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空間中，滂沱水流是唯一能夠被聽到聲音的存在。 少年的痛吟湮沒在狂亂的瀑布里。耳畔是流水的狂響，掌中是顫動的樹枝，身下是無盡的高度，光翎單手死死抓住枝干，整個身體吊在大水之中，被沖刷得像只垂死搖擺在樹葉之間的尺蠖。 在他唯一堪作求生憑依的部位，他的左掌中心，明明白白多出一個空洞。 冷光剛剛從這里穿過，血兜頭噴在臉上，又被鋪天蓋地的大水沖散成淺紅。 他只能抗拒縮手的本能，強硬地將枝條抓緊，狂瀑窮兇極惡折磨著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傷口原本殷紅，兩三秒后就在大水的沖擊下變成了死肉的慘白色。 這是他向來視若珍寶的手掌，是孩提時期被施以嚴苛鞭刑也不曾傷及的地方。 沒關(guān)系……指頭還能用力，還能動彈，骨頭和筋應(yīng)該是沒事的。 光翎吊著身體，嘴唇止不住地發(fā)抖，拼命安慰著自己。 瀑布之中睜不開眼睛，使不上力氣，察覺到他的頹勢，身下無形界頓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窄，猛地夾住了他的右腳，與此同時，尖嘯入耳，寒光重整兵馬，再度朝他沖去！ 光芒如此耀眼，長尾隔著眼瞼在視網(wǎng)膜印下灼目的亮痕。 這次的目標，是心臟。 這就是這場折磨的盡頭了嗎？ 他最重要的器官將會像手掌一樣被豁開，從中噴灑出比身上的幾十道傷口加起來還要多幾倍、幾十倍、幾百倍的鮮血，把這瀑布染成夕陽一般的赤紅色。 他死去了，墜在水潭里，變成隨水漂流的枯葉，變成游魚蝦蟹啄食的塵泥。所有的等待都成為煙火落幕后的暗景，某些人守候到的，只有茫然兩眼空空。 “平平安安回來，知道嗎?！?他答應(yīng)了的。 “我會看到的，你進入供奉殿的那天?！?怎么能辜負怎樣的承諾。 還不能到盡頭。 秉承著堅定的目標，承載著深厚的冀望，他才來到了這個九死一生的地方。 要親手雪恨告慰亡靈，要登上頂峰俯瞰天地，要…… 要回去。 要回去。 回到那座山，那個簡陋的小屋前，見那個人最后一面。 他總要親口說一句再見。 機會……一定有機會的。 機會在哪里？！ 再多猶豫一秒，右腳就會在擠壓之中變成碎片。 忍著仿若被剜眼的劇痛，拼盡全力地，他睜開了狂瀑之中昏花的眼瞼！ 出路！只需要出路！ 眼球瘋狂轉(zhuǎn)動，黑色落入眼中，驀地，他睜大了瞳孔！ 那是…… 白浪里面……山壁之上！ 山壁之上?。?！ 是黑色的……深邃的…… 山洞……山洞！ 已經(jīng)顧不得所有。 拼命收起腿，腳掌撤出被擠得無法動彈的靴子，少年用出了最后的力氣猛踹，一腳蹬在徹底合攏的無形界邊緣，炮彈一般向那崖壁上的黑色洞口沖去！ …… 太陽峰上，盛典于正午舉行。 天空明澈無云，供奉主殿拔地而起，琉璃大頂映著浩蕩明光，無邊長廊接銜大殿，天使雕像六翼高展，宏偉矗立在正中央。 青煙自巨門之內(nèi)向外逸散，搖搖曳曳，直接青天，指引著神祗降臨的方向。 巨門之內(nèi)，禱念聲震天動地。 “圣翼無邊熠熠，利劍除惡萬里；” 六色偉岸身影錯落躬腰，致禮。他們身前，石像杵兵長立，劍鋒冷光一閃。 “神諭鍍世輝煌，天使無上榮光?！?眾音齊震，洪鐘之聲延綿不絕。 殿堂之中華燈閃爍，天使巨像下，以大供奉千道流為首，六道身影虔心朝覲，無一不是神色肅然。 “特行祭典，賀第三供奉于神佑之下再有進境，必助天使信仰廣傳大陸，望悉?！?千道流立身最前，淡金雙眼仰望神像，低聲誦念禱告詞。 神像前有明珠，話音剛落，寶珠于青煙之中靈光一現(xiàn)。 千道流微笑起來，如釋重負：“禮成。” 主殿還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金碧輝煌。千道流在最高處入座，其余人移步落在各自的位置，與往日相會的情形一樣。 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降魔最喜這場面，抻足了脖子往左邊探，望著那道提起袍擺、徐徐落座的青影，提起嗓子道：“還是厲害啊，兩三年就破了九十四，三哥定是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修煉法門，什么時候也教教我們唄?！?青鸞那邊還沒說話，千鈞已壓低了聲音，抵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回縮：“大哥還在，規(guī)矩點?！?雄獅魁梧的身軀毫不留情地插在中間，任降魔左扭右轉(zhuǎn)，也絲毫沒有給他的視線讓一讓道的意思：“若是將串門的功夫放在修煉上，說不定我們幾個都要改稱你為兄長了?！?“這是怎么個說法，”降魔立刻急了，辯道，“我也是很用功的，這眼看就要破九十二……” 有人清了清嗓子，聲音雄渾，是最頭上的金鱷。 