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經(jīng)過實驗農(nóng)場上的一場激戰(zhàn),德軍在七月十七日午后二時占句了伏羅希洛夫格勒。那邊原來有南方方面軍的一個集團軍作掩護但是在這次同敵人的優(yōu)勢兵力的戰(zhàn)斗中被擊潰了。殘余的部隊沿看張路線且戰(zhàn)且退,幾乎退到了上杜望納雅車站,直到最后一個兵士戰(zhàn) 死在領(lǐng)涅茨草原上為止。 在這以前,凡是能夠或是想要從克拉斯諾頓和附近各區(qū)疏散的人們,都已經(jīng)離開這兒或是往東方去了。但是在遠(yuǎn)遠(yuǎn)的別洛沃德斯克區(qū),卻有一批克拉斯諾頓高爾基學(xué)校八、九年級的學(xué)生在那里從郭田間勞動;他們由于不知道實際情況和缺乏交通工具,在那里不能出來。 人民教育處委派這個學(xué)校的女教師,俄羅斯文學(xué)教員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去把這批學(xué)生撤出來。她是頓巴斯人,精力充售,非常熟悉當(dāng)?shù)氐那樾?。她自己也一心要把這件事辦好,因為這推學(xué)生里面還有她的女兒華麗雅。 推出這批學(xué)生所需要的只是一輛卡車,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遇接到這個任務(wù)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交通工具都弄不到了。她由于種種機遇才到達國營農(nóng)場,路上足足花了一天多的時間。那邊農(nóng)場的法使用一場長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睡覺,沒有刮胡子,嗓子嚷得嘶啞,正拼命設(shè) 法使用一切交通工具來疏散農(nóng)場的財產(chǎn),但是他毅然把最后一輛卡車交給了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路辛苦，再加上為她那共青團員的女兒和全體學(xué)生的命運擔(dān)憂,已經(jīng)弄得筋疲力盡;場長一答應(yīng)給車,她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由于感激之情而放聲大哭。 前線吃緊的消息在別洛沃德斯克雖然是盡人皆知,但是在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到來之前,學(xué)生們懷著青年人特有的無憂無慮的心情,同時相信大人會及時給他們安排,因此大家的情緒還是興奮快樂的。當(dāng)許多年輕人聚集在美妙自由的大自然的環(huán)境里,再加上年輕人中間自然會發(fā)生的浪漫蒂克的友誼,這種情緒總是會形成的。 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不想過早破壞年輕人的情緒,向他們隱瞞了實際情況。但是根據(jù)她那種緊張焦急和叫他們趕緊準(zhǔn)備回家的情形,他們都明白,一定有什么嚴(yán)重的、不順?biāo)斓氖虑榘l(fā)生了。情緒馬上低落下來,每個人都想到了家,想到他們今后的遭遇。 華麗雅·鮑爾茨是個早熟的姑娘,可是她的覆著金色柔毛的、曬得黑黑的手和腿還顯得有些像孩子,深色睫毛下面的深灰色眼睛里，露出獨立不羈的、傲慢的神色。她梳著兩條金光粲然的辮子,豐滿嬌艷的嘴唇顯出自尊心很強的樣子。她在國營農(nóng)場勞動期間跟他們學(xué)校里的男同學(xué)斯巧巴·薩方諾夫很要好。斯巧巴生得個子矮小,白頭發(fā),翹鼻子,滿臉雀斑,一雙眼睛活潑而機靈。 華麗雅是九年級的學(xué)生,斯巧巴卻在八年級。如果華麗雅有什么要好的女同學(xué),這可能成為他們友誼的障礙,但是華麗雅并沒有要好的女同學(xué);如果在男同學(xué)里面有她喜歡的人,這也可能成為他們友誼的障礙,但是她誰都不喜歡。