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的天便黑了，明月出山，云海蒼茫。

　　姑蘇幾日前也下過一場薄雪，此刻仍鋪在院子里青竹林間，正映了那天邊明月更顯清麗。

　　只是明月不知愁心。

　　屋內(nèi)，白燭快要燃盡，晃著一線光，燭淚一滴滴落下來，凝聚成門外長廊里的心事。

　　魏無羨終于推門從屋里出來時，見藍(lán)湛站在門外長廊里。

　　白衣單薄，裹著整個人清瘦的身子，甚至還顯得幾分寬敞，黑亮的長發(fā)來不及束，在風(fēng)里飛揚(yáng)。

　　他望著他，似要說些什么，只是沒有靠近。

　　魏無羨嘆了口氣，朝他走過去。

　　“兄長沒事了，你放心?！?/p>

　　“……”

　　“多謝你?！?/p>

　　“不必，就算作為仙督，這也是我的責(zé)任?！?/p>

　　夜深已不方便趕路，藍(lán)啟仁便招呼兩人且在云深不知處住下，靜室乃藍(lán)湛從前居所，縱使離家，也依舊叫人每日一絲不茍的打掃過。

　　桌上一盞紗燈，映照著兩個人均是略顯疲憊的臉。

　　兩相顧，卻無言。

　　魏無羨覺得有些倦。他此番動用了陰虎符，耗費(fèi)了太多靈力和精力，雖不致命，卻也是一大筆虛耗。

　　他覺得或許應(yīng)該和藍(lán)湛聊聊，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藍(lán)曦臣不惜修煉禁術(shù)也要抹去他的記憶；比如他又為何沒有忘記，再比如他為什么，不惜騙過所有人也要假裝遺忘。

　　他暗自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好讓自己精神些，說話的語氣盡量輕松。

　　可是對于魏無羨來講，前塵俱是一片虛妄，那些屬于魏嬰的回憶，也同樣被謊言禁錮。

　　就像藍(lán)湛騙了他。

　　他也一樣騙了藍(lán)湛。

　　他亦沒有資格去問。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

　　魏無羨覺得自己該去吹吹風(fēng)，讓自己再清醒一些，理智一點(diǎn)。

　　只是一只蒼白瘦弱的手拽住了衣袖，就像一片青白的皮蓋在清瘦的骨上，那般惶恐又小心翼翼。

　　“阿羨……”

　　“還是喚魏嬰吧，你習(xí)慣喚魏嬰了?！彼苊銖?qiáng)的笑了笑，自窗便往外望去，做夢一般輕笑著喃：“那邊是冷泉吧……”

　　“湛兒?！彼跗鹚哪槪骸拔业恼績?，還是這般好看……那年我來云深求學(xué)，第一次撞見你，我就想著這樣好看的坤澤以后還有誰能配得上，知道嗎，從那時我便喜歡你?！?/p>

　　就算從此給自己命里埋下一個劫，至死方休。

　　“對不起，我也騙了你。”

　　藍(lán)湛怔怔的看著他，幾乎就要落下眼淚。

　　原來沒有人相忘，所以一旦戳穿了偽裝，就直接走到了終結(jié)。

　　大概，就是天長地久有時盡吧。

　　在他放開他的手，轉(zhuǎn)身走開的那一刻，藍(lán)湛是這樣想的。

　　那一夜，魏無羨未眠，藍(lán)湛亦未眠。

　　湛兒，我是不是……不該再對你有所念想了。

? ? ? ? 魏無羨，你舍不舍得把他放下？

? ? ? ? ……

? ? ? ? 不舍得。

? ? ? ?一遍一遍的問，答案從沒有變過。

　　隔天一早，藍(lán)啟仁差人叫喚了藍(lán)湛，二人長談歸來時，卻見魏無羨已經(jīng)回來了，靠在靜室的窗前，似乎在一夜之間憔悴了不少，下巴上冒出了些許青色的胡渣。

　　藍(lán)湛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識的張口想說些什么，只是往事錯綜復(fù)雜，總是不知從何說起。

　　“我只問一個問題，湛兒……若非我主動前來藍(lán)氏求親，你是不是打算永不憶起魏嬰？”

　　是不是，就此順?biāo)浦郏嗤诮?/p>

　　指甲掐的掌心發(fā)疼。

　　他就只是垂下了頭，進(jìn)入無休無止的沉默。

　　“對不起?！?/p>

　　原來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魏無羨苦笑了一下。

　　“湛兒，不怪你?！?/p>

　　怪我自己，是我明知自己非你不可，還要逞強(qiáng)在你面前假裝遺忘，才給了你可乘之機(jī)。

　　“兄長還沒醒，你且留下來等等，同他說兩句話吧。”

