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齊最近在一家大型的汽車修理廠上班，有一輛二手的五菱牌小面包車，每周必吃3次泡面，并且一定要買個泡椒味的鹵蛋跟著面一塊兒煮。幾位工友曾問他：有地兒管飯，為什么總瞧見你吃泡面？那會兒申齊裝模作樣地瞥了一眼工友們，低頭喝了一口熱乎乎的湯，舔了舔下嘴唇，然后說：我媽走之前家里煤氣正好沒了，她就是用泡面和鹵蛋跟我告別的。事兒是真事，但為什么一說出口總像是在騙人？每每回憶起這個場景，申齊就會在心底朝自己吐一口唾沫。他也記得當(dāng)時工友們的眼神，大概是沒想到自己會如此一本正經(jīng)地回復(fù)吧。

接到電話的時候，是下午1點17分。那會兒申齊剛從一輛藍(lán)色小貨車底盤下鉆出來，正打算解開手套喝口水。電話里的女人啞著嗓子對他說：你爸走了。他聽到以后沒有立即爆炸出悲傷的情緒，反倒暗自猜測電話那端是自己的哪個姑姑。那一口地道的方言，多么像手套上沾著的黑色機(jī)油，聞久了，反倒有定神的效用。喜酒宴散回家的路上摔進(jìn)臭水溝窒息而死，倒是又讓人意外又覺得無比自然。申齊默默在心底做出評價。

他很快去向值班經(jīng)理說明了情況，憑借之前多次加班的好印象，申齊被準(zhǔn)許了10天的假期。他回到合租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拉上拉鏈，立起手提竿，箱底滾輪與瓷磚地面接觸的聲響，竟莫名地令他心慌。在關(guān)上房門的那一刻，他開始想象10天后這個房間將會流淌出怎樣的氣味。

申齊喜歡凝視黃昏，在他眼里，黃昏是遠(yuǎn)比日出更能賦予他希望和力量的時刻。他最常干的事，就是在下班后鉆進(jìn)他的小面包車?yán)?，把椅背往后拉到最低，將腿肆意地在方向盤上伸張，就那么懶洋洋躺著，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為了有耐心有時間去等待和享受這個時刻而活著，為此他曾跑遍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他清楚地掌握著每一個季節(jié)里最好的觀察日落的方位，如果黃昏是他睡不厭的情人，那么他閉著眼都知道怎么撫摸這具身體以取悅自己。

近5個小時的火車硬座，靠窗位置，這一次，他在火車上追逐日落。

在抵達(dá)老家后的第三天下午，申齊送走了父親。

昨天夜里由于守靈而擠得滿滿的客廳一下子空了，申齊突然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他沒跨進(jìn)去，只是坐在門檻邊的小木凳上發(fā)呆，身后是一只裝滿灰燼的長方形鐵桶。灰燼原是一只只黃色的紙元寶，是凌晨四點所有守靈人圍著鐵桶繞圈五次時投下的，法師說這是送別亡靈的最后一程。申齊認(rèn)為那堆不斷躍動且越躥越高的火苗是他見過的最有生命力量的東西之一，那一張張被火光照亮的粗糙而憔悴的臉也忽然間變得迷人而意味深長。這是申齊第一次參加葬禮，地方性喪葬儀式所帶來的神秘感和新鮮感，仿佛徹底蓋過了他對父親去世的悲痛感。他冷漠嗎？

門里邊傳來一陣越走越近的腳步聲，是二姑媽，整個葬禮全由她經(jīng)手打理。兩人目光相接的時候，申齊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二姑媽走近一步握住申齊的雙手，沒有抬頭，沉默了好一陣她才開口：打電話的時候就沒想到你會回來，只是覺得應(yīng)該通知一下你。過完頭七再走怎么樣？以后你就可以更加輕松地離開這里了。

就像是在汽車修理廠給顧客換個輪胎一樣，申齊覺得這是很輕松的一個活，他十分迅速地說了聲好。在二姑媽離開的時候，申齊注意到她左手挎著的棕色手提包掉了很大一塊皮，這讓他莫名想到小時候?qū)戇^的一篇作文：我長大以后要給媽媽買一件全世界最貴的紅大衣，讓媽媽成為鎮(zhèn)上最美的女人，這樣爸爸就會有危機(jī)感，不會每年只回來待幾天就又走了。爸爸會一直守著媽媽，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就能天天團(tuán)聚。