她讀書讀得很多,鋼琴彈得很好,她的修養(yǎng)使她在女同學(xué)里面顯得很突出,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對于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對她的崇拜感到很習(xí)慣。斯巧巴合她的心意并不是因為他喜歡她,而是因為他能夠給她解悶;他的確是一個機靈而又真誠的小伙子(不過這是掩蓋在他的孩子氣的頑皮下面),一個忠實的同伴和喜歡信口開河的人。正因為華麗雅本人不愛隨便亂講，除了自己的日記簿之外,從不把心里的秘密告訴別人,她夢想做出一番英雄的事跡(她也像大伙一樣,想做女飛行員),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個建立豐功偉績的人,而斯巧巴卻愛信口開河,腦子里有著無窮無盡的幻想,所以她覺得他挺有意思。 華麗雅第一次鼓起勇氣跟他作了一次嚴(yán)肅的談話。她直截了 地問他,如果德軍進了克拉斯諾頓,他打算怎么辦。 她的深灰色的、不容人接近的眼睛冷冷地、非常嚴(yán)肅地、探究地望著他。斯巧巴平時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熱愛動物學(xué)和植物學(xué),直想成為一個著名的科學(xué)家,從來沒有想過德國人來了他要怎么辦可是這時他連想都沒有想,就也是那樣嚴(yán)肅地說,他要跟德國人進行 毫不妥協(xié)的地下斗爭。 “這不是空話?這是真的嗎?”華麗雅冷冷地問。 “唔,怎么是空話?當(dāng)然是真的!”斯巧巴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你發(fā)誓……” “好,我發(fā)誓……當(dāng)然可以發(fā)誓……要不然我們怎么辦呢?我們不是共青團員嗎?”白發(fā)的斯巧巴驚訝地抬起眉毛問道。他終于考慮起別人向他提出的問題來了?！澳敲茨隳?”他好奇地問。 她把嘴巴湊近他的耳朵,狠狠地耳語說:“我發(fā)誓一誓一誓……” 然后,她把嘴巴緊貼著他的耳朵,突然像馬駒那樣打了一聲響鼻,幾乎把他的鼓膜震破。 “你到底是一個傻瓜,斯巧巴!傻頭傻腦,空話連篇!”她說完就跑了。 他們當(dāng)夜就離開了。卡車的前燈遮著黑布,斑駁的光點在車子前面的草原上跳躍。在他們頭上展開了遼闊黑暗的星空;草原上散發(fā)著十分清新的氣息--干草、成熟的莊稼、蜂蜜和苦艾的氣味;溫他們。 暖強勁的空氣迎面撲來,真叫人難以相信家里可能有德國人在等著卡車上擠滿了年輕人。換了別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唱個通宵,朝著草原大叫大喊,高聲歡笑,在隱蔽的角落里偷偷地接吻?？墒乾F(xiàn)在大家都縮做一團,不想開口,只是偶爾低聲隨便交談幾句。不多一會,大多數(shù)坐在行李上的年輕人,都已經(jīng)互相緊靠著打起盹來?？ㄜ囬_過坑坑洼洼的地方,他們的腦袋就不住地晃動。 被派做值班的華麗雅和斯巧巴坐在車子最后面。斯巧巴也開始打盹了,華麗雅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一直望著前面草原上的一片黑暗里。她的豐滿的嘴唇上原來是帶著自尊的表情,此刻沒有人看見她的時候,卻露出稚氣的憂郁和委屈的神情。 這一次航空學(xué)校又不收她。她不知試了多少次,可是,這批傻子，每次都不收她。生活真是不順利?，F(xiàn)在等待著她的是什么呢?斯巧巴--專會說空話。當(dāng)然,她可以做地下工作,但是這件工作怎么做，有誰來領(lǐng)導(dǎo)?父親--華麗雅的父親是猶太人--會出什么事?他們的學(xué)校會發(fā)生什么事?像她這樣感情豐富的人,連一個人都沒有來得及愛上,而生活卻已經(jīng)要有這樣一個結(jié)局。