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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黑蘭獄中來信

2023-03-19 20:09 作者:直面丑陋的自己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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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7 ??

媽媽,


這是我在卡查克監(jiān)獄的拘留中心(Qarchak detention center)的第二天,德黑蘭的這個冬天真的很冷,還好北部關(guān)押政治犯的艾溫監(jiān)獄(Evin)已經(jīng)人滿為患,我被拉來了南部的這一座,不然我可能會更狼狽一些吧!我還穿著九月初時離家跟你告別時的衣服,那時我只帶了兩套初秋的衣服出門,遠未料到再回來會是這么久之后,并且以這樣的方式。你有沒有給我的植物澆水?即便是冬天,蕨類也需要大量的濕度,海芋們要多曬太陽,我的檸檬樹有結(jié)出檸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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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給你寫這封信,盡管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最終到你的手里,我想很大的可能是被他們直接處理掉吧,不是因為這封信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而僅僅是出于他們的習(xí)慣性殘暴和冷漠。你還記得法拉嗎?我跟你講過的在卑路支斯坦做研究的女孩子,她已經(jīng)在里面四年了,我們寄給她的書她從來沒有收到過,而她在里面寫的那部寄給阿里的小說,寄出來時被撕到只剩下目錄了。上個月,在我第一次被審訊釋放后見到了阿里。他告訴我,最近接到了法拉從監(jiān)獄里打來的電話,這是這一年里唯一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么堅不可摧。在告別時,阿里欲言又止——我想我、他以及我身邊所有朋友們都心知肚明卻小心翼翼不愿意戳破的是,我正處于一種借來的自由之中——“我相信無論后面會發(fā)生什么,你也會一樣地堅不可摧的……”他說完,我的眼淚難以抑制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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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可能會令大家失望吧,說到底我可能只是一個軟弱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盡管這一年來自從被剝奪了熱愛的事業(yè)之后,我一直在練習(xí)失去,可是我意識到我竟然有那么多害怕失去的,連家里的幾千本書都舍不得,多么不堪一擊啊。被抓捕的當(dāng)天早上我才淘了一批二手黑膠,它們應(yīng)該早就到家了吧?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機會聽它們。我那天還在購物車里添加了一個破壁機,想著可以榨石榴汁做早餐,可是太貴了猶豫了一下就沒有支付。你能相信嗎?在里面的這一天半的時間里,最折磨我的瞬間總是對這些最可恥的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的留戀。比起我的成就、我在所熱愛的事業(yè)中找到的意義,似乎失去生活本身更令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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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媽媽,我甚至一直沒敢告訴你我失業(yè)的事情,春夏之交時我先經(jīng)歷了一場居家監(jiān)禁,然后秘密警察聯(lián)系我供職的報社——這些年來不止一次了——總編輯和高層再也不愿意承擔(dān)任何由我?guī)淼娘L(fēng)險。你知道我總是愿意理解和同情時代洪流里的懦弱和膽怯。不過報社利用這只“房間里的大象”,拒絕遵守勞動法支付全額賠償,因為他們篤定我不敢冒著再度得罪公權(quán)力的風(fēng)險把離職緣由與經(jīng)過公開。(對,他們賭贏了!)那些一次又一次如菜市場般的在賠償金上的討價還價,真讓人瞧不起他們!這叫什么來著?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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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月的第一次審訊出來后,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懸置了起來,我知道我只是在等待自由再度被奪走。