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先生與狼小姐》(三)

眸似星月,尾比霓裳。這是那一刻他腦海中唯一想到的話。月光如錦緞,輕輕依附在少女的身上。伊人不著一縷,亭亭而立,四周繚繞的霧氣將她的肌膚半遮半掩藏在夜色之中,無意露出的肌膚映照著滿月皎潔的光澤,仿佛溪流中光滑的鵝卵石點(diǎn)綴著粼粼波光。她垂落的淡棕色長發(fā)仿佛一襲華美的袍,又像厚重的葉簇?fù)碇醒胧㈤_的花蕾。那副胴體沒有引起人的一絲邪念,而只是覺得嫻靜美好。格林覺得時(shí)間好像靜止了,只是聽著自己平靜的心跳聲才能說服自己相信它仍在流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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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彼舸舻啬钪莻€(gè)名字。盡管聽了那么多她的故事,可當(dāng)她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時(shí),格林還是剎那間恍惚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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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尤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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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呦?!鄙倥畵P(yáng)起臉得意地笑著,身后的尾巴忍不住喜悅搖動(dòng)著,“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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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尤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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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當(dāng)然是尤夏。難道汝還見過其他的尤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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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喝太多了。”格林喃喃道,癱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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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啊!難道吾不比那些沒影的鬼怪來的可信嗎!”尤夏叫嚷著,捏著格林的耳朵把他拽起來。“好好看看!吾這毛色和氣質(zhì),怎么不會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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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疼!”格林站起來,滿臉不敢相信地盯著她,他馬上自己捏了捏另一邊的耳朵——一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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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寧愿是什么鬼怪,這樣以后還能說服自己只是太害怕了胡思亂想。”格林嘆了口氣,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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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的確是打算這么欺騙自己的。而現(xiàn)在,那些民俗、傳說、童話、寓言,從此不再是什么虛構(gòu)的故事,而徹底成為他身邊的現(xiàn)實(shí),他已經(jīng)回不去普通人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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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在胡說些什么?難道吾不比那些嚇人的東西好嗎?”尤夏沒有在動(dòng)手,她俯下身子,生氣似地盯著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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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一樣嚇人?!备窳钟行┎粣偟卣f道。自從知道是尤夏后,他的膽子竟逐漸大了起來,好像他已經(jīng)與她熟識已久——這么講倒也沒錯(cuò),今晚他幾乎一直聽著她的傳說和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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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bào)復(fù)下不知敬畏的笨蛋罷了?!庇认恼酒饋恚p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看著格林。而從下往上看,少女的美一覽無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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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還是穿件衣服吧!”格林慌張地別過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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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性就是這樣啊,明明剛剛怕的要死,發(fā)現(xiàn)吾生得美麗,就開始裝模做樣了?!庇认牡奈舶蛽u的更快了,“可吾這樣美麗,又干什么拿那些東西遮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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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方才為什么讓我閉眼呢。”格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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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尾巴的動(dòng)作為止一滯?!叭昕烧媸呛枚钒 !彼藓薜卣f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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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彼此?!备窳终酒鹕韥?,脫下了外套?!跋扰线@個(gè)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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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哈,真是懂事的孩子啊?!庇认膸缀跏菑母窳质稚蠐屃讼聛怼!搬樐_真漂亮,這在吾那會可是相當(dāng)奢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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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在現(xiàn)在也是相當(dāng)奢侈的東西?!备窳譄o奈地說道,那可是他出入一些頗為正式場合的‘戰(zhàn)袍’。“姑且進(jìn)入正題吧。尤夏——大人,您為什么找上我?像您這樣的神仙在祭禮的時(shí)候不應(yīng)該附身在祭祀身上或者混在人群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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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把戲之前玩了很久了,可大伙都猜不出來那是我啊。”尤夏頗為認(rèn)真地答道,“年歲一天天過去,又有誰相信吾之存在呢?汝看那祭典熱鬧非凡,可只是把吾當(dāng)成神明般不可接近的存在高高供奉起來,又或者吾只是成為一年到頭大醉一場的借口。汝看那神像,和吾又有幾般相近呢?它可曾有吾這蓬松柔軟,好像云朵的尾巴?還是有這機(jī)敏異常的耳朵?說到底,咱還是慢慢被大家遺忘的可憐人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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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慢慢講述著,眼神里帶著一絲寂寞。