　　“夷陵傳了書，我先行回去處理些事?！?/p>

　　……

　　“魏嬰！”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轉(zhuǎn)頭，魏無羨只看見那雙通紅的眼睛，寫滿了悲愴。

　　他伸出微涼的手，附上他的眼。

　　“別哭，湛兒?！?/p>

　　他若是落了眼淚，他就一定走不了了。

　　“我只是需要時間，就算我求你這一次，給我一點(diǎn)時間?！?/p>

　　那人逃似的推門出去了，藍(lán)湛望著那熟悉的紅色發(fā)帶在視線里越來越遠(yuǎn)，不自覺的往前追了兩步，怔怔的站住了。

　　魏嬰……

　　我也好想把一切都告訴你，然后躲進(jìn)你懷里放聲大哭一場。

　　可我也害怕，害怕你對一個怯懦無能的我徹底失望。

　　“魏嬰，我好像沒有路可以走了?！?/p>

　　低聲的訴說，沒有屬于它的聽眾，很快就散進(jìn)了風(fēng)里。

　　許是恰逢多事之秋，魏無羨回來之后，只見到一個衣服染血，臉色相當(dāng)難看的江澄和緊蹙著眉上藥的溫情，以及除了標(biāo)準(zhǔn)式微笑再沒見過其它表情的金光瑤。

　　“怎么了這是？”

　　他一共也就離開了一天一夜。

　　“你問他?！苯文樕蠈懼脑?，狠狠的瞪了一眼金光瑤。

　　“昨日傍晚收到了急報，蘭陵附近突然出現(xiàn)一批走尸，襲擊了那邊一戶有名的商戶的當(dāng)家人，事情鬧得麻煩，父親趕去處理了?！苯鸸猬幧锨靶Φ溃骸鞍幱X得是個好機(jī)會，仙督不是一直想突破當(dāng)年蘇氏被殺之地的禁制么，既是墮天的力量所下，自然要用墮天的力量解，所以……只能勞煩江小公子隨阿瑤去偷了?！?/p>

　　“中間出了點(diǎn)小麻煩，阿瑤是個坤澤，身手實在有限，還要多謝江小公子舍身相救?！?/p>

　　“要不是看在你知道如何操縱墮天，就該將你扔在那兒亂箭射死?！苯螞]好氣道。

　　金光瑤從不在無謂的事情上逞口舌之快，便好脾氣的笑笑。

　　若是換了平時，魏無羨也少不了要說兩句玩笑，只是裝著沉重的心情實在沒了精力，便轉(zhuǎn)頭對金光瑤道：“你可以操縱墮天？”

　　“略通一二，只是阿瑤靈力低微，操縱墮天的力量也很有限?！?/p>

　　雖然這么說，但一個坤澤竟然有操縱家族秘寶的能力，傳出去已經(jīng)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他從前還覺得金光瑤此人多少有些瘋狂，畢竟仙門百家，千百年來從未有過坤澤任家主的先例，但現(xiàn)在他卻慢慢覺得，金光瑤或許是金氏家主的最佳人選。

　　“加上陰虎符呢？”魏無羨問。

　　“或可一試?！?/p>

　　事情總算有了大進(jìn)展，江澄深感自己這傷總算沒有白受，心情輕松一些，這才覺察少了些什么。

　　“怎么就你一個人回來了，藍(lán)忘機(jī)呢？”

　　魏無羨微怔了片刻，扯了扯嘴角：“兄長尚且需要照顧，他留下了?！?/p>

　　溫情總算從忙碌中抬眸看了他一眼。

　　“阿瑤的力量，須得借助兩日之后的血月之夜才能試著操控墮天，既如此，便明日啟程吧?！?/p>

　　……

　　云深不知處總是安安靜靜的，更襯這一院雪景的清冷。

　　藍(lán)湛渾渾噩噩的走到藍(lán)曦臣房里時，藍(lán)曦臣早已經(jīng)醒了，聽過藍(lán)啟仁大概所說，只有不住的嘆息。

　　“兄長，對不起。”

? ? ? ? “是兄長對不起你。”

　　這個弟弟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最是清楚，這些年，這些天，他一定不知道已經(jīng)說了多少遍對不起。