在白天,我花大量的時間閱讀這些年間被抓進去的朋友們的獄中筆記,為自己做一些心理建設(shè)。當(dāng)我讀到阿明在獄中始終拒絕認罪,在德黑蘭最高法院上最后陳詞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我愿意用自由去捍衛(wèi)我所做的事”,我趴到床上大哭了一場,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配得上我所有的遭遇。到了晚上,我總是在做關(guān)于逃亡、抓捕和監(jiān)禁的噩夢,有時窗外的電閃雷鳴會和夢中的審訊監(jiān)禁混剪進入同一道大腦波頻,將我喚醒。不過,那些夢中的恐懼感與絕望感太雷同了,以至于醒來后都沒有記住,唯一印象深刻的夢卻是最日常的——我夢到在德黑蘭的家中做飯招待朋友們,那個夢是如此綿長,我甚至記得每一道菜的準(zhǔn)備過程,以及在準(zhǔn)備時想到朋友們會發(fā)出贊嘆時的欣喜。醒來后感到現(xiàn)實是那么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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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來避免抓捕的再度發(fā)生——躲藏在遙遠的異鄉(xiāng),刪除社交媒體賬號、清除掉電腦和手機里的檔案,吞咽下所有的不公,退出公共生活,陷入了巨大的失語。我每天都在想如果當(dāng)時我就被立刻監(jiān)禁了,至少能喚起一波聲援的躁動,能再次燃起抵抗的熱情,而不是這樣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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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變得斷層。那些404使你甚至不再記得前一天、再前一天都發(fā)生過什么。我們所有人的對話都變得艱難和不連貫。通訊軟件只有啟動閱后即焚功能才能感到一點安全,可是我經(jīng)常在一覺醒來看到對面發(fā)來的回復(fù),卻怎么都記不起回復(fù)的是我說過的什么內(nèi)容。我戀戀不舍地看著那些滿是溫度的消息在10s后、30s后或1h后消失,沒辦法讓它們留得更久一點。我不敢截屏,因為所有的這一切都可能成為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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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是暴行,是的,是暴政的幫兇、共謀!但是生活在這個國家,更難以回避的現(xiàn)實是,記憶是有罪的。它絕不僅僅是讓你活得沉重、痛苦而已,它隨時會成為秘密警察所掌握的證據(jù),把你丟進你無法想象的深淵。


我想從第一次頗費周章的對我的抓捕說起吧,我早就該在那次被釋放后就去講述它,多么遺憾我那時候沒有。痛感已經(jīng)開始逐漸褪色。我簽署了保證書不對外透露審訊細節(jié),很多時候那些碎片化的思緒和感受,每當(dāng)想要寫下來,又會意識到似乎記錄在哪里都不夠安全,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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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他們用重案組的破案方式“誘捕”到我,不遠千里從德黑蘭來到薩南達季(Sanandaj,伊朗庫爾德地區(qū)的主要城市),出動了那么多人,重重埋伏和偽裝——這后來還成為他們在里面向我耀武揚威的事跡,損毀說以我的智力,根本配不上他們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然而可笑的是,我根本就沒有在躲藏啊,那只是尋常的與朋友們聚會的一天,我正在廚房里用番茄和鷹嘴豆燉一鍋羊肉。在偽裝成我們同路人的薩南達季本地線人的庫爾德語的掩護下,我們放松了警惕,他們闖入赫迪耶家,“都蹲下!”阿德勒條件反射地蹲下了,然后馬上被摁倒在地,兩個年輕女孩子努爾和赫迪耶站在旁邊一動不動,愣在了原地。我本能地用庫爾德語嘶吼和抵抗,直到聽到像刀子一樣的德黑蘭波斯語——沒有比這口音更好地詮釋暴力了,它是神權(quán)暴力、國家機器暴力、主體民族沙文主義和父權(quán)暴力的綜合體——“瑪赫薩,你還聽不出我的口音嘛,大老遠見到老鄉(xiāng),你不開心嗎?這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句充滿了挑釁與壓制的惡毒開場白很久以后都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即便出生于德黑蘭,作為庫爾德人,我永遠是故土上的異鄉(xiāng)人,從小到大我都在竭力避免自己的波斯語沾染上德黑蘭口音。不過在當(dāng)時,我立刻就安靜了下來,意識到事情大概比我想象得還要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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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出示證件,沒有傳喚或拘捕的通知,只是用口音和一只手銬作為威脅,我和聚會的朋友們就被帶走了,赫迪耶父母的房子被搜了個底朝天。