“這時(shí),倒是有個(gè)陌生人帶著吾的信物,又在吾的偶像前說些取笑的話,讓人不得不提起興趣前來一探究竟呢。后來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個(gè)行走四方的商人先生,那正好可以帶吾出去逛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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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我?guī)鋈ィ俊备窳衷尞惖卣A苏Q?,“可,為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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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履行誓言,吾已經(jīng)在這呆了百年。那可是一百年啊,對吾來說也算的上長久。吾就在這山坡上,看著村落像雨后的蘑菇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那真是有趣的很,可是看了一百年也會偶爾會感到無聊?!庇认南虼迩f望去,村中央的篝火比之前更加旺盛了,人們賣力的唱著、吵鬧著,夾雜著幾聲興奮的尖叫,讓眼前尤夏的聲音幾乎都顯得細(xì)弱?!坝谑俏嵯氤鋈タ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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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初的約定吾當(dāng)然不會忘,所以只是冬天出去逛逛,在春天之前,吾就回來?!庇认拿蜃鞂Ω窳钟懞盟频匦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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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么找我呢?這種事情跟村民們——跟布盧佩爾老爺子說不會更好嗎?”格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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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它們發(fā)現(xiàn)吾不在手中的干糧就不會香噴噴,那樣不是會更記得吾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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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备窳炙妓髦c(diǎn)頭?!?strong>真是任性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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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更愿意稱之為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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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該怎么帶著您呢?您的尾巴、耳朵可都有點(diǎn)——過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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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怎么跟沒吃飽的雛鳥一樣喋喋不休!”尤夏氣得跺腳。“這些路上吾自然會有辦法的,現(xiàn)在,去把你的馬車取來,吾就在這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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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我還有最后一個(gè)問題,我有什么好處?”格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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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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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gè)商人啊,沒有好處的事情不會做的?!备窳謱W(xué)著尤夏的樣子叉腰說道,“您說春天之前回來,那在這之前可不都是在耽誤我的時(shí)間。對我們這行,時(shí)間就是金錢。金錢,您懂那是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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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當(dāng)然懂得?!庇认暮谜f道,“吾本來寄宿于麥粒中,本來可以不聲不響地跟著汝溜出村子,可如今汝能以卑微之身見吾真身,這不就已經(jīng)是最大的好處了?”尤夏抱起自己的尾巴,顯得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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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算不上令人滿意的回答?!备窳謳е虡I(yè)式的微笑說道,“您姑且還許諾給哈夫村風(fēng)調(diào)雨順呢,為什么不能施舍點(diǎn)小人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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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金錢那種東西,吾變不出來哦?!庇认牡拖骂^,慢慢走進(jìn)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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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要好處的話,吾姑且也算是美麗的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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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不必了。”格林猛地退后一步。“您——可以再想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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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果然這味道沒錯(cuò)呢。”尤夏拿起衣領(lǐng)嗅了嗅,瞇著眼笑起來。“汝根本還是個(gè)乳臭未干的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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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雙手撐地,像一只貓一樣伸了個(gè)懶腰?!拔岵粫澊院⒆印2急R佩爾那孩子不是說保你生意興隆嗎?汝可盡管放心,吾會用智慧好好地輔佐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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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無奈地?cái)偭藬偸?。“好吧,勉?qiáng)成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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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啊,懂事啊?!庇认南袷前矒岷⒆右话爿p聲說著。“那就快去快回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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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想逃跑哦?!庇认牡穆曇魪谋澈髠鱽??!凹s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完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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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覺得這是什么約定?!