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蒼顏的老奶奶，和她生活了一輩子都沒有走出的大山。當(dāng)芳華殆盡，她此刻在想什么，過去經(jīng)歷過什么，重要嗎？

文/花瓢白
編輯/蕭奉

攝影/阿燦（署名除外）

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曾這樣形容黃土高原上的蕓蕓眾生：“……這黃土地上養(yǎng)育出來的人，盡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淺，但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span>

因為有路遙，陜北鄉(xiāng)村的一代平凡人被記錄了下來?？扇缃瘢愤b已逝世三十余年，書中的“精人能人”已然老去，許多村莊都被加速遺忘中。

泥河溝村就是這樣一條古村落。它坐落在陜西榆林市佳縣的黃河邊上，三面環(huán)山，“東是黃河西是崖”。

它的傳說最遠可以追溯到武則天時期，附近的佛寺就有唐代的造像，種棗的歷史更是名揚天下。由于年輕人大量外流，如今村里的常住人口只有200余人，平均年齡達64歲，是一座典型的老人村。

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教授孫慶忠很早就注意到這個村子。他發(fā)現(xiàn)，盡管泥河溝歷史文化悠久，但它沒有任何文字記載。

中國的村莊大多如此。每次回老家，爺爺奶奶都喜歡說起咸豐年前的故事，或血淚交織，或啼笑皆非，兒孫輩也聽得耳朵起繭。但誰真的在意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呢？

特別是像泥河溝這樣日漸空心化的村莊，每一個山坡和窯洞都不具名，見證過無數(shù)渡口往事的纖夫和艄公也已經(jīng)消失。那些驚心動魄的民間軼事，只會在老一輩中流傳。

為了挽救這些即將消逝的共同記憶，2014年，孫慶忠決定在這個村落采集一部關(guān)于20世紀(jì)中國農(nóng)民的口述史。他帶著團隊在村里開展人類學(xué)田野調(diào)查，花了三年對村內(nèi)百余人進行訪談，并輯錄了《棗緣社會：佳縣泥河溝村文化志》等書。

他在書中提到，在城市中心主義的驅(qū)動下，數(shù)以百萬計的村落已經(jīng)消失。

這部口述史在當(dāng)?shù)叵破鹆诵⌒〉娘L(fēng)浪。2021年，村支書武江偉和駐村干部看到了，便和一個由學(xué)者、策展人、建筑師和設(shè)計師組成的團隊商量，想要把它做成一個“鄉(xiāng)村記憶館”，希望幫村民留住回憶和鄉(xiāng)愁的同時，也讓外界更了解這個深山里的村子。
這對當(dāng)?shù)卮迕穸?，是一件開天辟地的新鮮事兒。

我們?nèi)タ戳丝催@個隱藏在深山的村子和記憶館。沒有人能確定，這個館能為失落的村莊帶來什么。它就像是一個集體記憶的儲存罐，兀自聳立在半山腰上，不是那么精致，卻是一塊歲月凝成的琥珀。

是桃花源，也是苦瘠地

泥河溝村，確實是個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桃花源”。

成片的河灘連接著嶙峋的石山，要想進入，需要繞過蜿蜒的山路，穿過一左一右“金獅”和“銀象”兩座大山，才會豁然開朗。

過路人都知道，這一片民居最愛種碧熒熒的棗樹。但鮮為人知的是，泥河溝村擁有世界上栽培歷史最長、面積最大的千年古棗園系統(tǒng)，還被聯(lián)合國糧農(nóng)組織列入全球重要農(nóng)業(yè)文化遺產(chǎn)，樹齡最長者已有1300多年。

生活在這里的村民都有一個祖?zhèn)骷寄?，就是“打棗”——爬上三四米高的樹干，喊著口號用力一搖，棗子就“噼里啪啦”掉滿一地。

不想費力爬樹的人，就舉著長長的細(xì)竹竿揮舞一通，過路的鄉(xiāng)親也習(xí)慣了被墜落的棗子敲頭。
這也是孩子們一年當(dāng)中最快樂的時候。

很多老夫妻會結(jié)伴來摘棗。他們一天就吃兩頓飯，早上7點多吃過早餐后，就帶上饃饃和白開水到地里勞作一天，直到日落西山。

帶的干糧不夠了，就摘樹上的棗子吃，總有辦法果腹。他們也很樂意分享自己的作物，無論我們路過哪一片棗林，都會被問——“吃棗不？”