這篇文章還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在班級內(nèi)朗讀，同學(xué)們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團(tuán)，申齊才懶得理那些笑聲，他繼續(xù)在位置上保持端正的坐姿。那篇作文是讓媽媽看哭了的，作文簿在她手上一直顫啊顫的，可惜他光顧著啃幾周才能見一次的小雞腿，沒有走過去抱一抱她。

一想到這些，申齊覺得煩躁極了。他下意識地掏煙，但只摸出一個癟了的煙盒。他罵了聲“操”，然后把紅色的煙盒丟進(jìn)身后的長方形鐵桶里，驚起幾片灰燼但又很快下墜。父親的葬禮已經(jīng)耗光了他所有客套寒暄的力氣，他實在不想四處走動，哪怕只是去百米外的小賣部買包紅雙喜都令他覺得疲憊。他討厭鎮(zhèn)上這些人同情的目光和前言不搭后語的慰問，這個地方太小了，每一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對方的底細(xì)，人人都想從別人嘴巴里套出些什么東西來，真讓人惡心。

11月末南方小鎮(zhèn)上的日落總是提前到來，多么像遇見漂亮姑娘時一場短暫的身體上的情動。申齊決定就站在大門斜前方那塊水泥地上完成此次黃昏朝圣。水泥地前方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田地，遠(yuǎn)處三三兩兩地搭起了塑料棚，一個駝背老人背著一個竹簍慢慢走著，近處的白菜蔫蔫地貼在棕色的土壤上，偶爾有鳥停下來在狹窄的小徑上走個幾步，但很快又飛起來。這里沒有夜生活，天黑以后，一切就靜下來。申齊抬頭凝視著逐漸被黑夜吞噬的黃昏，他聽到右側(cè)有汽車駛過來的聲音，接著車熄火，重重地兩記開門關(guān)門聲。然后他側(cè)過頭來看到了駱彌，她一手握著行李箱，一手縮在衣袖里，頭發(fā)好像有挑染過，看不清五官，就像自己一樣茫然地望著前方。

黑暗完全籠罩下來的時候，紅底白字的旺旺旅店招牌被“嘭”地點亮，駱彌轉(zhuǎn)身走進(jìn)旅店，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幾米之外的申齊。很快二樓的某間房也亮起了燈，申齊依然站在原地，他發(fā)現(xiàn)眼前兩棟樓房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如果駱彌不拉窗簾的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她在房間內(nèi)的一舉一動。

再見到駱彌是在第二天下午4點38分，那會兒申齊來到二樓的陽臺欣賞即將到來的黃昏。他注意到駱彌斜靠在一把木椅上，正背對著他，左手邊還有一個小凳子，上面放著一本書，雖看不清楚書名，但僅憑那個淺綠色的封面和書的厚度，申齊大概知道是哪位作家寫的。

高中畢業(yè)離開老家的這7年，他換過許多不同類別的工作，但每次只做三個月到半年不等，這么算起來，汽車修理廠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了，回去要辭職嗎？接下來要去哪里？申齊還沒想好。他盯著那本在視線里模糊成一攤淺綠色水漬的書，又想起之前在書店上班，有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每天都來書店買一本這個作家的書，那套文集一共9本，第10天那個女孩果然沒有再出現(xiàn)，之后他再也沒在書店見過這女孩。申齊覺得她挺奇怪的，為什么不直接買一套文集呢？出于好奇，他開始在店里空閑的時候讀上個幾頁，有一次甚至在下班時偷偷把已拆封的試讀本帶回家接著看，第二天最先趕到書店把書放回原位。書確實好讀，最奇妙的是這本書竟然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偽知識分子的優(yōu)越感，他是瘋了才去勸說天天下了班就打游戲的室友不該這么活著，要像他一樣多讀讀書。被室友無視之后，申齊自己也覺得這很可笑。后來他再也沒有看過書店內(nèi)的任何書，不久以后，就辭職了。

那一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不是《白癡》就是《卡拉馬佐夫兄弟》，申齊猜測。那么她應(yīng)該是個挺有品味的人，大概最看不上我這樣的人了，申齊接著想。他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似乎有些酸溜溜的感嘆。