眾人趕忙噤聲，偷偷瞧瞧這位嚴肅古板的老哥哥臉色，又不約而同望向大供奉的方向。 “今日祭典緣由各位都已知曉，先向青鸞道賀。”千道流的聲音自高處響起。 場面又活躍起來。眾人紛紛起身稱賀，青鸞依序應(yīng)了，又向高處一禮，得了千道流頷首致意。大家各自落座，金鱷甕聲笑道：“老三這些日子可是沒白憋著，如今得以突破，總算能出來透透氣，難得，難得?！?話音剛落，又聽降魔插嘴打趣：“三哥跟長在殿里生了根似的，每回聚首老不見你，可把咱們哥兒幾個冷落壞了，過兩天千萬得騰出空來，容我好好討教討教，也嘗嘗這新鮮出爐的九十四級的本事?！?“我看你是許久不挨揍，皮癢了，”千鈞道，“三哥剛出關(guān)，自然得好好休息休息，你勿要攪擾?！?降魔正要嗤，卻聽青鸞道：“無妨。”遂掛起笑容滿面，支著眼神跨過中間幾人，定在青鸞身上，大大咧開嘴：“如此便說準了，改日定去拜訪。” 眾兄弟閑話熱鬧，時間也快了許多，再轉(zhuǎn)首看天時，西邊的日頭馬上就要落下去了，千道流囑咐了雄獅、千鈞、降魔三人勤加修煉，令眾人散去，又對青鸞道：“老三留下，我有話問?！? 待到夜幕降下，繁星升起之時，青影終于跨出巨門，深藍夜色團團將他包裹。 思緒卻仍舊停在門內(nèi)。 “六年了，那孩子現(xiàn)到如何境地了？” “距離九十級僅剩一步之遙?！?“很好，”被奉為長兄的上位者頷首，“如此便將他接來武魂殿，由長老們照看著，待到突破再行加冕典禮?！?這要求在意料之內(nèi)。于是他拒絕了。 高處的男人略微詫異，待聽他說明情況后，又轉(zhuǎn)為慍怒。 “獨自北上？監(jiān)管使者何在？” “此乃我之授意，與他無關(guān)，”他平靜地解釋，“那孩子去了該去的地方，那里對他的修煉最有助益?！?當(dāng)然……也最危險。 金發(fā)男人聲音自上方傳來，隱隱透出寒意。 “你的主意太大了，青鸞?！?多少年了，這個被他稱為“大哥”的人，幾乎從來沒有這樣責(zé)備過他。 他停滯了一瞬，不知道再解釋些什么了。 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出口的。 “我已安排妥當(dāng)，那孩子突破封號之后，必然入我武魂殿，請大哥寬心?！边t疑了一陣子，他只能這樣說。 淡金色的雙眼俯瞰下來。 “你有事情瞞著我，是嗎?！? 思緒收回。 開弓難有回頭箭，有些事情既然瞞了，就要瞞到底。 對方的最后的話縈繞在心間。 “這個位置實在空缺了太久太久。神，包括我們，都在等待。武魂親和，天賦異稟，那個孩子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可以信你。但別讓我失望，這是底線?！? 不知多少次，眼睛凝視北方。 失望，不會的。 他堅信著。 …… 水消失了。 瀑布被隔絕在洞之外。 剛才進洞的一瞬間，耳中突聞激烈鳴響，隨即便像被蒙住了似的，所有聲音都變得悶沉不清。絕境之中爆發(fā)的力氣那么強大，他沖進山洞，撲在地上連打了好幾個滾翻，肩背“砰”地重重磕在堅硬的洞壁之上，停住了前沖的勢頭。 痛聲被壓在喉嚨里，光翎急喘著氣，一下子脫了力，手腳癱軟著靠在洞壁上。 受傷的手掌被瀑布沖刷得全然麻木了，直到此時才恢復(fù)了一點點可憐的知覺。 但卻不是痛。 奇怪的……有什么東西……似乎在鉆。 一點點微不可查的某物在動，從傷口開始，鉆在手臂的筋絡(luò)里，細若游絲地往上爬，像某種寄居人體的小蟲子。 撐著力氣將手掌舉到眼前，借著洞外傳來的晦暗光線細看。 怎么回事……？ 掌心……變成藍色了。 手腕處的皮膚凸起了一點點，下面有東西蠕動。 異物鉆入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心道不好，立刻逼著魂力到手臂上，試圖將這不速之客推出去。 不動還好，一用魂力，這東西頓時興奮得像條見了血的螞蝗，沿著手臂鉆得更厲害，幾下就到了肩膀的位置。 光翎立刻驚慌起來，一只手按住它，試圖阻止這東西再往上，然而倏地一下，異物竟從皮下向更深處鉆去，繼續(xù)向上走。 越過鎖骨，到了脖頸。 爬上臉頰。 電光火石之間鉆進眼中。 “?。。。。。?！” 仿佛被長劍刺入眼底，足以劈開身體的裂痛從頭到腳貫穿了個徹底！ 光翎一下子滾倒在地，再也壓抑不住，死死捂住眼睛，放聲慘叫。 眼球像是打進了長釘，翻攪著，將連通大腦的神經(jīng)盡數(shù)挑斷，將全部組織都攪成漿糊。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疼成過這個樣子，刺激的強度超出了人體能夠承受的極限，右側(cè)健康的視野中也飄起了黑白的花點，四肢瘋狂掙扎，孱弱軀體全數(shù)汗透。不過幾秒鐘，卻漫長得像過了百年之久。 哀嚎聲撕心裂肺，宛如瀕死動物的慘叫震透瀑布，久久回蕩在整個寒光谷。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