不一會兒，我們的褲兜、背包都被塞滿了棗。

“桃花源”雖美好，但其背面常常也意味著“苦瘠地”。泥河溝村被三面大山包圍，在2017年沿黃公路通車之前，一直是佳縣最閉塞、貧窮的村落之一，直到2020年才摘下“貧困帽”。

在這樣一個地方，活著又意味著什么呢？

據(jù)口述史記錄，由于土地貧瘠，災(zāi)害頻發(fā)，過去的村民常常得靠救濟糧度日。在三年困難時期，村民最后連玉米吃剩之后的玉米芯，也要在磨子上碾碎以果腹。

村書記武正生（1960年生）也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糧食緊缺，沒有東西果腹，人們會將水燒很長時間，使水變得和稀飯一樣黏稠，餓的時候就靠喝這熬鍋水來充饑。

幸虧有棗樹，幸虧還有棗樹。

歷史上，棗樹一直是災(zāi)荒年代的“保命糧”，它耐寒耐旱，村民覺得只要棗樹還活著，日子就可以繼續(xù)。特別是有1300余年樹齡的“棗樹王”，至今年產(chǎn)棗百余斤，被人們稱為棗樹的“活化石”。村民對它感情很深，很早就立碑為記。

棗可以演變成許多種食物，比如棗糕、棗炒面、棗饃、棗粽子、棗燜飯、棗串串、棗牌牌、棗醬、醉棗等。村民武子周回憶，一直到12歲，母親都會在每年的年三十晚上，親手用高粱稈子把紅棗串起來，掛到他的脖子上，而平日里反而是很少能吃到棗的，因為都要賣錢糊口。

當(dāng)窯洞變成“空窯”

泥河溝村的世世代代都住在窯洞里。

《棗緣社會》一書中提到，村里的老人們從前聽祖輩講，先民最早就是在石崖上“挖個洞洞”居住，靠采食野棗、獵捕動物生存。

這里的村民95%以上都姓武，傳說是神龍政變（公元705年）后，女皇武則天被迫讓出皇位，武和、武順兄弟為躲避政治迫害遷徙而來，后逐漸發(fā)展為興旺的家族。

可如今，年輕人幾乎都背井離鄉(xiāng)，老家就只剩老去的人。

武青生今年69歲了。他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孫輩也有三個，但孩子們都在外面打工，偌大的六口窯里就只有他和妻子住著。

從2021年開始，他的眼睛就逐漸看不清楚了。我們坐在他對面，他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搬t(yī)生說是血管堵塞，沒有治好的辦法?！彼f。

身后的電視已經(jīng)很久沒看過了。眼睛患病后，武青生就很少出門，種地和打棗也只能由妻子一力承擔(dān)。他每天就獨自在家，和剛收養(yǎng)的小野貓呆在一起，等待妻子傍晚從田里回來。

王春英是1943年出生的。在口述史中，她是那一輩里唯一的女性講述者。

自18歲嫁到泥河溝后，王春英就沒怎么離開過這個村莊，之后還成為了修田筑壩的娘子軍。

她對棗樹有著深厚的感情，其中一棵棗樹是她生四兒子的前一天栽種的，所以樹有多大，她就知道孩子有多大。佳縣修沿黃公路時，毀了她家的18棵棗樹，之后建一個工業(yè)園區(qū)的輸水管道又毀了她山上40多棵棗樹，把她心疼得天天晚上睡不著。

棗樹曾經(jīng)養(yǎng)活了她一大家子。只是如今，也只剩她和丈夫在家守著棗樹了。她說有個孫子在廣州一所大學(xué)當(dāng)老師，很久沒見了，希望我們回廣州后把拍的照片帶給他。

當(dāng)回家的兒孫越來越少，很多窯洞便成了“空窯”。有的變成了雜物房、貨倉和廚房，有的則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偶爾會盼到兒孫回來睡一晚的空房間。