駱彌俯下身觀察在水泥路上費力爬行的螞蟻們，她剛剛嗑的瓜子殼散了一地，沒想到給螞蟻們的回家之路造成了極大的阻礙。真笨，繞一下不就行了，還非得要爬上去。駱彌想。她看到有只螞蟻在一顆裂開的瓜子邊停下來聞了聞。這顆瓜子是壞掉的，由于味道怪異，她嗑的時候直接吐到了地上，上面好像還沾有她的口水吧。她覺得自己被這只微不足道的螞蟻所挑釁，甚至是侵犯了。她把腳輕輕地踩在那顆瓜子殼上，再貼著地面使勁兒碾磨。人的惡意來得是這么簡單。為什么要去踩死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螞蟻呢？駱彌說不清自己的行為動機(jī)，但那一刻她就想這么做，螞蟻的尸體一半留在不見天日的鞋底，一半殘留在無足輕重的瓜子殼上。所有這些生理意義上的解體反倒成為情緒法則上的一粒粒沙石，駱彌期待著有一天能夠見到一座石塔，她會心甘情愿地躲在里面，哪里也不去，誰也打攪不了她。

這倒是給了申齊一個搭訕的好機(jī)會。

日落以后，風(fēng)一下子刮起來。駱彌把凳子放在木椅上，又把書放在凳子上，有些艱難地一步步往屋里挪動。申齊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到駱彌面前的。

他的第一句話是：哎，你待會兒還出來嗎？

駱彌停下動作，盯著他，沒反應(yīng)。

第二句：我是想提醒你把那兒的瓜子殼掃一下，也沒別的意思。

駱彌總算有了點反應(yīng)，她說：我知道了，謝謝你。然后繼續(xù)往屋里走。

申齊跟上去，他從另一個方向一把接過駱彌手中的木椅，說了第三句話：太吃力了，我?guī)湍隳?。然后緊急轉(zhuǎn)身，往屋里走。

原來是她在看《白癡》，我猜對了！

申齊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在慢慢咧開。

駱彌看著申齊的背影，只覺得莫名其妙，也沒多想，順手拿起墻邊倚著的掃把和畚斗，回到那塊瓜子殼與螞蟻尸體混雜的水泥地上。幾只蝙蝠在低空盤旋，仿佛繞進(jìn)了一個迷宮，待天完全黑透后，若還是出不來，就將永遠(yuǎn)留在里面。

申齊對駱彌說的第四句話是：這個路口出去往右拐兩次就有一家早餐店，里面的餛飩在鎮(zhèn)上是出名的。

駱彌是在早上6點36分睜眼醒來的。她慣常會頭腦放空地死盯住某個地方發(fā)一會兒呆，然后再去想接下來要做什么，她把這稱為一天里的“賢者時刻”。大概是身體輕輕一動，觸碰到了靈敏的鼠標(biāo)，電腦屏幕一下子亮了。駱彌突然意識到自己昨晚是看著電影入睡的。她從床上坐起來，猶豫一會兒后合上了電腦，起身往衛(wèi)生間走。清晨小鎮(zhèn)的空氣一定很好，她決定出去走走，最好是今天能把這里逛一遍，用新買的相機(jī)拍些照片。

推開院門看到那塊水泥地，駱彌突然想起昨晚申齊說的那家餛飩店。她不確定他說這話的用意，下意識回頭看了看申齊家，大門和二樓的陽臺上還掛著黑色的長布，正在風(fēng)里輕輕飄動，她念起5月份腦溢血去世的外公。隔壁家主人前幾天去世了，他兒子回來奔喪。這是她剛到那天辦理入住時，老板娘告訴她的。

駱彌決定按照申齊給的路線走，如果真有早餐店就點一碗餛飩吃，如果沒有就繼續(xù)往前走。申齊當(dāng)然沒有騙她。她對老板說完不要放蔥花后，挑了一張干凈的桌子坐下來。餛飩很快就起鍋了，駱彌一手貼在碗壁上，一手舀起一個餛飩輕輕吹幾下再放入嘴里。

申齊在駱彌咀嚼第4只餛飩的時候在她對面坐下來，其實他已經(jīng)在路口看了她好一會兒。他今天醒得也有些早，想到昨天傍晚對駱彌說的話，就立馬起床往早餐店這邊走。早上好，他對駱彌說。駱彌抬頭看了他一眼，沒理他。很快申齊的那一份也上來了，兩人沉默，各自吃著。

是挺好的吃。駱彌突然開口。

申齊看了一眼駱彌，舀了口湯往嘴里送，裝作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他問：你來這破地方干嗎？

