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詳見：

不待雨相破天光，卻見松柏茂殘陽。

? ? ? ?刺破黑夜的光，落入江面的光，金色的，銀色的，不是日頭初生或降落的兆，至少在這里不是。那是金湯勺，金飯碗，明晃晃的金條——明晃晃的銀子，洋元，支票，抽不完的大煙。

? ? ? ?在天黑以后醒來，天亮之前醒來，領(lǐng)頭的是點(diǎn)心鋪，蒸騰的水汽。避開遍處吆喝，要往弄堂里走。

? ? ? ?會來這里買菜的只有兩類人。

? ? ? ?一類是提的菜籃子要裝滿才回去的傭人，為老主兒摸清了門路，知道這里的瓜果蔬菜新鮮，趕著坐黃包車來購置采辦。

? ? ? ?一類是兜了棉布衣褲當(dāng)口袋的孩子，大人起不來床、出不了力的窮娃，同菜農(nóng)混熟了才能順回去幾顆菜頭，趁督察來抓之前匆忙跑回去。

? ? ? ?挑擔(dān)的已經(jīng)走過，地上留下幾片枯黃的菜葉，多是賣給窮人家的菜蔬。只有那些新鮮的頭尖兒，要趁太陽來之前賣光，于是沾著清晨的霜雪到了竹筐里，擺放整齊。人聲鼎沸起來，吆喝便歇下去，轉(zhuǎn)成鈴鐺聲響沒入弄堂。

? ? ? ?上海有千萬條弄堂，每一條都是不同的名、不同的樣，卻總同氣連枝地延伸到一塊兒，歸結(jié)織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縱橫到紙醉金迷的深處。

? ? ? ?——深處，是來往最多的，喧囂最鬧的。

? ? ? ?只離了不到百米的距離，又是另翻別樣的地方。

? ? ? ?從流溝壑的角落，天蒙蒙亮，看不清打照面的人。不知是風(fēng)聲還是哭聲，唬得人心煞煞。

? ? ? ?腳前放了兩筐發(fā)黃的白菜，菜葉子耷拉在一起。黑帽的男人裹著棉衣，把脖子縮在領(lǐng)子里，用呼出來的熱氣暖身體。他手腕上綁著一圈細(xì)繩延伸至后頭，掛了一圈鑰匙，末端還系了小小的剪子，足以鉸麻繩。

? ? ? ?他朝身后的烏壓壓吐了口唾沫，搓著手等來客。弄堂口站著抽旱煙的矮小漢子，路過的黃包車?yán)?，停下一個粗厚的身影。

? ? ? ?她朝這邊望了許久，足足有五分鐘。

? ? ? ?壓好的辮子盤在腦后，左手挎著菜籃，沉甸甸放了一籃子的菜。婦人往這邊走過來，不待他開口，先朝那堆黑色里瞧了瞧，數(shù)清了人頭，才轉(zhuǎn)向黑衣的人。

? ? ? ?“快些?！彼逯_，天將破曉，督察就要來了。

? ? ? ?“看不清。一水兒都像線上的合子，都蔫了，粗三貨怎么挑？”婦人把籃中的的蔬菜碼齊，生怕掉出一片菜葉，一邊將目光直接送到行列最后。

? ? ? ?黑衣回頭看，快步撥開那堆綠得發(fā)黑的、扭動的黑影擠到最里面，不費(fèi)力拖出來一個不掙扎的，身量輕纖的女人。頭發(fā)糟亂，被抓著后腦勺抬起頭來，臉上濕噠噠，眼里無光。

? ? ? ?“怕是老貨。”婦人搖搖頭。

? ? ? ?“菜一早剛到，新鮮干凈得很。”

? ? ? ?婦人念了聲佛，揣起手道：“還算平頭整臉的，就是不知道克化的動么?！?/span>

? ? ? ?“平?？隙]問題。嚇瘋打傻了，骨頭硬得很，使粗活夠了?！?/span>

? ? ? ?她瞪了一眼，從一堆翠綠葉子底下摸出票子來。黑衣的一把搶過來，用鑰匙打開綁在手腕上的鎖扣，把女人從地上提起來，向前一推，跪在雪地里。

? ? ? ?婦人沒著急接手，轉(zhuǎn)沒事兒一樣身往弄堂外走。過不多久，那個靠墻抽煙的矮男人走過來，事先商量好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女人的胳膊搭在肩上拽起來，一拐一拐地走，像剛從診所接回了一個失心瘋的親屬，消失在市巷口。

