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衛(wèi)軍——第十章
第十章
移動的逃難的人流。
萬尼亞和若拉跟沃洛佳告別之后,就投入了沿著鐵路向李哈雅
他們最初的計劃是前往新切爾卡斯克,據(jù)若拉說,他有個親戚在那邊很有辦法,可以幫助他們繼續(xù)前進:他的叔叔在那邊車站里做鞋近。但是萬尼亞知道了柯瓦遼夫一家是去李哈雅之后,在最后一分鐘含含糊糊地向若拉敘述了這條路線的好處,建議走這條路。對若拉說來,無論到哪里去,根本無所謂,所以他就心甘情愿地放棄了目己的相當明確的路線而采取了萬尼亞的模糊不明的路線。
在一段路上,有一個矮小、彎腿、口髭濃密異常的少校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右胸佩著近衛(wèi)軍徽章,軍便服皺皺巴巴,長統(tǒng)靴干裂而歪扭。照他的解釋,他的軍服,特別是靴子,所以弄成這副慘相,是因為在他住院養(yǎng)傷的五個月里,這些東西一直被扔在醫(yī)院的儲藏室里。
那所醫(yī)院最近一直借用克拉斯諾頓市立總醫(yī)院的一所分院,目前正在疏散。但是由于缺乏運輸工具,凡是能夠行走的人,只好請他們步行,現(xiàn)在還有一百多個重傷員留在克拉斯諾頓,毫無希望離開。
少校除了詳盡地說明了本身的命運和他住過的醫(yī)院的情況之外,以后一路上他一直一言不發(fā)。他沉默到了極點,他執(zhí)拗地沉默著,根本沒有希望讓他開口。此外,少校還是瘸腿。不過,盡管如此,他還是相當帶勁地邁著穿著歪歪扭扭的皮靴的腳,不落在年輕人后面。因此過不多久,年輕人就對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敬意,他們無論談什么,都要把他當做一位沉默寡言的權(quán)威來向他請教。
這時候,許許多多中年人和青年人,而且不僅是婦女,還有持槍的男子,都在這條無窮無盡的撤退洪流里受著痛苦和折磨??墒侨f尼亞和若拉,肩上背著背包,袖子卷到臂肘上面,手里拿著帽子,卻朝氣勃勃,滿懷著燦爛的希望,在草原上闊步前進。他們比別人優(yōu)越的地方,就在于他們非常年輕,他們是單身,他們不知道敵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他們不相信謠言;現(xiàn)在盡管四周是無邊的草原,驕陽似火,煙霧彌漫,在這個不時受德機轟炸和掃射的大路地區(qū),塵土好像黑壓壓的烏云,可是在他們看來,整個世界對他們都是開放的,四面八方他們都可以去得。
而且他們所談?wù)摰氖?和周圍發(fā)生的一切也毫無關(guān)系。
“你為什么認為在目前做法學家沒有意思呢?”萬尼亞用微啞的低音問道。
“因為在目前戰(zhàn)爭時期,應(yīng)該做一個軍人,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就應(yīng)當做一個工程師,來復興經(jīng)濟,至于做法學家,目前并不重要?!比衾f,他雖然才十七歲,可是他的見解一向是明確而肯定的。
“對,打仗的時候,我當然要做軍人;可是我的眼睛不好,人家不會要我。你離我遠一些,我看你就像是一團模模糊糊、又長又黑的東西?!比f尼亞苦笑著說?!白龉こ處煿倘环浅S杏?但是這里有個愛好問題,而我的愛好,你知道,是在詩歌方面?!?/p>
“那你應(yīng)該進文學院?!比衾浅G宄鞔_地說,又望望少校。你只有少校才能懂得他若拉是多么正確。但是少校對他的話毫無應(yīng)?!拔医o給不愿意這樣,"萬尼亞說,“普希金也好,丘特切夫①
進學校學做詩人是不行的?!?好,他們都沒有念過文學院,而且那時候也沒有這樣的學校??傊?