　　藍(lán)曦臣只覺得心疼，拉過那雙冰涼的手在手心里暖著，已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藍(lán)湛似乎又回到了當(dāng)初，只乖順的坐在窗邊，一雙眼睛安靜卻脆弱，望著一院風(fēng)光，始終沒有焦距。

　　就像在漫漫長夜中，等一道曙光。

　　思追在一旁陪著，他嘴笨，所以也不敢多說話，生怕再觸了他的傷心事，只是見藍(lán)湛在仙督府里喝著藥還好，眼下藥停了，咳嗽的愈發(fā)厲害，便拿了件狐裘來。

　　這件狐裘還是先前魏無羨送的，據(jù)說乃純正的雪狐毛皮所制，很是保暖。

　　脖頸間的暖玉仍舊觸手升溫，那人贈他時和他說過的，他說，你要信我，魏無羨此生永不負(fù)你。

　　“思追，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就算窮盡一生……什么都不要，只求這一個……”

　　難得藍(lán)湛主動開口說話，思追聞言愣了一下，搖搖頭。

　　他還尚且年少，沒遇到這樣的人。

　　藍(lán)湛蒼白的笑了笑。

　　“如果你以后遇到一個人，跟你說，永遠(yuǎn)不會負(fù)你，你不要相信?！彼肓讼耄骸安贿^，若你也愛他，還是相信吧，興許……你運(yùn)氣比我好些，他真的不會負(fù)你?！?/p>

　　魏嬰，原來縱是知道你沒有錯，我還是會覺得委屈，覺得被辜負(fù)。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眼前的白衣若雪，卻和窗外的雪景幾乎融為一體，人的眉眼依舊的好看，這樣的光景恐怕哪個畫師看了，都要驚嘆這完美的場景。

　　但思追不知道為什么，他只覺得莫名的蒼涼。

　　“公子說的那人可是仙督嗎？”

　　藍(lán)湛靜靜的不說話。

　　“思追沒有這樣的人，但既然那般努力不想放開，夫人若是有什么，為何不去和仙督說清楚呢？”思追挨著藍(lán)湛坐下來：“我……沒有別的意思。可是小的時候，我娘連燒飯刀不小心劃了手，也要和父親說的，要父親給她包扎，她說這傷不嚴(yán)重，但就是要讓父親知道。”

　　“她說，因為其實說了父親心里倒不會難受，但是會知道她在，這樣，兩個人就不會走的太遠(yuǎn)。”

　　“我不是很能明白，但覺得還挺有道理的……”

　　藍(lán)湛抬起一雙淺色的眼睛，直直的望著他。

　　思追終于注意到自己今日話不少，臉一紅，便又結(jié)巴起來：“對……對不起公子，我……”

　　藍(lán)湛搖搖頭，站起身來，院里青竹上的細(xì)雪被風(fēng)一吹，又悄然落在地上。

　　夷陵。

　　魏無羨站在江澄門前，見溫情竟是在的，頓時覺得自己來的有些不是時候。

　　聽說江叔叔已經(jīng)代江澄提了親，對方也是名門大族的貴女，溫婉賢良，知書達(dá)禮。

　　先前二人不知道說了什么，他看的出江澄有些急躁。

　　“溫情，你心里既然不恨，你能做魏無羨的下屬，為什么就不愿接受我？”

　　溫情很淡定的將熬好的藥慢慢倒進(jìn)藥碗，輕輕的笑了。

　　“江晚吟，當(dāng)年我的族人皆死于你們手中，我知他們作孽，或許天命有歸，所以我不恨，感謝你們留我一命，所以我可以獻(xiàn)上我的醫(yī)術(shù)，我的忠誠?！?/p>

　　“可那些終究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沒辦法徹底忘記這些，交上自己的心，去做你的枕邊人，你明白嗎？”

　　“說到底，你還是恨我?！毖哉Z間，已是難言的沮喪和無奈。

　　這一次，溫情沒再回答了，她起身，撇下一句“這藥七分燙時再喝”，便轉(zhuǎn)身離開。

　　魏無羨偷聽被撞了個正著，很是尷尬，他悄悄瞧了一眼坐在原地發(fā)愣的江澄，鬼使神差的跟著溫情走了。

　　一路跟到北苑的小屋，溫情才猛地轉(zhuǎn)過身來。

　　“你跟著我做什么？”

　　老實說，他不知道。

　　“我……你以前不是跟我說，你不恨江澄嗎?！?/p>

　　“為什么不試試？”