? ? ? ?那里放縱著富裕，掙扎著貧窮。

? ? ? ?靜謐在清早被打破。

? ? ? ?“老子娘啊，大早上的作什么孽！”男人走在后院，不防被澆下來的一盆涼水淋了當(dāng)頭，拿一個指頭點(diǎn)著那人破口大罵，“風(fēng)吹瞎眼了！”

? ? ? ?二樓的姑娘十來歲，抱著盆還沒來得及放下，望見底下戴帽的人，登時(shí)失了魂般哆嗦起來，一時(shí)間忘了該作何反應(yīng)。男人上了年紀(jì)眼神不好，見上頭的人愣在原地，還只當(dāng)是她沒察覺到做錯了什么事，便越發(fā)來氣，抻著臟濕的馬褂就要去理論。

? ? ? ?那人拐出院子不見了身影，姑娘才漸漸緩過神來。她下意識要大喊，忽想起這時(shí)刻地方，也不顧手上是否沾了臟漬，連忙丟盆捂住嘴，轉(zhuǎn)身要逃。還沒邁出走廊，只見男人不知何時(shí)上了樓，逼過來要打她的模樣。

? ? ? ?四下無人，姑娘不得法，又不敢喊出聲來，急急往身后窗子那邊退去。

? ? ? ?猙獰嗔怒的面目越來越近，眼下只再邁三兩闊步便夠得著人。她瞧見那只滿是老繭的右手高高舉起，朝著自己面頰的方向呼過來，終于禁不住張了嘴，——忽發(fā)現(xiàn)嗓子已然在長時(shí)間的吞咽抽動中失了聲，一張一合像只無力的羊。

?? ? ? ?“我把你這沒眼的——”

? ? ? ?她聽見清亮一聲脆響，該是耳光，緊接著是辣辣的疼。一摸頰，卻沒巴掌留下的力道，才知是生擠出來的淚水淌著刺了臉。戰(zhàn)戰(zhàn)抬頭，只見男人手舉在半空中，眼睛正望向一旁，看見了什么人似的不敢動手。

? ? ? ?他手指緊握成拳背到身后，迅速把方才還高傲叫囂的腦袋低了下去，收起了兇強(qiáng)的面目，只留下一副假惺惺的笑。

? ? ? ?“早起來，倒是挺有精神的，老人家比先前更風(fēng)發(fā)了?！甭曇袈詭σ?。

? ? ? ?冬天的風(fēng)刮得后背寒涼。男人把頭更低了幾分，忙回道：“不敢不敢，這是折煞了......”

? ? ? ?姑娘淚眼模糊，只依稀瞧見一身棕布衫往這邊靠過來，又聽道：“清早困倦，這里給添了幾分生氣，謝您老還來不及，哪里就是折煞呢？

? ? ? ?“誒喲喲，這怎么敢擔(dān)得起啊！攪擾了您清凈，給您賠罪，給您賠罪......”

? ? ? ?那襲布衫沒理會男人的連聲致歉，低頭看了看哭著出不了聲的姑娘。她把嘴唇硬生生咬出血來，披頭散發(fā)地窩在地上，滿臉是汗，喊她也不反應(yīng)，已是半瘋了。

? ? ? ?“做了什么？”

? ? ? ?男人側(cè)眼去瞪姑娘，見她不說話，便急急接過話頭去：“這不識好歹的東西一大早便往后院潑水，把曬的干凈衣服都給澆臟了，還不知錯呢?！?/span>

? ? ? ?“你在這兒？”

? ? ? ?“我......是怕她再污了地板，要......要說她幾句呢?！?/span>

? ? ? ?那人順勢懶懶地“噢”了一聲，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 ? ? ?“我剛要攆她呢，這不，還沒來得及管教，就碰上您來了——誒喲，您身上這單衣沒換呢，必定是這些不長眼的丫頭子疏忽了，當(dāng)心著涼......”

? ? ? ?“那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 ? ? ?男人撓了撓頭，把胸脯拍得忒響：“我這就把她趕走出去！老爺寬宏大量，您老人家別為了這事兒壞了心情......”