我被塞進了一輛車,其他人被塞進了另一輛,太黑了我什么都沒看清,只記得他們在附近的警局停留了片刻,而庫爾德地區(qū)如你所知已經(jīng)在抗?fàn)幹袔捉?,多處警局被抗議者占領(lǐng),他們無法借用來審訊。然而,到德黑蘭的480公里的路途對他們而言風(fēng)險太大了,很多城鎮(zhèn)在一到夜晚都像是在戰(zhàn)火之中。途中他們不斷地控訴我,因為我,他們需要冒著這樣的風(fēng)險來出公差,都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回到德黑蘭的安樂窩。他們還不忘記惡毒地告誡我,赫迪耶、努爾和阿德勒一同被帶走都是因為我,他們會記恨我的!(我當(dāng)然知道他們不會。)不知道開了多久,好不容易在庫爾德地區(qū)找到了一座秩序尚在的警局,焦灼不安使我徹底喪失了時間感,只記得抵達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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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最終被他們帶到那個地下室時,此前被信念勉強壓抑住的恐懼感撲面襲來,所有的理直氣壯都消散了。我首先看到了一個巨型的籠子,里面兩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睡在亮得灼人的白熾燈下,毫無尊嚴可言。后面更隱蔽處還有另一個籠子,我進去時沒有人,后來上廁所時看到陸續(xù)有女人被送進去。而環(huán)繞四周的,是審訊室。我被帶進了其中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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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的時間是焦灼的等待。他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這間屋子,回來時帶來更多的從我手機和電腦中調(diào)出的“證據(jù)”。我是多么軟弱啊,審訊才剛剛開始,幾乎什么狠招數(shù)都沒使出來呢,我就把手機和電腦的密碼如實上交了——后來我聽說努爾扛了6個小時才交出來。不安感讓我不斷想要去廁所,而上廁所大概是在審訊期間最屈辱的體驗了。那間廁所在樓梯口的位置,幾乎是通道處,只有一個象征性的不足身高三分之一的隔擋,僅僅保證在蹲下來的時候不被看到,而我總要絞盡腦汁試驗怎樣體面地彎曲身體提起褲子而不被通道上走過的男性警員目光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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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總有幾個兇惡的中年男警員坐在地下室中心,監(jiān)視著四周每間審訊室,但尿頻卻讓我有機會偶爾打量到我的審訊室外面的這個地下室空間的動向。我無意中聽到了本地的幾個較為年輕的陪審警員在過道里用庫爾德語竊竊私語,埋怨要陪這些德黑蘭來的尊貴大爺們加夜班的同時還總受他們的氣,“真是首都來的人,一點規(guī)矩都不講,進屋的時候都不讓嫌疑犯通過計時裝置,是打定主意了要超過審訊規(guī)定時長!”“還叫咱之后把全部審訊室的監(jiān)控錄像都刪了,這是要在里面干嘛?”我手腳發(fā)軟,時間仿佛變得更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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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努力在路過其它房間的時候伺機窺探一下朋友們的動靜——你要知道這個國家腐敗到連審訊室的隔音墻都像是權(quán)力的虛假擺設(shè)。我聽到努爾房間里不斷傳來啜泣聲,她年紀(jì)太小了,從未經(jīng)歷過這些,大概也還沒學(xué)會怎么在暴力面前隱藏自己的脆弱。審訊她的秘密警察和她年齡相仿,面對她時滿嘴調(diào)情式的花言巧語。我聽到他油腔滑調(diào)地對啜泣的努爾說,“我對我老婆都沒這么溫柔過”。后來努爾告訴我,每當(dāng)其他從德黑蘭來的中年警察進入審訊室嚴辭威懾努爾后,他總會馬上安撫她的情緒,哄她,逗她開心。努爾的情感經(jīng)驗少,屈指可數(shù)的幾段也都是被男人欺騙。所以,一個年輕異性在密閉空間和漫長時間里高強度地關(guān)注她,聽她述說,陪伴她哭泣,她怎么可能不將自己的脆弱暴露出來呢?這招大概是專門用來擊破她的吧!接近釋放時我們一起坐在在審訊室簽字辦手續(xù),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和努爾間的互動充滿了性張力,“雖然你應(yīng)該用頭巾把頭發(fā)包裹嚴實了,但你露出來的劉海兒真好看,它天然就是這個顏色嗎?”“你知不知道你口供答得漏洞百出,我費了多少心思才幫你圓回來!”他每說完一句,努爾總會低下頭,露出羞澀的神色。無恥!這些花樣迭出的審訊技法,簡直像是在做人性實驗!