　　溫情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像你跟藍(lán)忘機(jī)那樣嗎？”

　　不知該怎么接這個話，魏無羨縮了縮脖子。

　　“但是江澄很喜歡你的?！?/p>

　　“我知道?！睖厍楹鋈恍?，她一向性子剛烈，很少有這樣溫柔又無奈的笑。

　　“若是別人，我就試試了?！彼溃骸拔簾o羨，可他是江澄，他是云夢江氏的少宗主，他背負(fù)的是云夢江氏的未來。他的枕邊人，就算不是名門貴女，也不可能是一個靠著隱姓埋名茍活于世，永遠(yuǎn)見不得光的人。”

　　我不是在糾結(jié)過去，我只是看不到未來，我也知道他一腔深情，可我卻怕他這樣的深情……我不敢告訴他，怕他賭上身價去拼那個找不到的未來，所以只好告訴他，我還活在過去。

　　魏無羨低頭，他第一次看見溫情的眼淚，她在他的印象里總是那么驕傲的女子，就算溫氏滅族，她亦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他好像知道溫情為什么如此坦誠，因為這是怎么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不會有任何人愿意拿這些讓江澄去賭，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他。

　　天就這樣亮了，江氏的車馬來的很早，虞夫人抬手招呼著江澄上車。

　　江澄抬起頭，四下看了一圈，沒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魏無羨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去吧?！?/p>

　　誰心里都明白，這一趟回云夢，若再歸來，他便是有家室的人了。

　　不知名的角落，有人迎風(fēng)而立，她穿著當(dāng)年初次見他的紅裙，看門簾一挑一落，那身影終于從瞳孔里消失。

　　“我乃岐山溫氏最厲害的醫(yī)師溫情，你是何人？”

　　“口氣這么大，卻連我也不認(rèn)識么，家父乃云夢江氏的江宗主?！?/p>

　　“哦，江氏的小公子?！?/p>

　　故人舊事，在時光里走著走著，就蒙了塵。

　　往后，我們各有各的人生要走。

　　“珍重。”

　　一回頭，就見魏無羨背著手站在身后：“我就知道你在這兒?！?/p>

　　對于魏無羨，溫情嘴上從不認(rèn)輸：“我也就知道你遲早和藍(lán)忘機(jī)吵架?！?/p>

　　見著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溫情覺得總算出了口氣。

　　“你倆是我見過最可以的，分明都惦記著，裝得一副此生相忘的樣子互相折磨。”

　　“你早知道了？”

　　“……知道，所以我才跟你說叫你對他好一點(diǎn)，他從前過得不太好的?！睖厍閲@：“可我答應(yīng)他了，不告訴你。”

　　魏無羨望著遠(yuǎn)方，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卻不知，遠(yuǎn)方有歸人，乘著一葉小舟，正向他的方向而來。

? ? ? ? 你說要一點(diǎn)時間，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

? ? ? ?但不管發(fā)生什么，至少我想告訴你，我一直都在。

　　魏嬰，等著我。

　　見他沉默著不言，溫情試探著問：“你打算怎么辦?！?/p>

　　魏無羨搖搖頭：“不怎么辦，等這邊事情了結(jié)，我就去姑蘇接他回來?！?/p>

　　“不生氣了？”

　　“沒什么好氣的，我這人有個有點(diǎn)叫知足?！彼Α?/p>

　　既知非他不可，就沒什么好怨的，他只需要一壺酒，大醉之后，就是騙，他也要藍(lán)湛騙他一輩子。

　　這世上太多可憐的人，喜歡的人得不到，得到的不珍惜，在一起時懷疑，失去了又懷念，終其一生，滿是遺憾。

　　湛兒，我不愿意做這樣的人。

　　我如今才算想明白，跟江澄和溫情比起來，我還算是幸運(yùn)的，我們之間沒有那么多山海難平，我的湛兒在我身邊，我們一直不曾相忘，還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

　　院里紅梅如火，雪霽初晴，天邊鑲嵌著暖陽的光環(huán)，正映著兩枚同心結(jié)的指環(huán)。

　　連環(huán)易缺，難解最是同心結(jié)。

　　湛兒，等著我。

　　

羨羨和湛兒都始終很愛對方，即使心里有委屈，也會為了對方讓步，為了對方鼓勵自己再勇敢一點(diǎn)，在我眼里這種雙向的體諒和奔赴就很甜，姑且定義為撒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