? ? ? ?“我記得她是服侍元香的，做事該穩(wěn)當(dāng)?shù)?？”秦仝見她眼圈通紅，又見老管家一身濕膩，心中便明白了幾分，“昨傍晚送去客房的飯菜都遣了出來，說不合胃口。今早怕是著急了給元香換衣服，吵了人不說，往洗干凈的上頭澆了臟的，還要費(fèi)力再滌?！?/span>

? ? ? ?他清了聲嗓子：“什么人都能輕易上公館二樓，我看，這冒冒失失的可不大好?！?/span>

? ? ? ?“老爺說的是，下次我定讓他們仔細(xì)著辦事！定不讓您和小姐不愉快了！”

? ? ? ?不覺紅了臉，管家每點(diǎn)一次頭，腰便彎下去一截，就差要用前額碰膝蓋給人磕頭。

? ? ? ?“給我起來！嘖，真他娘的沉......”他扯起姑娘的領(lǐng)子拖到一旁，順便用她身上的粗制布料擦干凈了地板，為老爺讓出了一條路。

? ? ? ?秦爺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你辦事我放心的?！彪S后似笑非笑地進(jìn)了客房。

?? ? ??窗外已經(jīng)停雪，屋內(nèi)點(diǎn)上了新的炭盆，此刻溫度正好，不溫不火。陽光灑在梳妝臺前，穿睡衣的女人正打理著烏黑長發(fā)。長年盤頭簪發(fā)使額沿的碎發(fā)略有稀松，面有憔悴。

? ? ? ?旗袍搭在椅背上，被潑了一小灘混著洋堿泡沫的水漬，是有人走路不留神時(shí)倒了沾上的。

? ? ? ?見老爺走進(jìn)房來，元香立即起身，卻被來者按住，挺直了背板。

? ? ? ?“睡得好嗎？昨天晚飯沒吃，今早想吃點(diǎn)什么盡管和他們說去，不好再餓著了?！鼻刭谀闷鹉臼嵩谑种邪淹妫粝聼煵莸奈蚕ⅰ?/span>

? ? ? ?他彈了彈木梳齒，“或者喝點(diǎn)清淡的粥水，祛祛火。”

? ? ? ?元香慢慢悠悠地理著發(fā)絲，思索著方才對那姑娘毛手毛腳生的氣，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 ? ? ?“老爺客氣，現(xiàn)在不是很餓?！彼掷锏膭幼魍Ｏ聛?，像沒什么精神。

? ? ? ?“那你跟著我吃也好。本來東面戲臺子唱打炮戲呢，你不是好奇北派穆桂英怎么唱嗎？左右還有兩天功夫，后面想去聽也來得及?！?/span>

? ? ? ?秦仝想起她昨日回來時(shí)的話。雖是褒獎了盛月樓，話語里卻有不愉快的意思，憤懣得吃不下飯。蘇州的水土養(yǎng)人，她心高氣傲，一副昆曲的好嗓子，自是看不起那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旁戶”——偏又仗著酒樓和張先生的理兒，得了賞光賞錢，名聲揚(yáng)出去了，她到底有幾分不服氣。

? ? ? ?“該唱戲便唱戲！”她昨日甩下這句話便悻悻地回了房。

? ? ? ?也就是那位戲老板心寬些，心思到底不在臉面上，還能唱一出走個過場，替沒請到的戲子撐臺齊活便罷。元香心氣孤高，是斷不肯放下身段供軍閥司令取笑的，只有他能給她漲光。

? ? ? ?不過秦仝倒不擔(dān)心這個。他秦爺是什么人？上海灘獨(dú)當(dāng)一面的大商賈，天其一，地其二，行三的就是他無人可惹的秦老板。隨手彈個煙星，銀錢都要震三震，還怕這區(qū)區(qū)張、李不給臉色么？

? ? ? ?他在意的是錢，白花花的，是袁大頭。昨日下午張秋生才來，說了那幫洋人坐在箱子上抽煙，銀元被關(guān)口扣著下不來。那依元香講的，“打了水漂的三百塊現(xiàn)大洋”是從哪兒來的？

? ? ? ?張秋生不缺錢，不是拿不出三百塊現(xiàn)成的幣——只是拿得太快了，半天不到就完事。他給了洋人多少好處，銀行當(dāng)自己家門一樣開？

? ? ? ?還是說，他替銀行奔波來奔波去，運(yùn)的根本就不是錢？

? ? ? ?幫洋人么？以現(xiàn)在的情勢，還是幫......