我想起塞比迪耶跟我們講過她被監(jiān)禁的時候,一個女警員時常找她談心,說她是因為長得不好看、自卑、單純,所以容易被同校的男性革命領(lǐng)袖所蠱惑?,斞拍仿牭竭@里啐了一口,我則攥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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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他在半夜的某個審訊的空檔——大多數(shù)審訊者在開會或是在打盹兒——來到我的審訊室佯裝和我閑聊,正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幾個月前跟蹤我的場景,此時外面突然有一個強奸犯被帶入地下室,他立刻分了神,用輕浮到刺耳的語調(diào)說,“都到庫區(qū)了,去黑市找雞啊,用得著強奸嘛!”對,他用的就是“雞”這個對女性最具侮辱性的污言穢語,你能相信這是從一個伊斯蘭共和國的公權(quán)力捍衛(wèi)者口中說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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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赫迪耶遭遇的則是另一種,這一定是這場審訊中的最卑劣的問題了,“你父母不是還沒退休?你不是還有個9歲的妹妹嗎?”對家人的威脅讓赫迪耶徹底繳械。同時,審訊一直在努力消耗她的意志,在那接近30小時的時間中,每個問題之間的沉默過度漫長,折磨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軀體。我每次上廁所路過赫迪耶的審訊室時,她都一動不動地抱著雙腿蜷縮在冰冷的金屬審訊椅上,像雕塑一樣。后來她告訴我們,她甚至一次廁所都去沒上過。尿檢的時候,是我們第一次被允許見到彼此,但有人盯著我們,禁止我們說話。我和努爾偷偷地勾了下手指,立刻被喝止了。赫迪耶從廁所出來時,拿了一杯血紅色的尿,做尿檢的男警員驚了一下,旁邊的女警員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聲,“來月經(jīng)啦?”那天是她經(jīng)期第一天,不知道是怎樣熬過來這漫長的折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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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我的秘密警察大概是里面最老練的一個。他時而用權(quán)威打壓我,“我最恨的就是你把警察都當(dāng)傻X!”。仿佛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對,都在將自己處于更大的險境中;時而以可怕的罪刑恐嚇我,“你把剛剛的問題給我再說一遍!你想在里面待上多少年?”,以至于最終幾乎所有寫下的口供都是他的表述;時而又搖身一變成了開明派,表達對自由捍衛(wèi)者的理解和對伊朗女性處境的同情,讓我相信公權(quán)力不是鐵板一塊……他在權(quán)力上方享受著將我的自尊一點一點擊垮的過程,那30小時近乎于一場大型“煤氣燈效應(yīng)”(gaslighting),以至于在我意志最薄弱的時刻,幾乎要相信他是在為我好,是在幫我爭取體制的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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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最終的筆錄拿給我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筆錄最前面的程式化問題“我需要自己委托聯(lián)系律師”的那一欄,早已自動替我選了“不需要”。還有“我已經(jīng)閱讀過審訊規(guī)范手冊”那里也自動選了“是”,然而20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甚至不知道所謂“審訊規(guī)范手冊”是什么。我質(zhì)問他,他百無聊賴地回答說,“這些可以改”,又遞給我一份關(guān)于警察審訊規(guī)范的文件。在后來我問努爾和赫迪耶,她們沒有和暴力機器打交道的經(jīng)驗,不止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些地方,甚至都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筆錄就簽了字。最可笑的是這些警察的傲慢和無知,你能相信嗎,他們甚至分不清卑路支語和庫爾德語!明明只要用谷歌查一下就可以分辨。那首我的朋友用卑路支語寫作的抗議詩也被安在了我頭上,而我分明就不懂卑路支語呀——我在辯解的時候幾乎都要笑出聲來!審訊我的人還用八卦的口吻向我打聽,為性少數(shù)群體發(fā)聲的曼阿尼是不是有艾滋病——只因為他是gay。還有,他在逼我承認我們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在影射最高領(lǐng)袖時,他自己甚至也不敢說出那個名字,這是多么可笑?。?br>?