在申齊以為自己又把天聊死的時候，駱彌開口了。她說：不干嗎。只是不想待在學(xué)校里。

大學(xué)生？申齊接著問。

嗯。

有點意思。你怎么發(fā)現(xiàn)這里的？

大一的時候跟著導(dǎo)師來這里調(diào)研，待過幾天。

這樣啊。那你學(xué)的什么？

社會學(xué)。

聽上去好像很厲害。申齊停了一下，又問：那這次你會待幾天？

駱彌放下勺子，直視申齊的眼睛，她說：你的搭訕技巧很低級。

申齊笑了。他說，我確實不太會。

老板過來問他們，桌上的碗能不能先收走。申齊和駱彌同時把手從桌子上移開，兩人的視線再度交匯。

又是駱彌先開口：我今天打算在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請你做個地陪？

是個疑問句，申齊在想她到底是在調(diào)侃自己，還是真的在邀請他。但他很快站起來，挑釁似的對駱彌說：走?。?/p>

駱彌低頭看表，時針和分針就要在12處重合。頭頂?shù)奶栐絹碓矫?，他們在河邊的臺階上坐下來休息，一顆歪脖子大樹正好替他們遮住了刺眼的光線。

你餓了嗎？駱彌問。

我沒感覺，倒是有點渴。申齊注意到駱彌的視線暫留在金光閃閃的河面上。他突然伸手擋在她的眼前。這光看多了對眼睛不好，別看了。他說。

駱彌聽話地垂下眼。她從包里摸出煙和火機(jī)，先給自己點了一根，然后把煙遞給申齊。申齊接過，里面還有一排煙，他也點了一根。煙是煊赫門，申齊不常買，但他知道很好抽。

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申齊問。

忘了。大概是高中吧。但我沒什么煙癮，只是想到然后抽幾根。駱彌回答。

挺好的。申齊停頓一會兒，又說：讓我看看你上午拍的照片吧。

我不太懂?dāng)z影，但是感覺上挺不錯的。申齊翻完所有照片后評價道。

我身邊的朋友都這么說。駱彌看著申齊，又說：我參加過好幾個攝影比賽，從沒拿過獎。

你拍攝那些照片就是為了比賽拿獎嗎？

當(dāng)然不是。

那就沒什么好在意的。

是沒什么好在意的。但是，你沒有那種時候過嗎？你很喜歡做這件事，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即便你自己不在乎，但總會有人過來問你結(jié)果。那個時候你就會想，要是自己能驕傲地說出獲得某某獎就好了?？梢院莺莸胤磽粢换啬切┑戎茨阈υ挼娜?。

申齊沉默。他聽駱彌接著講：其實也不光是這個原因。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想要被看見，被認(rèn)可，承認(rèn)這些并不羞恥。但是，得不到那些的時候，就會安慰自己別在意，不需要用那些來證明?？蓪嶋H上是需要的，否則被問起時，實在沒什么東西能拿得出手，我常常會有這樣的羞愧感。所以我總是選擇逃避，想做一個只和自己相處的人，可是太難了。我討厭了解其他人的生活。他們?yōu)槭裁纯偸腔畹眠@么豐富？

河面上的光好像已經(jīng)不那么刺眼了。幾條小魚游在岸邊，輕輕靠近綠色的水藻后，又靈巧地閃開。申齊想起小學(xué)放學(xué)后他總是把書包往家里一放，跑來河邊抓小魚。有一次抓了五六條魚，興奮地回去和媽媽邀功，而媽媽只是領(lǐng)著他來到河邊，牽著他的手把瓶子浸入水中，小魚游往河流深處。

駱彌見申齊很久沒有說話，尷尬地舔了舔嘴唇，她又問：你喜歡你自己嗎？

申齊很老實地回答：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申齊想要說些什么，但不知道怎么表達(dá)，只能愣愣地開口：你一下子說了好多話。

他聽到駱彌在笑。

很快他們又往前走了。

駱彌似乎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好奇，比起上午來說，她停下來拍東西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他陪在身邊，他想如果自己也會攝影的話，這個時候是不是還能聊上個幾句呢？兩人一直沒有交談，好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聽到自己滯重的腳步聲和相機(jī)輕巧地快門聲。

我發(fā)現(xiàn)路過的人都會看你。駱彌突然說。

也在看你。申齊回答。

他們?yōu)槭裁纯次覀儯?/p>

不知道。

突然的對話，令申齊一下子忘了要問什么。他注意到前面河堤處有條船，船尾順著水流往下微微擺動，他走近幾步，發(fā)現(xiàn)它松垮地系在一個矮木樁上。他臨時起意，示意駱彌走過來。