生活的確是不順利啊。華麗雅沒有能夠在人們面前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沒有能夠出人頭地,沒有能夠成名和得到人們的崇拜。她的眼睛里涌出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眼淚。不過這眼淚總是好的,因為她才十七歲;這是一個個性很強的少女的無私的夢想,這種夢想并不是冷漠的、自私的。 她突然覺得背后有一種異樣的聲音,仿佛有一只貓兒縱身一跳，用爪子抓住了卡車的后槽板。 她連忙轉(zhuǎn)過身去一看,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 也許是一個孩子,也許是一個瘦小的青年,頭上戴著便帽,雙手像鉤子那樣攀住卡車的邊緣,上半身已經(jīng)上來了。他抬起一只腳,打算全身爬進車廂,一面還迅速地打量著面前的一切。 他是要偷東西嗎?他到底要干什么?華麗雅的手本能地動了一下,想把他推下去;接著她又改變了主意,為了避免引起驚慌,她決定叫醒斯巧巴。 但是這個孩子或是小伙子的動作非常麻利;他已經(jīng)進了車子。他已經(jīng)坐到華麗雅旁邊,把含著笑意的眼睛湊近她的臉,還把一個指頭放在嘴上。這小伙子顯然不知道他碰到的是什么人。再過一會兒,他就該倒霉了,但是就在這一剎那,華麗雅已經(jīng)把他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這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小伙子,便帽戴在后腦上,臉很久沒有洗過,但是卻充滿一股男孩子的高尚勇敢之氣,含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光。華麗雅仔細(xì)打量著他的這一剎那,決定了形勢對他有利。 華麗雅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她帶著超然的冷淡的神氣望著他;只要她不是單獨的時候,她臉上總帶著這種神氣。 “這是什么車?”小伙子湊近她的臉,低聲問道。 現(xiàn)在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頭發(fā)有點鬈曲,大概很硬,有向前翻的薄嘴唇顯得很有力,又有點粗野--嘴唇里面似乎有些“怎云?給你預(yù)備的車子不中你的意嗎?”華麗雅也冷冷地低 回答。 “我的車子在大修,可是我累得要命,所以……”他擺了擺手,， 他美了笑。 像是說:“我根本無所謂。” “對不起,臥鋪都客滿了。”華麗雅說。 “我有六天六夜沒有合眼,再熬個把鐘點沒有關(guān)系,”他并沒有 她的氣,親切而坦率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他迅速地環(huán)視著他的視野所能看到的一切,打算 看清楚黑暗中的人臉。 車身一路顛簸著,華麗雅和這個小伙子有時不得不抓住車沿華麗雅的手有一次落到他的手上,她馬上把手縮了回來。小伙子報起頭來,仔細(xì)望了望她。 “是誰睡在這兒?”他把臉湊近斯巧巴的兩面擺動的白頭。“斯巧巴薩方諾夫!”突然他不是用耳語,而是大聲說道,“我現(xiàn)在知道這是什么車子了。是高爾基學(xué)校的嗎?你們是從別洛沃德斯克區(qū)開出來的吧?" “你怎么認(rèn)識斯巧巴·薩方諾夫的?”“我們是在峽谷的小溪旁邊認(rèn)識的?！?華麗雅還等著下文,可是小伙子卻不往下說了?！澳銈冊趰{谷的小溪旁邊干什么?”她問?！白礁蝮??！薄白礁蝮?”“正是?！薄案墒裁从?" “起初我以為他捉蛤蟆是為了釣鲇魚,哪知道他是捉來解剖的! “后來呢?”她問。 小伙子大笑起來,對斯巧巴的怪誕行動抱著公然的嘲笑。 “我勸他去釣鲇魚,我們就在夜里去釣。我釣到兩條,一條小的斤把重,另外一條還不錯;斯巧巴什么也沒有釣著?！?