最有趣的插曲是阿德勒,那場聚會只有他一個男生在場,他幸運地有機會在手機被奪走前,悄悄清空了手機,以至于審訊過程中全程無所畏懼。但你知道他的手機是怎么被奪走的嗎?雞飛狗跳的伏擊中,警察以為我們的手機都被收走了——他當(dāng)時正用努爾的手機拍攝他們強行闖入的畫面,蹲下后被警察撲倒搶走了手中的手機——卻漏掉了他本人的,但是他在等著進審訊室時把手伸進褲兜給朋友發(fā)消息告知我們被捕,竟發(fā)到了有我在的通訊群,而我的手機正在警察手里!馬上就來了警察奪走了他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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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松的故事也沒有那么多。我的腰鍵盤突出在審訊椅上狠狠地發(fā)作了,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長、太難熬了。不去廁所的時候,我也總是在審訊室里踱步,大部分時候是小步倒著走,以緩解腰背疼痛,于是總是碰撞到桌椅,引來地下室中心最兇惡的那個中年男警員的呵斥——他幾次大聲威脅說要把我銬到審訊椅上。半夜四點疲憊到?jīng)]有力氣走動了,我把審訊室的三把木椅子靠墻拼在了一起,躺在上面休息,可是不知道是刺眼的白熾燈,還是巨大的恐懼和無助,讓困意無論如何都沒有到來。我緊抓著被帶走前從赫迪耶家順手拿出來的毛衣外套,那是在那個冰冷的空間里僅僅能觸摸到的安撫我的溫度。我使勁在腦海中描摹法拉和其他在監(jiān)獄里的伙伴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想象維達、塞比迪耶和另一些朋友們即便出來后只是進入了一座更大的監(jiān)獄,被官方置換了全新的姓名和身份,在密不透風(fēng)的監(jiān)控和虛假的生活中煎熬。塞比迪耶的抵抗形象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很多報道中,出獄后在陌生朋友在的聚會、公共活動中她時常顧及不到組織者和邀請方的風(fēng)險,高調(diào)地發(fā)言,想被別人認出來,我曾經(jīng)花了很久時間才理解,她只是太渴望奪回自己的名字了。這些在想象中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模擬,幾乎立刻就把我擊垮了,在某個瞬間我想我如果沒有勇氣那樣活著,是否有勇氣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然后我又立刻打消這個念頭,想到瑪雅姆、禮薩還有其他在外面的伙伴一定正在想辦法救援我們,憑借對他們的信心,我勉強支撐著自己的意志不徹底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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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始終一言不發(fā)的,坐在地下室中間看守的阿塞拜疆族模樣的警員搬來又一把木椅子到我的審訊室,輕輕墊在了我懸空的小腿下方——他以為我已經(jīng)睡著了。30小時審訊期間,我唯一一次掉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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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你看過那部關(guān)于東德斯塔西的電影《竊聽風(fēng)暴》嗎?我?guī)啄昵翱吹臅r候只覺得是一部好電影,這些年在越來越嚴密地監(jiān)控中生活再看時就有了更多的感觸。那個“獻給好人的奏鳴曲”的意象多么動人,秘密警察在監(jiān)聽那個東德知識分子家的過程中,被他們的音樂、情感和思想所打動,默默地幫助他們逃脫了體制的懲罰。今天的監(jiān)控都是由大數(shù)據(jù)算法驅(qū)動,就連思想、情感和創(chuàng)作在那里都變成機械地、碎片化的“關(guān)鍵詞”來啟動警報,連最后喚醒人性的裂隙都沒有存在的土壤了。我禁不住想,如果我們也是由那樣具體的人、耐心地監(jiān)控著,是不是也會有那么一、兩個體制的爪牙被我們的創(chuàng)作、情感與思想打動,從而站到我們的一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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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確定能離開了,他們拿來了傳喚通知書,叫我們簽上頭一天的日期。走出警察局時,我看到那個阿塞拜疆族模樣的警員下班,和另一些警衛(wèi)一起走在我前面,我快速走過他身邊,壓低聲音說了聲“謝謝”。