他問：你會游泳嗎？

駱彌：太笨了，總學(xué)不會。

那你想坐船嗎？

駱彌沒有立刻回答。

申齊接著講：河水不深。我會救你。

他看到駱彌又在笑。但是她同意了。

申齊把木樁上的結(jié)解開，扶駱彌上船。船先是輕輕晃了幾下，駱彌蹲下來，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她的腳下是一個漁網(wǎng)，看上去很破但實際非常結(jié)實。待駱彌坐穩(wěn)以后，申齊也踏進(jìn)來，他坐到船尾，一手一個船槳，船開始慢慢往前走。

兩人有好一陣沒說話。申齊劃累了，把槳擱在一邊，他又往下坐了一點，整個人半躺在這條木船上。駱彌學(xué)著申齊躺了下來。

申齊：你不嫌船臟啊。

駱彌：當(dāng)然是舒服比較重要。

申齊感覺到駱彌此刻非常開心。兩人躺在船的左右兩側(cè)，享受透過樹條枝葉后照到身上的陽光。

你剛剛把船劃得還挺穩(wěn)的。駱彌說。

我曾經(jīng)在一個景區(qū)內(nèi)給游客開了三個月的船，但今天是我第一次劃船。申齊回答。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汽車修理廠上班。

你學(xué)的汽車修理？

那倒不是。我高中畢業(yè)就出來了，這幾年換過很多工作。

那你都做過些什么？

在電影院售票區(qū)賣過爆米花，后來被要求去影廳門口檢票；在ktv當(dāng)過服務(wù)員；為了多攢點錢還在全家做過夜班；也在加油站做過；當(dāng)過群演，在一個戰(zhàn)爭題材的電視劇里可能還出現(xiàn)過幾秒；也穿過西裝在西餐廳里上班，其實我會幾句簡單的英語，外國人偶爾會給我一些小費……

沒想到你的生活這么豐富。駱彌感嘆。

其實那天攔住你，就是想知道你在看什么書。我之前還在書店做過半年服務(wù)員。申齊終于解釋了自己那天魯莽的行為，他為此而感到舒暢。

讀過大學(xué)的都沒幾個人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挺讓我吃驚的。駱彌說。

誤打誤撞吧。申齊說。

駱彌從船上支起身，仰頭看著逐漸下沉的太陽，很久沒有變換姿勢。申齊仍然躺著。11月末的這一天，他與駱彌一起看了一次日落，她的背影在黃昏里真好看。他偷偷拿出手機(jī)照了一張。然后他聽到駱彌說：好像真的只有見到了黃昏，才敢說出“這一天余下的時間里都過得渾渾噩噩”這種話啊。

太陽一落山，天就黑得特別快。兩人從船上離開，申齊帶著駱彌抄田間小道往回走。他們在晚上6點24分的時候回到駱彌所在的旅館樓下，老板娘出來倒垃圾的時候撞見了兩人，只是友好地笑了笑。

這天晚上分別的時候，申齊對駱彌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其實我不會游泳。

可能是昨天走了一天太累，這一天兩人都醒得很晚。

申齊是餓醒的。起來以后，他泡了一包方便面，撕開一個泡椒味的鹵蛋放進(jìn)去。他轉(zhuǎn)頭看向駱彌房間的窗戶，紅色的窗簾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想，駱彌醒了嗎？

駱彌一覺睡到了下午2點?？辛藥讐K餅干以后她打開放在枕邊的書。對著前天讀到的那一頁，她一陣晃神，很長時間沒有翻頁。滿腦子都是昨天和申齊一起躺在船上聊的那些話。她羨慕他，相仿的年齡之下，卻已擁有遠(yuǎn)超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想要體驗這樣的人生，想要不顧一切遠(yuǎn)離這里?？蛇@究竟是自己內(nèi)心最虔誠的渴望？還是這只是讓自己與眾不同的一種方式罷了，像自己羨慕申齊那樣的被人羨慕，就是終極目的嗎？她苦惱。

真實的生活在別處，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午4點半，申齊站在陽臺上看日落。駱彌沒有出現(xiàn)。那塊水泥地上散著幾片枯黃的落葉，是被風(fēng)吹過來的。他回到房間，又去看了一眼駱彌房間的窗戶，窗簾沒動過。她總應(yīng)該醒來了吧？

申齊再見到駱彌是晚上8點，那時他突然想出門買包煙來抽。路過旅館大門的時候，他看到駱彌從里面走出來。兩人打了一聲招呼，很自然地并排往前走。

你出來干嗎？申齊問。

去買煙，昨天被你抽光了。駱彌回答。

我也是去買煙。申齊瞥了一眼駱彌，又說：今天看黃昏的時候沒見著你。

我在看書啊，看著看著又睡著了，就錯過了唄。

駱彌的頭發(fā)被大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但她毫不在意。申齊覺得駱彌這副樣子可愛極了，像神奇寶貝里那只粉紅色的胖丁。上小學(xué)的時候他收藏過好多神奇寶貝的卡片，現(xiàn)在當(dāng)然找不著了。