"什么都可以學會?!比衾卮鹫f。
“不,進學校學做詩人--這簡直是荒唐。每個人都應(yīng)當學習.而且應(yīng)當從普通的職業(yè)開始生活的道路。如果他天生有詩人的才華,這種才華一定會循著獨立發(fā)展的途徑得到發(fā)展。我想,只有到這種時候,才能成為專業(yè)作家。比方說,丘特切夫做過外交家,迦林做過工程師,契訶夫做過醫(yī)生,托爾斯泰是地主……”
“這個職業(yè)倒挺舒服!”若拉抬起烏黑的、亞美尼亞人的眼睛,狡猾地望望萬尼亞說。
他們倆都笑起來,少校也微微一笑。
“那么他們有誰做過法學家嗎?”若拉認真地問。
歸根結(jié)蒂,如果作家里面有人做過法學家,他覺得把這個例子應(yīng)用到萬尼亞身上就完全合適了。
“這我可不知道,但是法律教育可以向作家提供社會科學、歷史法律、文學等方面必要的知識…”。
“就說這些學科吧,”若拉有點賣弄地說,“這些學科最好在師范學院里念。”
“可我又不想當教師,雖然你們在學校里管我叫教授……”“說來說去,在我們的法庭上做辯護人總是沒有意思的,”若拉說,“比方說,你記得在審訊那些壞蛋危險分子的時候嗎?我老是在
想那些做辯護人的。他們的地位真尷尬,是嗎?”若拉又笑起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① 丘特切夫(1803-1873),俄國詩人,曾在俄國駐外使團中擔任外交職務(wù)。②伽林(本名:尼·格·米哈伊洛夫斯基,1852-1906),俄國小說家。“在我們這里當辯護人,當然沒有意思,因為我們這里是人民法院。但是,我想做一個偵查員一定很有趣,可以認識許多形形色色的人?!?/p>
“最好是做公訴人,”若拉說?!澳阌浀镁S辛斯基①嗎?真棒!可是無論如何,我自己總不愿意當法學家?!?/p>
“列寧曾經(jīng)是法學家。”萬尼亞說?!澳鞘菚r代不同?!?/p>
“爭論'做什么職業(yè)’這個題目簡直是無益而愚蠢的,要是我不明白這一點,我一定還要和你爭論下去?!比f尼亞笑著說?!皯?yīng)當做一個有學問的人,熟悉自己的業(yè)務(wù),熱愛自己的工作,如果你同時還有詩人的才華,它自然會發(fā)揮出來?!?/p>
“萬尼亞,你可知道,我一向愛讀你發(fā)表在壁報上,還有發(fā)表在你和柯舍沃伊合辦的《帆》雜志上的詩?!?/p>
“你看我們的雜志嗎?”萬尼亞興奮地又問了一遍。
“是啊,我看這份雜志?!比衾嵵氐卣f,“我還看我們學校編的《鱷魚》雜志,我們學校出版的一切我都注意?!彼靡庋笱蟮卣f,“我可以肯定地對你說:你是有才能的!”
“哪里談得上什么才能,萬尼亞忸怩地用眼角瞟著少校說,接著把頭一甩,把披散下來的長發(fā)甩到后面?!爸皇菧惡现a幾句詩罷了……普希金,那才了不起呢,那才是我的上帝!”
“不,我記得你把蓮娜·波茲德內(nèi)雪娃批評得好兇,你說她老是對著鏡子裝模作樣……哈哈!……批評得真好!”若拉叫了一聲,他的亞美尼亞口音突然變得很明顯?!澳闶窃趺凑f的?'她漸漸張開美麗的小嘴’……哈哈……”
“哦,那是胡謅的?!比f尼亞惶亂地、含糊地低聲說。
“告訴我,你沒有寫過什么愛情詩嗎,啊?”若拉神秘地說,“喂,把你的愛情詩念幾首給我們聽聽,好嗎?”若拉對少校擠擠眼。
“哪里有什么愛情詩,真虧你想得出!”萬尼亞窘到了極點。
① 維辛斯基(1883-1954),蘇聯(lián)外交家、法學家。在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八年間大審判時,曾數(shù)次擔任國家公訴人。
他寫過獻給克拉娃的愛情詩,題目完全像普希金的詩那樣,都是《致……)。正是那樣-拉娃中間發(fā)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全部夢想。他是幸福的。是的,看一個《致》和虛點。于是他又記起了他和克普遍的不幸之中他是幸福的。但是他難道能把這些想法告訴若拉“不,你一定有的。喂,你還是念幾首吧。”若拉懇求說,他的稚氣
嗎?
的亞美尼亞人的眼睛閃耀著。
“別瞎扯……
“你真的不寫愛情詩嗎?”若拉突然變得正經(jīng)起來,他的聲音里又出現(xiàn)了先前的教訓口吻,“不寫是對的?,F(xiàn)在難道是寫愛情詩的時候--像那個西蒙諾夫,對嗎?現(xiàn)在應(yīng)該用毫不妥協(xié)地憎恨敵人的精神來教育人民!應(yīng)該寫政治詩!像馬雅可夫斯基、蘇爾柯夫,對嗎?那樣才好!”
