管李光被貶海南島時，已是近七十歲的老人，然而其家書中卻仍充溢著剛直之氣，猶自叮嚀子孫輩堅守節(jié)操；也盡管斯人已歿，但他留在遺文中的訓(xùn)導(dǎo)，卻足以讓百世之后的人們奉為精神楷模，這也夠得上是“浩氣長存”了。所以陸游此處所用的“氣不少衰”四字，雖源出于蘇轍評蘇軾貶海南島后所作詩篇“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東坡先生和陶淵明詩引》），然而比蘇文更深一層地揭示了李光的家書不僅“為文之氣”未嘗“少衰”，而且其“英偉剛毅”的“為人之氣”也未減退。故而總觀全文，語僅寥寥，但由于作者善于從“氣”字入手，選擇李光一生中具有代表性的、光彩照人的幾個片斷來寫，因此便收到了“語約而意豐”的藝術(shù)功效。陸游論文和論人，都主張“以氣為主”。其《上殿札子》有云：蘇軾之文，“妙在于氣高天下者?！几`謂天下萬事，皆當(dāng)以氣為主，軾特用之于文爾”。他自己的這篇《跋》文，就重在表現(xiàn)李光的凜然正氣；而在記人記事時，又因融和了對于李光的敬仰和對于自身的感慨，所以筆端帶有感情，富有渾灝深沉的“文氣”。因此不僅是作者本人從李光的身上獲得了自我鞭策、自我勉勵的精神力量，就是今天的讀者，也仍可從中汲取愛國主義的思想營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