他們走到百米外的小賣部里，店內(nèi)只開了一盞日光燈，一個中年男人正在電腦上打撲克牌，申齊沒見過他。幸好不是原先的那位阿姨，否則申齊一定又會被她握住雙手一頓哭訴。二姑媽告訴他，父親在世時經(jīng)常和開小賣部的阿姨在棋牌室打麻將，他們的感情有些“深厚”。駱彌要了一包煊赫門，申齊要了一包紅雙喜。錢是分開付的，中年男人全程就沒看過他倆一眼。

走出小賣部的時候，天飄起了雨點。兩人各自點了一根，沒有說話。雨開始下大。申齊扯了一下駱彌的衣袖，指指放在墻角落的一把木柄黑傘。他看到駱彌笑了。下一秒，他拿起黑傘單手撐開，右手牽住駱彌的左手，將黑傘遮在兩人的頭頂，拉著她往前跑。駱彌在笑，他也在笑。濺起的水花浸透了兩人的褲管，他們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xù)往前。雨傘很快被風(fēng)吹反，申齊松開駱彌的手，想要把傘翻回來，但傘卻突然縮攏。駱彌看著表情有些郁悶的申齊，走上前奪過傘把它扔到一邊，主動牽起申齊的手。兩人在一個路口拐角停下來，靠在灰色的墻壁上喘氣。

我現(xiàn)在覺得你這人挺有趣的。駱彌用衣袖抹了把臉，看著申齊說。

申齊剛想說話，卻猛地開始咳嗽。

駱彌沒有上前給申齊拍背，只是帶著笑意地看著他。待申齊平靜下來后，她問他：知道爸走了的時候，你是什么心情？

申齊抓了抓頭皮，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好幾次。他扭過頭對駱彌說：不好說。我的成長經(jīng)歷里沒有太多他的陪伴，就像是被老板通知要去到某個地方給客戶檢查車輛，檢查了很久以后，也找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可是這輛車就是沒法再啟動。

你這比喻挺有意思的。駱彌移開視線。

你為什么突然問我這個。

因為你吧，看上去一點也不悲傷。駱彌沉默一陣?yán)^續(xù)說：看著你家門口掛著的黑布，我會想起我外公的靈堂。那天早上我突然驚醒，看到我爸在2分鐘前給我發(fā)的微信，讓我立刻到外公家。我買了最近的高鐵票回去，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就聽到一陣哀樂。我放慢腳步往里面走，我媽看到我時立刻跪在外公面前大喊：你唯一的孫女來看你了。我被阿姨領(lǐng)到外公身邊坐著，我在那坐了兩個小時。周圍哭聲一片，我卻只覺得平靜。生命真是很脆弱的東西，可是我平?？偸莿硬粍犹崞稹八馈边@個字。

那你后來哭了嗎？申齊問。

哭了。大人們在屋內(nèi)談話，我坐在屋外面對著火堆哭，那里燒的是外公平時穿的衣服。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覺得這個人是真的永遠(yuǎn)也見不到了。那天晚上也跟現(xiàn)在一樣，下著小雨。駱彌看向正前方的那盞路燈，許多只細(xì)小的飛蛾在那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一輛運載重物的大貨車從路的盡頭駛過來，車燈恍如處子之身，從混沌不清的蠻荒之境直沖過來，在轉(zhuǎn)彎處慢下速度。兩人的面龐被照亮，影子被放大，又被無限拉長，又很快隨著笨重的車身遁入黑暗里去。駱彌想起一部電影的結(jié)尾，有一群人在車燈下踢毽子，遠(yuǎn)山傳來大象凄厲的叫聲。而此刻，她只聽到貨車逐漸遠(yuǎn)去的聲音，還有雨點打在屋檐上的清脆響聲。

她回頭看向申齊，而他也正看著她。

陰雨連綿，太陽在烏云后面罰站。

駱彌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她打開門，見申齊提著一個大塑料袋站在門口，袋子里裝了很多零食。

你怎么上來的？駱彌問。

老板娘見到我就直接報房間號了。申齊邊說邊摸摸后腦勺，其實他挺不好意思的，這是他活到25歲，第一次進(jìn)到女生的房間，而且還是一個只見了4次面的女生。房間里是一股女生特有的淡淡的香味，混合著因下雨而散發(fā)出的潮濕味道。