“問題不在這里,寫是各方面都可以寫的?!比f尼亞沉思地說,“我們既然生在世界上,而我們過的生活也許是多少代優(yōu)秀的人們夢寐以求、并且為它奮斗過的生活,那我們就可以、就有權(quán)寫我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因為這一切都是重要的、不會重演的?!?/p>
“好,你就念點什么給我們聽吧!”若拉懇求道。
天氣悶熱不堪。一路上他們一會兒嘻嘻哈哈地大聲叫嚷,一會兒又把嗓門壓低變成親熱體己的聲調(diào);他們一邊走一邊指手畫腳,背著背包的脊梁完全汗?jié)窳恕m土落在臉上,他們一擦汗就把塵土涂得滿臉都是;黑得像黑人的若拉、長臉略微曬黑的萬尼亞,以及口髭濃密的少校,都弄得像掃煙囪的工人。但是他們認為--而且他們
們談?wù)摰氖虑樯稀?/p>
毫不懷疑在少校眼中也是如此--這時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
“好,我來念……”
于是萬尼亞就毫不激動地用平靜的、微啞的聲音朗誦起來:
不,我們沒有苦悶,也不憂傷,
生活的道路并不使我們驚惶,
不,陌生的變心的感覺,
沒有激動我們的心房。青春幸福的歲月洶涌地閃過,各種各樣的夢想充滿著心窩。
我們不厭惡生活,不知道冷冷的哀愁,不懷疑青春會虛度,也沒有內(nèi)心的空虛。
宇宙的歡欣吸引著我們,我們毫無畏懼地把目光注視前方,
未來公社的頂峰就在那里號召。
“真棒!你肯定是有才能的!”若拉懷著衷心的欽佩望著這位年長的同學,歡呼道。
這時少校的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萬尼亞和若拉都轉(zhuǎn)過臉去看他。
“你們這兩個孩子……你們甚至不知道你們有多么好!”少校嗄聲說,他抬起深藏在下垂的眉毛下面的濕潤的眼睛,激動地望著他們?!安?這樣的國家過去站得穩(wěn),將來也能站得穩(wěn)!"他突然這樣說,又把一根短而黑的指頭狠狠地伸向空中,好像要威脅什么人。“他以為他已經(jīng)使我們沒法生活下去了!"少校的聲音里帶著嘲笑接下去說。“不,老弟,絕對辦不到!生活在進行著,我們的孩子們把你看做瘟疫或是霍亂。你來了也待不久,可是我們的生活還是照樣前進--該學習還是學習,該工作還是工作!可是他卻在癡心夢想!”少校嘲笑道?!拔覀兊纳钜肋h前進,他算是什么東西?不過是光滑的皮膚上的一個皰,剝掉了,就沒有了!……沒有問題!我在那個倒霉的醫(yī)院里曾經(jīng)感到灰心喪氣,我想,難道沒有力量來對付他了嗎?可是我一跟你們在一起,我的精神就完全振作起來……我想,現(xiàn)
在一定有許多人在咒罵我們這批軍人,難道可以這樣嗎?的確,我們是在撤退。要知道,他是集中了多少兵力來打我們啊!但是請你們想一想,我們顯示了怎樣的毅力!唉,我的天!堅守在原處,不撤退獻出生命,--這是幸福。請相信我的良心,我自己也認為,獻出生命,為你們這樣的孩子獻出生命,是幸福的!"少校激動地說,他的不萬尼亞和若拉沒有做聲,帶著惶惑的、和善的表情望著他。瘦的身體激動得戰(zhàn)栗著。
少校說了這一番話,映映眼睛,用臟手帕擦擦口髭,就不吭聲了.這樣一直沉默到夜晚。到了夜晚,少校突然精神百倍,猛烈地沖去“消散”--照他的說法--大量擁塞在那里的汽車、大車和炮車,從此萬尼亞和若拉就沒有再看見過他,并且很快就把他忘掉了。
他們花了兩天兩夜的工夫才走到李哈雅。這時他們已經(jīng)知道,南方的戰(zhàn)事正在新切爾卡斯克城下進行,而在頓涅茨河那面,在頓涅茨河與頓河中間的廣大草原地帶,也有德國坦克和機械化部隊突破了防線,在進行活動。
但是,據(jù)傳說,在卡緬斯克附近有個部隊在頑強地作戰(zhàn),阻擋德軍進犯李哈雅。老百姓還在紛紛傳說著指揮那個部隊的將軍的姓名。人們覺得,正是靠了他和他的部隊,頓涅茨河下游的渡口才能仍舊掌握在我們手里,人們才能夠暢行無阻地沿著草原里的村道來到頓河并且渡過頓河。
這幾天烈日下的旅程,使萬尼亞和若拉筋疲力盡。到最后一夜他們實在兩腿無力,就倒在一個田莊里的干草棚里睡著了。一陣轟轟的炸彈聲震撼著干草棚,把他們驚醒。
草原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多高,但是整個無垠的麥田上空已經(jīng)彌漫著悶熱的、泛著淡藍的金色霧靄;在這時候,萬尼亞和若拉正南斷走近分布在頓涅茨河這邊岸上,由汽車、大車和人組成的龐大的追難隊伍。逃難隊伍的宿營地比對岸的占地很廣的哥薩克城稍在下游一些。在那個哥薩克城里,有樹木蒼郁的花園,政府機關(guān)、貿(mào)易機關(guān)以及學校的磚砌建筑物,其中有許多遭到空襲,被炸成一片瓦礫場,還在冒煙。
這整個龐大的逃難隊伍里的成員雖然是流動的,但也有它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