一些窯洞明顯重新裝修過，家具也是新買的，但幾乎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武青生說，如今即便是過年，也聚不齊四散打工的孩子們了。

黃河邊上的縣城

從前，如果遇上身體不舒服或需要趕大集，村民就會出村，沿著盤旋的山路上縣城去。

在沿黃公路和通鄉(xiāng)公路開通之前，村民出門就是爬山，得向南走40里路才能到佳縣城。如今，上縣城變得便捷，渡口反而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

在過去，無論是商貿(mào)還是姻親，都得通過小小的渡口連接，泥河溝的武氏家族就常和對岸的山西村落結(jié)成姻緣。

佳縣是一個山城，街道高低錯落。盡管大街上車馬喧囂，還有秧歌表演，但也少見年輕人。

村里的老人們說，孩子們打工不會到附近的縣城。他們都走得很遠，往陌生的地方去，往繁華的地方去。

有一個記憶館，意味著什么？

住在陰晴不定的黃河邊上，許多快樂和哀愁都與之相關(guān)。

很多村民都會提起1976年那場驚心動魄的翻船事件。那一年的農(nóng)歷七月初七，黃河咆哮著沖毀了頂水壩，將灘地沖得一干二凈，村民為了救急坐船去買牲口和糧食，不料船體與石頭發(fā)生劇烈碰撞，禍不單行。

那一次船難，共有21人喪生。事故發(fā)生后，許多人哭哭啼啼來泥河溝打撈尸體，幾天撈不上來，還跑到黃河下游找尸體。

因此，泥河溝村民在每一年正月都會舉行打醮儀式，就是手持香火，轉(zhuǎn)365盞油燈組成的“九曲黃河陣”。

村外的佛堂寺也是泥河溝人世代的信仰歸屬地，它的歷史至少可追溯到北宋年間。每一年，人們都在這里祈求平安吉祥，驅(qū)瘟解厄。村民還會在村口的觀音廟供奉“棗神”，每年臘月初八做的臘八粥不僅人吃，還要拿著筷子在棗樹上抹一些。

65歲的劉伯伯是佛堂寺的守廟人。多年來，他守著這一方土地，看虔誠的村民來來往往。

如果沒有記錄，這一切歷史都會歸于沉寂。但是作為外來物的“記憶館”，如何才能和鄉(xiāng)村融合在一起？

在籌備策展時，策展人吳悠和戴西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最后，大家決定把館建在原村小學(xué)的廢址上。那里原本是一排十一孔的窯洞，2012年，最后一個學(xué)生從這個存在了30余年的學(xué)校離開了。

它坐落在整個村莊的核心位置，繼承的是泥河溝村的“文脈”，曾承接村民關(guān)于文化的理想。

策展團隊沒有對十一孔窯進行大拆大建，而是用當(dāng)?shù)氐臒Y(jié)磚和玻璃磚對外立面做了改造，保留了學(xué)校本身的一些痕跡，讓整個記憶館在大山中不會顯得很違和。

開幕那天，一些村民來看了這個記憶館。他們看著自己的故事被印刻在墻上，鄉(xiāng)音在不同的空間中回放流轉(zhuǎn)。

當(dāng)所有人的家庭史連成一片，一個豐富的社會圖譜就形成了。

而且，在這個記憶館里，無論是老人小孩還是男人女人，都會重獲一份自我身份認(rèn)同，因為他們的名字重新被鄭重地喚起，而不是“某某爸”“某某媽”“某某家的”。

對于一個小型村莊而言，這種記錄重不重要？

它既非官方的宏大敘事，也不是成功人士的勵志案例，只是在中國快速城市化背后，一個被漠視的鄉(xiāng)土社會切面。

也許有一天，山河再無故人。年輕一輩早已習(xí)慣離鄉(xiāng)，像不回望的黃河一樣流向更廣闊的世界。

但這些共同的回憶和情感，將會像一條連接先人和后人的精神紐帶，和留守的村民在一起，和泥河溝的萬千星群在一起。

校對：楊潮，運營：鹿子芮，排版：楊芳

《村史留痕：佳縣泥河溝村口述史》
《棗緣社會：佳縣泥河溝村文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