你來找我干嗎？駱彌又問。

其實我也沒想好。你原本準(zhǔn)備干什么？申齊反問。

外面在下雨。在學(xué)校的時候，我喜歡搬把椅子到寢室的陽臺上，看部日本電影。今天可能也這么度過吧。駱彌回答。

那我……能和你一起看電影嗎？申齊試探地問。

他沒想到駱彌答應(yīng)得這么快。

中途有段時間，申齊不知不覺將目光投向駱彌，圓潤的耳垂，潔白的脖頸，還有神情極為專注甚至有些嚴(yán)肅的面龐，似乎任何事情都無法分散她的注意力。這模樣和兩天前拍照時特別像，就是那一刻，他瘋了一般想要進(jìn)入駱彌的世界，可又覺得如此遙遠(yuǎn)。也許不會再記得這部電影，但他確信，以后再看見城市里的黃昏，都會想起這個潮濕的下午和坐在他身邊的女孩。

是陰天，所以兩人都沒見著黃昏。

申齊看完電影就離開了，駱彌送他到樓下。老板娘又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倒也沒說什么。

申齊一回到家，就立刻跑到廚房拉開冰箱下層，他取出兩袋冰塊，分別貼在耳朵兩邊。他隱秘的內(nèi)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掙脫出來，這樣的情況是第一次出現(xiàn)。他很慌張。冷箱門開著，冷氣飄到他的臉上。申齊敷了好久，直到感覺腦袋似乎要被凍住時，才跌跌撞撞地往二樓房間里走。

在申齊離開后，駱彌站在房間門口看向兩人原先一起看電影的地方，地上的兩只枕頭明顯被坐扁了。

駱彌醒來的時候，太陽光正好射在床頭的白色墻壁上。她翻了個身，望向那暗紅色的窗簾，她忽然想起申齊住在自己的隔壁樓，于是起身扯開窗簾。對面的窗戶打開著，駱彌踮起腳往里面望，她看到一個立著的黑色行李箱，一張和學(xué)校宿舍里一樣的上下位床鋪，下鋪的被子掀開著，駱彌基本斷定這就是申齊的房間，可是他人去了哪里？

她決定這次換她去找他。

駱彌帶著昨天沒有吃完的那袋零食，走進(jìn)申齊家。大門沒有關(guān)，里面有些亂。她四處望望，然后徑直走上二樓，看到有間房的門虛掩著，她慢慢推開，里面的布景就是她在自己房間里看到那樣，走近幾步后，她發(fā)現(xiàn)申齊就趴在地板上，臉朝里側(cè)。

她就地放下零食袋，慢慢走過來在申齊的身上躺下。她向兩邊撐開手臂去夠申齊的手掌，沒有夠到。兩人是背對著的，皮膚貼皮膚，關(guān)節(jié)碰關(guān)節(jié)。

你怎么過來了？申齊問。

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可以從房間里的窗戶看到你在做什么。駱彌回答，像是想到些什么，她又立刻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你到這兒第一天，我就知道了。申齊悶悶地說。

是嗎？你那時候在哪里？駱彌問。

在你幾米以外的地方，你并沒有注意到我。申齊仍然用一種很悶的嗓音說話。

好吧。駱彌說。

又是一陣沉默，兩人心里似乎都在想著什么。

申齊突然問：你害怕嗎？

駱彌有些摸不著頭腦：害怕什么？

申齊：我們現(xiàn)在所躺著的地方，隔了幾層水泥磚的下方，幾天前停放著我父親的尸體。

駱彌：這有什么。在外公的尸體送去火化以前，我還摸了摸他被凍得冰冷的小拇指。

申齊：這真像你能干出來的事。

駱彌抿了抿嘴，然后側(cè)過臉，在接近申齊的脖頸處深深了吸了一口氣。

她說：申齊，你真的在汽車修理廠上班嗎？你身上沒有那股難聞的汽油味。

她又說：我偷偷觀察過你，你的指甲縫也很干凈。我有個叔叔好像是給工廠里做機(jī)器修理的，他的手不論用肥皂洗多少遍，看起來都還是很臟。

幾秒以后，駱彌輕輕地問：申齊，你在哭嗎？

嗯。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申齊說：駱彌，我好像……感覺到一點悲傷了。

駱彌的腦中瞬間閃過自己在上樓時無意掃到一眼廚房景象：冰箱門打開著，地面有一大攤水，和兩只白色的塑料袋。駱彌想起《海邊的曼徹斯特》這部電影，申齊是不是也因為關(guān)不上冰箱的門，腳趾撞上了桌腳，然后嚎啕大哭了一場呢？