? ? ? ?“秦爺？”

? ? ? ?元香見秦仝愣著，輕了聲一喊后者才反應(yīng)過來?！澳憧矗依狭四X子不靈光，想事呢。剛說到哪兒了？”

? ? ? ?“倒也沒什么，該下去吃飯了?！?/span>

? ? ? ?秦仝由她攙著慢慢往樓下走，一邊道：“往后下面人不周到的，你盡管說，讓管家說他們?nèi)?。生了氣不好，傷了金貴嗓子更不好。”

? ? ? ?“老爺?shù)娜宋夷母艺f呢？不過是爭一時(shí)長短，干急了。這旗袍是蘇州帶過來的，我娘親手繡的，不好水洗，就沒顧上。”

? ? ? ?秦仝笑道：“這倒也是。你母親近來好嗎？”

? ? ? ?“不知道，來上海就沒聯(lián)系了，那時(shí)還說要來這邊......見見世面。家那邊沒裝電話，老是送信來……啊，路上也不方便。”

? ? ? ?元香嘴角抽動了幾下，很快恢復(fù)了淡淡的笑容。

? ? ? ?走到一樓，餐廳飄來早餐的香氣，一下喚醒了胃中的躁動。秦仝早上被一鬧，本來低沉的心情一下子歡愉起來，暫時(shí)拋開了煩心事。用完早飯，他點(diǎn)了根煙抽，看元香小品著清粥，佐以回味。

? ? ? ?一根煙盡，他才站起身來，向元香囑咐道：“你慢慢吃，今天要是累，就在花園里坐坐也好。我一整天都有客人要見，有事就告訴管家?！?/span>

? ? ? ?“有貴客呢?！彼χ蛉さ?。

? ? ? ?“是，的確是貴客，是司令?！?/span>

? ? ? ?秦仝伸出兩根手指，并攏，往天上指了指，才轉(zhuǎn)身踱步出了餐廳。

? ? ? ?“小姐，今日聽昆曲嗎？”

? ? ? ?“......不，放京戲吧?！?/span>

? ? ? ?傭人打開留聲機(jī)，錄制好的京曲唱起來，鑼鼓聲鏗鏘回蕩在偌大的秦公館。

? ? ? ?元香就著小菜繼續(xù)喝粥，一口一口，臉色慢慢陰下來。

? ? ? ?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樣了......大哥說要把他們接過來，不知道辦成沒有？又要安置在哪兒？多少要捎個消息吧？

? ? ? ?只愿一路，別碰上那些皇道的軍閥便好。

? ? ? ?不知是誰失手落了一小圈紅辣椒，正中在白粥里。

? ? ? ?院子里有幾株高大的松柏樹，沙沙地在風(fēng)里亂晃悠，吹得越發(fā)厲害。她被冷風(fēng)嗆了一口，望向天空，眉頭浮上一朵愁云。

? ? ? ?如日中天。

（未完待續(xù)）

詳注：

? ? ? ?線上：隱語，以某個地域?yàn)閯萘Φ乇P，該地域即稱「線」。

? ? ? ?合子（字）：隱語，賊。通常非稱呼在幫者，而純粹指稱一般「盜賊」。

? ? ? ?打炮戲：戲曲界俗語。指藝人新到一個演出地點(diǎn)，最初三天所演的自己最擅長的劇目。其頭三天收成關(guān)系到戲臺/酒樓長久的生意，一紅俱紅，一損俱損。

部分語句出處與參考：

? ? ? ?元·辛文房?《唐才子傳·盧仝》：“ 仝，志懷霜雪，操擬松柏?！?/span>

? ? ? ? ?李白《贈友人》其二：“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玉匣閉霜雪，經(jīng)燕復(fù)歷秦。”

? ? ? ?京劇《斷密澗》選段：“......講什么一字并肩王，羞得王勇臉無光。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龍癡想上天堂，任你縱有千員將，雪霜焉能見太陽。”