這兩年的時間,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在討論要不要離開這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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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一年前,我和禮薩深入聊起他在2009年綠色革命后被抓捕后的經(jīng)歷,面對那么多人流亡海外,他在那時依然堅定地選擇了留下?!皻v史還沒有終結(jié),我們還活在其中,我們有責(zé)任!”他說我們要留下,要奪回。他說你看那些離開的人,他們面對的是更大的失語,他們在這片土地上被捂住了嘴,但是出去可以放聲高歌后,外面又有多少人對他們的聲音感興趣呢?那些聲音畢竟只屬于這片土地。他們的抗?fàn)幰沧罱K將與這里的歷史脫節(jié)。我們聊起1979年后流亡西方的左翼伊斯蘭組織穆賈希丁,媽媽你一定還記得他們曾經(jīng)在趕國王下臺后又與神權(quán)政府斗爭的悲壯記憶,這記憶如今幾乎被它們當(dāng)下邪教般的陰謀論模樣所改寫,年輕的抗?fàn)幜α吭僖膊恍加谂c他們?yōu)槲?,你甚至只能在一些黃色網(wǎng)站的廣告中看到它們的身影,這是不是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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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警察局出來后的那一晚,阿德勒回家了,我和努爾回到赫迪耶在薩南達季的家中分享各自審訊室里的經(jīng)歷,一會兒哈哈大笑嘲諷那些公權(quán)力的無知,一會兒各自炫耀自己應(yīng)付審訊的小聰明,一會兒又因同伴在里面受到的羞辱而一起啜泣。我們一起回味他們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jù)無法正式逮捕我們而惱羞成怒的樣子——“我他媽的就不明白了,你們也不圖錢,也不圖名,到底圖什么?你們就是他媽的腦子有水!”那個審訊赫迪耶的德黑蘭來的中年警察,在我們辦完手續(xù)準(zhǔn)備離開的前夕,惡狠狠地甩來一句。我們苦笑,以他們的想象力永遠也無法企及什么我們所追求的另一個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他們甚至無法理解人是可以擁有尊嚴,擁有外在于自身利益的理想的!我們點火燒掉了抗?fàn)幱∷⑵?,字跡熔成灰燼就像墓志銘一樣。那一晚我們互相撫慰的時光是多么的珍貴啊,可是赫迪耶畢竟不便再收留我們,我們的行蹤正處在更加嚴苛的監(jiān)控之中,和任何人接觸都可能給他們帶來麻煩。我和努爾不知道要去哪里,第二天晚上最終下決心沖出了警察的封鎖線。逃離的路上還能隱隱聽到伊拉克庫爾德斯坦方向傳來的炮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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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機場等待飛機的漫長時間里,我接到馬吉德從加拿大打來的電話,他已經(jīng)從朋友們那里聽說了我的處境,“你必須馬上走!從庫區(qū)穿過邊境到伊拉克那一邊,千萬不要回德黑蘭!”“我沒有做好準(zhǔn)備非法出境,我不想再也回不來!”“我知道你沒有做好準(zhǔn)備,但是你要清楚,這是流亡!流亡不會給你留出準(zhǔn)備時間的!”,那通長達2個小時的通話使我筋疲力竭,我?guī)缀鹾退麪幊沉似饋恚也幌胱?,更不想走了就回不來,比起這種結(jié)果,在監(jiān)獄里待一陣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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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終來到了基什島,這座波斯灣上的島嶼仿佛置身于歷史之外。陽光明媚,溫暖潮濕,沒有民眾的怒火,沒有警察的暴力。而身處歷史之中的那些地方,則越來越冷了,街上的女人也因為天氣寒冷而重新裹起了頭巾。我們的德黑蘭朋友們一個又一個被帶走、被無端指控。還沒有“消失”的人陷入恐懼和不安,而最可怕的是在我們之間滋生的不信任和疏離?;锇閭兿嗷ゲ乱杀弧按蛉搿钡耐ㄓ嵢豪锞烤拐l是秘密警察的線人。被抓進去又出來的人有時面對的不是朋友們的安撫,而是害怕被牽連。通訊工具里解除好友的理由總是大同小異:我和你們不一樣,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成為革命者,我不想“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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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的人有那么多,他們出現(xiàn)在圖像上被傳播被歌頌。但是還有那么多沒有被克服的恐懼與軟弱,過分狼狽因而只好藏匿于革命的幽閉之處,沒有位置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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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夕,米娜從德黑蘭來到這座島嶼找我,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她痛苦地講述在懲罰的威脅面前,朋友們開始對這場革命產(chǎn)生動搖,恐懼的治理術(shù)正在發(fā)揮效用,分化彼此。她也因為更堅定、更誠實而被孤立。她賭氣說不愿意再用自己的法律知識幫助剛剛“消失”的朋友們了。我?guī)缀醪荒蜔┑亟K止了睡前的那場談話。后來我想我大概是害怕我的軟弱被她識破吧。審訊對我最大的折磨是在背叛的一瞬間,我在他們的逼問下,說出了一些參與者的昵稱,我安慰自己不說真實名字就不會真正暴露他們,但我知道這只是自我欺騙罷了。