备窳粥洁斓?。撿起來時(shí)的提燈,一腳踏入了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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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格林回到村里,大家似乎都已經(jīng)回房休息了,諾大的空地,只剩下那團(tuán)巨大的篝火安靜的燃燒著,整個(gè)村莊好像在格林幾步路的功夫就已經(jīng)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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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還能聽見聲音,現(xiàn)在怎么一個(gè)人都沒有。”格林嘟囔著, “還有這火就這么著,萬一失火了怎么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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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宴后的空地上留下一地的殘?jiān)涂毡?,還有不少打碎的陶盤。在舞臺邊上還有一處打斗磕碰的痕跡,好在沒有見血——對于菲茲人酒后能做出的事,格林從不感到意外?!安贿^倒也說明大伙玩的盡興?!毕氲竭@,格林也就沒在抱怨,徑直向馬車所在的谷倉走去。
“咦,怎么只剩下車架了?!备窳肿匝宰哉Z道。那架他賴以維生的馬車只剩下盛放貨物的車架,帶輪的車座和兩頭健壯的騾子都不知去向。再看那谷倉,原先總是半遮半掩的大門不知被何人卸了下來,同樣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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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干得?!备窳挚粗@一地狼藉,有些氣憤地說道,他大步?jīng)_到自己的車架旁。那些尚未被銷完的貨物散落在地上,同時(shí)有好幾條極深的車轍從門口像谷倉背后延申而去。答案再明顯不過了,有人偷用了他的車架從谷倉里往外運(yùn)著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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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格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既是因?yàn)樽约弘U(xiǎn)些冤枉了村民們,更是因?yàn)樾⊥稻谷桓疫@樣明目張膽地偷東西。按照菲茲國的律法,他就是被村民們捉住打死,他的家屬也還要賠給格林和村民三成贓物的價(jià)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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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把提燈藏在懷里,從散落的車架上拆下一根長木條,躡手躡腳地向谷倉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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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一個(gè)黢黑的身影正背對著格林氣喘吁吁地忙碌著,手中的家伙上下?lián)]舞,像是在挖一個(gè)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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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挖洞是要做什么——稻子可不能埋進(jìn)地里?!备窳职底脏止镜?,走得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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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那人手中昏暗的提燈,格林看到了自己的車架,它就在那個(gè)坑的前面,那個(gè)人的身后不遠(yuǎn)處,上面擺放著谷倉寬大的門板。至于提燈的小偷——那是個(gè)男人,高大強(qiáng)壯到難以跟小偷聯(lián)系起來。格林已經(jīng)算是高大的菲茲人中顯得瘦高的存在,而這個(gè)男人,站直了應(yīng)該比他還要高出半頭,那寬闊的后背更是蘊(yùn)藏著格林不可想象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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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备窳种淞R道。“這家伙做小偷屬實(shí)是可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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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絕非那個(gè)人的對手,哪怕偷襲也不行。最好的選擇是叫醒村民們一起來,可是格林卻有些好奇那人到底從谷倉里偷了什么東西。那不可能是麥子,因?yàn)辂溩涌刹荒苈裨谕晾铩?strong>這混蛋肯定是偷了什么珍貴的物件藏在后面,日后等風(fēng)聲過了再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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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格林忍不住好奇心靠近了幾步?;蛟S是太過專心,也或許是格林動(dòng)作的確很輕,那個(gè)大漢壓根沒發(fā)現(xiàn)一個(gè)人就在背后不遠(yuǎn)處盯著自己。于是格林就鼓起勇氣又往前挪了幾步,終于到了他被偷走的車架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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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悄悄從懷中露出一點(diǎn)提燈的光芒,屏住呼吸向車架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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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布盧佩爾干癟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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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已經(jīng)拼盡全力將尖叫扼死在咽喉中。那就是布盧佩爾老爺子,或者說曾經(jīng)是。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猙獰地霸占了老先生的胸口,從中甚至能看到已經(jīng)撕裂的心臟。在老先生旁邊,是另外五個(gè)村民,他們一個(gè)個(gè)死相凄慘,卻又鮮活得不可思議,仿佛還沒來得及感到痛苦就咽了氣。他們中的一兩個(gè)甚至還在流血,粘稠的鮮血?jiǎng)澾^車架的下沿,好像屋檐的雨水一般一滴一滴落下,擊打在格林的鞋面上,那聲音分明細(xì)微,但此時(shí)好像驚雷一般在格林耳邊炸響。格林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以防自己放出哪怕一點(diǎn)聲音,他不忍再看,開始一步一步倒退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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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和鼻涕已經(jīng)糊滿了他那張因?yàn)轶@恐和憤怒而扭曲成一團(tuán)的臉,求生的本能催促著他掉頭就跑。但理智極力控制著他幾乎已經(jīng)不受控制的軀體,躡手躡腳地倒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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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世界在轉(zhuǎn)瞬間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究竟是怎樣殘酷的神明才會允許前一刻歡快明亮的晚宴被鮮血和謀殺浸滿!只要回去就好了。他拼命安慰著自己。去叫其他的村民來,在這雜種的心頭也插上一刀!格林強(qiáng)忍住淚水,緩緩地深深吸入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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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吸入了濃重的血腥味——那是一陣不詳?shù)娘L(fēng),把酷烈的血腥味灌入格林的鼻腔。而那立在大坑邊緣的提燈也被吹倒!