她在申齊低低的抽噎聲里，慢慢閉上了眼睛。臨近冬天，身體好像總是睡不夠。

駱彌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申齊的床上。而申齊坐在地上低頭看著手機(jī)，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動。她起來，揉了揉申齊的頭發(fā)。申齊握住她搗亂的右手。

她問：你在看什么？

申齊：我剛剛訂了回去的火車票。

駱彌：什么時候呢？

申齊：明天早上9點。

駱彌：那你準(zhǔn)備幾點從家里出發(fā)？

申齊：6點半吧。我坐公交車去火車站。

他沒有抬頭看駱彌，也不敢說自己偷偷拍了好多張她的照片。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病態(tài)。該回去了，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他聽到駱彌說：那我明天定好鬧鐘起來送你。

兩人的手依然緊緊握著。駱彌這才看清楚，申齊的手上其實有很多細(xì)長的傷疤。

她的唇腔里泛起一陣苦味。

申齊牽著駱彌來到陽臺，雙手撐著趴在欄桿上。他們彼此心里清楚，這也許是一起看的最后一場黃昏。

我過幾天也回學(xué)校了，駱彌停頓，又說：哎，真的好想畢業(yè)啊。

申齊聞言轉(zhuǎn)過頭來，只是不知該回答些什么，下意識便問：為什么？

有點難講。怎么說呢，其實我是一個特別擰巴的人，也許外表上看起來很瀟灑。但不是這樣的。我猶豫過很長一段時間，要不要休學(xué)一年。可以去做一些很普通的工作，在書店或西餐廳做服務(wù)員，這些想法我都認(rèn)真寫下來過。想多接觸些人，慢慢變得豐富。我將這一切預(yù)想的非常好，可是我卻不敢告訴我的爸媽，因為他們一定會拒絕，這樣的場面從小到大發(fā)生過太多次了。我問自己：你有沒有膽子越過他們，直接做出行動？沉默即是否定。申齊，這就是我，可能這也是很多人。我們的內(nèi)心都向往著河流的對岸，會一遍遍在白日夢里看到生活在別處的自己，好笑的是，我們都不敢或者不肯讓自己的鞋子粘上一點點河水。你知道嗎？我所能做的最遠(yuǎn)程度的抵達(dá)，只是想盡各種理由為自己爭取10天的時間，可以毫無后顧之憂地跑來這里躲一躲，說什么給自己時間冷靜下來再做出決定，明明結(jié)果都不會變，不是嗎？

申齊安安靜靜地聽完駱彌的話，抬起右手摸了摸她毛絨絨的發(fā)頂，又耐心地把她些許凌亂的發(fā)絲整理好。他說：駱彌，我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來的?？墒钦埬悴灰?，今天是第6天，你還有4天的時間去做選擇。你不是縮頭烏龜，如果你只是逃避的話，你也不會在這個偏僻的小地方遇到我。我并不生長在你的龜殼里。

這最后的幾句話申齊是想當(dāng)作笑話講的，可是駱彌并沒有笑出來，也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她低垂著眼眸，仿佛在那樣的情緒里沉睡了。申齊不再說話，順著駱彌的視線望去，他看到水泥地與菜地之間那條狹窄的溝渠。他知道那里長年有著水草和無名小蟲，偶爾有些爛菜葉會漂在淺淺的水面上，一直往東流，首先抵達(dá)的是幾天前他們一起劃過船的水域。

6點40分，申齊拉著行李箱走出大門，他看到駱彌就坐在旅館門口，穿著一件黑色的立領(lǐng)外套。兩人笑笑，似乎是認(rèn)識了很久的朋友。

滑輪不停地滾動，駱彌跟著申齊走到一公里外的公交車站，中途沒有對話。這樣的早晨，鼻尖是清冷的味道，讓駱彌想到幾個月前和好朋友在天亮?xí)r走出酒吧，霧蒙蒙的城市車道，身穿亮黃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理著地面的落葉。申齊也曾擁有過那樣的清晨嗎？

遠(yuǎn)處駛來一輛大巴車。

申齊轉(zhuǎn)頭對駱彌說：我們朝那輛大巴招手，如果停下來了，就一起走；如果沒停，我們就此告別，也不要留什么聯(lián)系方式。

他們一起等待著，大巴車經(jīng)過他們，沒有停下。

駛出50米后，車慢慢停了下來。

他們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