那種背叛在那個瞬間也吞噬了自己,我的一部分精神與信念在瓦解,它將使我永遠活在那種自責(zé)的痛苦里。米娜此前經(jīng)歷審訊時,始終都沒有交出手機和電腦密碼,面對警察每問一句話,回擊的都是不屈的眼神和沉默。我們都想要擁抱并傳遞這樣的女性形象,但是我想她應(yīng)該更寬容一點,給我們這一代人多留一些時間學(xué)習(xí)與恐懼相處??晌覜]想到的是,和米娜告別后不到一周,她再度被抓捕。這半年來,每一場告別,都不知是否還會相見。我多么后悔在那晚打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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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前些年凱塔雍在被抓捕前的痛苦,作為被監(jiān)禁的著名異見者的妻子,她不得不去擁抱“十二月黨人妻子”的形象,必須放棄自己一切的活動,扛住所有政治壓力聲援丈夫并完成他未竟的事業(yè)。那個形象不能允許她有一絲軟弱和退縮。當(dāng)我們意識到她扛不住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在監(jiān)禁前夕,她重度抑郁、幻聽,面容也變得浮腫,總是把自己藏在家中的衣柜里。對了,今天剛好是她的生日,她在獄中是怎么度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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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頭巾法案和道德警察被取消的煙幕彈在英文世界開始散播,外界開始歡呼伊朗女性革命的勝利,而不再密切關(guān)注里面正在進行時的抓捕與監(jiān)禁。最高領(lǐng)袖在電視上咬定這場抗?fàn)幨蔷惩鈩萘Φ年幹\,他們正急于“找出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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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的消息開始傳來,震懾著所有人,四名年輕男孩已被執(zhí)行絞刑???fàn)幥榫w日漸低迷。而我呢,失語的自我懲罰并沒有換來我的安全,只是把我變得遲鈍和冷漠。該來的還是來了。這一次沒有精心布置的天羅地網(wǎng)——我在被迫頻繁匯報行蹤的情況下束手等待就范;也沒有審訊——他們早就收集和編造好了他們所需要的罪名,“境外勢力”的慣用虛假指控容不下任何輕微的辯駁。我直接被帶回德黑蘭南部的卡查克監(jiān)獄等待最終的審判,甚至沒有留給我時間回家和你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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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想他們一定會找你、嚇唬你我將面臨可怕的懲罰,要你勸我認罪,就像他們以往慣用的那樣。我知道你會被嚇到,會擔(dān)心我,可是你也會相信我沒有做錯,對嗎?我們這代人未能完成這場革命,我想,能留給下一代最好的承諾大概也只有:“被指控者無人表達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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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控者無人表達悔恨”是19歲的抗?fàn)幷哐艩栠_(Yalda Aghafazli)留下的遺言,她在去年11月被抓捕,在卡查克拘留中心的十天里遭受毆打和折磨,她絕食抗議。釋放后她選擇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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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赫薩
202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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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是一份以聯(lián)結(jié)“青年狀態(tài)”為出發(fā)點的思想性刊物,亦進行出版、活動(如“同時工作臺”)的策劃。我們試圖呈現(xiàn)不同領(lǐng)域的寫作者和行動者在實踐及創(chuàng)作中的經(jīng)驗思考,并在過程中探索一種共同工作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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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黑蘭獄中來信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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