那個(gè)大漢慢慢停下手上的工作,回過頭來把提燈扶起——正對上了格林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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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怔怔地望著他,那個(gè)大漢也怔怔地望著格林。摔倒的提燈照亮了他身后的坑:那個(gè)坑里,已經(jīng)塞滿了殘破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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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村子已經(jīng)沒有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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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在他耳邊炸響,那是他自己的尖叫——格林徹底崩潰了!他如同受驚的兔子手腳并用在地上爬竄著,向村中央奔去。而一聲異域的咆哮也在他身后炸響:“烏祖格,哈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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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時(shí),村中原先寂靜的黑暗的房屋一瞬間亮起燈光,近百個(gè)同樣操著異域言語的男人奔涌而出。他們穿的與哈夫村的農(nóng)民別無二至,可眼中盛滿了足以殺人的兇光以及——令人絕望的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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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什么匪幫。這儼然是一支軍隊(du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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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獵犬叼住后腿的野兔,被團(tuán)團(tuán)包圍的格林呆滯地望著視野的某個(gè)角落,好像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這一晚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足以將他神智碾碎。先是傳說中的精靈尤夏出現(xiàn)在眼前,再是無聲無息的屠村慘案。這真的不是夢,因?yàn)閴粢矔羞壿嫞矔o人喘息之機(jī),唯有最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才會把這些不可思議之事安排在短短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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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撒。”一個(gè)沉雄的聲音從人群中發(fā)出,仿佛圣徒辟易大海,人墻為他讓開道路。那是一個(gè)和聲音極不相稱的矮小男人??膳碌陌毯蹚乃挠翌~劈下,直至左耳,劃爛了他的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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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跪下。”他操弄著蹩腳的通用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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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仿佛斷線木偶一般癱坐著,或許,他已經(jīng)與那些坑里的尸體無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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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gè)男人半蹲下,抓起格林的臉細(xì)細(xì)打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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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他把格林摜在地上,不再多看一眼。“找,周邊。其他人。”他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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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消得吩咐,挖坑的大漢從后面抓著格林的頭發(fā),拖著他向谷倉走去?!芭撤??!蹦莻€(gè)大漢嘲弄地叫道?!?strong>老頭,更堅(jiān)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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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從格林眼眶里泛起,他感覺不到悲傷,但是身體代替他做了反應(yīng)?;熘任兜耐盹L(fēng)吹在淚痕上給他帶來些許清涼。那個(gè)屠夫說的沒錯(cuò),自己的確是可悲的懦夫,是再平庸不過、貪婪又膽怯的蹩腳商人,倘若他有膽子做些好生意,就不會還在鄉(xiāng)野間奔波;倘若他有膽子在這混蛋腦后插上隨身的短匕,就不會像待宰的狗一樣被拖行在地上。他把規(guī)避風(fēng)險(xiǎn)當(dāng)成自己行事的一切法則,卻看不到他所逃避的風(fēng)險(xiǎn)在積累,最終等他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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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隨著那淚水,格林被摧毀殆盡的理智逐漸回來了。“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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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求生欲突然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他死命捶打著那個(gè)揪著他頭發(fā)的巨手,惹得那個(gè)大漢哈哈大笑。他把格林隨手扔在大坑邊上,從上到下地打量著,好像廚子在打量一只綁好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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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一個(gè)聲音在他心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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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格林瞪大了眼,他忍不住顫抖地從胸前掏出那個(gè)系有紅繩的布袋。倒出一把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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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尤夏——”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熬染任遥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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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麥子仍是麥子。沒有奇跡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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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笑得更起勁了,幾乎要靠手里的鏟子支撐著。幾乎是笑夠了,笑累了,他一手抓起格林的腳把他扔到了坑里。接著,是原先放在車架上的布盧佩爾老先生和其他幾位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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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為了欣賞格林更多的表演。他決定活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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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你聽到的吧!