“后來呢?” “我勸他一清早跟我去洗澡,他聽了我的話,可是從水里爬出來的時候渾身發(fā)青,他說:'可把我凍壞了,就像一只去了毛的公雞,耳朵里都灌滿了冷水!”小伙子的鼻子里嗤了一聲,“我就教他怎樣立刻使身體暖和,怎樣把耳朵里的水倒出來?！?“這是怎么個弄法?" “你只要按住一只耳朵一只腳跳,嘴里喊著:'卡杰林娜好寶貝,把我耳朵里的水弄出來!然后按住另外一只耳朵,再這么叫?！?“現(xiàn)在我明白你們是怎么交起朋友來的了。”華麗雅微微動了一下眉毛,說道。 但是他不懂得她的話里帶刺。他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朝前面的黑暗中望了一下。 “你們遲了一步?！彼f。“為什么?” “我想,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早上,德國人就要開進克拉斯諾頓。” “德國人來了又怎么樣呢?”華麗雅問。 不知她是要試探試探這個小伙子呢,還是要表示她不怕德國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這樣說有什么用意。他抬起坦率大膽的淺色眼睛望了望她,又垂下眼皮,什么也沒有說。 華麗雅心里突然感到對他有一種敵意。說也奇怪,他好像也感到了,就和解地說: “那就沒有地方好逃了!” “可是為什么要逃呢?”她故意要氣氣他。 但是他堅決不愿意跟她把關(guān)系弄僵,所以又和解地說:“那倒是真的?！?其實他只要爽爽快快地說出自己的姓名來滿足她的好奇,他們的關(guān)系也許馬上就可以搞好。但是,他也許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也許是不愿意說出自己的姓名。 華麗雅自尊地沉默著,他卻開始打起盹來,但是只要車子一跳，或是華麗雅有意無意地一動,他總抬起頭來。 克拉斯諾頓近郊的建筑物在黑暗中出現(xiàn)了。還沒到公園,在過道口附近,大車就放慢速度。過道口沒有人守護,攔路竿都豎著,路燈也沒有開。車子在橋板上開過,隆隆地響起來,鐵軌發(fā)出鏘的聲音。小伙子突然精神抖擻,他在腰里,在那件隨隨便便套在鈕扣脫的駐軍便服上的短外衣底下摸了摸什么東西,一邊說道: “我可以從這里走回去……謝謝你們的好意?！?他欠起身來,華麗雅覺得他的短外衣的口袋和褲袋都是鼓鼓的 里面好像放著什么沉重的東西。 “我不愿意叫醒斯巧巴,”他又把含笑的大膽的眼睛湊近華麗雅說,“等他醒了,請告訴他,就說謝爾蓋·邱列寧請他去玩?！?“我不是郵局,也不是傳呼電話?！比A麗雅說。 謝爾蓋·邱列寧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痛心的表情。他痛心得找出話來回答。他的嘴唇似乎腫得更厲害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跳下車,在黑暗中消失了。 華麗雅因為自己這樣刺痛了他,突然感到難受起來。最遺憾的是,她對他這樣說了之后,她的確已經(jīng)不能再把這一切告訴斯巧巴并且無法糾正自己對待這個來也突然、去也突然的勇敢青年的不通情理的態(tài)度了。因此,他的模樣和那雙大膽的、含笑的、在她出口傷人之后變得悲哀的眼睛,還有那兩片仿佛腫起來的薄嘴唇,就牢牢地銘刻在她心上。 全城都沉浸在黑暗中。任何地方--無論在窗上,在礦井的放行亭里,在過道口--都看不見一線燈光?？諝鉀鏊饋?可以明顯地聞到從還在冒煙的礦井里飄出來的微燃的煤塊的氣味。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特別感到異樣的是:聽不到來自礦區(qū)和鐵路支線上的慣常的勞動的噪音。只有狗在吠叫。 謝遼薩①?邱列寧用貓兒那樣毫無聲息的腳步迅速地順著鐵路支線走近平時做市場的大片空地。他繞過空地,溜過李方查的像蜂 ① 謝遼薩是謝爾蓋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