尤夏!”格林把麥子緊緊攥在手里,尚未剝離的堅(jiān)硬麥殼劃破了他的手掌,滴滴鮮血從掌縫中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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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大漢學(xué)這格林的樣子嘲弄地叫喊著,把一鏟土澆在格林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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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著。”格林有氣無力地說著,他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幾乎只是用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呢喃?!拔蚁?,有一家我自己的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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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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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dāng)清點(diǎn)完當(dāng)天的賬本,我會走上二樓,打開放在床頭的書,帶著它去窗邊的桌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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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大漢搖搖頭,加快了鏟土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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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坐好,續(xù)寫昨天沒寫完的故事?!备窳譄o力地松開手掌。那些沾血的麥子,從剛才起就消失不見了。“尤夏?!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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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聽到了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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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揮動(dòng)鐵鏟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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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滿月被云層遮擋的一瞬,又好像燈火閃動(dòng)的剎那,在猩紅的血和漆黑的死之間,猛地迸發(fā)出一抹慘淡的白——那是站在尸山血海上不著一縷的少女,仿佛月光凝成的虛影般飄渺剔透。無人知她何時(shí)而來,就連她的存在也那樣的不真實(shí),可唯獨(dú)她散發(fā)的氣息,卻像是鎖定了獵物的猛獸般洶涌、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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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俯下身來,輕輕取下格林脖頸上的布袋,接著,將里面沾血的麥子仰頭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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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呦?!边@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請不要討厭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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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祖、祖格,塔瑪!”突然,大漢猛地咆哮起來。拼盡全力將半空中的鐵鏟向尤夏的頭顱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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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血色在空中綻放,接著是重物沉重的落地聲。鐵鏟在離少女的臉頰半寸的距離停住了,因?yàn)槟切U橫揮舞它的軀體被一只巨爪貫穿了胸膛。格林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那只堪比巨熊的爪子毫不協(xié)調(diào)地連接在尤夏纖長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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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抽出‘手臂’,熾熱的鮮血潑灑在尤夏如雕塑般的胴體上,在滿月映照下反射著金屬般的光澤。他以自己的死亡為素材,少女的身體為畫布,繪下了這充滿了狂亂與詭異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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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shí)的尤夏,讓格林感到陌生——以及不亞于那群屠夫的恐懼。她曾經(jīng)明澈的淡紫色眸子此時(shí)呈現(xiàn)仿佛熔巖般的赤紅色,好像那仍未熄滅的巨大篝火一般熊熊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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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火焰燃了起來。那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其他入侵者,他們高懸著火把,抽出藏在衣下的武器——弩箭、手斧、長刀、短弓——幾乎是轉(zhuǎn)瞬之間,他們立刻將自己武裝成了一支軍隊(du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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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dāng)他們看到尤夏的時(shí)候,比死亡更甚的沉寂在人群中蔓延開來。但這并非是因?yàn)樗麄儗ρ矍暗纳倥械襟@異,也并非被那非人的巨爪嚇倒。他們是一支軍隊(duì),無論是殺戮還是被殺戮都是為了勝利,都是為了貫徹他的意志。他們只是在等一個(gè)命令,無論那是將少女撕碎,還是向眼前的半神之軀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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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什么?”格林顫巍巍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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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閉上眼吧?!庇认霓D(zhuǎn)過臉,用仍是人手的左手輕撫格林的額頭,努力向格林?jǐn)D出一個(gè)微笑。“不想,汝看到吾這個(gè)樣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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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撒!哈撒!”那個(gè)疤臉首領(lǐng)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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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备窳志従忛]上了雙眼?!拔視谶@等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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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夏向前踏出一步,屠殺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